第14章 (1)

街上熱鬧極了,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開始,嚴寒完全無法阻擋人們對“新的開始”的憧憬,一大家子無論老少全都從家裏出來了,冬日的蕭條被過年的歡鬧取而代之,沒有人不在笑,不在送出“新年快樂!大吉大利!”的祝福,沒有人不帶着真誠的,理所當然的神色接受着這樣的祝福。孩子們裹着羽絨服,露着小手——活像一只又一只小麻雀,在馬路上蹦來蹦去玩雪,大人們放炮仗,比着手機上的時間,比着手表在馬路上倒計時。

十!

九!

年輕的男女手挽着手旁若無人地走在烏泱泱的人堆裏。

一!

噼裏啪啦,踏入新年的這一刻滿世界都放起了鞭炮,炮仗接二連三的升空,煙火也不甘示弱地加入這誓要用青煙抹亮夜幕的陣仗裏。

龔小亮無頭蒼蠅似的在路上走着,他的目的很明确,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那面即将被拆除的街心公園塗鴉牆前。也有人在這兒放炮,就在塗鴉牆的正前方,幾個不大的孩子把一串鞭炮挂在那裏的一棵枯樹的一根低垂的樹枝上,一個孩子劃亮火柴,點上了導線,那一群孩子都站到了近旁的路燈後面去,導線燒完,鞭炮噼噼啪啪亂炸,紅紙亂飛,到處都是嗆人的煙味,鞭炮轉眼就炸完了,孩子們跑回了那樹旁,他們還有鞭炮呢,又往那棵枯樹的那根樹枝上挂上了一串,這次他們不着急點火,而是先點了根煙,先前那點鞭炮的孩子叼着這根煙抽了一大口,接着,一個孩子拿出了手機,剩下的人就起哄,盯着手機屏幕手舞足蹈,那抽煙的孩子對着手機鏡頭一昂下巴,眯縫了下眼睛,縮着脖子叼着煙用香煙點導線。

那第一串鞭炮引起的煙霧完全散開了,龔小亮忽而看清楚了那牆上那些古怪扭曲的英文字母。它們拼成了一個英文單詞。suicide。

伴随着孩子們的瘋叫,第二串鞭炮也點上了,伴随着漫天飛舞的紅紙屑,一陣煙霧張開大嘴把所有孩子都吃了進去。

龔小亮裹緊衣服走開了。

他懂那個單詞的意思。是啊,牡丹,一座靠能源興起的城市,如今能源挖掘殆盡,城市還能怎麽活?除了在總見不到藍色的天空下,仿佛總也過不去的冬天裏垂垂死去,牡丹還有什麽辦法?生活在這樣的一座城市和自殺又有什麽區別?而他,一個殺人犯,只因為犯案的時候年紀輕,就被認為還有改過的機會,但是他真的值得這樣一個機會嗎?殺人不就應該償命嗎?一個殺人兇手坐個十多年牢,就被法律原諒了,就能有一個新的開始了,那被他殺了的人呢?藍姍有什麽天大的罪過嗎?她不過是欺騙了他的感情,他就要了她的命,她要如何在陰曹地府重新開始?況且,有前科的人真的能改過自新嗎?惡如果是寫在他的基因裏,他得基因突變才有機會把“惡”徹頭徹尾地剔除。

龔小亮已經很久沒有産生這麽多疑問了,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從戴明月家出來就是要去尋死的。

他想不出他還有什麽理由活在這個世上了。

他唯一牽挂的母親今年回了老家過年,說明她和親戚的關系緩和了不少,多好啊,母親的事看來是不用他太操心了,反而他如果去死了,對母親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吧。這樣母親就再不用給戴明月下跪,給他道歉,對他滿懷愧疚了,一切都能到此為止了。新的一年就讓母親去擁有一個嶄新的開端吧!

龔小亮穿過了一片居民區,懷揣着心事,沒頭沒腦地又走了陣,忽地一擡頭,眼前一白,他看到了教堂的明燈。

那座他曾經拜訪過幾次,那王某某也去過的教堂就在前面了。龔小亮停下了腳步。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和黑夜幾乎融為了一體,看不太清了,那門前的燈光照出門上一塊半圓形的彩色玻璃,光線雖明亮,但因為教堂裏面沒開燈,玻璃的彩色并不明顯,玻璃顯得很厚重,沉甸甸的壓在教堂大門上。那玻璃上繪着的似乎是一個星月永恒的地方,或許是天堂吧。

他死後會下地獄嗎?龔小亮不禁自問。那也不賴,他倒很渴望去地獄,下了地獄,見了閻王,他殺過人,肯定是要投去畜生道的,不像在人間,他殺了人,竟然還能為人。

而天堂——龔小亮搓了搓手指,摸着自己的手,有人說只有愛過的人才能想象天堂的樣子,那他知道天堂大概是什麽樣的了,也就是一個女人飄飄搖搖的白色裙擺,一個女人烏黑油亮的長發,一個女人的歡笑聲,她歡樂,他也跟着歡樂,他的心為這個女人劇烈的跳動過,為愛情緊張地砰響過,他曾經被甜蜜的念頭充滿了全身,他也算幸福過。

他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龔小亮從教堂門前走開了。

他還是沒想好要去哪裏結束自己的生命。街心公園和教堂都不太合适,經過十九中的鐵門時他停了下,但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死在母校門口未免敗壞學校名聲,好像他有什麽冤屈需要學校來背負似的。

他沒有冤屈,十年前的殺人案也沒有任何隐情,他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他有罪,他該死,早在十年前就該死了。

龔小亮打了自己一巴掌,低着頭從十九中門前走過了。他繼續走,繼續找,他還去了鐵軌邊,但是牡丹早就不是十年前的牡丹了,半夜裏沒有運煤的火車會經過了,鐵軌像兩條僵硬的長蟲,筆直地癱在礫石上,曬着它們發亮的甲殼。

龔小亮走回了馬路上,他撞到了幾個滿身酒味的人,一個醉漢拉着他要揍他,他沒躲,還把臉湊了上去,那和醉漢同行的幾個人就勸:“算了算了,過年呢!”

他們拉着醉漢走了。

“過年”可真是件大事,什麽事在“過年”面前都得退居次位,他要是死在過年的時候,想必也不會引起太多的關注吧。頂多在新聞上出現個兩秒,在別人的口水裏多活個兩天,他也就真正地死去了。羅記者還會寫他嗎?羅記者現在在幹什麽呢?在寫新聞稿嗎,他又采訪了哪些犯罪分子?他們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壞到了骨子裏,壞到了基因裏,壞到怎麽也控制不住作惡的念頭。他壓痛了戴明月骨折的手,他抓紅了他的手腕,他明知他喝醉了,還放任他自己去洗澡。是他害他手斷了,腿瘸了。

路邊,高處,忽然有人呼喊:“新年快樂!”

龔小亮的手抖了下。他也要祝大家新年快樂,祝母親,巧巧,文老板,老板娘,奇哥,樸智勇,還有那一直給他預留着學車位置的,素未謀面的崔師傅,還有養老院裏那若幹在等死的,在盼死的,仍一息尚存的老人,還有……

戴明月。

也一塊兒祝福他吧,祝他那健全的身體裏寄居的不健全的靈魂也能快樂。

龔小亮走出城市了,天邊微藍。下雪了。他走得有些累了,步伐慢了,但他還是一直往前走着,脈脈的藍光拂過遠方,一片連綿的山脈顯露了出來。龔小亮就朝着那群山走去。

雪大了,他耳邊又像有人在絮叨地說話。就讓他們說吧,再等等,再等兩個小時,等他在山上斷了氣,他就什麽都聽不到了,他就什麽都不用理會了,他就解脫了,世上也少一個惡人了!

龔小亮走進了林場,他在樹林裏往山上爬,這樹林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條小徑他都很熟悉,他知道再往曙光亮起的方向爬一個多小時他就能到山頂了。在山頂,他能望到整座牡丹。

天亮了,青藍的天色沉積在了地平線邊緣,牡丹的清晨透着放了一整夜的酽茶的色澤。

龔小亮在山頂歇了會兒,往前又走了幾步,他找到了一棵枝幹粗壯的山毛榉,那樹上的樹葉都掉光了,樹枝上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雪。龔小亮摸了摸樹皮,手感粗糙。一塊樹皮掉了下來。樹皮裏面不知怎麽是灰的,這棵樹可能已經死了。龔小亮圍着這棵山毛榉繞了一圈,又在附近找了一圈,只有它看不出半點生氣。就是它了,一顆死的樹上吊一個死的人,再合适不過了。他就不給別的生命添麻煩了。

拿定主意,龔小亮找來些石頭壘在樹下,壘得夠高了,他站上去踩了踩,解開了皮帶,挂在樹枝上壓了壓,比劃了比劃,樹枝能承重,只要他踢開石頭,他一定能吊死。他扣好了皮帶,把腦袋套進皮帶環繞成的圈裏,他閉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哭了,忍不住不停念叨着什麽。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誰會原諒他?他需要誰的原諒?除了“死”,還有誰的原諒能讓他解脫?

龔小亮踢開了腳下的石頭,他的喉頭一緊,口齒含糊了,嘴裏反複咀嚼的話說着說着變成了:“我原諒你,我原諒你,我原諒你……”

他抓緊了褲縫,雙腳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亂掙。

卡擦一聲,樹枝折斷了。龔小亮摔在了地上。

他的腳和膝蓋摔疼了,喉嚨也很痛,不得不張開嘴使勁咳嗽,他吃了一大口雪,咳嗽得更厲害,他摸着脖子抓着喉嚨跪坐了起來。那根皮帶還挂在他的脖子上,這皮帶還是戴明月父親的皮帶。

龔小亮低着頭,捂住了臉。

不知怎麽,他眼前浮現出了戴明月站在他父親床頭,還有站在那位言老師先生床頭的樣子。他好像能看到戴明月拔掉了他們呼吸機的插頭。

那場景他沒親眼見證,但他想,戴明月面前應該有一大扇窗,窗外是日光刺眼的白天,他站在陰影裏,臉上應該是沒有任何表情的。他面對死亡時應該是面無表情的。死亡,是無法觸動他的。

聽到他的死訊,戴明月應該也不會有什麽表情吧。

人前他說不定要掉眼淚,說上幾句:“唉,他怎麽就這麽自殺了呢?”或者,“是我不好,我沒看出他有那個意思,我應該多勸勸他,和他聊聊。”

然後他要停頓一下,等到別人或生氣,或惋惜地安慰他:“戴老師,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後,他會凄慘地笑一笑,仿佛他對人世間每一個流逝的生命都會感到惋惜,仿佛他愛世間萬物,因而多愁善感,因而不會怨恨。

等人都走開了……等人都走開了,他一個人逛超市的時候,會因為一瓶紅酒拉長了臉嗎?會因為一只手打字很慢,不耐煩地丢開手機嗎?他會在得到別人給的糖果時,直接把它們丢到一邊去嗎?

他再要去哪裏找快樂的源泉?他好像沒有愛過,他能想象天堂的樣子嗎?

他被戴明月需要着嗎?

他沒死成,這難道是上天給他的安排?他還在被人需要着,他的生命暫且還有一些意義,所以他還不能死。

龔小亮抓住了膝蓋,他的膝蓋凍僵了,眼前全是白白的雪,輕輕落在他手上,沉沉地蓋滿整片山林。他的腦袋裏也一片空白了。

等到龔小亮回過神來,他已經從一輛公車上下來,面前是百花花園。他走進了小區,打開了防盜門,按了電梯,電梯從頂樓慢慢往下爬,12,過了很久還是12,龔小亮等不下去了,轉身從樓梯間跑了上去。他一鼓作氣上到了十二樓,開了門,戴明月就站在門後。他頂着一頭鳥窩似的頭發,肩上搭着件毛衣,腳上是一只青色一只灰色的襪子,他沒好氣地瞪着龔小亮:“關門,太冷了,零下二十三度!”

龔小亮關上了門,看着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怎麽和別人說起我?”

“啊?”

龔小亮又問:“如果我死了呢,你會怎麽說起我?”

戴明月聽了,似是惱羞成怒,打了他一巴掌,龔小亮摸着臉頰,再看戴明月,他偏着頭,咬牙切齒地說:“我就說,殺了藍姍的那個學生在我家裏自殺了。”他盯着地上的一個角落,重複了起來:“在我家裏……我家……!”

忽而,戴明月獰笑了下,他看着龔小亮,那滿腔的恨意剎那間消失了,他的眼裏全是狡黠,他問他:“你要割脈還是吃安眠藥?”他走近過來,目光一凜,撫着自己的脖子說:“你上吊了?”

龔小亮點了點頭:“沒死成。”

“那你現在什麽打算?”

龔小亮一瞥戴明月右手的石膏,說:“既來之,則安之吧。”

既然有人看着他,那他就回應那個人的目光,既然有人朝他伸出手,那他就握住那個人的手,既然有人還需要他,那他就盡自己所能地滿足他的需要吧。

等到那需要消失了,他存在的意義也就消失了,地獄的大門一定會向他敞開。

龔小亮抱住了戴明月,他輕輕拍他的後背,沒有說話。

過了年初三,超市裏的新春裝飾就被收進了大甩賣的貨筐裏,龔小亮趁采購日用品的時候買了不少。他把陽臺窗玻璃上前年的窗花撕了,把聖誕花環收了起來,至于那棵假金桔樹,他先是把枝頭那些紅包全拆了,把它挪去了陽臺,接着他買了些真的仙人掌,真的蘆荟,真的含羞草,他照料了它們幾天,看它們還都生機勃勃,他就把那棵金桔扔了。

大門上那已經開始褪色的年年有餘貼畫他用一副春聯替換了,紅紙上印着金光閃閃的字,寫的是:春臨大地百花豔,節至人間萬象新,橫批:萬事如意。

買東西的錢全是戴明月出的,他對家裏這些新裝飾、新氣象意見不大,他照舊過他稀裏糊塗的日子,課本書本亂塞,圍巾帽子亂丢,薯片配米飯,啤酒拌面條,他心無旁骛,只着眼冷暖溫飽。襪子他倒不亂穿了——他洗澡穿衣由龔小亮全權負責,龔小亮統共給他找出了兩雙成對的襪子,一雙穿在戴明月腳上了,他立馬給他洗另外一雙,要是一天裏晾不幹,他就拿吹風機吹,挂在暖氣片上烘。有時候戴明月穿上襪子還要抱怨一聲:“你真是沒事找事幹,這襪子還給弄到燙腳了!”

後來有一天,戴明月補了一天的課,晚上龔小亮說要出門,去新時代廣場的書店。戴明月眼珠一轉,也要去。龔小亮說:“我不會開車,只能搭公車。”

戴明月滿口答應,從百花花園去新時代廣場要轉兩次車,到了那兒,找書店還費了不少功夫,戴明月的腳好些了,可以完全不用拐杖了,就是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還是瘸得厲害,肩膀一高一低,步伐奇慢,走一會兒就要擡頭看一看周圍,龔小亮便去扶着他。戴明月再旁人複雜的注視下感謝他,一個勁念叨:“麻煩你了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

進了書店,找到賣參考書的地方,戴明月左一眼,右一眼,步子大了起來,慢慢悠悠地搖晃着他那打了石膏的右手招搖地在一排排書架間穿梭。可能因為尚在寒假假期,學生還都沉浸在休息的氛圍中,沒什麽人來買參考書,這一片人氣冷清,逛了幾個來回,戴明月明顯有些低落了。龔小亮拿了兩本數學習題書,一拍戴明月,和他去結賬了。這時候,他們遇到了個戴明月的學生,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兒,那學生一看到戴明月,吓了一跳,道:“戴老師你真骨折了啊?”

戴明月笑開了:“這還有假的?”

“孫發達說你洗澡的時候摔了手,骨折了,我說咋可能洗個澡把手摔了!”那學生看到了龔小亮,戴明月一拉龔小亮的衣服,道:“這我以前的學生,租了我家的小房間,還是他送我去醫院的。”

學生眨巴眨巴眼睛,龔小亮此時道:“也不算戴老師的學生,以前在十九中讀書的時候沒上過他的課,上過他老婆的英語課。”

學生聞言,做了個吞口水的動作,幹笑了笑,擺着手和戴明月揮手道別,走出了書店。

戴明月扭頭端詳龔小亮,龔小亮推着他往前走,結賬的隊伍緩慢地移動着,龔小亮道:“他要是再待久一點,我就要和他說我和你老婆之間的故事了。”

戴明月笑了,人往後斜仰去,靠在了龔小亮身上歇息。

回到家,龔小亮給戴明月放了一浴缸熱水。戴明月折騰了一整天,也有些累了,在溫水裏泡了會兒,睡了過去。龔小亮趁這個時候,把戴明月父母的遺物和藍姍的遺物打包,扔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龔小亮就去了戴明月的卧室,戴明月已經睜開眼睛了,坐在床上打哈欠,看到龔小亮,他開了臺燈。龔小亮拉開了窗簾,靛藍的天色透進來,他走到衣櫃前,打開了衣櫃,從衣架上取下了一件灰襯衣。戴明月猝不及防地喊了他一聲,語速飛快地問道:“我的東西呢?”

龔小亮關好衣櫃,拿着襯衣走到他床邊,解開了襯衣袖口的扣子,說:“那些不是你的東西。”

戴明月掀起被子,一腳踹開了龔小亮,滾下了床,這一通折騰約莫是磕碰到了他的右手,戴明月悶哼了聲,但很快就在地上跪好,把床下的儲物箱拉了出來。空的,空的……還是空的。三只儲物箱裏什麽都沒有。戴明月爬了起來,踉跄着又去拉抽屜櫃子,他着急地在裏面翻找,一邊往外扔秋衣秋褲,一邊說:“你放哪兒去了!龔小亮!!”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一吸氣,抓着櫃子瞪住龔小亮,眼裏像能噴出火,眼眶濕了一圈:“你扔了??是不是昨晚?你扔了??”

龔小亮說:“先把衣服穿好吧。”

他抖開了襯衣,要靠近戴明月,戴明月一看窗外,太陽出來了,他轉身就跑了出去。龔小亮撿起地上的一雙襪子跟着出去,只見戴明月到了客廳,一通亂找,一無所獲,又沖進了陽臺,陽臺的晾衣架上什麽都沒有,他打開了洗衣機,那裏面也是空的。戴明月頹喪地坐在了地上。

龔小亮走到他身後,拍了拍他,說:“穿雙襪子吧。”

戴明月一扭頭,撲倒了龔小亮,把他壓在地上,揪住他的衣領就問:“你把我的東西放哪兒了!”

“那些都是別人的遺物。”

“那也是留給我的遺物!”

“是別人的東西,你單方面把它們占位已有罷了。”龔小亮說,輕拍了拍戴明月的手。戴明月在發抖,臉上一時紅一時白,怒氣還在他眼裏積攢,他掐住了龔小亮的脖子,低吼道:“那是遺産!我是法定繼承人!那是我的!你還給我!你丢去哪兒了??樓下??”

戴明月氣息一滞,松開了龔小亮,試着爬起來,孰料踩到了龔小亮的褲腿,腳底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他摔到手了,疼得在地上大喊,但很快他就又捂着手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他要往外去,龔小亮這時也站了起來,他一把拉住了戴明月,說:“早上垃圾車來過了,收走了。我親眼看到的。”

戴明月氣瘋了,抓起個窗臺上的一個小花盆就朝龔小亮砸了過來。龔小亮往邊上避開,花盆砸到了他的肩膀,掉在了地上。花盆碎了,裏面的土全灑了出來。一株含羞草躺倒在地,葉片迅速地向莖幹閉攏。戴明月又抓起個花盆,還往龔小亮身上扔,這次龔小亮完全躲開了,花盆砸在了洗衣機上,一棵抽出三條的蘆荟搖頭擺腦地撞在玻璃窗上,滑到了地上去。

戴明月大喊大叫:“你買這些有屁用!早晚會死!!”

他的手伸向了第三只花盆,龔小亮抓住了他的手腕,勸道:“就剩仙人掌了,別扔了,會紮到你自己。”

“你在我跟前裝什麽好人!”戴明月踢了他一腳,一抓花盆,仙人掌紮到了他的手,他疼得甩開了,仙人掌砸在了地上,花盆卻沒碎,只有一些土撒了出來。龔小亮嘆息了聲,抓過戴明月的手,放在陽光下看,他看到了一根刺,用手指捏住了,拔了出來。戴明月縮回了手。

”還有一根。“龔小亮說,他又抓住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的呼吸很急,等龔小亮小心地把第二根刺也拔了出來,他立馬抽出了手。他望着玄關的方向,腳跟抵住牆角,粗重地喘着氣。

龔小亮卻很鎮定,也很平靜,他撿起地上的一片花盆碎片,往裏面歸了點土,把含羞草捧起來,放到那土上,接着又抓來些土掩好它的根,說:“含羞草不用太多水,蘆荟也不用,仙人掌更不用,都很好養活的,曬曬太陽,看土幹了澆水就好了,也不用施肥。”

“還很好玩。“龔小亮說。那含羞草此時又舒展了葉片,他便伸手碰了碰,一擡頭,笑着看着戴明月,心平氣和地說:“仙人掌也會開花。”

戴明月一腳踢開了那盆仙人掌,花盆滾到了通往客廳的門框邊,龔小亮撿起它,吹了吹它渾身的刺上落到的土,繼續道:“人多看點綠色好像心情會變好,我記得電視上說過。”他問戴明月,“還是你想養什麽寵物?”

“你管得也太寬了!”戴明月說道,甩着手大步走開。他把自己反鎖在了卧室裏,龔小亮收拾好陽臺,煮了個粽子,倒了杯熱咖啡,去敲戴明月的門。戴明月不給他開門,龔小亮就把吃的放在了門口,說:“你別找了,我都扔了。”

門裏傳來碰的一聲響,好像兩扇門被人用力阖上,那力氣大得足以震碎門板似的。

中午,龔小亮下了餃子,晚上,他煮了面條,戴明月碰都沒碰,卧室的門也再沒打開過。到了深夜,龔小亮睡下了,躺在床上,這時,滿室的寂靜裏鑽出陣陣細碎的響聲,他起來了,開門出去一看,戴明月人站在大門口,光着腳穿着拖鞋,大衣就披在身上,裏頭的一件開衫也是披着的,一看到龔小亮,他忙碰上了門。龔小亮追了出去,在樓道裏把他拖了回來。他把大門反鎖了,還把鑰匙揣進了自己褲兜,戴明月要去搶,他攔腰抱住了他。戴明月打他的肚子,撞他的肩膀,還抓他,掐他,龔小亮堵在門口,背靠着門,說什麽都不挪步,也不回手。戴明月實在鬥不過他,咬着牙齒發出一聲長而壓抑的吼聲,擡起頭,張開嘴,一口咬住了龔小亮的耳朵。

龔小亮還抱着他,戴明月咬得更用力。龔小亮忍着痛,問他:“你打算開車去垃圾場?”

戴明月的牙齒稍松開了些,啐了他一口:“我不會打車?”

龔小亮說:“你連衣服都穿不好。”

戴明月才要反駁,一個響亮的噴嚏先冒了出來,兩人纏鬥間,他的大衣和開衫早就掉到了地上,而最貼身的一件襯衣也只是将将披着,此時襯衣的一邊挂在他左肩,眼看也快要掉了。戴明月坐到了地上,吸着氣,撇着頭,看着地板,瑟瑟發抖。龔小亮伸手要拉他起來,戴明月不幹,還是賴在地上。龔小亮看了看他,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又給他拿了床被子,拿了雙襪子過來。他把被子蓋在戴明月身上,手伸進被子裏,摸到他的腳,給他穿襪子。

“你要睡這裏就睡這裏吧,明天肯定感冒。”龔小亮說。

“明天有人來補課。”戴明月又是個噴嚏,末了,他的肚子還叫喚着湊起了熱鬧。戴明月捂住被子不說話了。

龔小亮道:“那不正中你下懷嗎?”他看着戴明月,手從被子裏拿出來,說着,“不就有人會來問,戴老師你怎麽一個年過下來,手還沒好,人又感冒了。”

“別人的關心,得到了總是很開心吧?”龔小亮還道。

“對啊。“戴明月幹脆地說,閉上了眼睛,在地上躺下,“你還真了解我!”

輪到龔小亮不說話了,他去了廚房,接了點水,開了爐燒水,他還從自己房間拿了本書出來。水開了,龔小亮拆了包泡面,煮泡面。

戴明月的聲音從門前傳來,他問他:“你幹嗎?”

“吃宵夜,看書。”

“看書你不能回你房間裏看?這是我家!你給我滾回你房間看書!”

龔小亮吃面條,問他:“你要吃嗎?還有。”

戴明月沒接話,龔小亮說:“紅燒牛肉味的還有鮮蝦魚板味的。”

戴明月不耐煩了:“我知道!還是我買的!你吃了一包,還剩最後一包紅燒牛肉味的了吧?”

龔小亮又拆了一包紅燒牛肉味的泡面,另拿了個鍋,開火,煮水,放湯包,下面條,打了兩個雞蛋。他拿去給戴明月。戴明月還閉着眼睛仰面躺在地上。龔小亮放下了面條,坐在他邊上,說:“你去房間裏睡覺不就看不到我了。”

戴明月睜開了眼睛:“你怎麽不說你搬走我就不用看到你了?”

龔小亮說:“我扔了那些東西,你恨我,讨厭我,不想看到我,但是我在你身邊,你很滿足吧?你是不是不知道該怎麽選擇?”

戴明月磨了磨牙齒,說:“你自殺沒死成,現在是大徹大悟了,什麽都看透了,來教育我了?”

龔小亮笑了:“我能教你什麽……我什麽都教不了你。”

戴明月一怔,移開了視線,坐起來,吃面條,熱氣蒸在他臉上,蒙住了他的臉。他問道:“你看什麽書呢?”

龔小亮說:“吃完就睡吧。”

戴明月說:“有人在邊上,我睡不着。”

“你小時候沒和爸媽一起睡過?”

“你別說話了。”戴明月說。龔小亮便不再接話,他安靜地坐在戴明月身邊。好長時間戴明月也再沒聲音了。等他吃完泡面,打出來個飽嗝,就又鑽進被子,躺在了地上。龔小亮去吃自己那鍋沒吃完的泡面,面條漲幹了,他草草幾口咽下,洗了鍋碗筷子,拿上還沒看完的書,回到了戴明月邊上。他說:“在看一本詩集,你丢在客廳裏的。”

戴明月還是沉默,不出聲。龔小亮看了看他,繼續坐着讀詩,沒一陣他就困了,閉上了眼睛,第二天醒來,只覺渾身酸痛,再看戴明月,他還在睡着,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龔小亮輕手輕腳地又翻開了那本詩集。

這是一本不知名的詩人寫得不知名的詩歌集子,封面也找不到出版社的名字,可能是自費印刷。

他看到幾行詩:

我的愛人。

他如此愛我。

他留我在世間煎熬。

愛人萬歲。

龔小亮又有些困了,他躺下了,枕着那本詩集。戴明月掀開了些被子,龔小亮把手和腳伸了進去,他們靠着睡在地上,到了日上三竿,兩人都完全清醒後,龔小亮幫戴明月穿好衣服,和他去了浴室,他往牙刷上擠牙膏,把牙刷遞給戴明月,戴明月刷完牙,他刷,戴明月洗完臉,他洗。他去廚房泡咖啡,戴明月在邊上點了根煙,他們一起抽一支煙。

又過了幾天,寒假接近尾聲了,超市裏的新春裝飾徹底不見了蹤跡,整間賣場搞起了“返校”大促銷,戴明月買了好些便宜的筆記本,便簽條和圓珠筆,龔小亮抱回家一個得自己組裝的超大容量木頭書架還有兩打一模一樣的襪子。戴明月付錢的時候,拿起來問了聲:“怎麽一模一樣?”

龔小亮說:“這樣你再怎麽随便穿随便拿也都是一樣的了。”

戴明月不解:“穿一樣的襪子有那麽重要嗎?”

龔小亮搖搖頭,後來他才回答了,說:“可能看上去比較服帖,心裏也比較舒服些。”他還說,“現在不都提倡追求內心的平靜嗎?”

反正襪子的事,戴明月沒管了,只是龔小亮在他那間小房間搭好那個書架後,從戴明月的卧室一本一本把書運了過去,還針對書名按照英文字母表的順序排列得整整齊齊,有憑有據,龔小亮甚至把戴明月的電腦桌連電腦也搬去了小房間,就安置在書架邊上。陽臺上的那盆仙人掌被他擺在了電腦屏幕前,窗簾一拉開,陽光就能照到它,窗簾一拉上,開了屋裏那唯一的一盞放在龔小亮床頭的臺燈,一群粉色的小鴨子就在電腦屏幕後探頭探腦地亂跑了起來。按照戴明月的說法,龔小亮有些“得寸進尺”了。按照龔小亮的說法,戴明月以後就能在那間小房間裏備課了,小房間就是他的書房,書房有書房的用途,卧室有卧室的用途,得分清楚了,這樣生活才能規律起來,有了規律,人就會被慣性推着往前走。

戴明月開他玩笑:“你這是牢裏學來的吧?睡覺的地方就睡覺,吃飯就在食堂,放風就去操場,消遣只能去閱覽室。”

龔小亮對此不置一詞,戴明月很确定地說:“你可能關了十年被關出了空間潔癖。”

龔小亮沒聽過“空間潔癖”這種說法,但他懂戴明月的意思,對他來說,客廳意味着消遣娛樂,會友交際,廚房用來煮飯,吃飯,要洗衣服,曬衣服,曬太陽就去陽臺,而浴室,就是清潔的地方。因此他一看到戴明月拿了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上備課,他就幫他把電腦拿進小房間,還給他泡茶,準備好水果點心放到桌上;他在陽臺看到戴明月在打盹,就哄着騙着把睡得迷迷瞪瞪的戴明月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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