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才要說話,女孩兒在那兒嚷嚷了起來:“你會不會打光啊!”
她沖男朋友發脾氣,男孩兒好聲好氣地哄她:“好好好,那這樣呢?”
他把調成手電筒模式的手機舉得更高。
“下面一點!”
男孩兒蹲在了地上,仰頭看女孩兒,他把手機也放到了地上去。一束白光打在女孩兒的臉,她的皮膚看不出任何一點瑕疵,像瓷娃娃。
女孩兒滿意了,一個姿勢拍了好久,這才放下手機,叫上男孩兒,和戴明月,龔小亮打了個招呼,走了。
戴明月和龔小亮相視一笑,龔小亮把煙遞給戴明月,戴明月抽了一口,踢踢腳邊的石子,說:“文巧巧就住附近吧?”
“你想吃焖魚了?”龔小亮問他。戴明月打開了外賣盒,塞了塊糖醋排骨進嘴裏,他咬到脆骨了,嘎幾嘎幾嚼了幾下,皺緊眉頭咽下了:“太難吃了。”
“那以後去江浙吃,去上海吃。”
戴明月還皺着眉,說:“就為了吃個排骨?”
龔小亮笑着道:“民以食為天嘛。”
戴明月看他,盯着好一陣,別過了臉,問說:“你常去的教堂也在附近吧?”
龔小亮看了看時間:“十點了,教堂說不定已經關了。”
戴明月道:“也說不定還開着。”他站起來,拍拍褲子,指着東邊:“這個方向?”
龔小亮點頭,也起來了,他拍了拍戴明月的衣服褲子,領着他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沒多久,離教堂還有段距離時,戴明月拿胳膊肘一拱龔小亮,瞅着東邊就說:“你看,我說的吧,還開着。”
龔小亮望出去,他看到教堂的朝鮮語禮拜燈牌,還有那盞懸挂在正門上方,好像永遠不會熄滅的燈了。
戴明月又一拱他,問道:“提供朝鮮語禮拜下面那句朝鮮話寫的是什麽啊?”
龔小亮恰好聽樸智勇說起過,便告訴了他:“耶稣降臨時,你做好準備了嗎?”
戴明月摸不着頭腦了:“我需要準備什麽?給他準備最後的晚餐?”
龔小亮笑了。戴明月道:“你什麽時候學的朝鮮話?”
“別人告訴我的。”
“那個司機?”
“嗯。”
他們走近了,一縷微風吹來絲絲輕細的鋼琴樂聲,龔小亮指指天上,和戴明月說:“你聽,鋼琴。”
戴明月豎起了耳朵,聽了會兒,頗不是滋味地說:“還以為你讓我聽多好聽的。“
龔小亮說:“一個男孩兒,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兒,經常在教堂裏彈琴。”
“這麽難聽,沒人投訴擾民?”
“說不定練多了就好聽了。”
“他多大了?“
“十五六吧。”
“那沒戲了。”
龔小亮看着戴明月,兩人到了教堂門前了,戴明月一扯嘴角,擠出個不尴不尬地笑:“你又要說我說話不客氣?”
龔小亮搖搖頭:“不是,是有點直接。”他随即微笑着道,“但是也有人不介意這樣和人聊天,沒那麽費勁,聊得下去就聊,聊不下去就算了,不浪費彼此的時間。”
戴明月的嘴唇動了動,深吸了口氣,推開了門,沒說話。他走進了教堂。
教堂裏只有那耶稣木像頂端的四盞射燈朝四個不同的方向投下一縷縷淡黃色的光芒。這些光無法兼顧到整座禮堂,就連那在木像不遠處,彈鋼琴的男孩兒身上也只落到了一小片。他架在鋼琴上的曲譜是被燭光照亮的。
一個戴帽子的女人在耶稣腳下點蠟燭。龔小亮往裏走了幾步,他在一張長凳上看到了一個卷着毯子呼呼大睡的流浪漢。教堂裏回蕩着他的鼾聲和斷斷續續的琴聲。燭火抖動了下,少年人落在曲譜上的影子劇烈搖晃了起來。戴明月一指角落一件挂着擋簾的小隔間,問龔小亮:“那裏就是忏悔室?”
龔小亮點頭,戴明月朝着忏悔室走了過去。他邊走還邊四下查看,鬼鬼祟祟地,這麽觀察了一大圈,到了忏悔室前,戴明月掀起那忏悔室的一卷門簾,鑽了進去。龔小亮忙跟着進去。戴明月鑽進了那屬于神父的隔間。龔小亮要拉他出來,戴明月一看他,小聲說:“不是一人一間嗎?你去隔壁。”
“這是神父用的。”龔小亮壓低了聲音道。隔間裏很暗,他看不清戴明月,戴明月還故意躲着他,龔小亮在黑暗中亂抓了一氣,不知抓到了戴明月的哪兒,逗得他亂笑。就在這時,一串足音近了,有人走進了那用來忏悔的房間裏,坐下了。
“噓!”戴明月忙對龔小亮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龔小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去捂戴明月的嘴,兩人擠在一張凳子上,只聽隔間裏的人輕聲呼喚:“主啊,神父啊。”
說話的是個男人。
戴明月掙開了龔小亮的手,接道:“在,在……”龔小亮一瞪他,戴明月繼續有模有樣地接道:“神會寬恕你的,我的孩子。”
龔小亮掐了把他的胳膊,往外指。戴明月推開他,裝腔作勢地捏着嗓子又說:“我的孩子,你有什麽要和神坦白的呢?”
“我有罪。”男人說,哧哧地呼吸了兩聲,龔小亮的耳朵一動,他認出這把聲音來了,像樸智勇。龔小亮貓着腰,靠近了那格紋的擋板,試圖看得更清楚些,此時那男人又說話了,聲調溫和,還文绉绉的:“請原諒我的措辭神父。”
龔小亮聞到了一股口臭,這下他可以确定了,來忏悔的男人就是樸智勇。
那擋在忏悔室中間的镂空擋板在樸智勇臉上落下了幾道縱橫交錯的格紋影子,他重重地嘆息了聲,那影子移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道:“那個賤人,那個臭婊子!”他兇狠地咒罵了起來,“我他媽再也不會打錢給她了,她就是惡魔,純粹的惡魔!女人都是惡魔!”樸智勇壓抑着聲音,激動地說道:“上帝要毀了一個人,就派一個女人到他的身邊去!惡魔!!”
戴明月有板有眼地附和:“這惡魔會下地獄的。”
他的手搭在了半蹲在地上的龔小亮肩頭。龔小亮坐在了地上,半抱着膝蓋,聽着。
“她就是從地獄來的!只要我找到她的真名,只要我說出她的真名!她就會滾回地獄去了!”
“她的真名或許是……”戴明月頓了片刻,說,“或許是愛情。”
他沉着聲音,音色一時沙啞,他喚道:“我的孩子。”
這聲呼喚未免太過及時,太充滿慈愛,樸智勇失聲痛哭了出來。龔小亮擡頭看了眼,戴明月靠着身後的木板,放松地坐着。他的手就垂在他身側。龔小亮靠着他的手,他的腿坐着。
樸智勇抽噎着道:“神父啊,你說,為什麽我身邊全是些好吃懶做的傻逼,什麽都得我幹,什麽都得我來,你不幫他們,他們就覺得你擺架子,撂老資格,你幫了他們,以後他們回回都找你,沒有一個人準時交接班,說交100,就給50,我說我給你留個位,你滿口答應,又他媽放我鴿子。”
“能者多勞。”
“這些人活着有什麽意義?一點用處都派不上,廢物,和那些……和那些老不死的有什麽差別?有人還記得他們嗎?沒了吧,被人忘記的人就是死了,那就去死!”
“只有上帝才有權帶給別人末日。”戴明月說,他拍了拍龔小亮,龔小亮從擋簾下望出去,黑灰色的地面上多了一道更黑更幽暗的影子。
“那那幫老家夥的上帝就是安眠藥!”
龔小亮一驚,抓緊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咳了聲,樸智勇又說:“上帝告訴我們要我們幫助別人,愛別人,愛這個世界,我盡我的所能幫助了需要幫助的人,我為這個世界做了貢獻!”
戴明月道:“我的孩子,你真的愛這個世界嗎?還是你希望這個世界愛你?”
他還壓着聲線,聽上去十分老成,歷經滄桑。
樸智勇說:“神父,我是來忏悔,不是來回答你的問題!”
他走了。
他的腳步聲遠了後,龔小亮從地上起來了,他和戴明月擠在狹窄的隔間裏。龔小亮問他:“你聽出來是誰了嗎?”
戴明月點了點頭,他拍拍龔小亮的膝蓋,起身了,龔小亮也要起來,戴明月卻按住了他。他走去了隔壁,坐在了樸智勇才坐過的,龔小亮曾坐過的,那忏悔罪過的地方。
龔小亮隐約能看到他的臉孔,只是他看到更多的是窗格的陰影,它們現在像極了一張扭曲的棋盤。
戴明月說:“我有罪。”
龔小亮應道:“世人……都有罪。”
“我想問問,我的忏悔,我是在向你忏悔還是在向神忏悔?”他用自己本來的聲音說話,聽得出來,他在遲疑,他的尾音是顫抖的。或許他是在擔憂。他緊跟着問的是:“他會聽到嗎?”
龔小亮咽下口唾沫,說:“他會聽到。”
“他會原諒我嗎?”
“你為什麽需要他原諒?”
“我利用了他,我用他的罪惡感綁架了他。”
“每個人都有罪。”
戴明月問:“罪會消失嗎?”
“人,生來就帶着原罪。”龔小亮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那邊戴明月聽了他的話,似是松了口氣,片刻後,他輕描淡寫地問了句:“他會愛我嗎?”
不等龔小亮回答,戴明月聲音一高,自己道:“他必須,他害得我……!”他又急忙改口,“神會愛我嗎?就算我不相信他,我沒有信仰,我不知道怎麽回報他的愛,就算他給了我愛,我也不知道那是愛,就算我可能也愛他,但我不知道,我糊塗了,我真的搞不清楚,就算這樣,神也會愛我嗎?他願意嗎?”
龔小亮聽着,說:“會有人來的。”
他往外看,那黑影漲開了,鋪滿了他的視線。男孩兒還在彈鋼琴,刺耳而聒噪。
“會嗎?”戴明月問道。
“會。”龔小亮說,”耶稣降臨時,你要做好準備。“
隔間一黯,戴明月離開了,龔小亮也走了出去。他們從教堂出來了。兩人站在教堂門前,望着前方,遠處。龔小亮點了根煙。
從教堂門口延伸出去的那條窄路上唯一的一盞路燈投射出一束三角狀的光。它仿佛矗立在黑暗的盡頭。那光下是一道又一道車輪印。
戴明月也點了根煙,問龔小亮:“你說現在雪松江公園還有滑冰嗎?”
龔小亮看時間,十一點半了,他說:“可能還有。”
戴明月點點頭,擡腳邁開了步子。他們抽着煙,往雪松江公園的方向去,路上路過十九中。戴明月招呼上龔小亮,從後門爬牆翻進了學校。
十九中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自行車庫挪了位置,圖書館粉刷一新,逸夫樓外多了兩尊銅像,據戴明月說,兩年前一個校友榮歸故裏,給學校投了不少錢,逸夫樓外那兩尊人像一尊是給一位叫寶天的軍人立的,47年那會兒是他解放的牡丹,另外一位也是位戰争英雄,在十九中念了兩天書就上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了,殺了不少美國人,韓國人,後來不小心踩到了朝鮮人埋的地雷,當場炸死了。
聽完這兩尊雕像的來歷,龔小亮找了個垃圾桶,扔了抽完的煙,說:“這個時候聽這種事情,有點恐怖。”
“是有點。”戴明月摸摸手臂,帶龔小亮進了一幢教學樓。夜風亂吹,空蕩蕩的樓道裏時不時傳來些詭異的聲響,咔一聲,叮一聲的,有時還會噠噠噠連着響,好像乒乓球掉到了地上。龔小亮起了身雞皮疙瘩,戴明月走在他前面,問他:“要是見了鬼怎麽辦?”
龔小亮說:“坐在窗口打傘的穿紅衣服的女鬼?”
戴明月笑開了,停在了高三一班的教室門前,摸出一串鑰匙,開了門。龔小亮跟進去,戴明月關上了門。龔小亮忍不住問他:“你還有這裏的鑰匙?你不教一班的吧?”
戴明月沖龔小亮一擡眉,滿臉堆笑,小聲和他說:“我偷偷配的。”
他還說:“有時候晚上我會來這裏坐會兒。”戴明月指着講臺,“我想要是真有冤魂,她見到我,有什麽要和我說?”
龔小亮看着他,忽而,他的眼角閃過兩道白光,他還聽到了些腳步聲,龔小亮忙拉過戴明月,蹲了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龔小亮偷偷往外觑了眼,原來是兩個保安打着手電筒從教室外經過。戴明月和他招了招手,兩人躲到了講臺下面。
光線遠去,踏踏的腳步聲也漸漸輕了,最終消失了,但龔小亮周圍還是很吵,他被戴明月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團團包圍了。
戴明月親了他一下,龔小亮便回吻了他一下,戴明月把手伸進了他的頭發裏,他也用手抓住他的頭發,他像在拷貝戴明月的一舉一動,但他的動作比他的更輕,也更柔。
戴明月問他:“你要走了,是吧?”
龔小亮吻住他的嘴唇,他們抱在一起接吻了,這個吻變得很深,深得喘不過氣時,兩人又默契地分開了,歇一歇,再繼續吻。戴明月的手滑到了龔小亮的腰上,他攬着他,龔小亮也這麽攬着他。他們互相響應着,呼應着彼此的動作,一切顯得很自然,也很順暢,每一個吻,每一次呼吸的交換,都像是水到渠成,順利成章。沒人喊暫停,沒人試圖更深入,他們全都只沉浸在好像随時能暫停,又好像随時都能繼續下去的親吻中。
戴明月又問龔小亮:“你想去哪兒?”
他的語氣輕松。
“現在嗎?”
“對,就現在。”
龔小亮說:“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
“聽說那裏的十二月很熱,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戴明月先松開了手,他躺在了講臺邊,看着天花板。一抹雲影飄了進來,他伸出手,描着那影的輪廓。
龔小亮躺在了他邊上,也看着那影子,說:“我們家住得離鐵軌很近。”
“我知道。”
“我以前常常去軌道邊玩兒,很多小孩兒一起,火車刷刷的開過來,我們就跟在它邊上跑,跟在它後面撿掉下來的煤渣,火車開得沒影了,我們還沿着鐵軌跑,跑啊跑……我就想,什麽時候我也要乘着火車去很遠的地方。”
“火車可到不了澳洲。”戴明月說,放下了手。
龔小亮笑了,戴明月也笑,肩膀笑得發顫,他打了個哈欠,問:“你去了還會回來嗎?”
龔小亮揉了揉眼睛,他有些困了,所剩不多的精力只夠模糊地應上一聲。他閉上了眼睛。戴明月沒再說什麽,龔小亮很快便睡着了。他也很快地墜入了夢鄉。他夢到一條黑色的大河,又寬又長,河水在整個地球流動,從外太空看,地球像被一條黑色的蛇纏住了。那是一條吞食自己尾巴的蛇。
龔小亮醒過來了,天亮了,戴明月就坐在近旁一張靠窗的椅子上,他撐着下巴看着外面。龔小亮爬了起來,戴明月回過頭看他,太陽出來了,他的臉被一點一點照亮,他的表情也沾染上了清晨的朝氣。他容光煥發地坐在那裏,笑着看龔小亮,說:“你醒了?”
龔小亮說:“我做了個夢,”他擦了擦臉,“我想回家看看。”
戴明月一聳肩膀:“那好啊,那走吧。”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十九中。
他們還是靠兩條腿走去的春水街,戴明月的腳步明顯比昨晚慢了,路過個包子鋪,龔小亮喊住他,說:“吃點東西,歇會兒吧。”
戴明月本也停下了,後來卻說:“等會兒回家刷了牙再一塊兒吃吧。”
他快步從包子鋪前走開,龔小亮沒好再喊他,他跟上戴明月的步伐後,戴明月問他:“你想吃什麽?冰箱裏還有什麽?還是我們過會兒先去超市?”
龔小亮點了根煙,他們走到了臨街那間便民超市門口了,超市已經開門,龔小亮往裏看了眼,戴明月跟着道:“這周的雙色球買了嗎?開獎是後天吧?”
龔小亮看着他,戴明月指着店裏賣彩票的櫃臺:“不買?”
龔小亮往他身後一指,一個年輕男人提着兩只熱氣騰騰的蛋餅三步并作兩步到了他們跟前,橫在龔小亮和戴明月中間就道:“龔小亮!我早聽說了!你小子別纏着人戴老師了!你說你這人臉皮咋這麽厚?你做人有沒有點羞恥心?”
他一撇頭,關照戴明月:“戴老師!你先走!”他又看龔小亮,朝地上啐了一口,朝店裏喊了聲,“紅妹!”
在薯片貨架前補貨的年輕女孩兒跑了過來,那年輕男人把蛋餅遞給了女孩兒,道:“打110!”
龔小亮沒吭聲,默默地又抽了兩口煙,戴明月拍拍那年輕人,聲音溫和地說:“同學……我……”
“戴老師!您什麽都不用說!您以前雖然沒教過我,但是您的事兒我都知道!龔小亮這小子,那天來我店裏讓我見着了,我就覺得他……”
“行了,你別多管閑事。”戴明月的臉一下就拉長了,口吻也很不耐煩,那年輕人一怔,回頭看他,更傻眼了,戴明月一把推開了他,“他沒纏着我,我們好好兒地聊天,你突然冒出來鬧這一出,害得我把話說到哪兒都給忘了,走走走。”
他抓過龔小亮,拉着他就走了。
龔小亮現在只想笑,他便笑了出來。
“你還笑?”戴明月生氣地說,“我是真把我們說到哪兒給忘了!”
“雙色球。”
“彩票也沒買成!”
龔小亮哈哈大笑,戴明月更生氣了:“你說現在上哪兒去找買彩票的地方?”
“你別着急。”龔小亮安慰他,“沒看出來你是個急性子。”
戴明月一眨眼睛,甩開了他的手,把手插進口袋裏,低着頭忿忿不平:“你沒看出來的事多了去了。”
龔小亮擡頭看了圈,他能看到火車站鐘樓頂上迎風招展的國旗了,他問戴明月:“要去鐵軌邊看看嗎?”他說,“你去過嗎?”
戴明月搖了搖頭:“我小時候很少出門。”
他說:“我怕錯過我爸我媽回家。”
龔小亮把他拉到自己邊上,說:“走這裏。”
他們繞過第一煤礦的職工宿舍區,滑下一片小坡,來到了鐵道旁。
鐵軌兩邊還能看到未融化的積雪,積雪邊上就是荒草叢了,鐵軌生鏽了,枕木腐爛了,地上的礫石染上了這些鏽色,腐意,有的發白有的發黃,齊胸高的荒草向一邊歪着腦袋,走在草叢間不時能聞到陣陣尿騷味。荒草外就是斜斜的矮坡,一面坡外是馬路,另一面外是灰色的居民樓,馬路和居民樓之外是紫粉色的天空。
“你知道牡丹為什麽叫牡丹嗎?”戴明月折下一根枯草,在手裏胡亂揮舞着,“這裏也不盛産牡丹花,這裏的花很少。”
“其實原本叫墓石,墓地的墓,石寫出來是石頭的石,古時候,這裏好像和墓地有關系,我也不太記得了。”戴明月說,“我真的喜歡這裏。”
龔小亮點了點頭。戴明月又道:“喜歡,就是說不出理由的才叫喜歡,對吧?”
“那能說出理由的呢?”
“算偏愛。”
龔小亮笑了,一道黑影從兩人腿旁閃過,往鐵軌的方向竄去,像是只黑貓。龔小亮往鐵軌上一看,确實是只黑貓,它此刻停在了鐵軌中央,正擡起一條前腿,機敏地看着他。戴明月喊了聲:“不能在鐵軌上,會有火車過來!”
他小跑着過去,那黑貓還維持着那個姿勢,眼睛一眨也不眨,戴明月走到鐵軌邊了,他彎下腰,嘴裏發出嘬嘬的聲音,朝黑貓張開了手臂。那貓竟一點也不怕生,一步步地朝戴明月走了過去,它脖子上還套着個項圈,它走動時,一枚圓形地挂墜在那黑而光亮的毛發間若隐若現。
黑貓跳進了戴明月的懷抱,戴明月站起來,轉身興奮地和龔小亮揮手:“看!它有名字!”
龔小亮過去,翻起那挂墜一看:“小黑。”
黑貓叫了聲,約莫是為了回應這聲呼喚。戴明月也喊他:“小黑!”
黑貓又叫了一聲。戴明月開心壞了,拉開了大衣,把小黑攏在懷裏,小黑就睜着眼睛看他,用鼻尖頂他的手,戴明月撓它的下巴,小黑惬意地眯上了眼睛。戴明月笑着看龔小亮,擡擡眉毛,揚揚嘴角,不無得意。龔小亮揉了揉小黑的腦袋。
忽然,一陣轟隆隆的聲響由遠方朝他們逼近了過來。
龔小亮第一反應便是:“火車!”
他立即往火車站的方向望去,他看不到那面國旗了,一大蓬灰煙鋪滿了他的視線。他被熏得想流眼淚。大地在震動。
是火車,真的是火車,這個時候,竟然還有火車要從牡丹出發,它會去哪裏?它能去哪裏?
龔小亮的心一緊,他的手上也一緊,他低頭一看,是戴明月握住了他的手。龔小亮拍了拍他,攬住了他的肩,他吻了吻戴明月的頭發。
他又完全放松了,從心到身體,他感覺自己輕得好像能飄起來。
他和戴明月說:“我要走了。”
是時候了。
他抽出了手,戴明月又來抓他,他一只手還攬着小黑,他不看龔小亮。龔小亮又靠近吻了吻戴明月的臉,戴明月低下了頭,扔緊握住他的手不放。龔小亮再一次吻他,這一吻輕輕落在了戴明月的嘴唇上。他最後還是放手了,可他還是不看龔小亮,他側過身子站着,把小黑摟得緊緊的。
龔小亮轉身跑開了。
火車很近了,笛聲拉響了,戴明月捂住了耳朵。
尾聲
戴明月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才能從鐵軌邊走開,他手腳并用地爬上了靠馬路的矮坡,小黑在他懷裏掙紮,他緊緊抱着它。馬路上有人停在了路邊,還有車停在路邊,有人在車上下來往鐵軌的方向張望。
“是不是撞到人了?”
“撞到人了吧!”
衆人議論紛紛。
一個穿着睡衣的女人在駐足圍觀的人群中茫然地尋覓。
“小黑?”
“小黑!”她焦急地呼喚着。
戴明月趕忙裹緊了大衣,包住了小黑,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回了百花花園。
雲層變厚了,老天又在作雪。到了小區門口,戴明月開了車門,正掏錢,一不留神小黑就從他懷裏跳了出去,跑了。戴明月也顧不上拿找零了,慌忙下了車,找起了這只才撿到的黑貓。
“小黑?”
“小黑!”
他在花壇裏找,在草叢裏找,去自行車庫找,還去地下車庫找,可哪兒也不見小黑了。他從地下又回到了地上,走到垃圾桶邊翻開那些垃圾袋。
“小黑。”他在空地上又喊了聲,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戴明月把垃圾袋重新堆好,他注意到了垃圾桶邊的一片雪堆,那雪堆只到他小腿,雪堆邊上掉着一根皺巴巴的香煙。戴明月在雪堆邊站了會兒,也就上樓去了。
他進門換好拖鞋,重新整理了鞋櫃,把一些舊的,不合他尺碼的拖鞋拿去廚房扔了。他點了根煙,一看陽臺,走去了陽臺抽煙。他順便給陽臺上的含羞草和蘆荟澆了點水,蘆荟的花盆裏冒出了兩片不知是什麽植物的綠油油的新芽,他把它連根拔起,扔了。抽完煙,他收下晾衣架上曬幹了的衣服,抱去沙發上疊好,拿進了卧室。襪子放在抽屜第二層,內衣內褲放在第一層,襯衣挂進衣櫥。
他走到了餐桌邊,花瓶裏的水混濁了,他換了半瓶新的。桌上有只橘子,他拿起來剝開了。他坐下了吃橘子,吃得很慢,很細致,他先把橘瓣一瓤一瓤撕開,接着拿起一瓤,把上面的白色細線一根一根扯下來。橘子有核,他把核吐在手心裏,放到橘皮上。他把這些核全都用橘皮包了起來。
——《愛人萬歲》完——
後記
《愛人萬歲》這個故事寫完了。不知道你們會怎麽定義這個故事,用he或者be或者其他任何标準,反正和我的關系也不大。可能有人要發脾氣,主要角色死亡能不能在開頭标明啊!但是這樣就好無趣(不是說玩弄讀者的趣味),看故事難道不會想要跟着故事的主角一起浮浮沉沉嗎?但是如果你不想,你生氣,我也沒辦法,這是我的一個非常自我為中心的決定,你完全可以對它進行抨擊。
連載的時候經常看到一些評論,不禁想,多少人覺得這是個愛情故事呢,你們當然可以把它當成一個愛情故事,但這不是我的初衷,對我來說,這絕不是一個愛情故事,但它是與“愛”有關系的。你也可以完全無視我的這句話,依然覺得它是愛情故事。
這個故事源自我記錄故事梗概的本子上的一句話,那天翻閱時看到覺得蠻有意思的,就拿出來寫了寫,原先以為十萬能寫完,沒想到寫了這麽多。微博上說過,這是個愛意與恨意角力的故事,那麽是誰的愛意又是誰的恨意呢?要我給出答案,我會說全是龔小亮的。他對這個世界的愛,但同時他又無止盡地恨自己,他認識到自己的惡可能是無法改掉的,但他仍向善,這是他矛盾的地方,也是他最終搭上火車“離開”的根本原因。他活着,是無法與自己和解的。文裏還是有不少龔小亮的心理描寫的,但是他自殺了一次之後明顯就少了,也是我的刻意安排。如果這是個愛情故事,龔小亮第一次自殺後,我會選擇用戴明月的視角展開來寫,所以說到底,還是關于一個意識到自己的罪的罪人的故事。
牡丹的原形是牡丹江嗎?不是。因為牡丹這個詞用來做城市名字還怪好聽的,就用了。
會出個志嗎?會。
也不知道關于這個文你們還會有些什麽問題,這個後記就寫到這裏吧。有緣的話,下個故事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