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迎頭追擊 或半路折返 (1)

清晨,黎恩是被熱醒的。他睜開眼,發現一只手臂正搭在腰間,而緊貼在背部的體溫則比夏天的溫度更令他燥熱不已。

他艱難地扭過頭,身後的男人正如孩童般熟睡。擠在這麽狹窄的單人床上竟然還能呼呼大睡,真是服了他了。黎恩輕輕掙紮了一下,那纏着自己的手臂竟然收得更緊了。他皺了皺眉,這次使了點勁,然而那個人像要跟他較勁似的,緊緊抱住他的腰不松手。

“……你醒着的吧,庫洛。”

黎恩放棄了掙紮,沒好氣地瞪着對方。果不其然庫洛忽地睜開了眼,對他綻出了一個慵懶的笑臉。

“喲,早啊。”

“為什麽你會睡在這裏?”

黎恩拿開他的手坐起身。剛租下這裏的時候,他們的資金還沒充裕到能買兩張床,所以兩人只好輪流睡床和打地鋪。昨天是輪到黎恩睡床。

“沒辦法啊,跟你睡一塊我不那麽容易做噩夢。”庫洛靠在床上理所當然地說。

“……還在做那個夢嗎?”

“唔,最近已經沒怎麽做了。”

黎恩沉默片刻後起身換衣服。庫洛看着他站在窗邊系着白襯衫的紐扣,帶着朝霧的晨曦從毫無遮擋的窗戶間流淌而下,将黑發年輕人穿着白衣的挺拔身軀映得透亮,看起來就像是要溶入朝陽之中。仿佛覺得太過炫目,庫洛微微眯起了眼。

“錢也攢得差不多了,有空我們去買一張床吧。”黎恩說。

“什麽什麽,終于要換一張大床了嗎?我就說嘛小床果然擠着還是不舒服——”

“是再買一張單人床。”黎恩加重了語氣,對着滿臉興奮的庫洛翻了個白眼,“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嘛總是要睡在一起。”

“嘁,小氣鬼,照你這麽說夫妻睡一起也是小孩子的舉動了?”

黎恩的臉頓時飛上了兩片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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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跟你又不是——”那兩個字他怎麽都說不出口,視線無措地移開。這個害羞的樣子真是百看不厭,捉弄搭檔更是人生一大樂事——只是要見好就收。庫洛及時跳下床披上衣服,哼着小調走進洗手間。黎恩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嘆了口氣,轉而走進廚房準備早餐。

這房子雖小,但五髒俱全。黎恩當時看中這裏,一是因為租金便宜,二是因為隐蔽性好。剛來到克洛斯貝爾的時候,在解放戰争時期受過不少幫助的羅伊德也曾經熱情地邀請他們暫且住在特務支援科的空房裏。特務支援科自然是個安全的好去處,但黎恩還是婉拒了他的好意。考慮到他們的身份,說不定會給羅伊德他們帶來危險。最後,他們選定了這個老舊的公寓來落腳,生活也并無不便。要說有什麽缺點,也只是太過安靜罷了。

他再也收不到任何故人的消息。換了ARCUS,住址也沒有告訴帝國的親朋好友,甚至喬裝打扮,隐瞞身份。如此徹底地斬斷與過去的一切聯系,是因為他做好了再也回不到帝國的覺悟。他抛下一切來到這裏,是為了和庫洛一起,開始新的人生。

——差不多也該習慣了,這過于平靜的生活。

花半天時間做完委托,他們抽空來到了聖烏爾絲拉醫科大學,找到亞裏歐斯介紹的精神科醫生塞蘭德教授。做了一番詳盡的檢查和詢問之後,塞蘭德教授用公式化的口吻總結:

“大腦神經沒有問題,所以問題是出在更深層的心理原因上吧。”

“更深層的心理原因?”

醫生摘下眼鏡看向兩名年輕男子。

“你們覺得人為什麽會忘掉某些事?”

黎恩思索了一會兒,不确定地說:“因為那是不必要的東西嗎……?”

“那是整理記憶的過程,會受到時間等多方面的影響。但是他的‘忘記’跟那些不一樣,是他的個人意志所造成的。”塞蘭德教授看着庫洛,“刻意地去忘記回憶,是為了自我保護。”

黎恩看了身邊的庫洛一眼,對方像是要撇清自己責任似的攤開手。教授繼續解釋道:

“刻意也好,無意識也好,你的記憶會出現障礙,是因為那些記憶一旦記起,就會使內心産生縫隙,甚至讓自我崩潰。”

黎恩一時屏住呼吸,臉上浮現異常複雜的神色。

“但正因為能夠遺忘,人們才能保護自己健全無辜的現狀。這種功能還真是方便啊,不是嗎?”

塞蘭德教授嘲諷似地評論道。

“我是不知道庫洛先生有着怎樣的過去,但想必那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回憶吧。所以我并不推薦立刻恢複記憶。方法不是沒有,但如果是連自己的內心都不願正視的事,硬要記起來也沒有任何好處。要知道,真相和終點一樣,往往都是很醜陋的。”

黎恩的視線與教授的對上,她像是在贊許他的決定,又像是在責備他的軟弱。他慌忙望向身邊的庫洛,詫異地發現他跟以前無數次診療都不一樣,比起過去總是心不在焉的态度,此時他看起來非常認真。他是不是想起來了什麽?黎恩思忖着沒有問出口,但庫洛的反應卻讓他十分在意,同時又有點不安。

他們無言地離開醫院,回到了游擊士協會進行報告。在那裏他們遇到了剛出了趟差回來的凜和艾歐莉亞。

“還是老樣子目中無人啊,艾歐莉亞小姐。”庫洛對當他不存在的女生嘲弄道,而對方則報以一個刻意的溫柔微笑。

她的搭檔凜在一旁解圍:“不要介意,艾歐莉亞對哪個男人都是這個态度。”

“才不是那樣,我對亞裏歐斯先生和黎恩還是很友好的。”長發姑娘噘着嘴反駁道,憐愛地摸了摸黎恩的腦袋,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也許是因為黎恩和凜的名字念法過于相近,在男人雲集的游擊士協會裏,她只對這個黑發年輕人有着奇妙的親近感。

一旁的庫洛抱着胸斜眼瞪她:“喂喂這位小姐,趁機對人家的搭檔動手動腳不太合适吧?”

艾歐莉亞放開了黎恩,漾起了甜蜜而厭煩的微笑。

“有你這麽小氣的男人做搭檔,黎恩也夠辛苦的。”

無視掉那兩人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激發的火藥味,黎恩轉向看熱鬧的凜。

“凜前輩是來報告工作嗎?”

“是啊,順便來取這個。”她晃了晃手裏的東西,那是幾封信件。“因為平時很少回住處,所以平時會拜托米歇爾幫我收一下信。”

同為練武之人,再加上身為前輩,凜對黎恩一直照顧有加。她的泰鬥流和豪爽性格有時會讓他想起遠在帝國的安潔麗卡學姐。而他已經有好久沒見過她了。

“真好啊,可以收到熟人的信件。”黎恩頗為羨慕。不明就裏的凜點點頭,善意地說:“現在帝國和克洛斯貝爾之間的通訊和郵政也已經恢複正常了,你也可以讓帝國的朋友給你寄信。”

黎恩愣了愣,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笑意。

“是啊,如果能寄的話就好了。”

奇妙的沉默頓時籠罩在他們身邊。片刻,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

“——我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吃飯了。”

突兀地扔下這麽一句話,庫洛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那動作之迅速讓黎恩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他才如夢初醒,與兩位前輩和米歇爾道了別,随之也跨入逐漸暗淡的暮色。

穿過人來人往的街市,熙熙攘攘的氛圍就像他蕪雜紛亂的心情。雖說庫洛并非沒有單獨行動過,又還是游擊士,在城市遭遇危險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他失去記憶,再加上身份特殊,難免會有個什麽萬一;何況這樣擅自跑出去也不合乎他們約好的事項,黎恩半是氣惱半是擔心,內心越發焦躁不安。

庫洛離去的背影,看起來好像有點不高興。但他為什麽不高興,黎恩全無頭緒。總覺得,自從庫洛失去記憶以來,他就一直沒能了解他的想法。

……說得好像以前了解過一樣。

黎恩自嘲地想。可悲的是,他們唯一心靈交會的時刻,就是在他戰勝了庫洛,與他并肩作戰之時。在那之前他不曾真正了解過他,在那之後庫洛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庫洛失去了一切,記不起過去,也看不見未來。站在當下,餘下的只有回音般的空白。如果不管不顧,恐怕就此發瘋也不足為奇。他需要有某人從旁支撐。在那個時候,黎恩主動承擔起了這一切,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是被遺留在忘卻之島上的旅人,周圍是險象環生的汪洋。為了小心不掉進那片海裏,黎恩只能勉力拖着對方蹒跚前行——有時他感覺自己更像是拖着一整個島嶼。

不管名為過去的負擔有多沉重,他都不能再回頭了。抛下一切背井離鄉,是他的選擇,也是庫洛的選擇。來到這個地方重新啓程,按理來說他們是在前進的,可他卻一點前進的實感都沒有。

就好像被關在牢籠裏一樣。被無可名狀的事物,悄然沉入水底的記憶,還有怎麽也交彙不到一起的心。

不應沉湎在回憶中,對過去的事也無需牽連,更不要再捕捉。黎恩告誡自己的同時,想起了塞蘭德教授俨然警告的眼神,內心不由得一陣戰栗。

——如果那些事能輕易說出口,你早就告訴他了,是這樣沒錯吧?

走進賭場的時候,黎恩不太适應過于明亮的場面,一時竟有些頭暈目眩。這裏無疑是克洛斯貝爾夜晚除了彩虹劇院以外最熱鬧的地方,在他擔任臨時武官的時候也被雷克特拉來過。有了那次不太好的回憶,他對這裏只有滿心的局促不安。

拜在學校起積累下來的經驗所賜,他排除了各種地方之後,最後選定了這裏。在四處逡巡了一周之後,他終于發現了目标人物。

果然在這裏啊。他顧不上嘆氣,走向坐在撲克牌桌旁的人。

“終于找到你了,庫洛。”

“蘭迪,你在這裏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同時在旁響起。面前的男人——和坐在他身邊的另一位紅發男人縮了縮肩,很有默契地同時回頭。黎恩往身邊望去,目光撞上同樣驚愕的那張臉。

“羅伊德先生,還有蘭迪先生……”

現任克洛斯貝爾特務搜查科的科長羅伊德只是驚訝了一瞬,便像看見老朋友一般笑了。

“原來是黎恩啊。你是來找庫洛的嗎?”

黎恩點點頭,餘光瞥向做賊心虛地移開視線的兩個賭徒。

“看來令人傷腦筋的不止蘭迪一個啊。”羅伊德嘆了口氣,“好了蘭迪,你今天的報告還沒提交給我,趕緊回去做正事吧。”

聞言,蘭迪哭喪着臉看着科長。

“欸——可是我才來沒多久啊。你看羅伊德,還差那麽一點兒就能贏了——”

“十分遺憾,是您輸了。”

發牌員适時提醒,蘭迪驚呼一聲回頭去看自己的牌面,果真是輸了。庫洛在一旁搖頭咋舌。

“所以說你還是太嫩了,還是換我來吧。”

“說什麽你這小子!?明明比我運氣還差!”

“好了你們兩個。”羅伊德扶着額,“就算是賭博也不要吵架。”

庫洛悠哉地看了蘭迪一眼,放上了幾個籌碼,發牌師開始發牌。想起那是他們辛苦賺來的生活費,黎恩忍不住勸阻:“庫洛,萬一輸光的話這個月的夥食都成問題了。”

蘭迪咧嘴一笑,看似善解人意地拍了拍銀發青年的肩膀。

“你看,還是早點收手比較好,不然有你好受的。”

庫洛嘟哝了一句不用你啰嗦,又對黎恩露出了可憐巴巴的表情。

“最後一局?”

“……好吧,最後一局。”

黎恩無法茍同地搖搖頭,轉身不再看沉浸在賭局中的男人們。羅伊德沖他苦笑着聳聳肩,和他一起走向稍微安靜些的角落裏。

“最近聽說過很多你們的事跡,似乎很活躍呢。”羅伊德說。

“不,比起羅伊德先生你們還差得遠呢。”黎恩報以微笑。

“已經習慣這裏了吧。”羅伊德想起什麽,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說庫洛。”

黎恩點點頭,目光飄到正專注于賭桌的某人。

“也許是他本來适應力就比較強;也許他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忍着不說自己的難處。”

這番抱有消極意味的話令羅伊德露出擔憂的神色。

“還是老樣子嗎?記憶沒有起色?”

“沒有。”他斷然否定,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不過,或許這樣反而比較好。”

“黎恩……”

“他自己大概也不願意想起來吧,畢竟那些記憶裏,幾乎沒有一件好事。而且,說實話我也沒想好,萬一他突然恢複記憶了我要怎麽面對他。”黎恩自嘲地笑笑,“也許想要逃避的,是我而不是他。”

羅伊德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眼裏的擔憂更深了。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不該勉強他呢?如果真的想不起來,那也是女神的安排吧。”

他垂下眼,看着地上質感良好的暗紅色地毯。

“真的是那樣嗎?”羅伊德說,“庫洛能不能想起來,或許只能交給命運去判斷。但是你真的沒在勉強自己嗎,黎恩。你真的不希望讓他想起來嗎?”

黎恩低着頭沉默許久,搖搖頭。目前的他只能重複那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如果你心甘情願讓他幹脆忘記的話,你現在就不會露出這樣矛盾的表情了吧。”羅伊德拍拍他的肩膀,“而且,如果是過去的那個庫洛,會想忘記所有的一切嗎?”

這句話像一根尖刺準确地紮進了他的心中,黎恩難以忍受地歪曲了表情。他明白羅伊德的言下之意。如果是過去的庫洛——那個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從13歲起就離開家鄉、為了報仇而做出了種種殘酷抉擇的庫洛,想必是不會希望把這些存在的證據從自己的生命中抹消的。

把殘酷的情節從一個人的故事中拿掉,那個人就會過得更幸福嗎?理智告訴他,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他自己也是一路磕磕絆絆,頭破血流地走過來的。但他卻說不準,這對自己是不是真就是件好事了。

“果然,我還是差得遠呢……”他苦笑着面對羅伊德,“謝謝你,羅伊德先生,我會好好反省一下的。”

“不,我覺得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反倒是你該好好為自己着想一下才對,黎恩。”

對自己好一點之類的話,Ⅶ組的成員也沒少對自己說過,但這次他還真是不太理解其中的意味。正想詢問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到門外閃動的一個身影,盡管只是一瞬,但他驚人的動态視力還是捕捉到了對方。

“——羅伊德先生,我有點事要先走,拜托幫我提醒庫洛趕緊離開這裏。”

留下了這句話,黎恩匆匆沖出了賭場的大門,循着那個身影隐入夜色。

一路追到了人跡罕至的後巷,那個氣息到這裏就斷掉了,然而黎恩感覺得到對方還沒走遠,他走進被封鎖起來的俱樂部前面的小巷,停下了腳步。

“出來吧。”

巷子裏只有野貓掠過的身影。他屏息凝神等了一會,一個人影終于悄無聲息地走進昏暗的路燈底下。那人摘下頭頂上的帽子,一身度假似的花襯衫和短褲,那頭紅發和輕佻的笑在黎恩看來卻異常紮眼。

“好久不見了,黎恩小弟。”

黎恩的拳頭不自覺攥緊了。心髒從對方出現的那刻起就猛烈地在胸腔內來回撞動,他從唇縫間迸出那個名字。

“——雷克特大尉。”

“現在已經是少校了。”男人一手插進褲袋裏,吊兒郎當地糾正。“別來無恙?看你氣色不錯,想來也過得不賴吧。”

對比起他的悠閑散漫,黎恩可就沒那麽放松了。他無心與他敘舊,死死盯着對方,好像他随時都會掏出劍對付自己。

“你來做什麽?”

“明知故問嘛。不過你也別誤會,我可不是自願來的,雖然賭場是很誘人啦,而且如果能再拉你進去幫我一把就更美了……”

“是奧斯本宰相叫你來的吧。”事到如今,他依然不願把那個人稱作“父親”,腦袋裏也始終沒能形成這個概念。但是一牽扯到這個人就準沒好事。他是來追蹤我們的嗎?他要把我們帶回去嗎?若真是這樣,要怎麽逃,逃到哪裏去……這些問題在他的腦袋裏飛速旋轉着。

“別擺出那麽可怕的表情,我不是來抓你們的。”雷克特一派輕松,“別總把人想得那麽壞,大叔也只是想知道你的近況而已。不管怎麽說他還是關心你的。”

黎恩沉默着,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緩了一些。雷克特笑了笑,倚靠着路燈看着他。

“過家家好玩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梁,“那副眼鏡,還真不适合你啊。”

“這與你無關。”他的奚落讓黎恩煩躁起來,“雷克特大尉……不,少校,請你長話短說。你到底是過來做什麽的?”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庫洛他沒有恢複記憶,你大可以放心。”

雷克特傷腦筋地撓了撓頭。

“哎~所以說我又不是來抓你們的。不過姑且還是問一句吧:你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

“什麽意思?”黎恩再次戒備起來。

“就是這種過家家一樣的逃亡生活啊。既然被我發現的話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私奔也該到此為止了吧?跟大哥哥一起回去如何?”他大言不慚地說。

“……雷克特先生,你剛剛不是說了不是來抓我們的嗎?”

“沒錯。不過我也可以讓你們在這兒待不下去,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果然不能信任這個人。黎恩在心裏暗暗下了注腳,再度開口時的那份冷靜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會逃走。會一直逃一直逃,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為止。”

紅發男子的臉掩埋在路燈的陰影之下,黎恩看不清他此刻到底是什麽表情。氣氛持續僵持,直到雷克特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我們的灰色騎士大人還真固執。”

“請不要那樣叫我。”黎恩打斷他,“灰色騎士早就已經死了。”

雷克特只是微微一笑,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不過,讓你們回來可不是開玩笑的。現在回去的話,那家夥不會有性命之虞,也不會被關進大牢裏。怎麽樣,有沒有動心?”

請容我拒絕。被困在暗處的黑發年輕人口齒清晰地說。

“我已經不是年少的那個自己了,不至于天真到聽信《鐵血之子》的一面之詞。我是不會帶他回去的,不必白費口舌了。”

以三寸不爛之舌著稱的情報局書記官被挫了銳氣,神情卻沒有絲毫不快,但不知為何,黎恩卻從他的笑容裏讀出了危險的意味。

“你啊,還真是喜歡他呢。”

黎恩的臉色變了,而雷克特繼續說道:

“以至于可以抛下一切和他跑到這裏來生活……這麽說來,其實抛棄過去的不只是他,你不也是嗎?”

他說不出話。雷克特的話語正擊中了他的內心。想抛棄過去的人到底是誰呢?看似是為了庫洛才做的一切,但他難道不是找了個借口,給自己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開脫而已嗎?

“其實你根本就不希望他想起來吧?如果想起來,好不容易從帝國逃出來,在這裏重新開始的人生就失去了意義。”

“不對!”黎恩急切地辯解道,“我當然希望他能想起來!如果不想起來的話,他就無法前進了!”

“是這樣嗎?”雷克特簡慢的态度近乎冷漠:“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真相?”

黎恩無言以對,他想起塞蘭德教授的話,默默地別開了視線。雷克特觀察着他的反應,嘴角挑起一個弧度。

“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前進,只是說出口而已為什麽做不到?這樣下去你覺得會好起來嗎?他可能一輩子都恢複不了記憶,就連關于黎恩·施瓦澤的記憶也是從他蘇醒的那一刻才開始的——你可以忍受這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背叛嗎?”

不是這樣的!他在心中無聲地吶喊,手腳卻陡然失去了力氣。那股熟悉的、試圖淡忘的喪失感再度湧上心頭。本以為自己早已從那個泥沼中拔出來,結果它還是像黃昏的影子一樣死死糾纏不放。

人類是能容忍喪失的生物,但逃跑的他并非如此。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雷克特嘆了口氣。

“雖然我不打算強迫你回去,但他是不是真的值得你把自己也搭進去呢?想想你的家人和同伴,他們可都很關心你的去向哦。”

這勸誘很是蹩腳,但他覺察到黑發年輕人的臉上頃刻間閃過一抹顯而易見的動搖,又堅定而緩慢地搖頭。真堅強啊,明明這孩子在不久之前,還會為了被當作人質的同伴而甘願上戰場。下定決心割舍一切,對他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知為何,雷克特有點羨慕起那個明明一無所有的男人。

“我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吧……Ⅶ組也好,我和庫洛也好。戰争結束了,瓦利瑪已經封印起來了,我也已經不是灰色騎士了。”黎恩緊盯着他,“我會看好庫洛,不會再讓他做出任何不利于你們的舉動。相對的,我也相信你們不會對他們不利。”

這家夥,不管過多久還是這麽天真。是打算自己背負一切嗎?雷克特簡直想大笑出聲,同時對眼前盡力隐藏不安的年輕人心生憐憫。他站直身子,向對方走去。

“那真是要謝謝你的信任。不過我很好奇,那個人如果聽到這些話會怎麽想呢?”

眼看他的逼近,黎恩警戒地将手放在腰間的太刀上。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槍響打斷了他的步伐。黎恩震驚地回頭,雷克特則後退一步,好像早就料到這種情況似地笑了。

從暗處走出一個人影,認出來人後黎恩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被對方擋在身後。

“多謝您的關心了,不過我還不打算把自己的隐私透露給多管閑事的人。”

半途闖入對話的銀發男子舉着導力槍瞄準離他們幾步之遙的雷克特。巷子裏靜得可怕,黎恩望向庫洛,被陰影遮住大半的側臉雖挂着笑,卻沒有半分溫度。

“庫洛?”黎恩不明來由地感到膽戰心驚,下意識呼喚他的名字。擋在身前的青年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爽快地說:

“抱歉啦黎恩,帶去的錢輸光了,床得晚點再買了。”

誰在跟你說這個!黎恩剛想說些什麽,一只手卻被庫洛空出來的那只手緊緊地攥住了。他訝異地看着那只緊握着自己的手,心底一陣震顫。雖然平時他們也沒少肢體接觸,但如此簡單直接的這一個動作,讓黎恩有種熟悉的懷念感。他頓時安心下來。

得得,我還真要當心走在路上別被馬踢到。雷克特将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苦笑着舉起雙手。

“能別把這麽危險的東西對着我嗎?我只不過是想跟黎恩小弟敘敘舊而已。”

庫洛手裏的槍毫不動搖地指着對方。“我倒不認為敘舊需要在這種地方進行。況且你剛剛明擺着是想誘拐別人的搭檔吧。”

雷克特暗暗咋舌,臉上堆起誇張的意外神色。

“怎麽搞得我好像成了棒打鴛鴦的壞人吶。你們倆要同時對付我一個手無寸鐵的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犯得着這麽大動幹戈嗎。”話雖如此,他卻一點都沒有緊張的模樣。“沒想到你喪失了記憶,這份執着勁倒是一直沒變。這還真是誤算。”

“沒你們這麽上心。勞煩你回去告訴那位大叔,我們在這兒好得很,就不勞他費心了。”

庫洛氣定神閑地與其對峙,黎恩在他身後屏住呼吸。沉默良久,雷克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是嗎,原來如此……他自言自語着,而戒備着的兩人都不明白他到底想通了什麽。恢複了胸有成竹的笑容,雷克特語調悠閑地說:“那麽,你們就加油吧。在這裏的事我會如實彙報,你們也不用擔心,除了我不會有人來打擾的。”

他将帽子扣上頭頂,腳步輕快地走向巷口。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黎恩聽見一句低語挾着風掠過耳邊。

他當真一無所有嗎?雷克特意味深長地說。

在那之後他們立刻離開了那條小巷。在城市裏開槍,再怎麽說也有違游擊士的基本準則,而且顯然也不合城市的管理法規。遇到這種事黎恩本該好好說庫洛兩句,但一路上庫洛只是一言不發地扯着他的手,怎麽也不肯放開。黎恩察覺到他的怒氣,于是聰明地選擇沉默。

隐憂依然在他的心底揮之不去。盡管雷克特說了不會強迫他們回去,但誰也不能保證他會不會扭頭就叫人把他們帶走。他們在克洛斯貝爾的行蹤已經暴露,恐怕不管是公寓還是游擊士協會,都已經不安全了。

他們還能去哪呢?黎恩陷入了迷茫。去共和國?列曼自治州?利貝爾王國?可如果奧斯本真的想抓他們,去哪都無濟于事。

而且,雷克特離開之前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覺回到了舊市街的老公寓,鄰居的小女孩抱着貓咪跟他們打了個照面,一下子令他回到現實世界。他愣愣地看着沖他示意進屋的庫洛,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進家門,黎恩就被無預警地推到了牆邊。他倒抽了一口氣,在對付雷克特的時候他都沒這麽緊繃過。正要抗議,卻被一雙手臂啪地困在了對方制造的狹小空間當中。黎恩呆呆地擡起臉,庫洛蘊含怒氣的臉離自己的不過咫尺,方才還沉浸在緊張的虛幻當中的大腦瞬間清醒了。

“你在生什麽氣?”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庫洛坦誠。黎恩哭笑不得,用盡可能平和的口氣勸慰他。

“雷克特先生的事你也別太擔心了,我會想辦法的。”

庫洛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其複雜,随即他一拳砸在了黎恩腦袋邊的牆壁上。

“——你總是這樣,獨自一個人攬起一切,好像什麽事都與我無關。明明你待在這個地方也好,沒法聯系家人和朋友也好——全部都是我造成的!”

喑啞的嗓音在黎恩的腦海裏嗡嗡作響。他微微睜大了眼睛,任由一臉扭曲的銀發男子握住他的肩膀。

“你以為什麽都不說就可以了嗎?明明那麽想念你的親人和同伴,卻總是拼命地壓抑自己。從來不提起他們的事,又經常站在信箱前發呆,會買信紙和筆,寫了又悄悄燒掉。”

黎恩越聽下去心就揪得越緊。原來庫洛一直都看在眼裏。哪怕自己再三隐瞞,只字不提,他都用自己的眼睛一直在注視着。他的思緒回到了今天下午在游擊士協會凜跟自己的對話。是嗎,原來是因為這種理由,他才會生氣的。

他讓他感到不安了。黎恩的腦海掠過這麽一個念頭。

“不,這不是庫洛的錯,是我自己——”

“你還要撇清關系嗎!”庫洛粗暴地打斷他,眼底變得血紅。“我不是因為你讓我不安而生氣,而是因為你什麽都不說!”

這個樣子的庫洛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黎恩恍惚想起了幾年前剛認識的學長,彼時他從萊諾花樹下走來,給自己玩一個小把戲。他風趣溫和,讨人喜歡,好像從來不會發火,更不用說傷害別人。

然而現在他知道那只是個假象。

“我和你認識了一年多,但你直到現在都沒告訴過我,我們到底是什麽關系。”

不,是三年。他在心裏糾正,我們已經認識了三年。

“我說過了,我們是學校裏認識的前後輩,後來成了同學,因為你學分不夠。”

庫洛從喉間擠出一聲嗤笑。

“只是臨時編入的同學關系,你竟然會放棄自己的家人朋友帶他逃亡,非常幽默。”

他帶着悲哀的苦笑,松開了被困在臂彎中的搭檔。

“黎恩,你是不願意說謊,所以才什麽都不告訴我嗎?”

黎恩垂下擡得過久的頭,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察覺到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氣氛斷開時,他靜靜望向別開視線的庫洛,他的側臉似乎帶着寂寞的陰霾。

你只猜對了三分之一。他想這麽回答,又覺得既然無法明确告訴對方答案,不如打一開始就閉口不談。他們的關系一直停滞不前全都是因為自己。他深知這一點,但無意去改變——至少不是現在。

“我跟雷克特先生的對話,你從哪裏開始聽的?”黎恩低聲問。

“從你拒絕把我帶回去開始。”

那幾乎是全部了。黎恩感到心髒不明所以地緊縮。

“那你知道了什麽嗎?”

“除了知道你出乎意料地喜歡我以外。”

庫洛毫無顧忌的回答讓他難為情地移開了眼。

“……抱歉,我也不能告訴你更多了。”

“為什麽?我的事活該被埋在樹洞裏一輩子嗎?”庫洛不滿地看着他。

可以的話最好不過。黎恩有一瞬間不理智地想,但理智的那一面發話了:

“我當然希望你能知道。但不是由我或是任何人來告訴你,而是靠你自己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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