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從那時起他們幾經風霜 起點在遠處朦胧不清
早上出門之前,黎恩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盯了半晌,認真回想随身物件是否有帶齊。随着年紀增長,他發現自己偶爾也會忘記一些事,比如忘帶手冊或是鑰匙。
其實也就區區22歲,何至于未老先衰。雖然這種情況發生的幾率少之又少,但無疑引起了他的重視,所以每次出門之前他都要先檢查一遍随身物品。手冊,ARCUS,鑰匙,錢包……都在身上。正松了口氣準備出門的時候,身後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你的眼鏡。”
他一怔,轉身看見身後的銀發男人拿着手裏的平光眼鏡,嘴角斜斜地提起笑意。
“抱歉……我又忘記了。”
他有些羞惱地伸手去接自己的眼鏡,對方卻晃了晃那東西,像是在捉弄他。黎恩正思忖這家夥又想幹什麽,下一秒眼鏡就被準确地架在了自己鼻梁上。男人靠得太近,他幾乎能看清他眼裏的促狹。視線往上,額頭那裏是不習慣的空蕩蕩,銀發亂糟糟地搭下來。
“差不多也該習慣了吧,眼鏡。已經三個月了哦?”
“三個月之前的我從來沒戴過眼鏡,忘了也不奇怪。”黎恩沒好氣地回道。
真是的,不坦率的家夥。銀發男子沒轍地嘟囔了一句,然後掏出口袋裏的鑰匙,把他推出門外鎖上門。
像這樣,其實就算自己忘帶鑰匙,還是會有另一個人記得的。
可是,不知為什麽,黎恩總是要帶上自己的鑰匙。是不想依賴這個人,還是說就算他記得這些瑣碎的事,也一點意義都沒有。
因為這個人,偏偏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
陽光從屋棚上漏下來,在蓮花公寓門口投下一片溫暖的亮光。兩個年輕人對坐在長椅上織毛衣的老太太打了個招呼,走向另一端的東街。那是個與舊市街氛圍截然不同的熱鬧街區。濃烈東方味的建築,熙熙攘攘的攤販和居民,味美價廉的龍老飯店,哪一樣都是克洛斯貝爾最富生活氣息的一景。
而在這片熱鬧的街市中,那塊木質的招牌最為耀眼。光複後的克洛斯貝爾仍是千瘡百孔,這棟建築物也因此人氣頗高。三個月前,黎恩和庫洛在這裏通過了考試,正式成為了兩名準游擊士。
推開游擊士協會的門,正在打掃的米歇爾對來人揚起了笑容。
“早安,庫洛,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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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米歇爾先生。”黎恩打了個招呼。
“早啊,今天有我們的任務嗎?”
庫洛掃視着公告板上面的委托,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米歇爾在新配置的導力計算機上查看了一下,表示有幾份剛接到的委托。都是些簡單的委托,無非是運送貨物,或是尋找丢失的鑰匙之類的。
“唔——就沒有有勁一點的委托嗎?比如說打打通緝魔獸什麽的。”庫洛撓撓腦袋,看起來很是失望。
米歇爾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雖說我不是不信任你們的能力,但你們才來沒多久,我還是希望你們能适應一段時間呢。而且和平一點不也說明這裏正在慢慢恢複嗎?”
“沒關系的米歇爾先生,一切都聽從你的安排。”黎恩瞪了庫洛一眼,又禮貌地沖米歇爾點點頭。“我們這就出去完成委托。”
“路上小心,不要勉強自己哦~”
叮鈴鈴,協會的大門關上後,室內又恢複了沉寂。米歇爾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扇門,像是要透過它守望着離去的兩人的身影。
那副眼鏡,還真不适合他呢。米歇爾想起了黑發年輕人剛戴上眼鏡時的無奈面容,輕輕笑了出來。
在接受阿爾摩裏卡村村長的委托後,兩名準游擊士收下了幾樣委托物品,朝聖烏爾絲拉醫科大學直奔而去。他們将物品交給前臺護士,準備離開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亞裏歐斯先生,還有小雫。你們怎麽會在這兒?”黎恩詫異道。
身為前輩兼同門師兄的風之劍聖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兒:“我帶小雫過來複診,醫生讓她隔一段時間來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醫生說我的眼睛完全沒問題哦。”女孩仰起小臉微笑,黎恩也笑着摸了摸她的頭。
“委托?”亞裏歐斯注意到庫洛手中拎着的東西。
“哦,很快就能完成了,中午要一起吃飯嗎?”庫洛不假思索地邀約,亞裏歐斯搖了搖頭。
“不了,今天說好去羅伊德他們那邊的。”
而且是琪雅做的午飯哦。小雫補充道,庫洛吹了聲口哨。
“那還真令人羨慕,那丫頭的廚藝真是沒話說。話說亞裏歐斯先生你跑那邊也跑得太勤快了吧,米歇爾還說遲早有一天你會在那棟房子裏辦公呢。”
黎恩輕輕咳了兩聲,沖他投去的責備眼神裏分明寫着對大前輩說話別沒大沒小,庫洛卻聳聳肩不當一回事。
“那麽,亞裏歐斯先生,我們就先走了。”黎恩對前輩和小雫告辭,正準備帶庫洛離開時卻被喚住了。叫住他們的亞裏歐斯欲言又止。
“我認識一位精神科的醫生,她很擅長精神和記憶領域,或許對庫洛有幫助。有需要的話我可以介紹給你們。”
聞言,黎恩下意識轉頭看向銀發男子,他看起來比亞裏歐斯還要淡然,好像這不是一件值得挂心的事。
熟悉的、輕微的刺痛在心尖上掐了一把。黎恩收回視線,再度向這位對他們關心有加的大前輩道謝。
“唉,累了之後真是什麽都好吃……”
庫洛坐在可以看見清澈湖水的草地上,一邊吃着三明治一邊感慨。黎恩默不作聲地啃着口感略為幹硬的三明治,順手将面包屑扔進湖裏喂魚。
方才他們在醫院的員工食堂遇見了塞西爾小姐,她本來想請他們倆吃頓午飯,卻被黎恩婉拒了。因為還在工作中——留下這個理由,沒等庫洛發表不滿,他就拉着他離開了。這會兒他在怨念什麽真是用面包屑都能想象得出來。
“話說回來,亞裏歐斯介紹的醫生,你看起來興趣不大啊。”庫洛順手扔了顆石子進湖裏,聚攏的魚群一下子全被驚走。黎恩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但并不是為了他孩子氣的舉動。
“請不要說得好像跟你沒關系似的。明明是你自己的事,要不要去該是你做決定才對。”
“是嗎,不過我也習慣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忘掉一切反而比較輕松。”
解決掉最後一口三明治,庫洛伸了個懶腰順勢躺在草地上。黎恩将視線投向恢複平靜的湖面上,微微垂下眼。
“不想記起來嗎?”
“我記起來會比較好嗎?”
庫洛如此反問,黎恩一時語塞。帶着草葉微香的風拂過他們身邊,在三個月之前,像這樣在異國他鄉平和地并肩而坐,是誰都無法想象的。
記起來會比較好嗎?自從他知道庫洛失去記憶的那天起,這個問題便一直在他心裏盤踞着。
仿若血肉一般的,一個人的過去,就這樣生生被割裂了。黎恩一度認為那是不可饒恕的,但這說不定也是女神的恩惠——對于加諸這個人身上深刻而不可逆轉的沉痛命運,給予的最後一線可能性。
在那場煌魔城與緋紅終焉魔王的決戰中,庫洛受了足以致命的傷,卻奇跡般地撿回了一條命。他整整昏睡了一年,睡過了內戰乃至共和國軍從克洛斯貝爾撤離。當他終于醒來的時候,卻什麽都記不得了。名字、身份、過去……他抹消了一切,重新變成了空白。
原以為他是自導自演的鐵血之子們對他進行了嚴密的盤問,用上了最先進的導力測謊儀,經過長達幾個月的治療和審理之後,最後得出一個令人震驚的結論:庫洛·安布斯特,是真的失去記憶了。
Ⅷ組的大家,托瓦會長他們,在士官學校度過的時光,他爺爺的死,帝國解放戰線,暗殺宰相失敗,內戰,蒼之騎神,幾乎死去的事實……一切至關重要的存在,都從庫洛的記憶中消失了。對一個人而言,這是毋庸置疑的重創。但是,一旦記起來,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作為內戰的戰犯,他無時無刻不被情報部和鐵道憲兵隊監視着。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不管如何進行治療和刺激,庫洛都全然沒有回憶起來的樣子,于是被軟禁在陸軍醫院裏觀察治療。而在這段期間內,只有黎恩一直在照顧他。但是面對庫洛的一些問題,他卻經常答不上來。比如說,以前庫洛·安布斯特是怎樣的人,還有,他們倆是什麽關系。
忘卻讓庫洛躲過了一劫,但對于黎恩來說卻再殘忍不過。那不啻一種背叛。
“……我不知道。”
如果就這樣什麽都不記起來的話,庫洛會就這樣輕松地過一輩子嗎?這真的是他所期盼的嗎?忘記過去,等于忘記自己的罪孽。他傷害過的人,他拯救過的人,他做出的犧牲和選擇——舍棄了這一切,他還是庫洛·安布斯特這個人嗎?
這樣是不對的。黎恩心裏明白,只有恢複記憶,庫洛才能正視過去,才會成為真正的自己。可是,在他這樣想的同時,內心某個聲音就會随之響起:就算記不起來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眼下在庫洛的生命中,沒有戰争也沒有名為仇恨的枷鎖。
終究無解。這種矛盾的心情,怕是永遠都不會有消失的那天了。想到這點,黎恩忍不住惆悵起來。
——就在這時,額頭上冷不丁地挨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爆栗。
“好痛!”黎恩捂住自己的額頭,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後者笑得沒心沒肺,順手又蹂躏了一番他的腦袋。
“別總是擺出那種表情啊,我失憶又不是你的錯。”
“話是這麽說……”
看他一臉悠哉的樣子,黎恩半是來氣半是安心。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這麽苦惱啊。可是,就連他喜歡摸自己的腦袋,開玩笑似的說話方式這些小地方,都跟以前一樣別無二致。如果不是他絕口不提過去的事情,也不會稱呼自己為“後輩君”,黎恩時常都會忘記眼前這個男人失去記憶的事實。
“總之先去試試看吧。”
“诶?”
“我說亞裏歐斯介紹的醫生,下次去見個面好啦。”
黎恩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你那個反應又是怎麽回事,庫洛洩出一聲不滿的嘀咕。
“……不,我只是沒想到庫洛會這麽主動。”
“那還真不知道是托了誰的福,老擺副臭臉給我看呢。”庫洛表情無奈,“只要我一說不想記起來,你就會滿臉郁悶吧。”
被指摘的黎恩怔了怔,面上微微漾起了苦笑。他的視線膠着在那空無一物的額頭上,記憶中那兒一直都有頭帶的,但是在庫洛受了重傷以後,那條頭帶就再也沒有戴過。它仿佛随着過去的庫洛一同死去,眼前的庫洛是重生的,是像他又不像他的全新生命。
這麽想着,黎恩不知不覺入了神,手指不自覺地撫上了他的額頭。手指輕輕掃過對方的皮膚和額發時,驀地被另一只手捉住。庫洛像警告一般牢牢盯着他,在他想退縮的時候又浮現出些微悲哀的神色。黎恩似是被那情緒所吸引,只是呆呆看着那雙從以前開始自己就十分着迷的,宛如紅曜石的眼睛。
在他發愣的當口,對方順勢拉過他的手,身子被迫前傾的同時,一個溫熱的觸感貼到了自己的額頭上。
“!?”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黑發年輕人的臉騰地燒紅了。他甩開庫洛,收到對方一臉得逞笑意。這算什麽,這算什麽?!他內心淩亂,滿腔憤懑地捂着自己被偷親的額頭。
對比起羞憤難平的搭檔,庫洛則顯得心情好過頭了。
“這個表情好多了,我喜歡。”
喜歡個鬼!黎恩按捺住沖他大喊大叫的沖動,從牙縫裏擠出幾個詞:“你幹什麽?”
庫洛抱着胸理所當然地答道:
“因為這樣做的時候感覺很懷念啊。”
“哈……?!”
“難不成過去我總對你做這種事?啊哈,說不定這樣能刺激記憶恢複呢?你說是吧我的好搭檔?”
“……少胡說八道了!”
黎恩二話不說一拳揍了過去,沒閃及時的男人被砸到肩膀,痛得大呼小叫。
——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無關痛癢,風平浪靜。但看似最為親密的兩個人,其實比誰都清楚:自己與被稱之為搭檔的男人之間,存在着比任何事物都要遙不可及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