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起點總是空空如也 (1)
庫洛?A的記憶是從一年半以前開始的。
彼時他從漫長的黑夜中醒來,五指觸摸到的只有寂寥的空氣,然後他看見他坐在那裏。
那個人保持着坐定的姿勢,頭卻深深埋下,顯然是睡着了。庫洛長久凝視着他,想來這個人已經坐在這裏很久很久。
不知為何,看着這個人的時候,他會有一種安心又熟悉的感覺。為此他把注意力都投注在對方身上,直到床邊的人腦袋點了一點,忽地清醒過來,目光朝自己這邊掃來。
那真是一雙明亮的眼睛,他不禁想,盡管那裏面滿是深深的疲憊。但在對上自己的視線時,那倦意像霧色般散去了。
“庫洛!”那個年輕人猛地站起來,椅子砰地砸在地上。他手足無措地伏下身,似乎不知道該碰他哪裏。“你醒了?有沒有哪裏難受?得叫醫生——”
他按下了床邊的護士鈴和床頭燈,再度把注意力轉移到病人身上。借着燈光,庫洛才看清了這個人的模樣:黑發,薄紫的雙眼,眉眼間有着幹淨端正的少年氣質。然而他的臉色十分憔悴,想必是久坐在那兒的緣故。
從漫長睡眠中蘇醒的心如同荒原般空虛,但黑發年輕人憔悴的臉龐卻喚醒了自己某種憐愛的心情,盡管他并不明白這種心情是為何而生。
此時他才察覺到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的由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滿臉慌張的男生,一張嘴,嘴角和喉嚨就傳來一陣幹澀的撕裂感。他強忍不适,一字一句地說出了心中最迫切的疑問。
——你是誰?
然後他清楚看見對方的面孔變得灰白一片。
在一通兵荒馬亂和接二連三的檢查和詢問之後,庫洛終于從語焉不詳的醫護人員和看起來像是軍隊的人的交談之中搞明白了一件事:他失憶了。
他失去了幾乎是從出生至今的所有記憶,包括自己的名字,包括他昏睡了一整年,以及在那之前他受過致命傷的事。他把自己的病號服撩開,看見了位于胸口那個猙獰的傷疤。醫生說,這個傷跟他的記憶出現障礙不無關系。想來也是,畢竟他為此睡了足以忘記一切的一個長覺。但他能從這場災難中撿回一條命,也許作為代價,神就收回了他的記憶。這很公平。他無可置疑地接受了這一切。
庫洛·安布斯特。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他懷念起那個黑發年輕人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在那之後他就一直沒能跟他碰上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穿着灰色軍服的人,日夜輪流看守着自己。他本能地不喜歡他們,不僅是因為他們冷漠的态度,還有那好像看着不可饒恕的事物一般的眼神。
大概是過去的“自己”做了什麽惹惱他們的事吧。庫洛事不關己地想。也不知道是天生的性格使然還是他還沒真正從沉睡中恢複過來,他對自己失去記憶一事并不關心。每天他只是花很長的時間治療,花很長的時間應付灰色軍服的詢問(那更像是質問,他認為),花更多的時間來發呆。發呆的時候,他腦海裏出現最頻繁的仍然是那個黑發男生。他想起他坐在床邊低垂的頭顱,驚慌失措的模樣,自己問他是誰時的蒼白臉龐,被醫生和軍人請出去時他不甘又不舍的眼神。那短暫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在腦海裏描摹了無數遍,而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想,如果能再次見到他的話,或許自己就能找到失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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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軍服沒能從庫洛口中問出他們想要的東西,日益焦躁起來。從他們隐晦的問話中他得知了一些重要詞彙:茱萊,騎神,內戰,貴族派,黑色工房。哪一個詞他都不明其意,也誠實地表示出這一點,但他們似乎認為他在撒謊。這樣毫無建設性的審問持續了一周左右,直到一位紮着斜馬尾的年輕女子走進他的病房。有鑒于她也同樣穿着灰色軍服,士兵們都對她畢恭畢敬——看來老大終于出場了,他想。
她有着冰藍色的頭發和不太符合這身樸素軍服的美貌。庫洛挑着嘴角問她叫什麽名字,驚訝地發現她的聲音也冷得像冰。可惜了她這張可愛的臉。
“克蕾雅·利維特,鐵道憲兵隊大尉。”她盛氣淩人地說,“看來你也不認識我了?”
他只好抱歉地說自己确實忘記了。這麽漂亮的姑娘要認識自己肯定要記得的,他補充道,克蕾雅皺起了好看的眉。
“你這套把戲瞞不過我,庫洛·安布斯特。想用忘記自己做過什麽為借口來逃脫懲罰,那就太天真了。”
每個人都這麽說,但沒有一個人能老老實實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麽事。困擾的可是我啊。庫洛嘆息着,差不多也厭倦了這種打啞謎一般的語言暴力。
“我是真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如果你們也同樣感到厭煩,那就幹脆把一切都告訴我如何?”
克蕾雅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是在思考這個方法的可行性還是在腹诽這個人的精湛演技。沉默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久到庫洛都開始犯困之時,她一改之前的冷漠态度,躊躇地問道:
“那麽,你還有印象嗎?對黎恩·施瓦澤。”
那是誰啊?他反射性地回答,擡眼見到女子震驚的神色。難不成又是個重要人物?他在空無一物的腦袋裏搜刮着,驀地一個身影闖入了那片空白。
“他是……一直守着我的那個人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克蕾雅微微動容。
“你還是記得他的,對不對?”
“不,他的名字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他顧不上女子流露出的不信任的眼神,急切地說:“他到底是什麽人?我想問他一些事,你能讓我見他嗎?”
這回比起震驚,克蕾雅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強忍的怒意和難以辨認的悲憫,但作為軍人的良好涵養讓她把這些情緒在兩秒之內壓制下去,恢複了剛開頭的冰冷态度。
“我會考慮一下。”她說。
又過了幾周——灰色軍服們好像收到了克蕾雅的指示,暫停了對庫洛的連番轟炸——他覺得這日子無聊得簡直生無可戀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那是在自己輸完液之後的某個中午,他棄護士給自己端來的流食為敝履,坐在床邊望着窗外單調的風景。映入視野的只有一株漂亮的大樹,柔嫩的綠葉襯着滿開的白色花兒。聽護士說那是萊諾花的時候,他竟有一種莫名的懷念感。
他正出神看着那些花的時候,門外忽然一陣響動。大概是什麽人想要進來,卻被門外看守的士兵阻攔。他靜靜觀察着門口的一舉一動,直到士兵終于妥協。
庫洛也許會永遠記得那個場景:那個日思夜想的黑發年輕人從門口出現,發現自己時,他的腳步與表情一同停滞了。然後他輕聲叫着庫洛的名字,沖過來緊緊抱住了自己。
庫洛承受着突如其來的擁抱,心想或許這是自己一直欠他的,于是無言地回抱對方。他感覺到手掌下傳來的震顫和體溫,意識到這是自從清醒之後他所觸碰到的第一個活物。這讓他內心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動,為了這名被自己遺忘的年輕人,還有那些滲進病號服的溫熱液體。
他覺得自己可以信任這個人。
“黎恩·施瓦澤……?”
擁抱着他的人聽見他帶着疑問的低喃,頓了一頓,輕輕松開了他。那青年眼角通紅,面頰清瘦,但精神狀态似乎比第一次見面好多了。他的年紀看起來比自己還小,眼底卻藏有不明所以的滄桑。
“是的,我是。”他似乎有點受到打擊,但仍然面露微笑:“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庫洛。”
庫洛有所震動,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的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熟悉。在他的記憶中,應當有很大一部分空間分給了面前這個人,可為何自己什麽都想不起來呢?他頭一次為失去記憶感到懊悔,也向黎恩坦誠自己的歉意。
“沒關系,”黎恩柔聲安慰,“這只是暫時的,你很快就會想起來。”
真是這樣嗎?他第一次聽見這樣善意的安慰而非恫吓,不禁對這名青年産生了親近感。自清醒以來,周圍的人基本上都沒給自己什麽好臉色看,由此可見自己以前肯定不是什麽好人;目前為止只有黎恩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但看起來是典型乖孩子的他,又為什麽會幫着自己呢?心中的疑惑逐漸擴大,庫洛對過去的自己第一次産生了好奇。
“你是我的什麽人?是朋友嗎?”他問道。
黎恩陷入沉思的模樣顯示出他的猶豫和掙紮。庫洛期盼地窺視着他,最後他酌字酌句地說:
“你過去是我的學長,我們曾經都是托爾茲士官學校的學生。然後因為你學分不夠,編入到我們的班級,成為同學。後來、呃……發生過很多事……”
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黎恩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尴尬地向庫洛道歉,說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這些事。
“那,我們是朋友嗎?”庫洛問,黎恩怔了怔,輕而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是的。”
然後他便因為這句話而放下心來。庫洛反手回握那只手,如同溺水之人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這時一個慵懶的聲音打斷了短暫的溫馨。
“真是感人的再會啊。”
他們觸電似地分開,黎恩站直身子,帶着愠意回頭望向來人。
“雷克特大尉,進來之前請敲門。”
被比自己還年輕的小夥子教導禮節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紅發男人聳聳肩,說我敲過三遍了但沒人理我。他向兩人走近,黎恩警覺地擋在了庫洛面前。
“還是一如既往的保護欲旺盛啊。放心吧,有你在,我們也做不了什麽。”雷克特笑着對黎恩說,“克蕾雅在叫你,差不多該開始了。”
黎恩躊躇地看了庫洛一眼,無可奈何地道別離去。他離開之後,一群士兵和醫護人員帶着從未見過的導力儀器蜂擁而入,在庫洛身上纏滿了傳導線。庫洛擡頭用眼神詢問雷克特,後者微微一笑,說這不是什麽有害的東西。
看來這也不是什麽對自己有益的東西。庫洛心想,卻沒有任何抵抗。他還有很多事想問黎恩,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碰上面……
“很在意黎恩小弟嗎?”雷克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情。這倒沒什麽好隐瞞的,庫洛點點頭。為此雷克特感慨道:
“明明失憶了但還是會在意,你們之間的羁絆還真是不可思議。如果你能為了他想起來,那我們可是再歡迎不過了。”
——所以請加油吧。
雷克特在他面前坐下來,笑着說。
新一輪的審問開始了。有了那些精密儀器在身邊運作,庫洛總覺得渾身不自在,卻必須全神貫注地應付雷克特的盤問。這次他從對方口中得知了更多的關鍵詞。
比如“帝國解放戰線”和《C》。雷克特把一個大塊頭男人和一個獨眼女人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問他認不認識這兩個人。他覺得有點眼熟,但搖搖頭。在他否認的那一瞬間,心髒好像被一只手輕輕攥了一把。
然後雷克特提到了“奧斯本宰相”。在他說出這個名字之時,一股毫無由來的憤怒擊中了庫洛。注意到他的表情,雷克特關心地問他怎麽了,但庫洛明白對方關心的是自己回憶起來了什麽。
他全副身心都被一種噩夢般的情緒攫住了。它張開獠牙,帶着恨意撲面而來。這意圖不明的激烈沖動幾乎把庫洛淹沒,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擱在腿上的手指緊緊蜷起。在持續被腦海裏的嘈雜攻擊之時,他似乎聽見了那個清朗的聲音,在一聲聲呼喚自己的名字。
他終于回過神來,指甲深陷入掌心之中,血痕觸目驚心。面前的男人仍然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他環視了屋子一圈,以為那個身影會出現在眼前,但周圍只有表情冰冷的士兵。
“我們繼續吧。”雷克特只是讓他喘息了幾秒,便若無其事地接着提問。庫洛沒有反對,任由他在一些無聊的問題上來回打轉,但幾乎什麽都沒能聽進去。
不亞于拷問的會面終于結束,庫洛被衆人棄之不顧,躺回床上時腦袋的餘熱仍未散去。一思及那個名字,心髒又像要燃燒起來。看來“奧斯本宰相”便是解開謎題的關鍵了。盡管如此,他仍然無法從現有的信息量之中提取更多思路,一半是因為審問他的人并不會回答任何問題,而另一半是因為他太累了。過度的疲勞讓他放棄了深入思考,慢慢滑入黑暗。
他做了一個從未做過的夢。夢裏都是不成形的斷片。模糊的人影,少男少女的歡聲笑語,海水的沉溺感,巨大的機體,燃燒的火焰,威嚴但令人憎恨的聲音;疼痛,疼痛,疼痛;血泊,然後是無盡的黑暗。
他拼命想從這惡夢之中解脫出來,但卻是徒勞。睡眠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是一種逃避了,它将會是一種痛苦的責罰,讓他一遍遍回溯着業已失去的東西。
模糊中他聽到了一些聲音。
“……創傷症候群……不該……對他……”
“說好……你在的時候……測謊……”
惡夢無預兆地中止。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房門不知何時開了,門外站着那個紅發大尉和黎恩,正在争論着什麽。黎恩發現他醒來,立刻打住了話頭快步走到他的床邊。
“你感覺怎麽樣?”黎恩憂心地握住他的手,庫洛希望他能這樣一直握着。
“我做了惡夢……”他的喉嚨幹得發硬。
“我知道。”黎恩的手握得更緊了,“你夢呓得很厲害。要喝水嗎?”
他點點頭,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浸濕了。黎恩去拿床頭的水杯,小心地放在他的嘴邊。清涼的水進入喉管,身體才恢複了一點活力。之後黎恩又将他扶起來,拿毛巾為他擦汗,動作熟稔得顯然已經習慣照顧病人了。
“謝謝。”
黎恩的動作頓了頓,“這沒什麽。”
“我指的是一直以來。”庫洛短促地一笑,“我昏睡的期間,是你守在我身邊吧。我一直想跟你道謝。”
黎恩終于笑了。不久之前他的臉色還那麽難看,但果然還是笑起來比較适合他。他的笑臉為自己空虛的心注入了一絲暖意,庫洛突然覺得惡夢也并不是那麽可怕的事了。
之後他們也沒能說上什麽話,因為雷克特大尉及時提醒黎恩還有任務,庫洛當然不得而知黎恩的任務是什麽,但見他的表情迅速陰郁下來,心裏明白這肯定不是什麽好任務。
庫洛你要保重,我會再來看你的。
庫洛望着一臉戀戀不舍的黑發年輕人,內心湧起一陣不舍。這就像是雛鳥剛睜眼時産生的錯覺吧,他自嘲地想,但不禁對對方口中的“再來”産生了期待。
“你還是能想起來一點什麽的吧。”黎恩走後,雷克特悠哉地發話了。庫洛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直覺告訴他這個紅發大尉跟那位灰色軍服的小姐一樣,都是站在同一邊的。
“記起來的話對我有什麽好處嗎?”他反唇相譏,擺出了一副我是病人你能拿我怎麽着的姿态。
雷克特不怒反笑。“看來你就算失去記憶,但腦袋還是一樣好使啊。我是無所謂啦,反正只是把你關在這裏,陪你玩玩的餘力我們還是有的。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堅持多久,人心好騙,但機器可是不會說謊的。”
看來那玩意兒确實是測謊儀了。庫洛在心裏咋舌,同時好奇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這種機器。
“我可沒說謊。”他辯白道。雷克特不置可否地攤開手。
“目前為止你說的都是真話,我是指今後。”他玩味地說,“你真的能對黎恩小弟裝傻裝一輩子?如果你知道他為你都做了些什麽,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麽自得了吧。”
庫洛收起了挑釁的微笑。對方終于對自己的稍占上風感到滿足,露出一臉就不告訴你的痞樣,哼着小調走出病房。
三個月過去,庫洛還是沒有恢複記憶的絲毫跡象。随着時間推移,雖說是被軟禁,但他也能明顯感覺到守衛的力度松懈了不少。他的傷勢早就到了可以跑的地步了,但他還是無法順利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動作,事實上,他連去放風都需要有兩名以上的士兵陪同——最近縮減到兩名了。
不知為何,黎恩探望自己的頻率變少了。他每次風塵仆仆地來到醫院,庫洛便會被綁上那些可憎的儀器,被盤問上大半天。有時候他想,黎恩是不是因為不想讓自己遭受這樣的待遇才盡量少來。
在某次審問結束後,黎恩難得将庫洛帶出病房——大概是他特意央求通融,一路上都沒有士兵跟随。院子裏已經顯出夏日的氣息。濃郁的綠樹,聒噪的蟬鳴,天氣雖有些炎熱,卻讓人心情舒暢。兩人并肩坐在一張長椅上,感受着微風拂面,彼此相對無言。
經過一段時日,庫洛已經大致掌握了現狀。比如說負責看守及審問自己的是以鐵道憲兵隊為首的人,與情報部的雷克特大尉共同隸屬于奧斯本宰相。內戰早就結束了,帝國的局勢已經安定下來,唯一仍有争端的是東邊的克洛斯貝爾,雖已歸屬帝國,但最近似乎有反動分子在暗中活躍。
而面前這個正氣凜然的年輕人,則是平息了內亂和阻止共和國對克洛斯貝爾進犯的功臣。據說他從士官學校畢業後也沒正式進入軍隊,只是因為某些原因,目前正在協助帝國軍管理克洛斯貝爾。
“抱歉,每次來看你都會變成這樣。”黎恩終于開口,臉上滿是內疚。“這種日子,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他是指測謊的事。庫洛為自己的料事如神嘆息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在意,我都還沒嫌煩呢,你在那煩惱什麽。”
“……我每次一來他們就會對你做那種事,雖然這是我答應過的,但是……”
黎恩将更為難以啓齒的話吞咽下去。不用他說,庫洛也早就猜到了。他們要對自己動用這些手段,必須得有黎恩在場才能執行。恐怕是因為黎恩擔心他不在的時候庫洛會遭到更加非人道的對待。
“別想太多了。沒有你的話,恐怕我連自己半夜被棄屍都不知道呢。”
黎恩一臉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的表情瞪着他。這看起來比他憂心忡忡的側臉好多了。庫洛忍不住挑起嘴角。
“庫洛,你真的什麽都沒想起來嗎?”
對上他探詢的神色,庫洛只是聳聳肩。
“也不全是吧,不過都是非常零散的碎片,拼不回完整的模樣。”
黎恩安靜地點點頭,臉上閃過不知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的神情。見狀庫洛摸了摸他的腦袋,他睜大了眼睛。
“你剛剛松了口氣吧?”庫洛笑嘻嘻地調侃,黎恩別過臉,嘟哝着別瞎說。
“不過我到底是什麽人呢?會被這幫人抓起來關在這裏,想必是個犯罪分子吧,而且罪行還不輕。”庫洛事不關己地說,又轉頭注視着身邊的人。
“黎恩,我是什麽人,你應該知道吧?”
黎恩的眼裏洩露出複雜的情緒,他避開庫洛的目光,垂下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恐怕于黎恩而言,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而且按照自己現在的處境,搞不好他們曾經并不如他口中的朋友關系那樣平和。但是,他又為何會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呢?庫洛難以想象其中的曲折溝壑,覺得不光是自己,就連這個青年也充滿了矛盾。
“那麽,說說我們在學校裏的事吧。”
庫洛以快樂的口吻提議道。天氣這麽好,實在是該聊點輕松的話題。黎恩也松了口氣,帶着懷念的笑容說起以前的校園生活。他告訴庫洛以前他有多麽熱衷于賭馬和牌類游戲,與學生會長托瓦、技術宅喬治和大姐頭安潔麗卡是好友,後來他轉到他們班上,和大家一起到各地實習,還帶領全班同學站上了學園祭的舞臺。黎恩顯然是避開了某些不願提及的重要部分,只把看似溫馨的學院生活傳達給他。庫洛津津有味地聽着,同時大腦努力搜尋着與對方所闡述的細節對應的畫面和人物,結果仍然一無所獲。庫洛·安布斯特曾經擁有朋友,但他不僅想不起來,而且多半也已經失去了。
黎恩似乎察覺到聆聽者的迷思,停下了話頭。他一邊呼喚對方的名字,面帶不忍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不需要勉強自己回想的,庫洛。你現在還在恢複期,記憶的事順其自然就好了。”
“哪怕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不會的,我相信你。”他篤定地說,“因為我認識的庫洛,不是一個會逃避的人。”
你認識的庫洛·安布斯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這句話庫洛終究沒能問出口。他失去的東西寄存在黎恩那裏,而他并不打算還給自己。也許現在的“自己”在他眼中,也跟過去的不一樣了。眼下的庫洛·A只不過是個與他認識幾個月的陌生人而已。就像此刻他們并肩而坐,他卻拿不準該與身邊人保持多少距離為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擁有什麽。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一輩子都恢複不了記憶,”庫洛的聲音裏隐隐有着空茫的期待,“你會棄我而去嗎?”
握着自己的手松開了。他默默地苦笑起來。黎恩是個好得過分的家夥,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也足以明白了。但很快他會發現,自己會是一個累贅。若想不起來,自己會一直受控于灰色軍服的監視之下;想起來了,等待自己的搞不好會是更加險惡的未來。不管哪種情況,他的下場幾乎都注定是兇多吉少的。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因此撿回一條命。但黎恩不一樣,他有更加光輝的前景,照顧自己只會拖累他,自己沒有資格破壞這些。
然而下一刻黎恩雙手扶上了他的臉頰,額頭抵上了他的。他薄紫色的雙眼近在咫尺,明亮清澈宛如晴空的夜色,庫洛覺得那是打自己記事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并不是因為憎恨或惶恐。
“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放棄你的。”
到底是什麽讓你這麽執着?他感到迷惑,卻沒有問。黎恩也一定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喜歡黎恩碰觸自己的感覺,人的溫暖只有在互相接觸的時候才能最直接地傳達,而他已經丢失了這種感覺太久。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裏,而你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庫洛老實地說,“你可以前進,我恐怕只會拖你後腿。”
黎恩的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回憶起了非常不好的事。他的眼裏頓時充滿了某種激烈的情緒,那是庫洛從未見過的。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所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聞言,庫洛莫名地放下心來,不是因為這過于理想化的承諾,而是他知道黎恩不會背叛自己。
但是一切都會好起來?要怎麽才能好起來?
他心中泛起一陣奇怪的隐憂,忽然記起雷克特大尉的話。
——如果你知道他為你都做了些什麽,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麽自得了吧。
然後庫洛察覺,至今為止一直都是自己在單方面地依賴對方,卻不曾想過這個年輕人背後的隐情。他擁有怎樣的人生,有着怎樣的家人和朋友,自己幾乎一無所知。他忽然有種亟需了解面前這個人的強烈意願,不是為了那見鬼的記憶,而是單純地想了解他的一切。意識到這一點之時,庫洛受到了震懾,以至于士兵過來提醒他們時間到了,他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念頭。
“答應我一件事,庫洛。不管是多麽悲傷、多麽無法接受的過去,都不要把目光移開。”
與他嚴峻的口吻不相符的,是那雙堇色的眼裏透出點點難以釋懷的悲涼。得到庫洛的應允後,黎恩沖對方露出一絲微笑,然後從兜裏掏出了一副紙牌交給他。
這是Blade。下次我們一起玩吧。
一段百無聊賴的日子過後,庫洛迎來了除黎恩和審問官以外的新客人。先是有個身材矮小的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進來,發現他後對着門外大喊一聲“庫洛在這裏”,一群人便咋咋呼呼地湧進病房,弄得門外站崗的士兵措手不及。他看着這幾個不速之客叫着自己的名字,哭的哭笑的笑,心底浮起一股溫暖的熟悉感。
這群年輕人就是黎恩口中所說的Ⅶ組的夥伴。艾瑪、亞莉莎、尤西斯、馬奇亞斯、艾利歐特、勞拉、菲、蓋烏斯,還有米莉亞姆。性格各異的他們聚在一起使得空曠的病房格外擁擠吵鬧,也許是事先有誰打過了招呼,士兵并沒有對此進行阻攔。
庫洛當然不記得他們,坦誠了這一點後他們不出意料地沮喪起來,反倒讓庫洛很是過意不去。善解人意的艾瑪和亞莉莎看出這點,連忙安慰起他。之後話題就從對庫洛的七嘴八舌中無邊無際地走偏下去——因為某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尤西斯和馬奇亞斯拌起了嘴,艾利歐特滔滔不絕自己在音樂學院的生活,亞莉莎嘴皮子幹練地抱怨着工作上的問題;勞拉和蓋烏斯大部分時間只負責聽,偶爾點頭應和;菲通常在句末抛出爆炸性吐槽終結話題,而米莉亞姆則是在一旁負責大笑。
哈哈哈這是什麽情況跟同學會沒什麽兩樣嘛以前我竟然在這麽熱鬧的集體中待過嗎真是太有意思了。
大家相聚的光景真是不可思議的和平。庫洛在那排山倒海一般的信息量之中得知,自從他們離開學校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所有人一起相聚。
如果黎恩在這裏就好了。不知是誰提到了這麽一句,然後氣氛迅速地消沉下去,最後是亞莉莎強顏歡笑着打破了沉悶。
“黎恩也事先聯系過我們的,他身上還有任務所以沒法過來,不過以後總能見上面的吧!”
那時候庫洛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番話竟成為難以實現的遙遠願景。在此後,黎恩和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沒能見上面。
“你們跟黎恩的感情很好嘛。”庫洛純粹地感慨了一句,大家紛紛肯定了這個說法,表情卻不太自然。他感覺蹊跷,出聲詢問緣由。沉默片刻後,尤西斯回答了他的疑問。
“因為我們都離開了他,而他一直堅守在我們身邊。”
四散天涯的同學們露出了不一而足的複雜神色。想必其中一定有很多難言之隐,庫洛也無意更進一步挖掘。不過,結下了深刻羁絆的他們,尚且會為了各種原因而離開黎恩,任務繁重的黎恩迄今為止還不辭勞苦地照顧自己的緣由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為了緩解氣氛,庫洛拿出了黎恩送給他的Blade,一個人當然沒法玩,何況他還不太清楚游戲規則。艾利歐特看到他手裏拿着的紙牌,咧嘴一笑。
之後屋子裏展開了一場Blade車輪戰,大家對沒有恢複記憶的庫洛也沒手下留情,剛開始那幾局他輸得很慘,之後慢慢就占了上風。他覺得自己以前應該相當熟悉這個,不然怎麽能在這麽短時間之內就摸清了所有套路呢?
——跟大人還是小孩都沒關系,這可是認真的決勝負哦。
——庫洛,你要跟我打Blade嗎?
在翻開一張牌的時候,有熟悉的聲音流入腦內。那是存在于某處,跟蘇醒以來的自己毫無關聯的記憶——
啊啊,那就是屬于庫洛·安布斯特的回憶嗎。
“庫洛?”艾利歐特擔憂的聲音喚回了庫洛的神志。他發現自己還維持着翻牌的姿勢,手不住地顫抖。
“沒事吧?要叫醫生嗎?”艾瑪關心道,他搖搖頭。
“剛才好像想起了什麽……”他看着自己顫抖的手。衆人頓時一陣沸騰,追問庫洛想起了什麽。
——那是我自己的聲音,還有黎恩的聲音。我們在打Blade。沒有确切的場景,但氛圍溫暖平和,就像是朋友之間的對話。
這個回答讓周圍一片鴉雀無聲。許久,馬奇亞斯苦笑起來。
“那是在學校裏的事吧。明明我們才是跟他長時間并肩作戰的同伴,卻仍然比不上你們兩人之間的羁絆……這真奇怪不是嗎?”
一只手拉住了庫洛的衣角。他低頭發現銀發少女貓一樣的雙瞳安靜地看着自己,用同樣靜谧卻認真的口吻說:
“庫洛,我們的事你不記得也沒關系。但是只有黎恩——唯獨他的事,你一定要記起來。”
菲的告誡得到了在場所有人的一致贊許。這時一直寡言的勞拉表情嚴肅地說:“雖然過去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如果今後你敢再傷害黎恩——”
“我們不會放過你的。” 亞莉莎威脅地瞪着他。
“我跟小加會第一個飛過去揍你的哦!”米莉亞姆興高采烈地表示。
“如果有必要,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