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 起點總是空空如也 (2)
便再遠我也會從諾爾頓過來的。”蓋烏斯非常淡定。
喂喂,你們怎麽都這樣。說到底我還根本不知道過去的我到底對黎恩做了什麽呢。庫洛苦笑着,充分了解這些同學有多麽重視黎恩的同時也陷入思考:這麽說來,自己應該有過傷害黎恩的前科,而且程度還不輕。但他對黎恩做了什麽,而黎恩又為自己做了什麽犧牲,無人願意告訴他——那究竟是怎樣的過去,才值得讓他們這樣百般隐瞞?
探視時間到了。在同學們陸續道別離開後,艾瑪猶豫了一會,悄悄對庫洛說道:
“如果黎恩同學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只要我能幫上的我都會盡力的,請這樣轉告他。”
庫洛當時并不清楚這位戴眼鏡的文靜女孩到底是什麽來頭,只是默默答應下來,目送着昔日的同學們消失在視野之中,心想他們大概再也不會見面了。
沒過多久,庫洛又迎來了新的貴客。一個英姿飒爽的短發女子一進門就一拳把他揍昏過去,他醒來後,發現床邊坐着一名惹人憐愛的嬌小少女,一個身材敦實面容憨厚的男子,還有——
“喲,終于醒了啊,剛剛一不小心就手癢了,抱歉抱歉。”
——剛剛把自己揍暈過去的女人。
“小安你真是的,再怎麽說對病人不能這樣使用暴力啦!”
嬌小少女揮舞着小小的拳頭對那個女人抗議道,不是病人就可以使用暴力了嗎?喂。
不過這樣的對話,好像在哪裏見過。這時庫洛靈光一閃,想起黎恩說過的在學校裏跟他關系很好的三人組。
“你們是……我在學校的朋友嗎?”
三個人頓時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長相很是年幼的少女小聲說“是嗎,果然跟黎恩君說的一樣啊”,又強打精神沖他微笑。
“我是托瓦,剛剛使用暴力的這位是安潔麗卡,這位是喬治。我們都是庫洛君在學校裏的朋友哦。”
另外兩人也友善地微笑起來。看來剛剛那一拳解決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恩怨,庫洛心有餘悸地想。安潔麗卡表示,那是因為很久以前她發過誓,只要再見到他一定會讓他好好吃下這一拳。這是你應得的,她說。
庫洛不寒而栗。喬治見狀趕緊當和事佬:“好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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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雖然我也很想這麽說,但只有庫洛沒資格這麽做吧?現在這算重獲新生?用這種方法抹消掉自己的黑歷史,就算是我也萬萬沒想到。”安潔麗卡倚牆斜睨着他,看似佩服地嘲諷道。這家夥當真是我的朋友嗎?庫洛打心底感到懷疑。
“小安,話不能這麽說。”托瓦勸誡道,“畢竟庫洛君在‘那種情況’下逃過了一劫,光是這點就值得慶幸了;失去記憶的事也不能怪他,我們心急也沒用。”然後她看向庫洛,目光格外認真。“而且,我相信庫洛君能記起來的。”
庫洛被女孩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他第一次感覺到除了自己和黎恩以外的壓力。如果這麽想讓我記起來的話,早點把事情告訴我不就好了?他懈怠地想,也這麽問了,然而托瓦非常堅定地搖搖頭。
“我們不能告訴你,只有你自己想起來才有意義。而且如果我說了,我就真對不起黎恩君的一片苦心了。”她苦澀地笑了,“抱歉,庫洛君,好不容易見到你,卻無法跟你好好談談你自己的事。”
他看着女孩悲傷的面容,再一次為無法捕捉真相而感到遺憾。他裝作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麽,不談我的事,談談黎恩總可以吧。”
這個話題轉變讓他們都有些吃驚。随後安潔麗卡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讓他說說看想談什麽。于是庫洛将這些天來黎恩過保護的姿态,Ⅶ組的同學來探望自己的事說了出來——他好奇為什麽黎恩明明看起來與審問自己的鐵道憲兵隊有着合作關系,卻會為了自己與那些人抗争。而這份矛盾竟被同學們承認,言辭中有着對黎恩深深的情誼與不知名的歉疚。聽完他的敘述,三個人沉默地面面相觑,托瓦神色擔憂地嘆了口氣:
“黎恩君他是個很好的人,甚至好過頭了。”
這個我也知道,庫洛認同地想,不知為何卻有些煩躁。
“所以他才會被困在這裏。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很多人,但惟獨不是為了他自己。”
安潔麗卡指出。喬治嘆了口氣,似乎很不贊同這種做法。
“他也很辛苦,那些任務也不是他想做的,但是……”
即使喬治不明說,庫洛也明白過來黎恩是為了誰去做那些任務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那家夥是笨蛋嗎?”
沒錯,再怎麽說也太過了。就算過去是同學,是朋友,為他們做到這個份上也太奇怪了。如果不是擁有自我犧牲情結的狂熱者,那就是個笨蛋。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重視你們啊!”托瓦激動地握住拳頭,“确實,他是個不會珍惜自己的笨蛋,但難道不是因為他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感受了嗎!庫洛君和Ⅶ組的同學們能好好活着——對黎恩君來說,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吧。”
庫洛怔怔地看着一口氣将情緒爆發出來的女孩垂下眼簾,聲音也随之低下去。
“可是,黎恩君也一定會感到寂寞吧,畢竟他是被留下來的那一方啊。”
他被留了下來。被失去記憶的庫洛,各奔東西的好友們,畢業的前輩們。被歷史的洪流挾持着向前,卻不曾真正主動朝前邁步。他被迫做的事是為了最迫切的需求,與自身的意願與原則都無關,僅僅是為了他人而活着、前進——
庫洛聽見一聲出處不明的鈍響,緊接着碎片像潮水一樣漫上來,像收訊不良的收音機充滿了雜音。他任由那些東西铛铛敲打着腦袋,以至于托瓦握住他的手,祈求地看着自己的時候,他得全神貫注于她所說的才能勉強保持最後的清醒。
庫洛君,黎恩君他現在能夠堅強起來都是因為你。所以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請你一定要陪着他。
之後那些斷片式的噩夢便頻繁起來。那些夢漸漸承載了更多的信息,那是庫洛記憶中缺失的空白。與溫馨愉快的校園生活大相徑庭,夢裏的場景多是冰冷壓抑的,充斥着血的腥味。在夢的結尾他總會聽見誰人的哭泣,撕心裂肺,仿佛能伴随淚水一同沁入心底。他想擡手擦去對方的淚水,想安慰他不要再哭,手臂卻失去了所有力氣。随着夢境一次次的深入,面前那張模糊的臉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某天他終于看清對方的臉時,一股鑽心的疼痛迫使他再度驚醒。
“……黎恩……”
他從未見過那麽慘的一張臉。用破碎的聲音呼喚着自己的名字,讓自己不要再說話。那個拒絕接受現實的模樣,就像是承受了足以否定人生的打擊一樣。
讓他哭成那樣的,是自己嗎。
庫洛懊喪地捶了一下額頭。他想得知更多的事情,但是他不确定這些事對自己是好是壞,會不會給自己帶來多餘的麻煩。或許是基于他心底的顧慮,記憶就像中了魔咒的獅子沉睡不止,偶爾才會狂躁地給自己一些提示。
不管是敵視他的人抑或是曾經的朋友都把他蒙在鼓裏,讓庫洛對這個沉默不語的世界感到恐懼,甚至壓過了對自我危機的意識。以夢裏的片段來判斷,自己當真犯下了無法挽回的罪。他想知道,為此傷得最深的那個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又為何要如此照顧自己,甚至為了自己不惜做出巨大的自我犧牲。
為了這個目标,他需要得知更多的真相。
——而真相往往伴随着殘酷和流血。
傍晚往往是一天之間警戒最為松懈的時段,士兵們累了一天,紛紛換班吃飯休息,而不管是常規治療還是複健都告一段落的庫洛也終于能迎來晚餐。今天送餐的是一個有些面生的護工大叔,他把餐盤放在桌子上,庫洛跟他道謝也只是沉默地點點頭,背過身朝門口走去。庫洛正準備坐下,忽然感覺到一股殺氣,他憑着直覺靠邊一閃,眼角的餘光瞥見刀刃的刺眼光亮。面容滄桑的男人滿臉扭曲恨意,身體不受平衡地搖晃了一下,然後手執匕首再度向他揮去。庫洛不由得咂咂嘴,因為自己的松懈與輕敵,還有對守衛的失望。
那幫人天天守着我,不是因為怕我受到什麽危害,而是怕我危害到他們嗎。
雖然早就預料到了,但真正遇到這種事,庫洛還是感到十分諷刺。看來過去的自己被什麽人所憎恨已經是不争的事實,現在來緬懷也為時已晚,那麽就在這裏賭一把好了。賭贏了或許能得知自己想要的真相。
庫洛邊躲着刺客毫無章法的小刀,邊大聲喊道:
“大叔,我跟你有仇嗎?不如說我見過你嗎?”
“你當然沒見過我,可我見過你——貴族軍的走狗‘蒼之騎士’,實際上只是個殺人犯的你!”
這直接而激烈的字眼讓庫洛的動作頓了一下,險些被刀刃劃傷。
“我可是什麽都不記得了。”病房的範圍始終有限,房門還被鎖上。即便靠着自己靈巧的身手兜了幾圈,也已經沒有退路了。庫洛看着男人毫不退縮地逼近了自己,手心攥出了汗,不由自主便說出了極其推卸責任的話。
那男子忿恨地扭曲着嘴角,喉間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
“只要忘記的話就可以輕松躲過懲罰……天底下如果真有這種道理,那壞人豈不是永遠都得不到報應了!”
如果不是矛頭正指向自己,庫洛對這話簡直心服口服。但這不代表他就會遂這個人的意乖乖去死。雖然這具沒有靈魂的軀體看上去活着沒有任何意義,但這條命是黎恩救回來的,在他還沒弄清楚所有答案之前,絕不可能擅自去死。
“我可是親眼看到的,你和那臺巨大的人形機體是怎麽輕易破壞掉一個部隊的!拜你所賜,只是剛好路過那一帶的我的家人,都被你們這群怪物之間的争鬥卷了進去!”
巨大的人形機體。貴族軍。蒼之騎士。三個關鍵詞在庫洛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還沒來得及捕捉到那吉光片羽,大門就被撞開,士兵們蜂擁而至,将刺客逮捕了起來。計劃失敗的男人在束手就擒後沖庫洛投來憤怒的目光,在他被拉出去之後仍然可以聽見漸漸遠去的破口大罵。士兵們沒有理會庫洛,甚至沒跟他解釋一句就關上了門。他跌坐下來發了很長時間的呆,最後拳頭發洩地砸在床上。
他又錯過了一個得知真相的機會。往後也許不會再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事發不過一周的某天,病房的大門被猛地打開,出現在門口的是臉色鐵青的黎恩。發現庫洛完好無損時他明顯松了口氣,但臉上的憂慮之色并未消除。沒等他開口詢問,庫洛便看透了他的想法似地笑了。
“我沒事,那家夥沒能拿我怎樣,放心吧。”
黎恩張張嘴又把話吞了回去,他倔強地站在男人面前注視着他,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你明明被這麽嚴密地保護,卻還是會發生這種問題。”
你的意思是有內部的人想置我于死地嗎?庫洛聰明地選擇了沉默,留給黎恩獨自思考的空間。黎恩的神情變幻莫測,最後嘆了口氣,朝他遞出了自己的手。
“要去哪?”庫洛看着他。
“我帶你出去走走,已經得到許可了。”
黎恩将庫洛帶到了醫院的後院,那是一片僻靜的小山坡。平時即使是放風,士兵也不會允許他到這種地方。庫洛疑惑地看着黎恩從身邊的行囊中掏出了一個物品,放在自己的手上。那東西沉甸甸的,帶着金屬的質感。
“……槍?”
庫洛望着那把比一般手槍的體型要更大的槍支,不由得感到詫異。除了士兵,在這裏出入的所有人都不能持有武器,至于黎恩為什麽能帶刀出入,只能解釋為他是規格外的。但身為一個與囚徒無異的患者,庫洛顯然是沒有資格攜帶武器的。
“這是導力槍。”黎恩解釋,“裏面的子彈是特制的。殺不了人,頂多是讓人昏睡而已。”
“……給我這種東西要怎樣?”
“防身用的。畢竟發生過這種事,誰也不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而且——”
“而且?”
“……我也不在你身邊。”黎恩的聲音先是迅速低了下去,又想要辯解什麽似地提高了音調:“我的意思是,真出什麽事我也沒法馬上趕過來,所以……”
他的話語懸在半空,随即微微別過臉去。大概是感覺到庫洛一直在盯着自己吧,黎恩的臉頰微微紅了起來。
糟糕,這家夥怎麽這麽可愛。
庫洛感到心髒猛烈地動搖了一下,因為對方平時少見的害羞的一面。這種熟悉的感覺是怎麽回事,莫非過去的我也是喜歡這家夥的嗎?
黎恩輕咳一下,口吻恢複嚴肅。
“總之,這把槍你好好藏起來,不要被他們發現。雖然我是希望它派不上用場……”
“你還真是放心啊,就不怕我利用這把槍逃走嗎?”庫洛調侃道。黎恩一怔,苦笑着說:“是啊,如果真變成這樣,那我當然難辭其咎。”
然後他凝視着庫洛,眼底燃起了安靜的火焰。
“——但是,我一定會把你帶回來的。不管多少次我都會追你到天涯海角,你絕對逃不掉的。”
那一瞬間,在庫洛本應被埋葬的黑暗中,這雙寫滿執念的眼睛忽然與印象中的重疊起來,既視感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定然在某個時刻,這個人也用着同樣的眼神,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語。
——而自己是,被他追逐的對象。
一陣不合時節的狂躁大風飒飒吹過,仿佛要把一切統統帶走。庫洛順勢笑了出來,嘴角彎着譏诮的弧度。
“有時候,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我的敵人還是朋友,黎恩。”
黎恩對此只是報以怃然的微笑。然後庫洛可悲地發現不管對方露出何種表情,都能輕易在自己心底埋下尖刺。他要是敵人可就太糟了。他一邊想,一邊心髒不聽使喚地縮緊了。
庫洛重新低頭看着那把導力槍,掂量着手裏的重量,忽然有種貫穿血液的熟悉感——自己大概用過這東西,而且應該相當熟練。甚至用不着練習,或許都能準确擊中目标。
“……這個槍,是不是少了一把?”
他擡起頭,撞上黎恩陡然變得複雜的神色。說中了。可是不對,這不是他用得最順手的,他知道自己用的,應該是更重,更有殺傷力的東西——
“這樣就行了。”黎恩像是要阻止他繼續思考下去,用手掌輕輕按住男人拿槍的手,又用凜然而莫名悲哀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如果真相是殘酷的,那麽謊言就一定是溫柔的吧。
黎恩對自己太溫柔了,溫柔到庫洛悟到即使他清楚所有的真相,也只會對自己進行盛大的隐瞞,為了不傷害自己。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他真的想讓自己回想起來嗎?庫洛迷惑了。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可以了。再等等我。”
黎恩自言自語般念着,渾身萦繞着一股奇怪的執拗。庫洛覺得今天的他不太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他能感受到的只是黑發年輕人散發的怒火,仿佛埋藏在火山底下的岩漿,現在只是靜靜流淌,但也許哪天它就會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
他正在朝着危險的地方前進。庫洛敏銳地察覺到這點,背脊竄上一陣寒意。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上黎恩的腦袋,後者顫了一下,卻乖順地保持着這個姿勢。
黎恩?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沒事吧?
沒關系的,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很快就會好起來了,不過現在,請讓我靠一下吧。
黎恩放松了身子,仿佛确認他還存在于此一般,将額頭抵在了身邊人的肩上。意外地是個愛撒嬌的孩子呢。庫洛在心裏苦笑,輕輕撫摸他的頭發。
在他身上曾經降臨過什麽嗎,否則他怎會這樣一臉易碎,就像被逼到窮途末路。那些事,又跟自己有關系嗎?
“艾瑪和托瓦他們很擔心你哦。”
聽到熟悉的名字,黎恩顫了顫,擡頭望向庫洛。于是庫洛将Ⅶ組同學和托瓦一行人來探望自己的事告訴了對方。看着黎恩的表情逐漸緩和下來,他也松了一口氣。他只是希望這個人知道,在他身邊還圍繞着許多關心他的人,縱使相隔遙遠但從未改變過的事實。
肩上的溫度消失了。黎恩終于露出了笑容。
“謝謝你,庫洛。”
“我什麽都沒做。不如說這句話應該原封不動還你才對。”
黎恩笑着搖搖頭。多虧了你,我才知道該怎麽做。這句話随着風輕輕飄來,黑發年輕人的側臉,若有所思又仿佛蘊藏了某種決意。庫洛忽然有種直覺,黎恩隐瞞的絕不只是自己的過去,還有他現在做的還有将要做的——但自己不僅一無所知,并且無法幫上他任何忙。
風更大了,烏雲聚攏過來。他們趕在暴風雨來之前回到病房。之後他們打了一個下午的Blade來消磨時間,直到士兵催促黎恩離開為止。
不管是否情願,暴風雨依然如期到來。
那天庫洛正做着例行檢查,透過檢查室寬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站崗的士兵。他剛結束一系列的身體檢查,就在那時,外面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望向門口,發現士兵們正對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敬禮。那個男人轉身對上他的視線時,庫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個男人他并沒有見過面,甚至連照片都沒有看過。但是他認識他。埋在深不見底的某處的記憶正在刺痛着他的神經,甚至沒有任何根據,他就明白眼前這個人與自己的過去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
砰。幾秒後庫洛才意識到站起來的動作太快太猛以至于碰倒了椅子。他全神貫注于朝自己射來冷漠目光的男人身上,不自覺攥起拳頭,甚至聽得見自己咬得咯咯作響的牙關。野獸般的直覺讓他相信,從前的自己對這個人抱有非同一般的恨意。與此同時,雷克特提到過的一個名字浮現在腦海之中。
——奧斯本宰相。
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的反應跟現在極為相似。對方似乎注意到庫洛的激烈反應,微微地扭曲了嘴角,眼裏露出玩味的笑意。這讓他更為激憤。毫無緣由的恨意幾乎要讓他整個人點燃了,首先從曾經破了個洞的胸口開始。
就在他的理智即将被這份憎恨碾成碎片時,另一個身影無防備地跳進視野之中。
那是黎恩。他站在距離男人沒多遠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看着對方。片刻後他從震驚中回過神,握緊拳頭神色尖銳地向對方說了些什麽。而那個男人只是聽着這一切,臉上挂着與嘲諷無異的淡定冷笑,最後他轉過身,對黎恩短短說了句話,後者便臉色蒼白地定住了。随後男人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地與他擦肩而過。這一切發生在不過須臾之間,被醫生喚回神志的庫洛直到坐下時才發覺。他眼神的餘光不住地瞄向玻璃窗外,發現黎恩正與不知何時出現的紅發大尉談話。說是“談話”未免言過其實,以黎恩顯而易見的焦躁表情和對方似笑非笑的應對來說,這只是剛剛那場沖突的延續。庫洛頭一次那麽恨這道緊閉的大門,因為它有效地隔絕了一切可能的聲音。
不過,黎恩跟那個男人是認識的,這個認知在他心中紮下了根。至于他們為什麽會認識,又是什麽樣的關系,滿腔疑惑幾乎要将庫洛壓得喘不過氣。但他有種直覺——那個男人,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阻礙,也是把自己困在這裏的元兇。他出現在這裏的意義,恐怕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自己即将面臨危險。
檢查完後庫洛被直接送回了病房,不久後黎恩也結束了與雷克特的談話,無言地走入病房。他默然無語地久坐在床前,給原本就沉悶無比的病房一股莫名的壓力。正當庫洛準備調侃些什麽來讓他們好過一點的時候,黎恩開口了。
“——庫洛,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
庫洛啞然地與之對望,那雙清澈的薄紫色眼眸裏除了堅定以外什麽都沒有。那一瞬間他明白過來,其實一直以來選擇逃避的并不只是自己。從一開始黎恩就在思考這件事,權衡着庫洛恢複記憶與否的利弊,為此做着不為人知的準備,而現在他總算得出了答案。
庫洛的失憶,對黎恩而言是明确的背叛。作為他的友人,他希望庫洛能記起來;但站在他恢複記憶後的立場來看,他又不希望他記起來。就像庫洛所預料的那樣,恢複了記憶的自己在這裏,不會有更好的結局。黎恩也一定非常清楚這點,尤其在剛剛與那兩人的沖突之後。
所以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其實對那群人來說,自己的生命也好,記憶也好,打一開始就不重要。如果黎恩不在的話,估計自己馬上就會被當成一個礙事的物品處理掉吧。黎恩正是不想看到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才一直努力着,把自己作為籌碼來進行交易。這就是他雖然為他們執行讨厭的任務,卻從不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原因了。但是,那僅限于他們不會對庫洛出手的條件下,如果安全得不到保證,黎恩也根本沒必要與他們繼續兜圈子了。
這種情況下,庫洛也可以選擇犧牲掉自己,讓黎恩自由。但這是行不通的。他不認為這個年輕人會輕易地放任自己送死,關鍵是,他還有想弄懂的事。
——只有黎恩……唯獨他的事,你一定要記起來。
——庫洛君,黎恩君他現在能夠堅強起來都是因為你。所以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請你一定要陪着他。
女孩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着。庫洛·A重頭開始的這一年間,是黎恩、Ⅶ組的同學們和托瓦他們給自己的生命重新灌注色彩。空出來的洞必須要拿什麽東西去填滿,正因如此他才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的記憶。可是,如果他不活在這個世上,就全無意義。
要活下去,哪怕忘記了一切。
要活下去,哪怕心中只有無盡的空洞。
要活下去,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黎恩·施瓦澤的犧牲與堅守,為了有朝一日他……不,他們能真正邁步前進——
“好。”
他沒有任何拒絕這個請求的理由。
為了真正成為庫洛·安布斯特,他做出了改變一生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