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5 間章 支撐着現在的他的是 那天失敗的他
走在醫院的走廊上,總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這裏永遠都是冷冰冰的,讓黎恩想起了戰場。事實上,他已經有好幾個冬天都是在那種地方度過的了,這種寒冷的感覺他并不陌生。但此時他覺得,變得冰冷的或許只是自己的心而已。
在得知庫洛在醫院裏遭到來歷不明的行刺後,黎恩差點對着告訴自己這件事的克蕾雅發脾氣,責問她為什麽明明有那麽多的士兵卻唯獨保護不好一個病人。但他還是忍住了,現階段并不是與鐵道憲兵隊對着幹的好時機。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手頭上的任務巧妙處理掉,同時把自己“真正的任務”完成,盡快趕回帝國。
自從兩年前成為了鐵血的“幫兇”以來,黎恩就幾乎沒再回過家鄉悠米爾。假期除了學校,多半是在醫院中度過的。離開學校後,他的去處就只有醫院了。在庫洛蘇醒之後,鐵道憲兵隊限制了黎恩自由出入醫院的時間,無法再在病房過夜,只好回到離醫院最近的小鎮,那裏有軍部提供的臨時住所。對于結束內戰及阻止共和國入侵克洛斯貝爾的英雄而言,這間單人居室未免顯得小氣了點,但黎恩絲毫不在意。對他來說,不管住在哪裏都一樣,那都不是自己的家。他認為是家的地方,已經哪個都回不去了。
……自己的事怎樣都好,重要的是庫洛。
黎恩焦躁地穿過醫院的長廊,把守于樓梯口的士兵見到他,利落地敬了一個軍禮。他只是點點頭作為回應,畢竟他的身份還只是臨時武官,并不是正式的軍人。
他一路走向位于三樓最裏面的特殊病房,而在那時,他聽見了背後傳來的戲谑聲音。
“喲,辛苦啦。”
不必回頭也能知道是誰在打招呼,黎恩不情願地轉過身。
“雷克特大尉。”
“唉,每次一見到我就一臉苦相,就算是我也會心痛的,搞不好還會被大叔罵虐待你了呢。”
黎恩并沒有陪這個人寒暄的多餘情緒,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如果沒事我就先過去了,他冷淡地抛下這句話正要轉身走開時,身後的男人又發話了,用壓低過的慵懶聲調。
“我說你啊,別玩過火了。”
黎恩停下腳步,雷克特涼涼地說:
“我覺得盡早收手會比較好哦,你應該明白自己的立場吧——還有在那間病房裏的某人的立場。”
黎恩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裝傻可不太适合你啊。”身後的聲音正在靠近,黎恩不由得繃緊全身。“克洛斯貝爾那邊發生了什麽我可是一清二楚。就算這段時間阿爾缇娜被帶回工房檢修,允許你暫時單獨行動,但是你別忘了你可是在情報部監視底下進行任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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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阿爾缇娜在場,她也不會對自己做些什麽的。黎恩在心裏腹诽,忍不住反唇相譏:“既然雷克特大尉這麽不放心,那派米莉亞姆去監視我不就好了?”
“虧你說得出口,你以為我們人手是為什麽這麽緊缺呢,你這個天然攻略王——”雷克特困擾地抓了抓頭發,“先不說這些,我現在可是在好心勸你哦黎恩小弟?再不收手的話,就不只是警告這麽簡單了。”
“所以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黎恩注視着他。
紅發男子嘆了口氣,突然眼神一凜,揪着黎恩的領子将他狠狠撞向牆邊,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雷克特沒有給他更多的餘裕,眼神陰狠地盯着對方。
“你給克洛斯貝爾那幫濫好人提供的援助真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沒興趣知道你們是怎麽勾結上的,但在大叔發現你的秘密之前收手吧。”
黎恩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視線,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這個男人明明平時以大大咧咧的輕浮态度示人,此時卻散發出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你沒有忘記我們當初的交易吧。這種做法太有勇無謀了。想想你的朋友們,還有庫洛·安布斯特,別忘了你真正該保護的東西。”
受到這般露骨的威脅,黎恩眉間的溝壑加深了。
“我能信任你們嗎?明明庫洛出了那樣的事?”
“就結果來說沒出什麽事,不是嗎?”
黎恩察覺到了什麽,頓時瞪大了眼睛。
“你……是你們把庫洛——”
“你別誤會了,黎恩小弟。”雷克特打斷了他,“他是掌握在我們手中的俘虜,我們忍耐到現在完全是因為你。如果連你都不愛惜他的生命,那就不會有人愛惜了。這是忠告,好好記住吧。”
雷克特松開手,像是完成了任務一般舒了口氣。黎恩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子,硬是把胸口的怒火壓制下來。現在還不行,時機還沒到,不能刺激他們,不能打草驚蛇……他在心底重複着,盡量讓自己別去看那張惹人厭的笑臉。
認清自己的立場,即是認清被犧牲者和犧牲者的立場。直到庫洛蘇醒為止,他一直都遵守這個規則而行動。但現在,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如果沒什麽事的話,請容我告辭了。”
黎恩擺出在兩年前根本無法想象的冷漠神色,向對方行禮示意,頭也不回地走向前方的病房。在離開的同時,身後那個慵懶的聲音帶着無奈的嘆息鑽進耳裏。
“那個浪蕩皇子真是愛管閑事,在利貝爾那時也是這樣,現在也是……”
雷克特是個不容忽視的狠角色,在黎恩第一次在他手下做事的時候就明白了。只是他沒想到對方會這麽快追查到自己的行蹤,非但如此,還摸到了自己背後真正的支持者。在克洛斯貝爾光複行動開始沒多久,奧利維特皇子就主動聯系上黎恩,給他提供了建議和幫助。奧利維特會這麽做,一是因為跟羅伊德他們有過面識;更重要的是利貝爾王國的科洛絲王太女給他們暗中提供援助,私交很好的他也決定給予支持。不光是利貝爾王國,一些國家似乎也對鐵血宰相的做法有諸多不滿。雷米菲利亞公國和列曼自治州也在不同方面支援着克洛斯貝爾解放軍。有了多方援助,光複行動進行得如火如荼,而作為臨時武官的黎恩,則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那是前所未有的艱苦而危險的任務。原本黎恩被派到克洛斯貝爾,就是為了壓制解放軍的行動。接受奧利維特的個人委托之後,他表面上在威懾及壓制反抗軍,暗地裏卻與羅伊德等人聯系,提供情報及擾亂帝國軍的視線。
當初接下這份任務之前,面對奧利維特皇子的游說,黎恩猶豫了很久。不是因為這份任務本身的危險性,而是他擔心被情報部得知後可能造成的後果。他之所以踏上戰場,除了自己無法逃脫的責任以外,是為了Ⅶ組的同伴和昏迷不醒的庫洛。他們是宰相加諸于他身上的保險栓,同時也是他最大的顧忌。對于黎恩的顧慮,奧利維特笑了。
“Ⅶ組那邊你不用擔心,再怎麽說我也是托爾茲的理事長,而且是Ⅶ組的創始人,我是不會眼睜睜看着可愛的學生受傷的。”
問題就剩下庫洛了。失去記憶的庫洛到底會被他們利用到何種程度,黎恩毫無頭緒。但是這樣一味拖下去,對他和庫洛來說都沒有任何好處。如果庫洛一直受控于鐵血宰相,不管他的記憶是否恢複,幾乎都永無出頭之日。
在權衡了這些利弊之後,奧利維特交由他自己去考慮。答案其實就在那裏,黎恩也很清楚。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身為帝國皇子的奧利維特要這樣铤而走險。
“因為我不贊成鐵血宰相的做法。從通商會議那時起我就一直很在意這個問題,說實話,這種趁虛而入的做法我無法認同。”
對此,奧利維特認真地回答了他。
“我嘛,被人稱為浪蕩皇子,實際上也只是在依照自己的心來行事罷了。當然,朋友若是有所托付,我定會在所不辭。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用自己的心來思考,到底何為正确的道路。也許對于奧斯本宰相來說我的做法是錯的,但我相信自己沒有錯。正因如此,當時我才想讓Ⅶ組作為第三陣風,開辟出新的希望。”
——我期待着你們能找到自己的路,也包括你,黎恩。你所需要的不也是聆聽自己的內心嗎。你已經忽視了它多年,即便是為了自己,也要好好思考未來的方向了。
聽着一貫不正經的金發男子說出這樣正經的話,黎恩有所震動。他确實已經累了。長年累月的戰鬥,像機器一樣執行任務,手上的鮮血堆積得怕是比過去的庫洛還多——他正在被漸漸磨損,一如石頭被無間歇的浪濤撫平。完成任務不但沒有給予他任何達成感,反而帶來無盡的空虛與屈辱。他痛恨抛棄夢想與信念的自己,也痛恨不得不對現實妥協且無能為力的自己。不斷抹殺着自我,強迫自己戰鬥,一步步走到今天,未來卻在眼前變得模糊不清。
唯一可告慰的是庫洛還活着,但就連這點安慰也不知何時會消失。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他已經徹底厭倦了。所謂的英雄不過是建立在犧牲和妥協之上的産物,就算獲得這種稱號自己也得不到任何拯救。
既然如此,就讓他遵照自己的信念吧。除了痛楚之外一無是處的戰争應該結束了。抛棄那可悲的名諱,成為背叛者固然令人心痛,但這回,就由自己親手把它終結吧。
也許當一切塵埃落定之時,便是窺見前路之時。
——然而,雷克特對他說了那種話。
這說明醫院也不再安全了。情報部和鐵道憲兵隊的監管下會發生那種事,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內部故意為之。庫洛也許還沒有察覺,但現在已經不是能夠坐視不管的時候了。想到這一層,黎恩便心急如焚地将庫洛拉出去,将準備好的導力槍交給他。比起庫洛擅自逃走的可能性,他現在更擔心對方會在行動結束之前遭遇不測。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庫洛到現在還沒有恢複記憶的跡象——單純是因為在現有的客觀條件下恢複記憶只會打亂局面,而本人也會受到更加殘酷的對待,不利于今後的計劃。黎恩告誡自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值得慶幸。
已經沒有時間了。要在事态惡化之前把一切都解決。但是,在那之前就無法收拾的情況也要考慮到。有那種方法嗎?把庫洛救出來的方法。
黎恩茫茫然地靠在庫洛的肩上思考着,腦袋被撫摸的感覺跟以前極為相似,令他稍稍放松。然後庫洛跟他提到了Ⅶ組的同伴們,還有托瓦會長的事,熟悉的懷念感一股腦湧上來,令他幾欲淚下。
“……艾瑪說,只要她能幫上的她都會盡力幫忙。你有一群很好的同伴呢,黎恩。”
誰說不是呢?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們的好。他不會忘記在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裏,是誰在千鈞一發之際幫助自己逃脫,又是誰鼓勵自己打起精神。與他們一同度過的青春,是他不可再來的,最後的美好的日子。雖然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們,只能将回憶當作寶物一樣珍藏在心底。
……庫洛的記憶也是,總有一天能夠拿回來的吧。
不能放棄。在希望與挫折的交替停滞下才到達了這裏,怎麽能在這種地方放棄呢。何況機會和方法還是有的,不是嗎?
——去當游擊士如何呢。
在古戰場暗道裏的地下室,羅伊德對黎恩這麽提議。出于情報交換的需要,他們有時會在曹這兒碰頭。跟羅伊德談到自己正在考慮的事,後者不假思索地給出了這個意見。
“游擊士嗎……”
這個詞黎恩并不陌生。托瓦爾先生也曾給過相同的建議,但那時他無法給出回答,因為他身上還有無法推卸的責任。
“不好嗎?我個人覺得很适合哦。”羅伊德露出了清爽的笑容,“黎恩平時在學校和實習時做的事,其實跟我們和游擊士也差不多不是嗎?不過外國人來做警察在制度上果然還是有點難度,相對來說游擊士就自由得多了。”
“……你是說,來克洛斯貝爾做游擊士嗎?”
“你要來的話我們随時歡迎哦。……啊,這麽說是不是有點自大?不過我想亞裏歐斯先生也一定會同意的。”
随即兩人被曹提醒着眼于情報交換上,這個話題就這樣被帶過去了。但游擊士這個詞,深深地烙在了黎恩的腦海之中。
黎恩的工作,是在收到克洛斯貝爾反抗軍的活動消息之後趕到現場進行阻止及驅趕,這樣的職責反倒讓他更有放走他們的機會;如果有要針對對方進行出兵及清掃的任務,他會想方設法将情報洩給他們。看似沒有直接參與到反抗軍的活動,但在協助方面他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一來二去他也跟羅伊德和蘭迪等人熟悉起來。與他們接觸之後,黎恩逐漸理解為什麽大家都願意幫助他們。無論面前的壁障有多麽難以跨越,他們都決不會放棄,并對那微小的希望深信不疑——這群年輕人的身上有着黎恩一度失去的東西,那種執着與無法打破的相互信賴令他不由自主地羨慕起來。
羅伊德他們對曾經作為敵人的自己非但沒有任何排斥心理,反而相當照顧自己。這讓許久未同誰有密切聯系的黎恩感到了久違的溫暖。如果真的在這裏住下來倒也不錯,帶着庫洛一起……
那時,他不禁對未來有了些許憧憬,懷着對帝國未能割舍的留戀。在離克洛斯貝爾光複還差最後一步,某個寒冷而煎熬的日子裏。
然而,在看見奧斯本宰相出現在醫院的那一刻,所有的憧憬及躊躇都一同被打碎了。那個理應是親生父親的人隔了一面玻璃窗,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對他怒目而視的銀發青年。面對這一幕,黎恩感到血液刷刷地從指尖退去。
“你來做什麽!”
他顧不上禮節,直接沖上去朝對方質問。奧斯本充耳不聞,只是面對着玻璃窗一言不發。
“為什麽你會來這裏?你想對庫洛做什麽?他失去了記憶,這裏已經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了!”
黎恩在喊出這些話的同時,心底某處好像裂開了,岩漿般的情感從中湧出,帶着憤怒與恐懼的熱度。他在害怕,害怕庫洛記起一切,得知自己親手殺死的仇人還活着。害怕奧斯本會看穿他的恐懼與謊言,害怕前功盡棄。
而面前的男人浮現出猶如嘲諷的笑意,他轉過身,聲音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照我看,他至少沒把我忘了。”
奧斯本丢下這句短短的、猶如死神宣判的獨白,邁步走向前方。在與黎恩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黎恩面如死灰地呆站在原地,直到另一個帶着悲憫的聲音響起,他的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
“所以說別玩過火——我提醒過你了。”
雷克特大尉站在牆邊,滿臉憐憫地唏噓。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黎恩低喃道。
“各種各樣的原因吧。我們的測謊沒有任何作用,沒想到大叔對此很感興趣。如果庫洛·安布斯特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那麽把他列入麾下也不錯,正好将功贖罪——大叔是這麽個意思來着。”
黎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要讓庫洛幫你們做事嗎?”他瞥了檢查室內用憤怒的目光直盯着這邊的庫洛一眼,聲調激動地提高了。“明知道他有多恨那個人,還刻意把他安插在他身邊?你們瘋了嗎?!”
“正因如此才要這麽做啊。”雷克特漫不經心地掃視着別處,“與其放一個定時炸彈在這裏,還不如親自盯着比較安全。”
黎恩感到喉嚨裏像哽了難以下咽的東西,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萬一他,恢複了記憶……”
“哦,那個不用在意。讓他想起來的手段雖然是比較貧乏,但讓他想不起來可就簡單得多了。比如說用藥物之類的,總之能讓他規規矩矩幫我們辦事的方法還是會有的。”頓了頓,雷克特沖他嘲弄般地勾起嘴角,“反正,你也不太希望他想起來不是嗎?”
他的話宛如冰水浸透了黎恩的神經,緊接着又點燃了最脆弱的那處,從而劇烈地焚燒起來。黎恩感到自己的眼眶和鼻腔都在發燙,連吐出的氣息都夾雜着憤怒的熱焰。
“你們怎麽能……你們怎麽敢這麽對他?!雖然庫洛做了很多錯事,但不同樣也彌補了嗎!塞德裏克皇太子因為他才能救回一命,事到如今你們竟然這樣對他——”
雷克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終于從牆邊起身,經過黎恩身邊時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提醒過你再不收手的話會有怎樣的後果。不聽人勸的孩子早晚會吃虧的。”
毫不留情的話語刺痛了黎恩,直到吊兒郎當的紅發大尉消失在視野之中,他才嘗到了嘴裏的血腥味。那令他重新回到殘酷而不得不正視的現實。
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在結束一切之後就可以找到出路,但現實并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死去又活過來,然後輕易奪走了他的日常、同伴和理想,塞給他一無是處的英雄名諱與永無休止的戰争。而現在,他又企圖從自己手中奪走庫洛。
黎恩已經無法容忍眼睜睜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奪回的東西再度被奪走,更不必說如今的庫洛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了,若是連他恢複記憶的可能性都扼殺,光是想象都讓黎恩感到無法忍受。
——絕對不會讓他們再碰庫洛一根毫毛。
誰也別想再給他下命令了,他再也不會為了什麽更大的正義而履行任何職責。此時此刻,他唯一挂念的便是帶着庫洛,離開這個地方,然後一起尋找新的出路。
得到庫洛的首肯不是難事,但他毫不猶豫的答複讓黎恩的心中隐隐作痛。面前的男人對以前和即将發生的事都一無所知,僅僅是信任着唯一能夠信任的自己。為了保護庫洛,對于帶他離開一事自己什麽都不能透露,不知為何,這種舉動總讓黎恩有種欺瞞的感覺。不過他已經無暇顧及更多,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帶庫洛從這裏逃脫。
想必在克洛斯貝爾的盧法斯已經收到了雷克特的口風,接下來會對自己嚴加看管,大概很難再有機會給予反抗軍協助。不過在那之前,他就已經把在克洛斯貝爾的任務收了尾。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接下來就只剩各方面的行動了。
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黎恩便想出了大致的計劃,只是需要有人協助。本來不想把他們牽扯進來的,但現在看來是身不由己了。
行動當天,傍晚。
艾瑪用轉移術将她和黎恩從醫院鄰近的樹林裏轉移到醫院天臺。他們從空無一人的天臺走下三樓,在庫洛的病房前撞見兩名正要交接的士兵。在他們來得及驚訝和懷疑之前,艾瑪先一步拿下了眼鏡,對他們進行催眠。不一會,兩名士兵便昏昏沉沉地點點頭,順從地讓他們進入病房。
病房內的庫洛一看見他們,馬上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黎恩從包裏拿出一套鐵道憲兵隊的軍服遞給他,他皺起了眉頭。
“庫洛,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了!”黎恩催促。
“抱歉抱歉,只是看到這個我有種下意識想吐的感覺。”
雖然滿嘴怨言,庫洛還是把那套軍服穿上了,帽子多少也有遮掩的成分,至少看上去不會太惹人注目了。
收拾好後,他們一起逃往天臺,艾瑪和等候在那的黑貓塞莉奴又發動了轉移術。一陣炫目的白光之後,他們來到了離開已久的地方。庫洛詫異地環顧着周圍校園的風景,艾瑪則體力不支地癱倒在地,賽莉奴也顯出一副疲态。
“抱歉,這樣遠距離的轉移術果然還是有點勉強,看來我修行還不夠……”
艾瑪笑容勉強,黎恩趕緊将她扶起來。
“別這麽說,班長已經很厲害了。我真沒想到轉移術竟然可以傳送這麽遠……”
“我說你們,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喘了口氣的塞莉奴急躁地拍着尾巴,催促他們趕緊動身。于是他們一路奔向舊校舍,守在門口的金發青年見到他們,趕緊迎了上去。
“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鬼……”金發青年疑惑地看向穿着軍服的庫洛,頓時目瞪口呆。“庫洛?安布斯特……!”他轉向黎恩大聲質問:“喂,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抱歉帕特裏克,沒時間跟你解釋了,我得再拜托你一件事。”黎恩打斷了他的震驚,從大衣裏掏出一封信交給對方,“這個請你交給愛麗榭。之後可能會有人監視Ⅶ組的大家,我不能讓班長冒這個險。我只能想到你了。交給我的家人,拜托。”
帕特裏克接過信件,又混亂地來回看着他們。
“你們……難道……”
“我要帶庫洛離開帝國,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面對黎恩的回答,帕特裏克激動地揪住他。
“給我等等!!那愛麗榭要怎麽辦?!你的父母呢?!”
“我對不起他們,可是我別無他法。”黎恩苦澀地說,“庫洛現在陷入了危機,我不能坐視不管。”
帕特裏克張口結舌地望着他。賽莉奴心急地叫着沒時間了快點,黎恩點點頭,拍了拍帕特裏克的肩膀,後者怔怔地松開手,看上去就像要哭了。
“帕特裏克,愛麗榭就拜托你了。做兄長的沒法繼續守護她了,替我對她說聲對不起。”
“混蛋!你自己去說啊!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抛下一切,愛麗榭可是會哭的!”
帕特裏克無法接受地破口大罵,雖然不明緣由,但他也察覺到黎恩将要做的是多麽無法挽回的事了。
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心中的愧疚,可是,事到如今已經回不了頭了。
黎恩在心中深深地譴責自己,滿面愧色地轉向了艾瑪。
“班長,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我不能告訴你我們的目的地,這也是為了你好。這樣擅自妄為,我會被大家罵的吧。但是真的很抱歉,我已經無計可施了。”
艾瑪連連搖頭,臉上浮起溫柔的微笑。
“不,我理解你,大家肯定也會理解的。……而且,我也相信這不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也許短時間之內無法相見,但你要相信未來,黎恩同學。”
所以現在請前進吧。艾瑪輕輕推了他一把。黎恩感激地報以微笑,他握住庫洛的手,走進舊校舍。
“再見了,班長,塞莉奴,帕特裏克。謝謝你們。”
他酸楚地看着舊校舍的門漸漸阖上,昔日老朋友的面孔在眼前合攏消失,心裏默念着希望某一天他們還能相見。
乘着導力梯下到舊校舍的最後一層,巨大的灰色機體正在大門背後半跪着等待着它的啓動者。帝國封鎖了黎恩在克洛斯貝爾行動的權限,但并不妨礙他的計劃:他讓帕特裏克回到托利斯塔,事先借到舊校舍的鑰匙打開門,自己将瓦利瑪停在舊校舍之中,與艾瑪一同去醫院。借助艾瑪的魔女之力,不僅可以快速脫離,還可以拖延士兵發現他們逃脫的時間。與此同時,克洛斯貝爾解放軍會開展全面行動,黎恩則在帝國營救庫洛并将其帶去克州,在聖烏爾絲拉醫科大學會有人接應他們。用一般手段是逃不出帝國的,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察覺到來人的接近,瓦利瑪發出淡淡的光。
“你來了啊,黎恩。還有蒼之騎士——庫洛。”
黎恩瞄了一眼身邊的庫洛,後者注視着這架巨大的機體,表情既不是驚訝,也不是陌生。
“瓦利瑪,我跟你說過的事,你還記得吧。”
“——肯定。開啓精靈之道,送走你和庫洛,随即自我封印。”
瓦利瑪無機質的回答響徹在空曠的舊校舍。黎恩難過地走上前,靠住至今為止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騎神,輕輕撫摸它的金屬表面。
“我很抱歉,瓦利瑪,我不得不對你做出這種過分的事……”
灰之騎神短暫地陷入沉默,說:
“黎恩,我是應啓動者的願望而存在的,若這是你的願望,我就會盡可能地幫助你。”
“……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黎恩垂下頭低聲說。
“那就去吧,黎恩,你還有很長的未來。你作為灰之啓動者的資格,以及我的搭檔的事實,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會改變。”
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在那之前,你和庫洛會獲得所應得的人生。
瓦利瑪形同預言的話語點亮了黎恩消沉的面容。謝謝你,瓦利瑪,一直以來都辛苦你了。他發自內心地微笑,最後一次擁抱他的搭檔,瓦利瑪的眼睛發出了亮光,随後一道溫柔的光流淌在他們周圍,仿佛曙光一般點亮了幽暗的校舍。
黎恩拉着庫洛站上那道光,光一下子把他們吸走,迅速将舊校舍和瓦利瑪都隔絕在外,很快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他們的回憶、家人、朋友、敵人……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道光抛在身後。從這時起他們除了自由以外一無所有,而自由就是他們的一切。
“抱歉。”
庫洛不明所以地看着忽然道歉的黎恩,後者苦笑着說:“就這樣擅自帶你離開,前方也許會很危險,未來會變成怎樣我也不能确定……”
“沒關系。”庫洛沒讓他說下去,“我本來就一無所有,有你在身邊我覺得也挺不錯。”
他反握住黎恩的手。黎恩先是怔住,柔和的笑意一點點爬上他的嘴角。庫洛永遠知道要怎麽在重傷自己之後安慰自己,而他希望之後無論遇到什麽,這個人也不要改變現在的初衷。
他們感受着對方的體溫,一同去往白紙般的嶄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