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4.就為這傷痕累累的生存方式 取個名字吧 (1)
夢裏的喧嚣逐漸被窗外鮮明的鳥鳴聲所取代,庫洛睜開幹澀的雙眼,扶着頭坐起身。他花了幾秒鐘才确認自己的所在地,此處并不是夢中的醫院,而是狹小的公寓租房。
“好久沒做這種夢了……真是讓人不爽。”
他喃喃着側過頭,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床上躺着的人露出的半截手臂。他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床邊,黎恩還在熟睡,睡臉仿佛不谙世事的嬰孩。他的鼻梁上空空如也,這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就這樣默默注視了一會,庫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結果只是碰到那微微翹起的黑發,他就膽怯似地收回了手。
這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讓他想起了以前在醫院他們并肩而坐的日子。現在他們的關系并不比那時候更接近。人并不是越熟悉距離便越短,也許還會恰得其反。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沒再迷戀于待在對方身邊。
黎恩是被食物的香味喚醒的。他平時習慣早起,加上在軍隊裏待過好幾年,生物鐘總是令他比庫洛起得更早;所以當他發覺廚房裏是庫洛在做飯時,不由得呆了好幾秒。今天太陽大概是打西邊出來的吧?他一邊抱着這樣失禮的念頭一邊洗漱,整理完的同時,庫洛也把早餐端出來了。
“魚肉漢堡?”
看着面前的早餐,黎恩滿臉詫異。庫洛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份,含混不清地說:
“魚是昨天你釣的,面包是昨晚上吃剩下的。反正随便整整還是能吃的吧。”
由于庫洛在賭場輸掉了半個月的生活費,手頭緊張的他們不得不吃得比平時更為簡樸。這早餐比起平日裏的晚餐還要奢侈,但黎恩的重點并不在這裏。
“不……你怎麽會做這個?”
“你忘記你做過了?”
庫洛反問道,黎恩疑惑地看着對方。
“但我不記得我有教過你做法……”
“這種東西大爺我吃一口就會了。好了,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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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口搪塞了一句,庫洛便自顧自地大快朵頤起來。黎恩猶豫着拿起眼前的魚肉漢堡吃了一口,臉上便浮起複雜的苦澀神色。
“不好吃嗎?”庫洛挑起眉。
黎恩搖搖頭,“不,很好吃,比我做的還好吃。”
然後他沒再說話,只顧低頭咀嚼着手中的早點。他之所以露出這樣複雜的神情并不是因為味道不好,而是因為這個味道就跟當初在帕坦古艾上,庫洛做給自己吃的幾乎一模一樣。
這只是巧合嗎?還是說即使忘記了,身體裏仍然刻印着關于故鄉的記憶呢。黎恩沒有試圖去尋求答案,熟悉的美味落在舌尖,無比苦澀的滋味卻徒留心底。
兩人相對無言地将早餐吃完。在出門之前,黎恩把眼鏡戴上,見狀庫洛嘲弄道“明明不戴也無所謂了吧”。他的意思黎恩不是不明白,畢竟他們的行蹤已經被雷克特發現了,原本為了避人耳目而做的僞裝也就顯得沒有必要了。
“還是戴着吧。”
黎恩只遲疑了一秒。見他如此堅持,庫洛也就聳聳肩不再說什麽。
“早上好,黎恩,庫洛~”
他們一推開游擊士協會的大門,一個可愛的聲音就以飽滿的元氣迎接了他們。
“琪雅,早上好,你是過來接小雫的嗎?”黎恩沖少女露出微笑,庫洛伸出手跟小跑過來的她擊掌然後互相一笑。這兩人什麽時候變得那麽熟絡的?黎恩忍不住納悶起來。
“嗯!今天亞裏歐斯先生不在,我來接小雫一起去學校!”琪雅笑臉燦爛,“黎恩和庫洛是要工作?”
“是哦,大哥哥們每天都在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呢。”那天去賭場賠的還沒那麽快能賺回來。庫洛嘆了口氣想順手揉揉琪雅的腦袋,被黎恩眼明手快地阻止了。琪雅并不在意這些細節,臉上仍然挂着天真明快的笑容。
“嗯~羅伊德也說蘭迪整天都在煩惱這些事呢,不過這也說明大家正在為生活而努力呢不是嗎?”
庫洛被噎得說不出話。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的黎恩苦笑着,對這無良搭檔也有被別人壓制的一天感到莫名欣慰。
這時琪雅忽然安靜下來,視線來回在兩人之間逡巡,疑惑地歪了歪頭。
“黎恩和庫洛,吵架了嗎……?”
黎恩心裏一跳。身邊的庫洛也滿臉訝異,彎下腰看着少女。
“怎麽了丫頭?怎麽突然這麽問?”
“只是感覺而已?因為總覺得你們之間的氣氛跟平時的不太一樣……琪雅,說錯了嗎?”
碰到庫洛的視線,黎恩趕緊移開眼。他讨厭對他人有所欺瞞,尤其是對這孩子。就在他躊躇于該如何說明之時,庫洛搶過了話頭。
“我們沒吵架哦。不如說我們關系好得很呢,對吧?”說着他一把摟住黎恩,後者雖然僵了身子,但仍隐晦地表示同意。
“……嗯,是的。”
“如果真是這樣,你們最近的任務完成率就不會這麽低了呢。”在前臺旁觀的米歇爾微笑着指摘道,“差一步就可以成為正游擊士了,要是不再努力一點的話,評定可就成問題了哦?”
“是,我會努力的。”黎恩繃直了身子,把庫洛的手不着痕跡地拿下來,“只是最近發生了一點事,不會影響到評定的。”
“是嗎,那就好。”米歇爾還想說些什麽,這時小雫從樓上下來了。仿佛接到信號,黎恩留下了禮貌的道別,就跟庫洛一塊出門了。
“‘我會努力’嗎……不是‘我們’啊。”米歇爾咀嚼着離去的青年的話語,無奈地苦笑着。姍姍來遲的小雫疑惑地問發生了什麽事。琪雅露出與她稚嫩少女外表不符的悲傷表情,低落地垂下了頭。
“如果……如果他們能對對方再坦誠一點的話……”
“是啊,那兩個人到底在鬧什麽別扭呢。”
不過恐怕事情也沒那麽簡單吧。米歇爾隐去了笑容。
“如果一直隐瞞真相,隐瞞自己最重要的心意,最後不僅會傷害到關心自己的人,也會傷害自己。這一點琪雅非常明白、正因為是我才會明白……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他們這樣子……”
失去至寶之力的少女懊悔地低喃。經歷過莫大的喪失,背叛了所愛之人,釀成無法挽回的過錯,最後被羅伊德他們不顧一切地奪回之時她才明白了這個道理。雖然失去了能力,但心思細膩的她仍然能夠看出來那兩人所背負的關系的扭曲與痛楚。
小雫輕輕握住好友的手。米歇爾嘆了口氣。
“誰說不是呢,不過有些事,終歸是要他們自己才能解決吧。”
黎恩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游擊士協會。自從上次雷克特的不請自來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盡管之後風平浪靜得就像一場夢,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正如琪雅所說,正在悄然改變。他們之間的話明顯變少了。平時黎恩固然不算多話,而庫洛總會适時插話進來調節氣氛。但在發生那件事之後,他似乎就連這樣的努力也懶于去做了。一旦對話中斷,彌漫在兩人之間的就只有尴尬和沉悶而已。說實話,這種感覺太糟糕了。黎恩甚至覺得他們作為敵人的時候氣氛都沒這麽糟過。
但是,如果這是庫洛的選擇,那就這樣好了。他本來就是被自己帶過來的,對于自己帶給他的危險和不解釋的含糊态度,他大概也心懷不滿吧。不管怎麽說,在庫洛尚未恢複記憶的現在,自己有責任保護好他。即使背叛了祖國,抛下了親人和朋友出逃,那都是自己的選擇,和庫洛無關。至于他要對自己有任何不滿或怪罪——任何人對自己有任何不滿或怪罪,那都是自己理應承受的。
他對諸事都有奇妙的揮之不去的罪惡感,但唯獨對自己所做的事未曾後悔過。他嘗試說服自己不要去在乎,漸漸地也就真的将其置之度外了。所謂成長,無非是一個把得失逐漸看淡的過程而已,黎恩漠然地想,拒絕去思考把一切都抛給罪惡感的行徑背後的深層含義。
如今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保護好他們現在的生活,然後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尋找出路。
“——黎恩。”
黎恩從思緒中回過神,看向喚他的庫洛。他指了指他的腰間的斜挎包,然後黎恩才察覺到自己的ARCUS在響。接起來後,打過來的赫然是羅伊德。
“你們要是有空的話,可以來聖烏爾絲拉醫科大學一趟嗎?”
新上任的特務支援科科長溫和地請求道。
羅伊德的要求他們當然不會拒絕,處理完手頭上的一些任務,他們便往城外的醫院趕去。
“最近我們是不是也來太多次醫院了?”面對近日來庫洛難得的主動搭腔,黎恩白了他一眼,也不想想是托了誰的福,他回嘴道。
他們推開病房門,裏面有一對夫婦,看見他們立刻站起身。而坐在一旁等候的水色長發少女靜靜地沖他們投來略顯不滿的眼神。
“太慢了,黎恩先生和庫洛先生。”
雖然用的是敬語,但言辭和語氣都不乏嚴厲。雖然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但缇歐?普拉托的氣勢已經足夠讓兩個大男人低頭了。
“抱歉,缇歐,我們來遲了。這兩位是……?”黎恩看向那對夫婦。
“初次見面,我是哈羅德,這是我的妻子索菲亞,我們有事想拜托你們……是關于我兒子柯林。”
有着堇色短發,相貌溫和的男子加入了話題。這時他們才發現病床上躺着一個紅發的男孩,面色通紅痛苦地呼吸着。這病情一看就不輕,兩位準游擊士不約而同地皺起眉。
“有什麽我們可以幫上忙的嗎?”
“我來解釋一下吧。”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随着開門聲響起。最近已經榮升為護士長的塞西爾小姐走進病房,為他們說明情況。原來這個男孩得了罕見的病,突然發起高熱而三天不退。醫生診斷他需要幾種草藥調和才能醫治,遺憾的是無論哪一種草藥醫院都沒有,必須想辦法去弄。
“據說大聖堂的主教手上有一種,羅伊德先生已經去找他了。接下來還有幾種草藥,我們都會分頭去找,但擔心速度太慢,所以想委托你們幫忙。”缇歐冷靜地看着他們,“你們會接受嗎?”
黎恩看了一眼滿面憂慮的男孩父母,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當然,我們也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既然搭檔都這麽說了,庫洛自然沒有反駁的理由。哈羅德先生看起來安心了些,他的妻子則向他們深深地行禮,聲音裏有着無法忽視的哽咽。
“拜托你們了!只有這個孩子、只有柯林無論如何都不能有事……”
“索菲亞,不要這樣,他會好起來的……”
聞言,缇歐和塞西爾都流露出複雜的神色,紛紛安慰哈羅德夫人不要太過擔心。看來這家人大概是有什麽難言之隐。黎恩和庫洛對視一眼,決定不再耽擱時間。
“——其實用不着我們出場,他們也能解決吧。”
他們根據塞西爾提供的線索,來到了烏爾絲拉間道的岔路口。在搭檔着眼于路邊的花花草草上看有沒有對應上的草藥,庫洛事不關己地發表感慨,果不其然被對方不鹹不淡地瞪了一眼。
“今早米歇爾先生不才提醒我們要努力工作嗎?而且我們也總是在受羅伊德先生他們的照顧,既然他們需要幫忙,我們也應該盡力去幫才對。”
“是是,其實這也是他們的照顧啊,這個委托。”
“什麽?”
黎恩沖他投來了疑惑的眼神。庫洛聳聳肩,語帶諷刺地感嘆:“你真是,只有在對自己的事情上特別遲鈍啊。”
“……我才不想被你說呢。”
黎恩下意識地回嘴,庫洛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這遲鈍的家夥是不會明白羅伊德的一片苦心的。不用米歇爾告狀,羅伊德大概也能從平日的氣氛裏察覺到了什麽吧,所以才特意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們。那家夥也是個唯獨對自己的事特別遲鈍的熱心人哪。
黎恩停下了腳步。他發現在間道的灌木叢邊有一些跟塞西爾口中描述很相似的藥草,連忙彎下身查看。确認過是他們所要找的草藥後,他們趕緊把草藥挖出來小心收起來。然而在他們打算折回醫院的時候,竟迎來了不速之客。
“——是魔獸!”
三只大角猩猩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氣勢洶洶地向兩人逼近。黎恩和庫洛都趕緊拔出武器應戰。黎恩的劍術自不在話下,庫洛的導力槍也相當得心應手,再加上ARCUS戰術鏈接的威力,兩人很快就解決了兩只魔獸。
就在這時,一陣不自然的風伴随一聲嚎叫聲迅速靠近,正專心與最後一只魔獸纏鬥的黎恩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旁邊的男人推開。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庫洛發出一聲悶哼跪了下來——他的背部遭到了猛烈一擊,而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只比大角猩猩更為兇暴的魔獸。
“庫洛!”
銀發男子咬着牙,被撕裂的傷口處鮮血滲了出來,很快就把衣裳染得一片暗色。眼前的情景讓黎恩一瞬間凍結了。
三年前的那一幕霎時在腦海裏複蘇:仿佛燃燒的煌魔城,胸口遭到貫穿的奧爾迪涅,在他抱緊的男子身下蔓延的血泊,因吸收鮮血而變得沉暗的外套……不可饒恕。無論是為了掩護自己而承受傷害的庫洛,還是無法保護他的自己。眼睜睜看着庫洛在自己面前倒下,往日與眼前的情景交織的悔恨與憤怒點燃了黎恩的心髒。
他握緊了手中的太刀,渾身散發出一股難以忽視的氣焰。
“黎恩……?”
庫洛察覺到事态不妙,擡頭望向同伴。只見黎恩如同将理智吞噬殆盡的漩渦,黑發染上白色,原本晴朗夜色般的眼眸化為殺氣騰騰的暗紅。就連太刀和萦繞的氣息也随着他身姿的改變燃起了透明的火焰。那壓倒性的氣勢讓原本占着上風的魔獸們發憷着退縮,被憤怒支配的黎恩沒有因此而放過他們。他發出滿是怒意的低吼,動作淩厲地向兩只魔獸斬去,電光火石之際,這兩只倒黴的東西便哀嚎着倒下死去。
樹林重新歸于寂靜。然而消滅了敵人的黎恩并沒有因此而平息下來。他緊緊抓着自己的胸口,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在努力與暴走的情緒抗争,恍惚中耳邊傳來了重複着他名字的呼喚,有一只手毫不畏懼地握住了黎恩拿刀的那只手,令他陡然一驚。
“醒醒黎恩!不要被吞噬了!”
熟悉的聲音和體溫喚回了黎恩的神志。他就像挨了當頭一棒,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周遭燃燒的氣息漸漸平靜下來,視野逐漸清明,頭發和眼睛也都恢複成原來的樣子。他茫然地看向緊握着自己的手的男人,瞳孔裏映出他手上的血和躺在血泊裏的魔獸,心髒一下子縮緊了——眼前的光景不可避免地,跟十幾年前在悠米爾的雪山裏那一幕重疊起來。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收放自如,但時隔多年,他竟然再度重蹈覆轍。為了保護重要之人,被憎恨和憤怒沖昏了頭腦,吞噬了神志。他明知道這并不正确,而他卻一再在同一個地方摔倒。仿佛沉堕深淵的罪惡念頭重重擊打着他,黎恩絕望地緊緊抱住面前負傷的庫洛。
原來一直沒能前進的,是自己。
折返醫院後,塞西爾不由分說拉着受傷的庫洛去治療。雖然想陪他一起去,但黎恩不得不先把草藥帶給柯林的主治醫生。在病房內他碰上了完成任務的特務支援科一行人。這樣一來,需要的草藥就都齊全了。在柯林喝下藥湯之後,高燒便退了下來,在場的人紛紛喜形于色。
“這下暫且可以安心了。”缇歐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真是謝謝你們……原本就受過特務支援科很多幫助,這次多虧了你們,還有兩位游擊士,沒有你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而且還為此負了傷……”哈羅德先生看起來感激又內疚,黎恩趕緊搖搖頭。
“不,那是我們不小心,重要的是這孩子能夠得救。”
哈羅德夫人憐愛地看着面色變得平穩的柯林。
“女神大人是愛着這個孩子的,一直以來都受到大家的諸多幫助……這也是最後的眷顧吧,為失去了一個孩子的我們。”
“索菲亞……”
她的話讓整個病房陷入了沉默,哈羅德先生扶着她坐到椅子上。這時年幼的男孩漸漸睜開眼睛,看見守在身邊驚喜萬分的父母,露出了天真的笑臉。
“爸爸媽媽,我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見了好久以前救了我的那個小姐姐,她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就把我給趕回去了。不過臨走前她還擁抱了我,她身上的香味很好聞……”
這話引起了在場除了黎恩以外的騷動。就連一貫嬉皮笑臉老不正經的蘭迪也變了臉色。哈羅德夫婦先是驚訝萬分,而後都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柯林,你還記得那個姐姐啊。”羅伊德摸了摸男孩的額頭,柯林輕輕點點頭。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為什麽忘不了呢……總覺得,那個姐姐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她又幫助了我們一回啊。”哈羅德先生帶着懷念的神情低語,握住了兒子退熱的小手。“柯林,你還在這裏,還在我們身邊……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了。”
盡管無法領會父親話語中隐含的沉痛與慶幸,卻能夠感知到被呵護的安全感,男孩微笑着沉入夢鄉。
退到病房之外,黎恩終于藏不住心中的疑慮,詢問這家人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麽。羅伊德等人面面相觑,紛紛露出苦笑。
“怎麽說呢,是個很長的故事呢。”
羅伊德将哈羅德一家與玲的故事娓娓道來。包括他們認識玲之後遇到的一系列事情,她和艾絲蒂爾和約修亞的事情。為想象不到的曲折故事所震動,黎恩不禁為這家人的酸楚經歷而唏噓。結社中最小的執行者,經歷過旁人難以想象的悲慘過去,和原以為抛棄自己的家人重逢。玲救下了弟弟,心裏清楚此處已經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她所背負的黑暗,已經讓她無法面對家人。為了讓他們真正前進,她選擇不與親生父母相認——忘記自己的存在,對他們來說也許更加幸福。這一次,是她主動離開了親生父母,投向毫無血緣關系,卻包容自己的一切的少年少女懷中。
“小玲她以為自己能夠抛下不管的,但她做不到。恐怕她那時已經意識到自己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吧。”缇歐的神情變得柔和,艾麗點點頭,唇角的微笑染上了些許苦澀。
“那孩子很溫柔,雖然心中仍有深深的芥蒂,但還是默默地守望着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她只是想要确認自己的存在,确認自己是不是被父母抛棄的。”
“這個世上,有的是想忘都忘不掉的事啊。”蘭迪懷着沉郁思緒如此感慨,話語裏似有弦外之音。
所幸,哈羅德一家沒有忘記過這個消失已久的女兒,盡管他們最後仍然沒能見面,但思念互相交錯之時,這個故事就得到了圓滿。
至少他們已經抓住屬于自己的幸福了。
“因為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不管怎樣都無法抛下,無法忘記嗎……”
黎恩的自語宛如一根柔軟的刺紮入心底。庫洛至今都沒有記起關于他的一切,甚至是他們的過往。而自己就像是為了逃避他記不起關于自己的事實,拒絕面對現實。
嘴上的冠冕堂皇,掩蓋不住自己的心虛。不管黎恩願不願意承認,也許自己不過是屬于庫洛心中可以遺忘或不願想起的一部分。他所認為不可饒恕的被背叛的事,在庫洛眼裏恐怕都不值一提。
他感到指尖虛軟冰涼。因了這毫無預兆的佐證,打破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幻覺。
“有時候換一個新環境,站在不同立場,可能只是暫且為了逃避,但最後會重新回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歸處。”
羅伊德似洞穿了他的心思。
“正是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才會更珍惜自己現在的幸福。哈羅德先生他們,不正是在實踐着這一點嗎?”
特務支援科的所有成員都碎聲應和着科長。黎恩迷惘地擡頭,視線凝固在正前方,那個面無表情的銀發男子身上。
不知是第幾次用鑰匙打開這扇看起來快要發黴的木門,黎恩忽然覺得手腕沉重,不僅是因為席卷而來的疲憊。身後受了傷的男子用無言的目光注視着自己,也讓他頗感壓力。室內亮起并不明亮的燈光,黎恩沉默地走進廚房裏燒水。渾身狼狽的他們急需清洗一番,而負傷的庫洛更是需要小心。
黎恩提出要給庫洛擦洗一下除了傷口以外的地方時,後者只是盯着他看了兩秒,便順從地走進浴室背對他坐了下來。他試了一下水溫,用濕毛巾進行擦洗。整個過程兩人都異常安靜,就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前的準備。黎恩解開繃帶時看見創口,驀地頓住了雙手。雖然只是皮肉傷,傷口也比想象中要淺得多,但他的動作還是明顯緩了下來。
對不起。
在水聲和摩擦聲的間隙,黑發年輕人嘆息着洩露出自己的歉意,而背對着他的人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給庫洛重新上好藥包紮好後,黎恩也去洗了個澡,出來時發現庫洛一反常态地坐在床邊,手裏拿着一副Blade。
“怎麽了,還不打算睡嗎?”黎恩擦着頭發走近床邊。
“在那之前我們來打一局吧。”
“可是你的傷……”
“一局就好。”
拗不過庫洛,黎恩只好在他對面坐下。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進行Blade對戰是什麽時候了,為什麽在這種時候突然想要玩牌?對面的男人無視他的疑慮,若無其事地将牌面切好,分派給兩個人。一時間,房間裏只有兩個人此起彼落的念牌的聲音。
“我說啊,黎恩。”
“什麽?”
黎恩出了一張Mirror,将對面的牌拿了過來。
“如果我贏了,你就答應我一件事怎麽樣?”
庫洛不疾不徐地出了與他一模一樣的牌,将被拿走的牌又拿回來。黎恩将視線從牌面移到庫洛的臉上,想從他平靜無波的表情上讀出一絲端倪,但失敗了。
“為什麽突然……?”黎恩謹慎地發問。庫洛指着自己的背說:
“你欠我一次,我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還不能答應嗎?”
這招狡猾但十分有效,黎恩有種自己上當的直覺,沒轍地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
于是他們繼續游戲。沒過多久便決出了勝負。勝利者卻絲毫看不出自得的模樣,只是把手裏的牌一丢,正襟危坐。
“牌技進步了不少呢,我已經贏不過庫洛了。”黎恩苦笑着将牌放好。別小看人啊,面前的男子咧嘴一笑,黎恩擡起頭正視對方。
“那麽,你想要我做些什麽?”
“嗯,那就……”
庫洛頓了頓,做出沉思的模樣。結果下一刻,他竟吐出黎恩做夢都沒想過的話語:
“——你回去吧,黎恩。這就是我的請求。”
黎恩的眼睛睜大了。
“你在說什……”
“我說讓你回帝國。”庫洛的語氣聽不出絲毫玩笑之意,“雷克特應該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不管怎樣,總比待在這裏好多了。”
“為什麽突然、”仿佛有一團淤泥堵在胸口,令黎恩心煩意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一點也不——”
“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恢複記憶吧?”庫洛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聲音和表情冷漠得像是另一個人。“說實話,我已經厭倦了。你不明不白的态度也好,這種如履薄冰的生活也好。沒錯,你有自己的顧慮,也不需要我理解你。那我現在告訴你:如果只是為了保護我,大可不必做到這種程度。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或許就不會受傷——我一個人可能會活得更好。”
言語化為碎冰,無預兆地插入胸腔的每一處。黎恩不理解自己為什麽必須得接受這樣殘酷的剖白,但視線卻無法從男人臉上移開,直到眼眶發澀發燙。
“黎恩,你對我而言說是救命恩人也不為過。你對我的照顧我無以為報,但也該到此為止了。我不能再浪費你的人生,你也無須對我有任何責任感。若是你對過去的我有歉疚,那麽你都已經盡數償還了。所以,你回去吧,你的家人和朋友還在那裏等你。你得過點屬于你自己的生活。”
庫洛的嗓音陡然變得柔和,将無法阻絕的字句灌入黎恩耳中。黎恩說不出話,不是因為他想要沉默而是因為胸口痛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為什麽這個人可以說出這麽殘忍的話?在他們共同經歷過無數風霜,命運已如葛藤般糾纏不清的當下。諷刺的是,諸多險阻和艱辛未能讓他們分開,宣告游戲結束卻只需要庫洛的一句話。
“……那你呢?”黎恩壓抑着聲音問,“我走了以後你要怎麽辦?”
“這就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了。也許我會繼續留下來做游擊士,也許我會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總之,我不會回帝國。”
情理之中的選擇。或許放庫洛一個人離開,他确實可以活得更自在。不必為自己所累,也不必顧慮記憶恢複與否。但是,要黎恩承認一切到此為止,剪斷他們之間所有的糾葛,從這個人的生命中抽身而出——唯獨這件事,他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既然他将一切和盤托出,那麽自己也沒有必要再屈就了。黎恩攥緊了拳頭,将壓抑已久的怨怒化為清晰堅定的一個不字。
“我不會走的。要我抛下你自己回去,我做不到。”
銀發男子的眼神沒有變化。“你會走的。因為你答應過我。”
黎恩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早該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這太狡猾了,”他不可承受地垂下頭,“只有這件事我不會答應你,庫洛。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黎恩扭頭起身走向窗邊,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庫洛看着他沉默而隐忍的背影,問道: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你不能離開?”
“因為……”短暫的卡殼之後,黎恩抓緊了窗棂,“是我帶你逃走的,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我不是想聽這個。”背後的男人斬釘截鐵地說,“我說過,你不必對我有任何責任感。我失去記憶對你來說已經是背叛,更不用說我還趕你走。對我這麽一個背叛者,你為什麽還要有責任心?”
不幸地,沒錯。正如庫洛所說,他對黎恩而言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不僅在學校裏騙取他的信任之後刀刃相向,更在那場大戰之後失去了記憶,到現在還要過河拆橋。換了任何一個人,也許都無法忍耐。
黎恩無言以對。他無法回答這個诘問,因他心知肚明,所謂責任感不過是個貧瘠的借口。
眼看着他的背影透露出拒絕的意味,庫洛繃緊了嘴角。
“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對我仍然抱有同情,那種東西我勸你趁早扔了。”
這個男人的狡猾之處,就在于他足夠決斷狠心,因此總是占據有利一方,步步緊逼,而仍未抛下所有顧慮的黎恩只會被牽着鼻子走。如果再不做些什麽,他就會徹底被這個人打敗。可是,就這樣妥協的話,那他努力到現在是為了什麽?
“好了,除了這些你還有別的理由嗎?”庫洛沉聲逼問。
黎恩搖搖頭,并不是在回應庫洛的問題,而是在驅趕那些說服自己忍耐下來的念頭,他明白這時若不說,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因為、”他的嗓音在途中幾乎哽住。“因為我不想離開你!努力了那麽久,做了那麽多分不清對錯的事,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
庫洛的眉頭微微蹙起,就像看着這世上最令他為難的物事。他想要喚一聲眼前人的名字,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黎恩崩潰地垂下頭,落在腿邊的手指攥得發白。
“說放不下你一個人也好,你的記憶沒有恢複也好,那都是騙人的。其實是我需要你才對!庫洛對我來說是必要的!我知道就算我不在你也一樣能過得很好,說不定能過得更好。但是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該怎麽前進才好?!”
他喊出來的話宛如化開的冰沖開了閥門,淚水也随之湧出。
其實需要對方的人是我。他不在我身邊的日子,就像靈魂丢失了一塊碎片。在戰場上,在每一個煎熬而看不到頭的日子裏,因為有着必須要保護他的念頭,我才能堅持下去。
然而唯獨無法面對這樣軟弱的自己,所以我只能說服自己,是他需要我。
此後我便一直以保護者的身份自居。這樣一個看似堅強實則脆弱不堪的自己,竟發誓要永遠守護這個人。
別惹人發笑了。
暌違了兩年之久的眼淚源源不斷地砸在牆灰剝落的窗臺上,沁染出一朵朵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