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4.就為這傷痕累累的生存方式 取個名字吧 (2)
的水痕。自從庫洛·安布斯特倒在自己面前之後,黎恩就再沒掉過眼淚。直到這一刻,他終于能放聲哭泣。他不知為何而哭。也許是為了他抛下的家人與朋友,失去記憶的庫洛;也許是為了他曾經為了兩人所做的一切抉擇,塗抹着鮮血的刀光劍影的日子,言不由衷的自己抑或是厭倦了自己和一切事物的庫洛。盡管此時此地他并不是一個人,但他從未感到如此孤單。于是他只能對着窗外的夜空哭泣。否則這份壓抑已久,快要爆炸的情感該何去何從?
面對盡情宣洩的黎恩,方才還冷漠地趕他的庫洛眼神陡然變得柔軟。他從床上起身,走到黎恩身後,清楚看見對方察覺到自己的逼近而繃緊的身軀。他的心中突然湧現出一種不可理喻的溫情,為了這個人長久的守候和堅持,哪怕他對自己仍有戒備之心。
然後庫洛從身後攬住黎恩,仿佛在擁抱令人痛心的寶物。這個舉動讓懷中的軀體僵直了片刻就更劇烈地顫抖起來。黎恩捉住男人的襯衫袖口,縮着肩膀無聲地哭泣。未曾見過的軟弱姿态,讓庫洛感到心髒一陣陣的抽痛。他貼近對方的耳廓勸誘般地呢喃:
“我以前是個怎麽樣的人呢?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是個……又過分,又殘酷的男人……”
“對我這麽一個壞男人,虧你還能不辭勞苦地照顧這麽久,把我帶到這裏來呢。”
耳邊響起一陣苦澀的輕笑。黎恩頓時憤恨難平,猛地轉過臉怒視着他:
“那還用說嗎,因為我喜歡你啊!”
他并沒有想太多就沖口而出。在眼神對上的一瞬間,黎恩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庫洛居高臨下地看着神色失措的黑發年輕人,唇角靜靜地勾起一個弧度。那是黎恩所熟悉的,真假難辨而勝券在握的笑。
“看來你比那個大尉所說的更喜歡我啊。”他意有所指地調侃道,黎恩的臉燒紅了。
“不、不是,剛剛只是不小心——”
“那不就是真心話嗎?”庫洛輕輕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難道你想說那也是騙我的嗎?”
黎恩的辯解堵在喉頭裏,又被自己吞了下去。他別開視線,悶悶不樂地說:
“……不是。”他停頓了一下,在男人擺出一臉自得之前又不甘心地低聲說:“可是那又有什麽意義呢,庫洛你……從來都沒記起過我的事情不是嗎?”
黎恩想起了今天下午在病房之外的談話。他覺得這樣擅自期待着什麽的自己很可憐,加上剛才被庫洛冷漠驅趕,心中的不安與壓抑昭然若揭,更顯狼狽不堪。此時他感覺兩人的關系已勢無挽回,心中只有無限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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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時間的沉默後,他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嘆息,然後下颚被握住,讓他不得不擡頭正視對方。那雙暗紅的眼裏蘊含着一些無奈的笑意,充滿強烈既視感的眼神讓黎恩不由得心裏一跳。
“真是個撒嬌鬼啊。既然你都說到這份上了,我要還記不起來不就真成罪人了?”
“你……——”
庫洛望着震驚得說不出話的黎恩,愉快地笑了起來。
“怎麽了?一直念叨着要我恢複記憶的人不是你嗎?”
“你……是什麽時候……”
黎恩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庫洛早就猜到他想問什麽,語氣輕快地回答:
“唔,大概是從穿過精靈之道的那時候起吧。”
然後他看着搭檔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又因怒意而一點點地漲紅。
“這麽說從剛來克洛斯貝爾的時候就?!那為什麽——”
“找不到機會說啊,”庫洛聳聳肩,一派事不關己的模樣。“而且,我還有想知道的事,如果那麽早就告訴你,恐怕就沒辦法揭開這個謎底了。”
“什麽意思?謎底又是什麽?”
真假難辨的調侃口氣徹底激怒了黎恩。這個人怎麽敢在那樣漠然地刺痛自己、并且對自己撒下了彌天大謊之後,還這麽一臉理直氣壯?
然而庫洛只是微微笑着。
“就是你剛才的回答啊。”
這個答案實在太出乎黎恩的意料,以至于庫洛的手撫上他的臉頰,擦掉眼角殘餘的淚水時,他都沒能做出任何反應。他的理智被蜂擁而至的念頭蠶食着——恐懼、羞恥、欣喜、悔恨、憤怒、無助……各種蕪雜紛亂的情緒混跡在一起,令他幾近窒息。
當其中一個清晰的念頭跳入腦海時,他下意識地掙開對方,後退了幾步。
“你知道了多少?”
庫洛收起笑容,按下嘴角。
“如果你是指我的複仇失敗、你的親生父親沒被我殺死還像個怪物般活着的部分。”
黎恩難以置信地注視着對方:“為什麽你會知道?……不,好吧,我明白了,這就是你要趕我走的真正原因嗎?因為我是你仇人的兒子?”
原來如此,他苦澀地想,這才是真相。難為自己還一直介懷着自以為失憶的庫洛,帶他去看醫生,兀自為如何讓他想起一切和該不該讓他想起而傷神……想到這些,黎恩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真像個笨蛋。”
接踵而來的沖擊令他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庫洛确實沒有理由接納作為仇人兒子的自己。正是因為不想讓他知道這些,他才在對方失憶期間三緘其口。根本用不着庫洛開口,黎恩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走出這間屋子。然而那個人擋在他面前,他連逃走都做不到。
庫洛沒有正面回應他自虐的質問和嘲弄,自顧自地說:
“我還知道你在我養病期間為我做出了怎樣的犧牲,還有那個殺不死的混蛋的兒子是我喜歡的人——之類的。”
黎恩不知道自己一個晚上還能接受多少沖擊,但這話成功地讓他再度看向對方,在短暫的沉默後他不可置信地搖搖頭。
“這不對。”
“哪裏不對了?”
“你應該發一大通脾氣,把我揍一頓後說再也不想看見我的臉。這才是對待仇人的兒子的方式,而不是像……這種……”
像告白一樣的。
他的喉嚨像被一只手柔軟地掐住,然後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庫洛凝視着仿佛又要哭出來的、他最善良的搭檔,臉上流露出接近憐惜的無奈,又忍俊不禁地笑出一道聲音。
“聽上去真像個不折不扣的混蛋。不過也是,在後輩的心目中,我就是這種人啊……”
下一秒庫洛又迅速收起了不正經的笑容,像捕獲獵物的獅子輕松攫住了縮在角落裏的黎恩,在對方驚惶的目光之中用手掌包住了他的頸子,安靜而直接地吻了下去。
黎恩被這突如其來又無比真實的吻震懾了。那是他從未想過的、對于一向對彼此有所保留的他們形同奢望的親密連結。他感到一陣暈眩,不得不張大口呼吸,卻被這個欺騙了他第二次的男人抓住了把柄。在濕潤的窒息感之中,黎恩終于閉上了眼睛,眼底充盈着刺痛的滾燙。
為什麽要吻我。
為什麽在說出那種話,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後,還要這樣溫柔地對我。
許久,他們終于分開。庫洛很快平靜了氣息,黎恩卻遠沒那麽從容,他大口喘着粗氣,視線游移着不敢看對方。為什麽?他低喃着,庫洛挑起眉。
“怎麽還在問這個?難道我這麽做還不夠明顯嗎?”
黎恩搖搖頭,僵硬的姿态仍然透露着拒絕之意。庫洛嘆了口氣,撓撓頭。
“真是個死腦筋的家夥。”
下一刻黎恩感到手腕被扯住,還沒等他叫出聲就被那股力量拖着踉跄了幾步,然後被對方抱着撲倒在床上。望着明明是在笑但卻具有不容忽視的壓迫感的銀發青年,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先說好,是你逼我的。”
“胡說什麽……唔——”
正要抗議的嘴唇再次被牢牢壓住,以要将他的氧氣全部吸走一般的氣勢乘勝追擊。黎恩的腦袋空白一片,甚至連自己什麽時候接納了對方也不知道。但在那一刻,原本粗暴地襲擊他的舌頭忽然變得溫柔起來,溫柔得就像是在打心底珍惜着這個人,想要給他最好的東西。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之時,嘴唇也終于離開了。黎恩睜開眼睛,直直撞入那一潭深不見底的赤紅之中。庫洛勾起笑意,手指輕輕撫弄他通紅的眼角和睫毛,另一只手則在解開他的睡衣。
“等等!你做什——”黎恩感到皮膚一涼,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你不是覺得親吻還不夠嘛,那我只好這麽做了。”庫洛一臉理所當然。
“我什麽時候說過、放手!”
庫洛在他掙紮的間隙中狂躁地捏住他的下巴,看住他躲閃的雙眼。
“你怎麽還不明白?我才不會對不喜歡的人做這種事!”
抵抗的動作驀地停住了。黎恩掙紮的手垂了下來,眼睛微微睜大了。
“你什麽時候才敢正視事實?我喜歡你,這樣還不夠嗎?!”
庫洛看見對方的睫毛輕顫了一下,堇色的眼眸閃爍着明亮的淚光,黎恩想要扭頭,卻被對方牢牢捧住臉。額前的黑發被撥開,他最狼狽的模樣頓時暴露無遺。庫洛仔細掃過他的每一處無措與動搖,以及無處躲藏的對自己的依戀,不由得苦笑出聲。
“我啊,曾經以為我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複仇,我就可以發自肺腑地大笑。但是那個人不僅沒死,甚至将我變成你的人質。沒想到,将這一切結束之後反而變得更空虛,反而更凄慘。”
想要嘲笑世界,結果卻被世界狠狠嘲笑。在那空無一人的房間裏,他長時間凝視着黑暗,然而那裏除了一片空洞,什麽都沒有。
“在那之後,我就一直在尋找能把那個空洞填滿的方法。我想重新找出自己生存的意義,而這個意義就在我的眼前。”
黎恩僵硬的嘴角終于動了動,看起來是在呼喚他的名字。當那個名字終于化為聲音時,一滴淚也應聲從頰邊滑落。
“這跟你是不是那個人的兒子無關。帝國或者是哪裏的未來說實話我也一點興趣都沒有。過去那個為了複仇的庫洛·安布斯特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只為了一個人存在于此。”
然後庫洛吻上那頰邊的濕痕,動作溢滿溫情。
“黎恩,早在知道一切之前,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雖然這麽說有點奇怪,再喜歡你一次可以嗎?”
第一次是看見他站在萊諾花盛開的樹下,從他拘謹而抿緊的唇角到笑意在臉上一寸寸綻放,悠長的暮色在他的臉龐上揉開淡淡光暈。
第二次是從長眠中醒來,在一貫幽暗寂寥的房內,見到他始終坐在那裏,從未離開。
而這次他以重生的身份,毫不遲疑地,再次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真的是……庫洛……”
黎恩呢喃着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傻話,向男人伸出手。但難得庫洛沒有嘲弄他,只是順勢接住了他意欲碰觸自己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好讓溫熱而真實的感覺令他安心。
“嗯,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像溫水一樣包裹着他。黎恩再也沒忍住,臉埋在庫洛的肩窩發出近似碎裂的嗚咽。有力的手指攀上他的脖頸和背部,果斷而執着地收緊。
“一直以來難為你了,黎恩。謝謝你一直保護我,但你已經不用再一個人背負了。”
從今往後,也把這名為生存的重擔分我一半吧。
毫無顧忌的淚水透過衣裳沁入皮膚,庫洛聽見懷中青年痛楚而細微的嗓音,斷斷續續。
“我不希望你想起來,因為我怕你恨我;但是我又希望你能想起來,是因為我想讓你記得我,否則我會覺得自己對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笨蛋。庫洛在黎恩耳邊低聲罵道,按着對方後腦勺的力道卻加重了一些,仿佛這樣就能讓他意識到自己有多重視他。
“——我很害怕。要怎麽前進,怎樣帶着你一起前進,過了那麽久我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已經回不去了,就算想見他們也已經回不去了。所以抛棄了那些而換取來的你的生命和自由,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只要庫洛能活着在我身邊,就可以了。我真的覺得這樣就可以了。”
倘若沒有遇到自己,黎恩的人生一定不會變成這樣吧。至少,他不會經歷這麽刻骨銘心的背叛和痛楚,也不會做出那種破釜沉舟的決定,逃離自己的故鄉。他至今為止的一切不安和喪失,幾乎都與自己有關。在這一刻,庫洛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以及對懷中青年深深的痛惜。
“你這家夥……什麽叫做‘這樣就可以了’啊?!我現在就在這裏!就在你的身邊!所以肯定還有別的話想說的吧?黎恩,告訴我,你真正的期望是什麽?”
被庫洛焦灼的目光凝視着,黎恩再也忍不住哭出聲音,喉頭哽咽出深埋已久、最真實的心聲。
“我想要……跟庫洛在一起……”
他的吐息跟眼淚一樣熱,在說出這些話的期間身子也未能停止顫抖。溫熱的淚水似滲入自己的皮膚直達心髒,讓它随之跳動或傷懷。庫洛知道以後自己将會一直這樣,這在他下決心跟随黎恩逃走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好了。一個冷漠無情的恐怖分子,曾經失去了一切的罪犯,現在正擁抱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傷痕累累的心靈終于得以交會。對庫洛來說,能解釋這一切的,除了奇跡還能是什麽?
啊,這樣就足夠了。他想。就算自己明天被捕被殺,想必也不會抱憾。
可是他最重要的搭檔說:
“我想和庫洛一起活着。”
——就沖着這句話,也不能向這個嘲笑自己的世界認輸啊。
而後不知是誰起了頭,他們的氣息再度糾纏在一起。四周寂寥的空間為之縮減。這回黎恩顯得主動了許多,甚至庫洛脫去他的衣服時都沒有阻止。我可以跟這個人相愛,一起生活直到死去。他們懷着同樣的思念,同時渴求着對方,互相擾亂身體和感情。在異鄉的天空之下,在漆黑得看不見任何星星的夜晚,在他們苦心經營的小小居所裏,縱使除了對方他們一無所有,踟蹰于故土的記憶與殘像,他們也從未像這樣一刻如此接近而完滿,就像兩顆孤獨的星終于重合。
薄薄的涼意籠罩在皮膚之上,察覺到天氣在逐漸轉涼的黎恩朦胧蘇醒,才發現自己赤裸的手臂暴露在被單外面。身邊的床鋪空蕩蕩的,要不是稍微動一下就會覺得渾身難受,他會以為昨晚的一切不過是夢。
昨晚的事浮上腦際,黎恩感到臉頰微微發燙,心裏溢滿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支撐着身子坐起來,視線晃了晃,定格在站在窗邊的同居人身上。清晨的空氣無比澄澈,光線毫無阻礙地傾灑進來,對方正就着陽光在垂首讀着手中的東西。暴露在晨曦下的挺拔身影令黎恩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注視着這副光景。
似乎注意到動靜,庫洛回過頭,爽朗地沖黎恩打了個招呼。
“醒了啊,睡得好嗎?”
看似與以往別無二致的清晨,但一定有什麽在悄然改變。黎恩點點頭,想與他道早安,卻發現自己的嗓子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庫洛察覺到這點,走到床邊憐愛地親了親他昨晚哭得紅腫的眼角,端起水杯遞給他。黎恩接過水杯,注意到他手裏夾着的紙。
“那是什麽?”
“我本來想給你的,抱歉,擅自看了你的東西。”
很難想象這個人會對什麽抱有罪惡感。黎恩訝異地接過來,才發現那是一封信。
“今早米歇爾特意送過來的。他說這個直接寄到了游擊士協會。”
因為庫洛受了傷,昨天回協會報告時黎恩就為他們請了一天假。看來是非常重要的信件,米歇爾才會親自送來。可按理來說,不會有人給他們寄信——
黎恩呼吸急促地擡起頭看着庫洛,後者只是笑着揉揉他的頭發。
“別擔心,這不是什麽壞消息。”
被他這麽一說,黎恩只好翻開那張薄薄的信紙。明快而幼稚的圓圓字體躍入視野。
「黎恩:
你好嗎?庫洛還是老樣子嗎?還是說已經想起來了?我是米莉亞姆,好久不見啦。嘻嘻,我應該是第一個給你寄信的人吧,是不是很驚訝?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不過我有按照雷克特告訴我的地址來寄哦!嗯~希望他不會騙我,我不擅長寫字呀。
自從黎恩走後,每一天都過得很無聊。雖然大叔沒說什麽,但他的話好像越來越少了,唔唔,果然還是有點可怕啊。克蕾雅倒是消沉了好一陣子呢,那段時間連雷克特都不敢惹她。雷克特嘛……雷克特還是老樣子,每天都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不過既然他給了我這個地址,那大概是有在好好工作吧?對你的出走最生氣的大概是阿爾缇娜吧。“叛徒”,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只說了這個。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她很喜歡黎恩嘛。
在這裏我要跟黎恩報告一件你最關心的事,你是不是以為你走了以後大家都在抓你?锵锵!只猜對了一半哦!最開始只有克蕾雅在追查你們的行蹤。畢竟從被憲兵隊嚴密監視的醫院裏逃走,要是不做點什麽的話,她的立場會很不好辦。雖然之後知道是班長和賽莉奴協助你們的,也查到了瓦利瑪的所在地,但也沒辦法,畢竟班長大人可不是能被我們乖乖抓住的人吶,瓦利瑪就更不用說了。你的父母知道了這事之後,雖然擔心但好像也松了口氣。“只要那孩子能幸福就好”,他們是這麽說的。不過妹妹看起來倒是非常傷心,要是以後有機會,要好好跟她道歉哦。
啊,好像跑題了,回來回來。克蕾雅只搜尋了一個多月就放棄了,這個任務對她而言似乎太沉重了,也許她也不希望抓到你們。她看起來很累,之後就由雷克特接了手。他一定找到你們了吧。可是他什麽都沒說,是我一直纏了他好久,他才給了我這個地址。他叫我別透露出去,那我就先寄一步啦。雖然想過跟小加親自走一趟,不過我怕把你吓着就算啦~
當然我沒把這個地址告訴Ⅶ組的大家,我猜黎恩一定不希望我們找到你們吧。不過我這樣坐是不是太狡猾了?總之,如果黎恩能把你們的事告訴Ⅶ組的大家就好了,大家也在為你們倆擔心着呢。雖然我們不知道你在哪兒,但你知道我們在哪裏。我們就在這裏哦,請寄信過來吧。
謝謝你,黎恩,如果沒有你和Ⅶ組,我不會明白眼淚是什麽,也永遠不會寄信吧。如果有一天,你和庫洛都可以回到帝國,然後我們可以再見,那該會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不,不是如果,是會有的。嗯,我相信會有那樣的一天。
那麽,再見啦,有回信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
看完這封字跡歪歪扭扭的信,黎恩感到鼻頭發酸。比起米莉亞姆知道自己蹤跡所可能引發的後果,此刻他的內心完全被友人率真的關懷和過于美好的願景所填滿。庫洛坐在他身邊搖頭晃腦。
“雷克特那家夥,說不定意外地是個好人吶。”
“也說不定他只是想把我們釣出來而已。”鑒于雷克特曾意圖對庫洛做出不利的事,黎恩還無法信任這個人。他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庫洛嘆息着撓撓頭。
“原本以為你收到信會更開心的,這個不坦率的家夥。”
黎恩罕見地沒有回嘴,兀自陷入了沉思。庫洛見狀便沒再糾結這個話題,将扔在床腳的衣服披在他身上。
“去洗個澡吧,我來煮早餐。”
“哦,嗯……”
黎恩只是呆呆地應了一聲沒動,庫洛調笑道:“還是說你想讓我幫你洗?”
“我、我自己來就好!”
黎恩紅了臉,下床的時候差點摔在地上。看他拖着腳步走進浴室的樣子,庫洛的嘴角彎了彎,起身去煮早餐。待早餐差不多完成時,有些踉跄的腳步聲靠近廚房,在他身後停住。
“庫洛,你的傷還好嗎?”黎恩猶豫地問,庫洛邊揮舞着鍋鏟邊調侃:
“放心,不會比你的狀态更糟糕了。”
果不其然身後頂回一句帶着愠意的“你以為是誰害的”,庫洛按捺住自己轉身觀賞他的表情的沖動。這家夥昨晚上已經把他一輩子份的羞恥心都用光了吧,這次就放過他好了。他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麻利地将鍋裏的荷包蛋裝盤,将手裏的盤子塞給對方。
餐桌上維持了許久的安靜,與前一天的沉默大相徑庭,他們此刻的氣氛就像打破了兩人之間的一堵石牆。庫洛解決着自己的早餐,擡眼看見黎恩正盯着自己的盤子發怔。
“還在想那封信嗎?”
黎恩老老實實地點頭,一臉心事重重。
“我應該回信嗎……”
庫洛撇撇嘴,“你想回信的話就回呗,那小鬼會高興的。”
黎恩擡眼看着他,眼神充滿了不快。
“才沒有那麽簡單。那可是情報部,寄過去會暴露我們的情況啊。”
“雷克特不也知道我們在哪,但小鬼還能平安把信寄到你手上呢。”庫洛含糊不清地說,“他想抓我們回去早就抓了,用不着兜那麽大個圈子吧。”
黎恩無言以對。庫洛嘆了口氣。
“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不過你很想跟他們報個平安吧?”
“……真的可以嗎。”
黎恩放下了手裏的叉子,神色落寞。
“當初是我不告而別,抛下了父母親和愛麗榭,還有Ⅶ組的大家……現在要給他們寄信,告訴他們我還好好的……我真的還有資格這麽做嗎?”
聞言,庫洛也安靜下來,沉默了片刻後重重嘆氣,伸手毫不留情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疼得黎恩大叫出聲。
“你幹什麽!”
“笨蛋,這種話要給你妹妹聽到,她可又是會哭着罵你了哦?”庫洛俨然一副義正言辭地訓斥學弟的模樣,“給我聽好了,從一開始放棄和努力過後摔倒是兩碼事,你的勇氣跟你的心一塊留在帝國了嗎!”
黎恩的眼裏透出對斥責的震懾,見狀,庫洛稍微放軟了語氣。
“你不是告訴過我嗎?不管是多麽悲傷慘痛的過去,都不要把目光移開。既然我記起了那些事情,那你也已經沒有不去面對的理由了吧。”
發生過的事是絕對的、無法颠覆的,但如何為了不讓它們侵蝕內心而與之妥協,想必這是他們不久之後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
“庫洛……”
“啊啊,都怪你,讓我說了一點都不像我的話。”
避開黎恩含義複雜的視線,庫洛抓了抓頭發,端着盤子站起身結束了談話。
獨自吃完了剩下的早餐,黎恩端着盤子繞到庫洛身邊,将餐具放在水池裏清洗整理。兩人就這樣沉默地進行着作業,直到黎恩開口。
“我會給米莉亞姆回信的。”
“哦。”
“然後,我會給尤米爾的家人、Ⅶ組的大家寄信,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裏。”
“……嗯。”
“我這樣做是正确的嗎?”不知是在向庫洛還是向自己進行着确認,黎恩低語道:“我這樣……算是有在前進吧?”
他的尾音被淹沒在嘩嘩的水聲之中。庫洛擡起頭,看見朝陽溫柔地撫摸着戀人的側臉,他在晨曦中顯得迷茫而自持,卻讓人內心安定。那是屬于他的善,散發着微弱而安靜的光芒。
“當然算。”庫洛肯定。那是他重傷瀕死之前給這個人留下的問題,所以理應由自己來回答。“不管受到多大的創傷,不管自己是否情願,人都會前進的。”
“那種事可能嗎?”黎恩訝然地望着他。
“會啊。所謂前進,大概更像是随着時間流動而趨前的東西吧。那東西本身就不可逆,所以哪怕現在你覺得自己停滞不前,但只是在一點點,以你注意不到的程度在前進而已。我們不可能倒退,不可能回到過去,所以,只能朝前走了。”
“……好像挺有道理的,但這和我問的有關系嗎?”在消化了好一陣子之後,黎恩似懂非懂地反問道。庫洛苦笑着将滿手的泡沫揩了他的鼻尖,引得對方一個噴嚏和不滿的抗議。
“真是死腦筋的家夥——你主動去做些什麽,就是要前進一大步的意思嘛。”
黎恩的臉龐被他的話微微點亮了。庫洛沒有漏看他在擦去鼻尖上的泡泡時所露出的微笑。他們一同收拾好廚房,泡了一壺紅茶,坐在窗邊眺望着遠方的景色。這樣安寧而毫無隔閡的時光,自從他們離開學校後這還是頭一回。
“收到米莉亞姆的信,我其實特別高興。原本我以為,背叛了他們的我大概不會被饒恕了。”
黎恩望着窗外坦白道。那封信對認為自己背叛了家人和朋友的他而言,更接近某種救贖。
“別傻了,他們打一開始就不會責怪你,別想多了。”
面對庫洛毫不猶豫的回答,黎恩苦笑起來。
“如果以後真的有人來追捕我們,那要怎麽辦?”
他突然提出了這個煞風景的話題,庫洛喝了口茶,一臉滿不在乎:
“像你說的那樣,逃呗。只要拿到正游擊士的資格,走遍塞姆利亞大陸都不怕。”
黎恩放下茶杯,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不悅。
“……你現在倒是不提趕我回去的事了?”
“喂喂,那個是情勢所迫啊,還不是你的态度太讓人着急了,才逼着我出這損招哪!”
兩人無聲對峙片刻,黎恩皺起眉頭。
“所以你不是真心想讓我回去?”
“誰會啊,倒不如說你要真走了我才頭痛呢!”
黎恩終于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那幸福的笑臉讓庫洛看得一怔,眉眼也随之變得柔和。
“那麽我再确定一次。”庫洛放下茶杯,像個紳士一樣優雅地執起對方的手,他的搭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黎恩·施瓦澤,你真的不介意跟着一個曾經背叛過你的逃犯浪跡天涯,而且非常有可能居無定所?”
黑發年輕人眨了眨眼,“這算什麽?求婚?”
“少啰嗦,回答我就是了。”庫洛為搭檔的不配合不滿地哼哼兩聲,黎恩頓時忍俊不禁。
“如果我連這種覺悟都沒有,我當初根本就不會帶你逃出來。事到如今還在說什麽呢。”
“我只是在确認你是不是真的愛我。”庫洛油嘴滑舌地借題發揮。
“庫洛為什麽總是喜歡明知故問呢?”
這回答讓庫洛欽佩無比,看來他的後輩在自己熟睡和裝睡的日子裏,成長的并非只有年紀。黎恩明亮的眼裏盛滿單純的滿足,讓男人勾起笑意,然後低頭輕吻那只用慣了太刀的手。當他注意到自己的願望是他人的幸福時,他震驚了,因為他是第一次如此思念着什麽人。
但對象是黎恩的話,他倒是完全可以接受。
“真的……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黎恩先是為這親昵舉動面紅耳赤,又忽然低聲發出疑問。對此庫洛安慰地揉揉他的腦袋,意圖掃掉蒙在他心上那層揮之不去的塵土。
“放心吧,班長和那小鬼不都說了嗎?只要想回去的話,總會有辦法的。”
失去的東西不會再回來,滿是傷痕的過去即使刻意淡忘也不會消失。但正因為如此,人才會更加珍惜當下的幸福。盡管現在還只是個願望,但當微小的希望一點點積攢起來之時,最終會化為切實的、明亮的光,指引前進的道路。
——那也許,會是一條回家的路。
“庫洛,我在想,也許我一直都弄錯了自己想保護的東西。”
黎恩若有所思地說,語氣裏已沒有絲毫怯懦與退縮。
“我們之間的羁絆,再加上大家的——大概打一開始我是想要保護這些的。”
面對黎恩得出的結論,庫洛難得平和地笑了。
“還來得及。我會幫你的,反正我很閑。”
“當然,庫洛不幫我我會很困擾的。”
他們相視一笑,緊握的手傳遞着彼此的體溫。逃往黎明之路道阻且長,也許還要花更為漫長的時間,他們才能真正踐行這個約定。在此之前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買一張足夠大的雙人床,還有給家人和朋友們寫信。
不久後,身居帝國的施瓦澤男爵一家和昔日Ⅶ組的成員們,都會收到一封沒寫寄件人的信。信中附上的照片,是一個沒有戴頭巾的銀發男子,和戴着一點也不适合他的平光眼鏡的黑發青年并肩站在一起。他們手持正游擊士的徽章對着鏡頭,身後游擊士協會的看板和他們臉上的笑容,都被克洛斯貝爾的暖陽照耀得閃閃發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