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塔納托斯星的毒氣從防護面具裏鑽進來, 沿着喉嚨一路腐蝕至心髒, 仿佛要燒灼皮膚, 火辣辣的疼。
安依低頭, 目光遠遠掠過火山熔漿, 落在了那架銀白機甲之上。
那是一架S級機甲，在那裏面的是她的長子, 顧瑾。
肩膀被身後的仿真人死死捏住, 再往前一步就是不見底的深崖, 死亡離安依如此之近，她卻忽然走起神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讨厭起她最寵愛的長子呢？
她還記得這個孩子剛剛出生時小小一團，被她抱在懷裏，溫暖的，柔軟的, 是她的骨肉, 她的珍寶。
顧恒, 她的丈夫坐在她旁邊, 摟着她，眼中是滿溢出來的興奮, 一向沉穩的顧元帥, 此刻就像個歡悅的少年人。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天資聰穎，生來即是S級精神力, 哪怕後來降為A級也是獨特的, 被她寄予厚望, 全身心地寵愛……
後來，她在深夜中做了個那個夢，夢到自己丈夫身死，不久後末日降臨，她的孩子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最初只以為那是一個普通的夢，沒想到一年之後，她就收到了顧恒的死訊。
從那以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開始頻繁地做噩夢，夢中重複着顧恒的死，還有那個末日，她最寵愛的孩子站在所有人的屍骨之中，像從地獄裏浮現的惡魔。
安依開始害怕，開始驚懼，到最後，她看着顧瑾的臉，逐漸變得瘋狂。
如果顧瑾不是所謂的天才，而是一個廢物，如果他一生渾渾噩噩，庸碌無為……那麽她夢中的末日之景，應該就不會發生了吧？
那是安依最瘋狂，最無法控制的一段日子。事到如今，那些癫狂與混亂都離她遠去，她在這裏看見自己的孩子，內心居然無比平靜。
她已經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弟弟安格的真面目，更知道當年丈夫的死。一開始是崩潰，痛哭，歇斯底裏，但她的世界既然已經崩塌，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
山崖之下，顧瑾感覺有人一直看着自己，他擡起頭，與安依目光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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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安依的表情，甚至那麽多天不見，這個“母親”的模樣在他心裏已經有點陌生了。
“怎麽樣，”安格道，“是你們為她而死，還是你看着你的母親因你而亡呢？”
“……”
顧瑾沒有說話。
淩霆道：“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麽，我都會和你一起。”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隔着熔漿岩流落入顧瑾耳中，忽然讓他內心一定。
“我不會答應你的要求，”顧瑾對安格說着，又側首看向淩霆，“你要的另外一條命，我舍不得。”
從一開始，他就根本不打算讓淩霆的命去換安依。
安格“哦”了一聲：“那麽，你打算怎麽去救你的母親呢？”
氣氛再度僵持，安依就在枭的手中，她已經被推到了山崖邊緣，哪怕白澤速度再快，只要那些人一松手，她就會墜入深淵。
或者，那些人根本不需要松手，只要一把激光槍或者匕首，就能要了安依的命。
淩霆的聲音在顧瑾耳邊響起，是機甲內的加密通訊：“我們同時控制住他，以他為人質。”
顧瑾低聲道：“好。”
安格并沒有駕駛機甲，就這麽毫無防禦地站在他們面前。顧瑾知道這個人一定藏着底牌，但現在他必須放手一搏。
兩架機甲同時而動，速度快到肉眼幾乎無法捕捉，但就在它們動起來的那一刻，安格也從原地消失了。
——他出現在山崖之上，随意地扼住了安依脖頸。
顧瑾面色微變，安格剛才的速度簡直和S級機甲不相上下，而這樣的人他之前也見過一次——地下城，枭的首領，那個黑袍人。
“真是過分，居然真的對自己舅舅下手了。”安格笑道，“既然如此，那……”
他話音未落，仿佛有什麽東西刺穿血肉，濺起了細小的血花。
安格低頭，看了旁邊的安依一眼。
因為被大力掐住脖子，安依呼吸困難，面部一陣痙攣，但她的手卻很有力，抓着安格手臂，将一根細長的尖刺刺進了他的血管之中。
“神經毒素……不過是對人用的。”安依嘲諷地笑，“是他送給我的。”
這根淬了毒的尖刺藏在她終年不離身的戒指裏，是她與顧恒的婚戒。
安格面無表情，他另一只手抓住安依，将那枚戒指硬生生卸下，回贈一般，用戒指上的毒刺刺穿了安依心口。
然後他松手，安依便從山崖上墜落，直直摔入深淵。
銀白機甲如銀鷹掠過天空，接住了那道身影。顧瑾從駕駛艙裏跳出，看見鮮血染紅安依衣裙，那一刻，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毒素飛快地吞噬安依身體，她的生命在流逝，但她尚有力氣看向顧瑾。
“你傷心嗎？”
“……你覺得呢？”
這是他的母親，卻一次次想将他推入深淵，他們早已互相憎恨，然而現在，他只能看着她奄奄一息。
安依輕輕咳嗽一聲，道：”我的确不配做你的母親……但是……我不後悔，事已至此，後悔又有什麽用呢。”
“因為你，我夢到了你父親的死兆，還夢到你以後會毀滅這個世界……你在我眼裏，就像個魔鬼。”
顧瑾沉默一秒，語氣冷淡：“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安依曾在他體內植入芯片，讓他作為廢物生活了數年，還将他作為顧家與淩霆的聯姻工具抛出，甚至在他恢複精神力後将他囚.禁，試圖讓他被随便一個alpha标記……這些痛苦的根源，都在安依這句話裏了。
直到此時，她還是輕描淡寫，從那雙生機流逝的眼睛裏，看不到更多的愧意。
“如果一開始沒有做那個夢就好了，又或者，如果你沒有恢複精神力，現在的結局肯定會不一樣吧。”
如果我沒有恢複精神力，早就被枭無聲無息殺死，甚至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然而顧瑾并沒有将這個想法說出，他只是緊緊盯着安依道：“為什麽不相信我，要去信那個夢？”
我明明是你的孩子，卻那麽不值得相信嗎？
“我被那些夢折磨瘋了，你知道嗎？”安依輕聲道，“你知道每天夜裏看見自己丈夫死去，看見自己孩子成為魔鬼是怎樣的感覺嗎？它們反複提醒着我，告訴我，既然其中一個成真了，為什麽另一個不能成真呢……”
顧瑾：“你可以和我說，可以告訴我，我會離開你，但你為什麽要瞞着我！”
話音剛落他才想起安格曾經和他說過，安家有些人天生就擁有預言的能力，只是如果他們将預言說出，自己也會死去。
安依看着顧瑾的神色，知道他已經明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中有點淚光，臉上卻又浮現嘲諷笑容，是對她自己的諷刺。
“我早就不是你記憶裏的母親了，她已經死了，你就當我是個替身，冒牌貨吧。”
“我已經……記不得你年幼的樣子了。”
顧瑾閉上了眼睛。
我不是你的母親。
我不要你了。
——安依在死亡之前終于否定了她錯亂的後半生，也将顧瑾與那個瘋子一般的她之間的聯系徹底割裂開來。
她最終把顧瑾不容置疑地推開，推向那個只留在顧瑾回憶中、曾對他溫柔微笑的母親，而不是現在這個惡事做盡、即将死去的女人。
“既然如此，”顧瑾好像一下子沒有了呼吸的力氣，只是支撐着，從齒縫間擠出了幾個字，“那就如你所願。”
安依臉上的笑容淡去了，她嘔出一口鮮血，不是紅色，而是致命的毒。
精神毒素終于徹底發揮了它的藥效，她的命已如秋日落葉，無法挽回地萎靡下去，最終被秋風冷冷碾碎。
白澤松開手掌，安依的身體便墜下去，墜入那片望不見底的黑暗中。
這就是安依想要的結局，這個曾試圖将自己孩子推入深淵的人，終于自己墜入了深淵。
……
一只手落在顧瑾肩上，而後有個人半蹲在他身邊，将他擁入懷中。
淩霆撫摸顧瑾的發絲，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在，別哭。”
顧瑾的臉龐埋在淩霆肩窩裏，隔了一會才道：“我沒哭。”
淩霆感受到肩膀上的濕潤，“嗯”了一聲：“我知道。”
顧瑾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看見了山崖之上的安格。
安格剛才當然不是特意給他們時間才等在山崖邊，他自己也中了精神毒素，但不知為什麽，安依已經死去，他卻依然站在那裏。
“我的分.身已經被你們殺死過一次了，”安格抹掉嘴邊的黑血，笑道，“要不要來試一試，你們能否殺了我第二次？”
他這麽一說，顧瑾和淩霆便知道當初在地下城合力殺死的那個黑袍人正是安格口中的“分.身”——聯盟的首相，同時也是枭的首領。
顧瑾緩緩站起身，淩霆握住他的手，用了用力，随即松開。
alpha的溫度留在掌心，顧瑾便沖淩霆笑笑，道：“走吧。”
他們與安格，與枭的最後一戰，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