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月色
臨近黃昏,從後廚爆發出一陣新筍的香味。
白鶴守在門前,時不時探頭去看,又被阿貴趕出來,氣得擡爪在對方褲子留下了一個泥印子。
待在樓上的閑雲看得笑出聲,回過神來,繼續看管事送來的一摞賬本。除了百餘畝田地,他在城裏還有幾間商鋪,只是旁人大多不知道背後的人是他而已。那家以烹竹魚聞名的酒樓,裏頭也有他一份,要不然怎麽能把家裏的白鶴喂得白白胖胖。桌上擺着筆墨、算盤,一旁的茶盞逸出淡香,可他無暇理會,提筆勾勾畫畫,又是一頁。
再過幾日,還要去看春耕的狀況,很忙。這邊的地幾乎都種上了水稻,田裏還養了魚蝦,盡管不能吃,可佃戶的孩子都喜歡下水摸些螺,這個可不算在租子裏。帶回家等一夜,田螺吐掉泥沙,加些蔥姜爆炒,又是很好下飯的小菜……閑雲的思緒越跑越遠,已經想到要不要順路撈一籮筐田螺,池塘裏的魚也有些肥了,正好弄一桌。
正想着,被趕走的白鶴一颠一颠跑了上來,站在桌旁,睜着一雙豆子大小的黑眼睛,顯得格外乖巧。惹禍之後總是要裝模作樣——哪怕是幼崽,這種本能也是刻在骨子裏的。
“餓了?”
白鶴抖抖身子。
閑雲合上還未看完的賬本,抱起毛絨絨的一只,聞到它身上香膏的味道,忍不住綻開笑容:“這是塗了香膏?倒有些女氣了。”白鶴雖小,但也是只貨真價實的雄鶴,本該與同伴聚居,不知為何到了這邊,久而久之染上了人的習氣。
聽他調笑,白鶴也低下頭嗅了嗅,果真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即使先前被菜肴的味道蓋住,此時倒是變得清楚。大概是方才它被趕出廚房,鑽進仆人房裏,偷瞧到誰給心上人買的一盒香膏,悄悄叼着跑了。不小心打翻在屋檐下,灑落一地柔白。白鶴年幼,尚不知事,反倒當做玩樂,撲騰的時候翅尖沾上了少許,香氣四溢。結果還是被阿貴看了個正着,一路逃到閑雲房裏,才躲過一劫。
只可惜了那值得二三錢的香膏。
跟上來的阿貴狠狠把白鶴告了一狀,閑雲邊笑邊拍打懷裏一只的翅膀,接着從櫃裏摸出錢袋,尋出幾枚放在桌旁:“阿鶴就愛折騰,待年歲大些,想必它就會懂事了。別與它置氣,明早再去買一盒香膏,送給村中的……”他想了想,發現記不太清那女子的名字,隐約知道是被阿貴放在心頭的人,僅此而已。
聽出老爺話中之意,阿貴先是羞赧,接着欣喜地接過賞賜,笑得越發燦爛:“多謝老爺!她叫阿清,過了今年生辰,便到成婚的年紀了。”宅院裏的仆人都沒有賣身契,只是單純被雇來幹活,因此嫁娶之事,不必得閑雲允許。
“到時候擺了席,可要請我去喝上幾杯。”閑雲也為之高興,語氣柔和了許多。
阿貴點點頭。
新筍炖雞的香氣愈發濃郁,卻不俗,多了幾分春日的輕靈。當中又夾雜着蛇羹的奇異氣味,擺在桌上,誘得白鶴頻頻擡頭,似乎想要偷嘗一口。閑雲揮退了想留在一旁伺候的阿貴,挪了挪椅子,讓白鶴坐在懷中,夾起一箸肥美的蛇肉喂入它口中。白鶴猴急地咽下,又伸長脖子,看向滿滿一盆冒着熱氣的炖雞。“先吃些筍片,整日大魚大肉,對身子不好。”閑雲按住躁動的一只,強行喂了些筍。倒是因着剛摘下來沒多久,處理又得當,筍片十分鮮嫩,分外軟糯,白鶴也沒太抗拒,乖乖地吃下了。
“啾啾——”白鶴将蛇肉吃了大半,又喝了一碗雞湯,才腆着肚子慢悠悠地在地上散步。
閑雲看得好笑,也吃得半飽,讓阿貴将剩下的菜端走,又開了一壇多年前釀下的谷酒,這是最後的了。稻花的香味并未随着時間流逝而消退,反而愈發濃烈,淺酌一盞,醉意便緩緩漫了上來。白鶴入神地盯着那只握住酒盞的手,五指修長,猶如田地裏長出的新蔥。閑雲以為它想嘗嘗,一時起了壞心,将酒盞遞過來:“要嗎?”
白鶴張開嘴,些許酒液順着喉頭流下,先是醇厚,接着香郁,最後是從肚腹上湧的滾燙。它知曉被逗弄了,氣得直跺腳,嘴裏嗚嗚咽咽叫着什麽。閑雲倒是不怕它醉倒,自撿回一枚灰突突的蛋那日起,他便清楚白鶴與一般鳥雀不同,更像是流落野外的普通孩子,聰明也是聰明,傻也是傻得可愛。
“以後莫要頑皮,幸好只是打翻香膏,若是在後廚打翻了熱油,燙傷了可就要變成無毛雞了。”閑雲彎彎嘴角。
被再次教訓的白鶴決定閉上嘴,轉過身,死活不肯看壞心眼的這人。
閑雲也不去哄,反正過一會,白鶴總是忍不住自己跑過來。這家夥最怕被他忽視,大概因為幼年被抛下,即使尚在蛋殼中晃晃蕩蕩,大概也懂了些,所以總愛撒嬌,一直跟在他身旁。
果然,在喝下第三杯酒的時候,白鶴主動湊了上來,仰着脖子,委屈地用嘴巴碰碰閑雲的胸口。
“小心。”閑雲放下酒盞,今夜月色正好,微醺正好,不必多飲。他摟起白鶴,白白的一團顯得格外可憐,走出小院時阿貴朝這邊多看了幾眼,聽閑雲說打算出門賞月後,便退了回去,并未跟上來。
沿着開了茶花的小道,一路芬芳,皎白的月光溫柔地落在地上,扯出一縷細細長長的影子。盡管沒提上燈籠,借着月光,能看清幾步外的景象,還有繞着草葉飛舞的流螢,小小叢叢,閃閃爍爍,猶如天上的星子誤入了人間。
是個散步的好時候。
天邊彎月忽地被流雲纏裹,晚風拂面,遲歸的松鼠躍上林梢,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林中發出鳥兒的叫聲,此起彼伏,像在和應夜色,婉轉動聽。閑雲還聽到自己走過林地時的腳步聲,包括不小心踩碎了一截開了花的枝,非常突然。清脆的聲響吓得白鶴擡起腦袋,又受不住昏倦,只是啾啾叫了幾句,要閑雲別吵着它。
“聽說白鶴總是單腳站着入眠……”閑雲曲起指頭,刮了刮白鶴腦袋上的絨毛,就是這些細小的地方讓他明白自家的鶴确實不是凡類,“罷了,幸好是我養着你,便是精怪,也無妨。”
白鶴果真有些醉了,縮在閑雲懷中打盹,昏昏欲睡,根本沒理會抱着自己的這人想着什麽,說着什麽。
不過是些聽不懂的詩句——
四月黃山茶,流螢入花叢。
春夜涼如水,人影過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