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鬼說(十一)
洛安城的官府衙門被燒得精光,地牢倒是沒受一丁點影響,依舊潮濕昏暗,陰森滲人,盡職盡守的讓每個到來的犯人膽戰心驚。
師爺正站在狹窄的路旁,面朝牢門捧着一捧厚重的卷宗,就着身後綠豆大的小燭苗細細的看。
“怎麽在這裏看啊?”杜雲道,“怪滲人的。”
師爺道,“有氣氛。”
杜雲,“……”
什麽氣氛,看兇殺案還要烘托毛骨悚然的氣氛嗎,什麽癖好。
圖柏問,“查到了嗎?”
師爺道,“十年裏洛安城中|共有兩千七百起溺水案,其中已定案為意外事件的有一千一百三十一起,有六十七溺死死者為無名氏,至今無人領認。餘下的一千五百餘裏九百八十七發生在八到十年前,是由于當時五縣十城遇洪,造成大量百姓喪命,而後杜大人任職,推行造林防洪之法後,此類事件降至半數。所以有問題和有冤情的可能在最後這五百起裏。”
杜雲被他這一連串的數打擊的目瞪口呆,毫無保留的給了師爺一個贊賞驚嘆的目光,後者幹巴巴看他一眼,沒什麽表情道,“有你想要的嗎?”
圖柏摸着下巴,“這五百起裏溺亡的男子占多少,你知道嗎?”
師爺幹瘦的胳膊穩穩托着厚重的卷宗,翻過一頁,“一百一十二起。”他停了片刻,冷靜補充,“會洑水的女子不太多。”
圖柏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可有溺亡之人是男子,體量較高,常年練武,死因格外離奇,死狀凄慘,有明顯的冤情,并且有那種性格暴躁的親屬來官府鬧過事這種。”
他說完,轉身問身旁的人,“千梵還有其他補充嗎?”
千梵垂着眸緩緩撥動手裏的佛珠,“家世非尋常百姓,興許是達官貴人或者是書香門第、玄門世家。”見圖柏挑起眉梢,他解釋道,“禦鬼術古奧複雜,非尋常人家可接觸。”
圖柏唇角向上稍稍卷起,“對,我忘了這一條。師爺,洛安城中可有這類案情?”
他二人所述已是精确,師爺略一思考,就給出了回答,“無。”
那盞油燈噗了一下,跳出兩三個火星,近三千起的溺水案中竟無他所要的,本應該沮喪的圖柏眼裏卻忽然掠過一道奇異的光芒,映着身後的油盞像兩團篝火在深夜中燃燒,他道,“我就猜到會沒有。”
杜雲聽得疑惑,問,“此話怎解?”
圖柏盯着地牢蜿蜒狹窄的小路,目光好像已經越過無數木栅門落在了其中一間裏面。
“老杜,香香他爹許本昌七年前從幽州千裏迢迢來到洛安城,說是投奔親戚卻一直沒找到,什麽親戚這七年來都沒找到過?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投奔親戚只是一個借口。據我所知,許本昌在洛安無親無故,而幽州渭城又屬大州,在地理和經濟上絲毫不遜色洛安城,不可能是因為仰慕洛安繁華,就只身一人背井離鄉來此落戶,如果非要為他這番舉動找一個借口,那就是他在幽州渭城招了什麽事,惹了什麽人,為了避免禍事才逃到了相距三萬公裏遠的洛安。”
杜雲颔首,“有根有據,你繼續說。”
圖柏,“如果不出所料,小孫他們統計完中了屍毒的名單後會發現,由于屍毒易解,城中曾被屍毒誤傷的百姓在按照大人要求不再點燭之後已經相安無事了,沒有人因為此毒而喪命或者身有疼痛。這就是所謂的‘冤有頭債有主’受執念留存人間的鬼它們只會尋找生前害死自己的人來複仇。那麽現在,這只水鬼帶來傷害最大的就是許本昌和何強這兩家了。”
“香香和小石頭和水鬼不會有關系,現在有關系的就只剩下這兩對夫婦。殺人不過頭點地,最痛苦的是折磨他們。”圖柏轉身看着千梵,“如果你我沒猜錯,水鬼應該是和七年前許本昌從幽州渭城逃走有關,所以洛安城溺亡案的卷宗裏才會無一相符。大人,立刻寫借閱函寄給幽州渭城的知府,調出七年前幽州渭城和許本昌有關的卷宗,當年的真相就會大白了。”
“好,本官這就去。”杜雲一收袖子,端出幾分洛安城一城之首的氣度來,他向外走了兩步,又扭過頭道,“那你說的還有一個問題,是什麽?”
圖柏眉毛一挑,“既然你這麽想知道,我就當你先欠着早上的飯錢。”他理了理捕快袍的領口,給他了一個‘圖哥哥就是這麽好說話’的表情,“我們發現從我知曉香香這件事後就一直有人在跟蹤我和千梵。”
聞言,杜雲一驚,“誰?抓到了嗎,交手了嗎,受傷了嗎?”
因為最後這一句話,圖柏在心裏把杜雲欠的賬一筆兩清了,“沒有,一直晾着。大人,如果香香的意外并非意外,你覺得就憑一只沒有實體的鬼就能光天化日殺人報仇,攪弄的整座城徹夜不敢點燭嗎。”
杜雲瞳孔縮了下,“你是說,有人在幫它,不,是有人操縱這只鬼殺人複仇?”
圖柏不置可否,盯着地牢蜿蜒昏暗的過道,雙手環住手臂,“操控這只鬼的人,應該是他的親屬或者愛人,至親至信的人,他曾多次向衙門追要結果,請求查明真相,但由于某些原因不得其清白。人世得不到,故而才選擇鬼道,韬光養晦七年,直到有能力複仇,才重新出現在世上。這個人陰郁、沉默、低調,冰冷。”
杜雲一揮袖子,提起正事,他又變成正義凜然的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如果真有這樣的人,那香香和小石頭的死與他逃不掉關系,本官這就去下命令,全城搜索這樣的人。”
師爺和杜雲先後離開地牢,昏暗的牢獄裏黯淡的油盞無風跳躍,土牆上倒映上大片黑漆漆的影子。
圖柏站在馬車夫的牢前問了幾個問題,得到的回答依舊是如證詞所寫——‘他不是故意的,貨馬突然受了驚’,‘他已經盡力拉住馬車了’等等。
馬車夫是個幹癟瘦小的中年人,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從壑道凹陷的五官中射出躲躲閃閃的精光,他畏縮趴在牢前,和圖柏隔着一間木栅門,又驚又怕的喊道,“大人,我都說了,真的是馬突然受驚了,您幫我求求知府大人,不要判小人死罪,小人家中還有三歲小兒要養,怎麽可能故意殺人。”
圖柏單膝蹲下來,摸着陳年積潮的木栅門,說,“你馬車上拉的這批木材值不少錢吧?量挺多的。”
馬車夫一愣,連忙點頭,“值大錢了,都是珍貴木材,很不常見。小人一家就靠送這趟木材維持生計了,東家大方,還先給了定金。老爺,您可千萬要幫小人說說話,小人不能死啊。”
“好說好說,對了,這麽多的木材,就你自己一個人送嗎?這東家心挺大,我記得你不是說過路挺遠的,況且貨物價也不低。”
馬車夫愣了愣,原本垂在幹草下的手握了起來,目光閃爍,千梵垂眼看他,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恐懼。
“還有一個,他路上拉肚子,我就讓他先回去了。”
圖柏了解的點點頭,想到什麽,一臉肉疼道,“還有個問題,你這貨物壓死了人,就算最後放你出去了,貨物可不能給了,這是物證,要收進官府備案,你那東家不會罰你吧,還不少錢呢。”
聽到那句放你出去,馬車夫面上明顯的松了口氣,見圖柏一臉關切,不在意的揮揮手,“不會,簽的有契書,意外事件不能算我們的過失。”
圖柏長長哦了一聲,拍掉袍角的稻草沫子站了起來,扭頭對千梵道,“我問完了,我們走吧。”
千梵颔首,他原本是站在暗處,這時走了出來,牢裏的馬車夫看見他,往地上一跪,收起飄忽的表情,恭恭敬敬磕起頭,看模樣也是有點信仰的善男信女,“請大師保佑小人平平安安,等小人出去一定去廟中燒香舔油錢,阿彌陀佛。”
牢中光下昏暗,濃墨重彩般的陰影打在千梵臉上,将他溫柔雅正的臉龐勾勒的棱角分明,無端的,有些冷硬。
他垂眼看着馬車夫,“若失本心,即當忏悔,善心不亂,佛自渡可渡之人,施主,你可善心,可誠心,可問心無愧?”
馬車夫磕頭的動作一停,擡起頭看着千梵,眼前的僧人青裟曳地,神情悲憫沉靜,一雙眸子清晰明澈,仿若洞察世情,淡然而又威嚴的将他裹在身上的謊話和罪孽剝開。
千梵上前一步,“施主,你能回答貧僧嗎?”
馬車夫表情僵硬,還想扯出笑容反駁,但他努力了幾回,都沒成功,一種無形的威壓逼上他的肩頭,讓他連頭都擡不起來,他能騙得了人,騙得了他磕頭燒香供奉的神佛嗎,佛渡可渡之人,渡他嗎。想到這裏,他垂在衣角的手哆嗦起來,眼中充滿恐懼。
就在這時,獄中的油盞燈跳躍了下,連帶着牆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起來,張牙舞爪,如魑魅魍魉,看得人不寒而栗,圖柏突然厲聲道,“殺人償命,誰都逃不了。”
馬車夫倒抽一口氣,寒氣灌了一肺,渾身冰涼,他驚慌大叫,“老爺,小的只是一時貪財,真的只是貪財,我求求您,您放過我,我把錢都給您。”
圖柏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冷冷道,“說清楚,我給你留個全屍。”
馬車夫聽罷,抖如糠篩,好不容易平靜了會兒,才艱難道,“和小人一起押送馬車的還有一個同伴,那人不知道是哪個車行介紹的,穿着一身黑衣,整日都不說話,直到快到洛安城,他和小人說,想吞了這筆貨物的錢,制造一場意外,讓這批貨物出事,送不到東家的手裏,等以後,他再偷偷将這批貨物轉手賣了,和小人五五分成。”
圖柏冷眼看他,“你答應了?”
“答、答應了,他說不會出事。小人就想,頂多只是拿個錢,追究下來,也就是做幾年牢,可小人的娃就有錢上學堂了,他認了字,就不用和小人一樣一輩子當牛做馬……”
為了他的孩子,害死別人家的,幼子何辜,千梵微不可見嘆口氣。
圖柏,“他怎麽做的?”
“洛安城的邊上不是有護城河嗎,他給馬喂了一種藥,說等快走到河邊的時候,馬就會忽然發狂,沖向河中,等馬車栽進河裏,他會在河底綁住馬車,到了夜裏他再找人将馬車和貨物都偷撈出來,這樣東家會以為是馬的問題,突發的意外事件。因為簽了契書,有錢莊做保,東家應該也不會深究。”
圖柏嗤笑,目光銳利如刀,獄中昏暗,只有陰森的油盞散發着黯淡的幽光,千梵清楚的看見他俊美至極的臉緊緊繃着,漆黑的眼眸流露出淩厲的寒光,“…她還不到五歲,死的時候肚腹撕裂,肝腸寸流…”
馬車碾壓上香香時,馬車夫就在一旁,他踉踉跄跄的去扶那個丫頭,輕輕一扯,她就出來了,出來的地方連着一大串猩紅溫熱的腸子。
小丫頭懵懂的看着自己的肚子,躺在地上眼角發紅,輕聲說,“叔叔,好疼。”
馬車夫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心的血早已經擦幹淨了,可現在他好像又摸到那股腥甜的血水,摸到血肉模糊的小丫頭,他驚恐的大叫一聲,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還沒出城,馬就瘋了,我拉不住,沒想到,沒想到…”
圖柏将輕碰他手背的手用力攥住,感受着千梵手心的溫度,揚聲将獄卒叫來,讓他去尋畫師,依照馬車夫所說,畫出那個人的畫像。
“全城通緝,絕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