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鬼說(十三)
光天化日不是審問的地方,圖柏粗魯拽着木寂真人的衣領,将他一路連拉帶拽拖回了衙門。
被一捧大火燒精光的衙門如今只建成了幾間灰頭土面的草泥石灰房,房裏四面是慘白幹冷的石牆,圖柏将木寂按在角落,蹲在他跟前,神情冷的如霜,眼裏冰渣飛濺,“何強夫婦和李氏失蹤了,和你有沒有關系?他們去哪了?”
木寂縮在牆旮旯,大長臉皺的像苦瓜,“我我我不知道啊。”
圖柏眼裏一凜,“什麽叫不知道?道長,我沒耐心和你耗下去,知道什麽你最好快點放出來,否則圖爺讓你這輩子都不能放。”
從不嚴刑逼問的杜大人站在圖柏身後,順着他的話冷笑着配合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木寂快被吓尿了,感情剛剛杜大人說絕不毆打犯人跟放屁一樣,他心裏那點僥幸被吓的溜了精光,縮在角落裏,加緊屁股,崩潰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一坑蒙拐騙的假道士,是那個人,是他讓我将娃的屍體放在倉房,騙許本昌和何強說能救活娃娃的,我什麽都沒幹,就騙騙他們啊。”
圖柏精準的從他話裏找到問題,冷聲道,“那個人是誰?他讓你怎麽騙許本昌?原因是什麽?小石頭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木寂縮着腦袋,臉上的褶皺一層折一層,膝蓋頭打顫,就快給圖柏跪下了,“那個人讓我對許本昌說,我能救活他家丫頭,只要、只要以命還命,找個同樣年紀的孩子來當替死鬼就成了。我不知道原因,就、就每次看見他們痛苦,那個人就看起來很高興。”
他聲音忽的拔高兩度,“我沒想到啊,他就真的去殺了個男娃娃,大人,我求求你,都是那個人逼我的,您放了我吧。”
嚎聲在刷白空蕩的房子裏回響,哭聲從冰冷的地面傳出來,那天,小石頭頭骨炸裂腦袋開花,瞪大眼珠,倒在血泊裏,最後一句說的是,叔,我想香香……
垂在身側的手狠狠攥住,圖柏的聲音從喉嚨裏逼出來,“還有什麽,你他媽的還有什麽?”
“饒命,大人饒命,我不說,那個人就要殺了我,他讓我在男娃娃死後去找他爹娘,騙他爹娘,用殺人兇手的血能複活娃娃,騙他們到東河街坊去…對,東河街坊,大人他們一定在那裏,屍體還有那些人,大人帶人去抓,就能抓到。”木寂上下嘴唇直打哆嗦,他說到最後,眼裏流露出巨大的驚喜,“抓到了人,我就戴罪立功了,是不是能放了我,是不是?”
不等圖柏說話,杜雲已經開始喝令捕快去東河街坊抓人去了,“孫曉、師爺,在這裏看着這只雞,其他人抄家夥跟本官走,快點!”
圖柏和千梵施展輕功,越過衆人,朝離這裏不遠的東河街坊沖去,一片清風拂過,消失的連片衣角都看不見。
東河街坊,一間關了很久的筐簍鋪子被挨家挨戶搜索的圖柏一腳踹開,屋裏黑漆漆的,一股濕臭味撲面而來,屋外的陽光直直射進陰暗的鋪子裏,許久不見天日的黑暗洇出一種死寂冰涼的氣息。
筐簍鋪子裏亂七八糟躺着竹滕麻繩,屋中央有兩張拼成的方桌,光束直直照過去,照出一片慘白發青的皮膚。
圖柏跨進去的腳步猛地一滞。
“施主,貧僧來。”千梵拉住了他,圖柏回頭看一眼,陽光從這人肩上射過來,射進圖柏眼裏,照的他眼睛發疼。
圖柏一言不發,掙脫開來,大步走進去,脫了衣裳,蓋在桌子上。
衣裳下凹凸起伏,有兩具又小又冰的屍體。
一只蒼白長滿屍斑的小手垂了下來,袖口處繡着粉白的小花,圖柏喉結滾動,背對着陽光,将大半張臉藏在陰影下,彎腰輕柔的抱了起來,啞聲說,“丫頭,哥哥來了,你一叫我,我就能聽着,栗子糕我吃了,特好吃...”
千梵也褪去青裟将另一具蓋住,寬大的手腕托起僵硬又柔軟的屍體,任由屍臭掩蓋他身上的檀香。
杜雲帶着一大批捕快趕到時就見到靜靜抱着屍體的兩個人,筐簍鋪子的擋門板被全部拆除了,裏面雞零狗碎的玩意盡顯無疑,除了屍首、編織竹筐用的藤條、裝神弄鬼的符紙、散不去的屍臭外再也沒其他的東西,而木門的背後,有一個血淋淋的‘冤’。
“何強夫婦呢?李氏呢?他們說的那個男人呢?”杜雲負手煩躁的轉了一圈,眉間帶着怒意,“敢在本官眼皮底下弄事,真是膽兒肥,來人,傳本官手令封鎖四方城門,所有進出城的百姓必須登記在策,發現有形跡可疑的,馬上上報官府。讓人去查客棧的客人,沒有通行證的全部扣押回衙門挨個審問!”
一通命令下完,身邊的人都派出去差不多了,杜雲胸口猛地起伏一下,臉上怒意還沒散盡,走到圖柏身旁盡量放緩了聲音,“入土為安吧,娃娃是無辜的。”
圖柏側頭看着趴在他肩頭那張青灰僵硬、開始腐爛的小臉,騰出一只手給小丫頭理了理頭發,“好。”轉過身垂着眼,“有勞千梵為他們誦一段《往生經》吧。”
千梵颔首,眉目在陽光中格外溫柔沉靜,他若有所思環顧鋪子一周,随即和圖柏抱着屍體離開。
這天早上還陽光大好,過了午後,一團烏雲掩來,擋住了日光,整個人洛安城都灰蒙蒙一片。
西城郊外的墳地裏,白色冥錢紛紛揚揚,像蝴蝶飛了漫天,墓碑石沉默伫立着,用寥寥幾字倉促寫完了墓主人的一生。
自此,歸于黃土,長睡不醒。
圖柏盤腿坐在地上,聽着那人低沉的聲音落在石碑前,他手肘撐在腿上,微側着頭,用手掌撐着臉,腦中的錐疼一鼓一鼓刺着太陽穴,但表情卻木然,甚至對疼痛視而不見,懶洋洋開了口。
“很多年前我身邊也有這麽個小孩。”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說出來的話帶着泛黃的舊味兒,千梵低眉斂目,聽出他只是想說什麽,并不需要回答。
“那小孩就這麽高。”圖柏陷入回憶裏,用手往胸口比劃了下,“髒的不行,會打架,門前撒歡的光屁股孩子都沒她野,和香香差遠了。”他垂着眸子,說倒這裏微微一怔,“也是,沒爹娘護着,能長這麽大很不容易了,見過她的人都不怎麽喜歡她,覺得這個拾破爛要飯的小孩目光太兇狠陰郁,可憐不起來。放狗咬她,她都不哭,撲上去還狗咬掉半拉鼻子。”
千梵擡頭,看見圖柏唇角轉瞬即逝的笑容和茫然,他跟着心裏莫名一疼。
那時,圖柏差點就以為她真的不會哭了,直到有一天,她雙眼發紅,要飯盆裏空蕩蕩的就回來了。
鄉野土疙瘩裏,四處透風的危房跟墳包似的立在荒野中。
圖柏坐在牆角疙瘩的稻草堆裏,那會兒他耳朵都好好好的,又細又長立在腦袋上,“被欺負了?”
小孩光腳髒兮兮跪在稻草上,發狠揉了揉眼,“沒,誰敢欺負我,我騎到他身上打死他。”
圖柏坐在後腿上,撸自己的一只耳朵,舔爪爪,把自己打理的幹幹淨淨,烏黑的兔眼看了眼她。
小孩薄薄的唇張了張,目光望着稻草叢,卻對不準焦,黑白分明的大眼珠空洞落寞,兀自沉默了會兒,才拽着身上髒污的看不出顏色的衣裳,說,“今天有個臭流氓調戲街口那幾個蠢丫頭,我去教訓了他,可那群蠢丫頭卻說我太髒了,不和我玩。”
“等以後我也要生個閨女,給她穿裙子,梳辮子,吃桂花糯,唔,就是那種很甜的東西,他們說丫頭都愛吃,可我沒吃過。對,我還可以教她打架,打瘋狗和大乞丐。”
稻草蓬裏的兔子拿眼瞥了下她,她又瘦又小,身子幹幹扁扁,臉上一坨黑漆漆的污漬,頭發短茬亂糟糟在腦袋上盤成了雞窩。
她也就這麽大,正是崽的年紀,生不了崽,“穿新裙子梳辮子吃桂花糯的閨女不會和狗打架,她們不做這些。”
“那她們做什麽?”
兔子用長耳朵思考了下,“彈琴、學字、繡花。”
小孩吃驚,“彈琴學字繡花能從其他乞丐那裏搶地盤?能從野狗嘴裏摸肉吃嗎?”
“不能。”
“既然不能,學它娘的做甚麽?”
圖柏那時也只是只年紀不大的兔子,懂得也不多,聽她這麽問,晃着尾巴想了想,想不出個二三五,只好咩咩說,“她們有爹娘,不會吃不飽飯。”
小孩直眉楞眼聽着他這句話,寞寞笑了笑,幹澀的‘哦’了一聲,縮進稻草堆中不說話了。
圖柏歪着腦袋看着她細瘦的肩膀和後背,眼中飛快掠過浮光經年,一幕幕畫面在他眼底掠過,帶着來自記憶的潮濕浮上他的眼眸,朦胧中,細瘦的肩膀抽長、舒展,頭上亂糟糟的小雞窩也盤成了大雞窩,小孩從稻草堆中蘇醒,轉過臉時,依舊是圖柏看了十多年都未變的倔強、執拗、狡猾和不易發現的落寞。
“她能生出來像香香這樣好看的丫頭嗎?”圖柏心想,手指撐着側臉,眼睑發紅,“就是生了也跟她一樣瘋了吧唧。”
他微微閉着眼,頭疼和記憶席卷腦袋,每一次頭疼欲裂之前,這段僅存在他記憶中的往事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一邊回憶,一邊疼的生不如死。
他的病讓他有多疼痛難忍,這段回憶就讓他有多少肝腸寸斷。
從墓地回來時,杜雲派出去捕快已經将洛安半個城都摸查了一遍,愣是沒發現馬車夫口中的黑衣人、木寂真人說的那個人半毛影子。
與此同時,快馬加鞭送去幽州渭城的借調函也回信了。
客棧裏,杜雲看着幽州知府回的話,滿紙文绉绉屁都沒用的借口,什麽經年久遠,不好查詢、案件涉及幽州秘史不得為外人翻閱等等推辭,然後最後挂了句,他要查的案宗跟七年前幽州叛亂的趙王爺有關,皇親國戚,皇家要臉,早就将案卷送入王城帝都的大理寺封存了。
杜雲将回信往桌上一拍,滿臉怒意,啐了句,“還沒屁好看。”
按往常,那邊坐的人肯定要回上一句,“咋地,見過屁啊,什麽樣的,什麽色兒的?”
意料之外,那位本該瞎貧的畜生以手支額安靜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睜不睜,眉間藏了若有若無的倦色,表情淡淡,“皇帝不會借?”
杜雲背着手,跟吃了酸棗一般,龇牙咧嘴道,“宮闱暗事,老王爺早就死了,皇帝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為一只鬼再查出點什麽有辱皇家臉面的事,吃力不讨好麽。”
都查到這種地步了,再撒手,先不提那只鬼有沒有冤情,将來它一怒攪弄的洛安城人心惶惶,倒黴的還是老百姓,杜雲這人看着好吃懶做,但脾氣硬,既然是洛安城的一把手,就是踏入洛安地界的一只狗,他也管到底。
“我去寫奏折,管他行不行,試試再說,那只水鬼怕是腦子也進水了,逼我們替它查案,又不肯現身出來。”他長籲短嘆的剛起身,被叫住了。
端坐在一旁的千梵伸出手,白皙幹燥的手心躺着一枚紅玉雕花的印信,“将此信物一并送去王城,興許陛下會同意。”
杜雲還沒開口,圖柏已經伸手接了過去,深深看着他,微一點頭,道了聲謝。
等候皇帝回信的功夫,圖柏等人也沒閑着,連日連夜寸土寸地的搜查黑衣人的下落,那人好像憑空消失了般,任由他們将洛安翻了個底朝天,每個牆角旮旯的蜘蛛網都扒了一遍,卻依舊毫無收獲。
不過有一點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夜裏點燈時,那只水鬼再也沒出來了。杜雲生怕是因為黑衣人帶着何強夫婦和李氏已經離開了洛安,急的上火,唇角燎了幾個大水泡。
圖柏懶懶散散從客棧出來,眼都沒看他,輕飄飄丢了句,“更醜了。”在後者捂着大水泡的叫罵聲中往地牢走去,沒走兩步,又轉回來,靠在門口問,“你見到山月禪師了嗎?”
他這幾天裏裏外外紮着腦袋找人,從墓地回來就沒顧得上和千梵勾搭兩句,現在想想,他是不是把人給冷落了?圖柏自作多情的心想着,“等這件案子結束,我帶把小野花給小青蓮賠禮道歉去。”
還不知自己将要收到小野花的山月禪師此時正站在東河街坊找到香香和小石頭屍體的那間做筐簍的鋪子前。
那天來的匆忙,他又怕圖柏見到屍體後難以自控,所以沒來記得仔細看,後來回過神後,總覺得有哪些不大對勁。
筐簍鋪子被封鎖了,外面守着的捕快認識他,恭敬行禮,問,“大師怎麽會來這裏?”
千梵回禮,“有些事想不通,想來看看,貧僧可否能進去?”
這鋪子不是案發現場,杜大人也沒說不準,況且這段時間以來,衙門裏的兄弟早就将禪師當做自己人了,瞧圖大爺的辦事查案也沒顧忌過,捕快稍作猶豫,就痛快給千梵放行。
除了進出做生意的門擋板,鋪子再沒有向外敞開的門窗,所以潮濕和屍臭久久彌散不去。這裏當真不是好的行兇地,豎起門擋板,三面嚴實的牆壁就封死了退路,如果捕快及時趕來,恰好能甕中捉鼈。黑衣人若是這麽蠢,又怎麽會為複仇殚精竭慮七八年。
千梵蹲在地上,捏起一根柔韌刮手的藤條,究竟他為何選擇将屍體放在這裏?
滿地散落的藤筐倒在地上,雖然沾了灰,樣式還不少,有姑娘提的小竹籃,盛放衣物的竹笥,晾曬用的淺底平筐,以及用粗竹篾紮成,圓柱狀、網口頗大的豬籠……浸豬籠,千梵眼中微黯,浸豬籠在民間,尤其是不開化的愚民之地是用來懲罰通奸之人的,被官府屢次禁止,卻不得成效,典型的私刑。
千梵蹲在地上,眉尖微凝,沉靜的眸子染上銳色——溺水而亡、水鬼、豬籠、私刑,冤有頭債有主……
這只鬼無聲訴說的究竟是什麽?
客棧裏,圖柏臉色發沉,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摞泛着黃邊的卷宗也跟着一跳,杜雲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撐着客客氣氣的模樣對身旁從皇城來的傳令使道謝,“衙門尚未建成,就不多留您了,我們抓人要緊,先走一步。”
‘走’字話音還未落下,圖柏已經大步沖門外走去。
他神情如冰,走的極快,誰知門外有個更是風馳電掣的要踏入客棧裏,兩廂各懷心事未料到對方,便在那道低低的門檻前迎面撞了上去。
圖柏嗅到一股清冽的香味,臉上甚至劃過千梵柔軟的青裟,他以為自己要撞上一副單薄的身子,電光火石之間還想好要是将人撞飛出去該怎麽去負荊請罪,然後就感覺胸膛宛如碰上了一尊沉重而屹立不倒的佛像,悶疼酥麻,身子一輕,倒是自己有被彈開的意思。
不過他還沒被彈出去,腰上便被一雙強健有力的手臂攔腰扶住了。
千梵罩在薄薄青裟下的手臂猛地發力,腳下上前半步,在圖柏向後倒的時候将他穩穩帶進了懷裏,焦急道,“施主,貧僧可有撞疼你?”
圖柏趁機在他懷裏偷了個味兒,深深嗅一口檀香壓下心裏的怒意,退出他的懷抱,“我又不是姑娘,撞一下不會疼的。”
這麽說着,胸口卻發癢,沒忍住咳了一聲,咳完就看見後者臉色變了,慚愧懊惱浮了上來,一副‘他是罪魁禍首’的模樣。
圖柏心想,“本兔好歹是爺們,怎麽就被小青蓮我見猶憐了。”
杜雲也跑過來,“老圖你沒事吧,差點就被撞飛了,你最近是不是吃少了,看起來很嬌弱啊。”
圖柏無語,往外面走,回頭看了眼還暗自擔憂愧疚的千梵,這才發覺這事這事不怪他,是出現對方身上了——這朵在檀香中袅袅的小青蓮似乎比他還高一些,肩寬背闊,尤為挺拔高大,他想,那身青水色的袈裟下裹着的身體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天色漸晚,頭頂悶聲打了兩三個雷,圖柏腳下不停,沖一個方向快步走去,“你這麽急是想到了什麽?”
千梵收起心思,“我們漏找了一個地方。”
圖柏接道,“水,所有湖泊河水的下面我們忘找了。當時那黑衣人不就曾對馬車夫說過,他會在河底撈出馬車,這說明他水性很好,在水裏藏身幾日完全沒問題。”
“他和水鬼淹不死,但何強夫婦和李氏…”杜雲跟他倆跟的上氣不接下去,快跑兩步一把勾住圖柏的脖子,強行裝死狗被圖柏拖着向護城河走去,“做好心理準備吧。”
天空降了幾個雷,似乎要下雨了,轟轟隆隆,陰沉的厲害,離護城河愈近,空氣中腥淡的泥土味就愈發清晰。
圖柏腳下生風,“皇帝派人将水鬼的案子送來了。”
千梵穩穩當當跟着他,看了一眼他肩上死乞白賴的杜大人,覺得有點礙眼,“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