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鬼說(十四)
圖柏看着天色,想起來皇帝派人送來的案子,邊走邊道。
幽州渭城衛家送命的那夜也正下了大雨。
七年前,新皇登基還不足三年,為穩固皇權,加強統治,在全國各地實施行恩策,這道令說的是将藩王的土地分給子弟,依次享封福澤後代,實際卻是要将藩王土地刮分,削弱勢力,皇帝再趁機加強王權,将天下各地收回自己手中。
此令一出,封地藩王自是不會同意,盡管朝廷經過三年努力,收回部分權利,但封地遼闊之處,藩王兵權在握,明裏暗裏和皇家厮磨不肯就範,更有甚者,起兵造反,打算殺回帝都,奪取皇位,但皆被軍隊鎮壓,下場很慘。
幽州趙王爺顯然聰明,将封地割據一半痛快分給了獨子趙璟。他行事磊落,授命皇令,在全國諸侯動蕩之際,幽州獨享平靜,但事就壞在,趙王爺的府上有一幕僚,名楊章,此人跟在趙王身邊二十多年,對此事尤為不甘心,鼓動趙王爺與外通聯,得諸侯之力,揭竿起義,自封為王。
趙王痛斥他幾次,以為楊章異想天開,等心裏的氣過了也就過了,沒做他想。直到有一日,淮陰王帶兵作亂被皇帝鎮壓,從府上搜出幾封楊章以趙王名義書信來往的信,趙王這才知大事不妙,連夜将楊章抓回府上,嚴刑拷打,問出了他與誰暗度陳倉,并從府中搜出了來往通信,樹倒狐散,他府上的下人也紛紛站了出來,指認楊章。
皇帝念幽州趙王率先設立封地,可屬嘉獎,便将楊章交由趙王親自處置。
謀逆之罪株連九族,楊章買通獄卒,帶妻兒家屬趁夜逃出。
那天幽州渭城下的是瓢潑大雨,渭水茫茫,天色一片黯淡,楊文晏扶着老父楊章,帶着身懷六甲的妻子登上浩渺大河中的一葉扁舟,在大雨沉浮中望見河岸上如火龍攢動的追兵。
熾熱的火光透過大雨映進他瞳孔中,他渾身濕透,看見追兵之首正是他從小一同長大、趙王獨子趙璟。
漫天火箭穿雲破霧釘上小船,雷雨交加中渭水翻湧,一波浪起狠狠拍過船艙,小船支離破碎,奄奄一息,在追兵的嘶喊聲中傾覆,搖晃着沉入了河底,連同上面的人化作了渭水水底冰涼的一縷魂。
臉上發濕,千梵用手撫過,才發覺雨絲已經飄了很久了。
圖柏問,“水鬼是楊章,楊文晏,還是他身懷有孕的夫人?”
千梵沒回答,他亦不知。
這時,杜雲插話進來,“你們不好奇黑衣人是誰嗎?”他們已經走到了洛安的護城河邊,河面罩着濃濃大霧,天光黯淡,看誰都是一片潮濕模糊。
河水夾雜雨水撲面而來腥濕的水漬,聞訊趕來的捕快分散在河水沿岸,在雨水夜幕下尋人。
見無人答話,杜雲又道,“這一年的幽州渭水真是大兇之年。”
圖柏眉梢緊鎖,目光緊緊盯着河面,聞言一怔,“怎麽說?”
杜雲道,“同年,趙王之子趙璟死于暗殺,趙王爺悲痛過度,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看。”千梵突然出聲。
一陣夜風幽幽吹來,吹散了河上飄搖的雨幕,霧氣漸漸散開,一盞熏黃色的燈籠搖搖晃晃挂在一只小船上,船頭立着一人,墨色衣袍風中翻飛,雙手在深夜中尤為蒼白,手中抱着一只冰裂紋黑釉壇,乘小船遙遙而來。
深夜和大雨帶去他身上的顏色,只有慘白的手和如墨的袍在風雨中屹立不動,風雨剝開他眼前的霧霭,露出一張沉默、冷靜、冰涼、陰郁、面無表情的臉。
看清楚那張臉,圖柏瞳孔一縮,杜雲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他們沒記錯,幽州渭城的卷宗畫冊頁上收錄的七年前溺水而亡的楊文晏正是此人。
圖柏道,“你沒死。”
楊文晏開口,聲音卷在風浪中,沙啞晦澀,“生不如死。”
小船在水中逐流,不知碰到了什麽,發出撞擊船舷悶悶沉沉的聲音,千梵斂眉看去,一只藤條編的豬籠被繩子栓在船邊,大部分浸在水中,只露出粗糙的籠口。
豬籠中淹死的屍體隐隐約約露出半張慘白浮腫的臉,是小石頭的爹,何強。
千梵眉間染上冷色,“你殺了他。”
楊文晏漠然道,“為父報仇。”
圖柏腦中飛快掠過什麽,一瞬間他恍然大悟,“何強和許本昌就是指證你父親楊章謀逆的下人。”
楊文晏不置可否,垂眸輕輕擦去黑釉壇上的雨水,手在漆黑的瓷壇上拂過,比腳下的屍首還慘白。
雨水打濕圖柏的頭發,順着光潔的額頭滾入眼中,結成冰的眸光從水霧中射出去,泛過懾人的冷意,他手中的刀擡了起來,雨水滴在刃上碎成兩半,“即是報仇,又為何濫殺無辜?”
楊文晏沉默看着他,吐出三個字,“不是我。”
話剛出口,小船與河岸相隔的水中突然漲起三丈高的水牆,夾雜着河底的泥土的腥味狠狠拍了過來。
岸上的人躲閃不及,三三兩兩被海浪卷入河水,杜大人首當其中,标準的倒黴蛋,一頭栽進去連喝了好幾口河水,惡心的受不了,掙紮之際,眼角瞥見一道白,他慌忙低頭看去,黑漆漆的水裏一只枯白的手骨攥住了他的腳踝。
“啊!!!!!”
圖柏把一個落水的捕快推上岸,聽到這一聲,連忙轉身紮進水底。他剛抓住杜雲的手,就感覺一股沉重的氣力拽着杜雲往河底沉去,與此同時,原本落水的、下水救人的都紛紛發出短促的驚叫聲,一個挨着一個被重重拉進了水中。
這裏是水鬼的戰場,他們反抗不得,正當圖柏準備調出靈力施法時,一道鎏金般的脈絡在水中匆匆閃過。
千梵迅速将佛珠射入水中,咬破手指将鮮血滴進水裏,他口中默念,巨大的符陣在水面很快結成,十八顆佛珠浸在水中發出金紅色的光芒,光芒将佛珠上的經文轉出來,在水面上映出金光粼粼的佛心禪語。
佛光大盛,耀眼非凡,威嚴純淨,驅除一幹妖魔邪物,岸邊被驚醒的百姓推門窗而望,大呼佛祖下凡。
不停翻滾的河水和風浪驟然停止,水裏的白骨發出凄厲的叫聲,伏在深水中,忌憚河面的金光和符咒。
圖柏抓着杜雲浮出水面,被佛光刺了眼,渾身隐隐發疼,竟是不敢靠近岸邊,他是妖物,也會怕這些。
這時杜雲不知是看出來了什麽,按住圖柏将他壓進了水裏,自己張牙舞爪胡亂狗刨向岸邊游去,落水的人也趁機都爬上了岸邊,直到最後一個人被救起來,千梵立刻收起符陣,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他在圖柏出現時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
水中,圖柏被佛光燎了下,靈力有些損傷,化成小白兔飄着兩片長長的耳朵慫了吧唧蹲在礁石下頭,暗自咋舌,“千梵是要成佛嗎?”
他正想着,在水裏炸成棉花球的尾巴被揪了下,剛轉過腦袋,無數只枯白的手骨抓住了他的爪子、耳朵、尾巴将他帶進水中。佛光消失,水鬼又爬了出來。
慌忙躲閃中,他好像嗅到熟悉的檀香,拼命掙紮着水鬼的桎梏,一得空,就探出水面叫起來,“啾——咕嚕咕嚕咕嚕。”
天色黑暗,水裏渾濁漆黑,千梵只能應聲游去,先摸到了一片柔軟絨毛的地方,然後才是圖柏窄腰長腿的身子,他愣了下,忙問,“受傷了嗎?”
圖柏暗自心驚,幸好自己及時變了回來,“沒事。”估摸着他是以為自己沒游上岸出事了,就随便編了個理由,“腿抽筋了,你別管我,能抓住那只水鬼嗎,不能讓它逃了。”
千梵颔首,一掌拍在水面,抱着圖柏淩空躍起,将濕漉漉的人放到岸上,自己重新落進水裏。
水底暗湧翻滾,看不清是什麽景象,圖柏心知他武功高強,又會奇門遁甲應該不會那麽容易出事,但架不住仍舊很擔心。
杜雲擰着袍子看了眼圖柏,又瞥了眼不遠處立在小船上的楊文晏,竟出乎意料從兩人臉上看出一絲近乎相似的端倪,他想了想,低聲對圖柏附耳說了幾個字。
大雨噼裏啪啦下急了,河水嘶吼翻騰,楊文晏腳下的小船卻獨善其身,詭異的立在暴風雨中,他雙手捧着黑瓷壇,白臉黑發,盯着水中攪弄的一片陰暗,泛白的兩片唇緊抿着,直到脖間一涼,才恍惚回過神,眼底的複雜還未收幹淨,就強行盛進了黑漆漆的眼珠裏。
“你抓錯人了。”
圖柏将刀刃壓進他的脖子,“讓那只水鬼停下來。”
楊文晏唇角卷起一絲古怪的笑,“它從來不受我的控制。”
圖柏一雙黑眉橫斜鬓角,眸光從雨水中射出淩厲的星光,他盯着楊文晏看了片刻,突然擡刀擦過,飛出去一道血珠濺入水中。
“它不受你的控制,卻會在乎你的生死。”
那絲血氣很快在翻滾的河水中氲的無影無蹤,就好像滴進去的一滴雨,屁大的波瀾都起不了,然而熟悉它味道的卻剎那間瘋狂了。
河水‘嘩’的一聲拍向岸邊,水落石出,無數具白骨也爬了出來,從河邊腥濕的水草裏探出嶙峋的手骨,呈爪狀猙獰的伸向天空。
一道金紅色的光抽向那些白骨,将還未完全露出來的水底屍骸抽了回去,那只水鬼在水中藏不住了,凄厲的化作一團陰暗的霧向圖柏撲去。
在快碰上小船時,千梵拎着一條紅結繩,出現在水鬼和小船之間,面容沉靜,青裟搖曳,擋住了它的路。
水鬼在水裏吃了好幾次虧,有些忌憚不敢向前,藏在黑霧後凄凄嗚嗚。
楊文晏這時不知犯了什麽病,突然說,“欠我的就只剩下你了,你還想纏我多久?”
潮濕的陰霧氲出一陣一陣腥惡的味道,黏膩的咯咯聲從裏面傳出來,好像骨頭正在腐爛的肉泥裏掙紮,就在圖柏打算将楊文晏押上岸上時,那團陰霧傳出了聲音,“我…不離開…”
那聲音嘶啞至極,好像鐵片生生剮過砂石,發出刺耳難忍的聲音,很多年都不曾開口,早已經忘記活人是如何說話。
楊文晏一瞬間暴躁起來,眼睛猩紅的像渡了一層血,抱着黑瓷壇的雙手猛地繃起,手背露出蒼白的青筋,“滾!!!滾!!!我受夠了,你給我滾開!!!”
他像一灘死水濺入了無數石塊,噼裏啪啦豁開平靜的外衣,露出裏面生不如死的血肉。楊文晏太陽穴鼓起,目呲俱裂,“你殺我全家!!殺光了他們!!我辱我世代清白,你滾,滾啊!!!”
陰霧凄厲鳴叫,從霧中探出無數只慘白的手指探向小船,這一幕尤為驚駭吓人,岸上的人聚攏在一起抱團震驚。
千梵腕纏紅結繩,紋絲不動,眉目冷清的盯着陰霧,在它逼近一寸,就斬斷它一只手骨。
水鬼碰而不得,愈發暴躁,用難聽幹澀的聲音堅定的一字一字道,“我…不離開…”
這句話像是道符咒,它每多說一個字,就折磨一遍楊文晏的神經,讓他難以自抑。忽然,他搶過一步,将脖頸撞上了圖柏的刀刃。
電光火石之間,一捧血濺了出來,圖柏擡腳将不會武功的楊文晏踹翻進船艙裏。
陰霧嚎啕大怒,凄聲卷起河水兩丈之高,楊文晏的血徹底觸了水鬼的逆鱗,來自魂魄深沉寒冷的怨氣肆意漫上人間。
杜雲站在岸上冷的牙齒打顫,“禪禪師,做做做掉它,冷冷冷…”
千梵手裏的紅結繩泛過一道金紅色的鎏光。
“忒麽的。”一聲怒罵從船艙裏冒了出來,圖柏眼裏帶火,鬓角飛起,斜斜的盯着發瘋的水鬼,手裏拎着被捆成一卷的楊文晏,那人脖子上已經被他撕了衣裳紮住血口了,整個人恹成一團,在船艙裏遭受了圖大爺非人的打擊。
“不說清楚,不給個交代,你圖爺爺看誰敢死!”
他暗仄仄瞪着河面上的陰霧,冷冷道,“不就是只水鬼,圖爺爺忍你夠久了。閉嘴!再吼,就把他的手剁了喂你吃掉!要是再不夠,爺就親自給你炒一鍋大腿肉!人在我手裏,圖爺我只要他一張能認罪的嘴就夠了。”
怒意飛上眉梢,圖柏粗魯的拽着楊文晏,大有一副‘爺很樂意試試’嚣張猖狂的模樣。
千梵拎着紅結繩,看他這麽樣子,莫名彎了下唇角。
那團陰霧顯然被圖柏給威脅住了,探出來的白森森的手骨都僵住不敢動,圖柏覺得那團陰霧裏好像有一只眼正警覺畏懼的盯着他的手,或者是盯着他手裏的人,他裝模作樣用刀背拍了拍楊文晏的臉,明顯感覺那團陰霧更陰沉了三分。
圖柏眼裏閃過精光,輕松拎着一個大活人,大大咧咧道,“能給它弄個方便說話的形兒嗎?”
這一坨坨的霧了吧唧,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怎麽審。
聞言,千梵微一颔首,手掌做結,指間靈活纏過紅結繩,編成了個模子,随着口裏的經文飛入了那團陰霧中。
陰霧中傳來喑啞的嗥聲,被綁着的楊文晏抱緊懷裏的黑瓷壇,一眨不眨盯着看,沒過多久,驟然降冷的溫度漸漸回暖,雷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就在這時,從陰霧中‘走’出了一個人。
圖柏不悅的瞥過一眼,頓時愣住了——水鬼身材纖長,縱然臉色刷白,眉眼卻極為好看俊美,眼裏黑白分明,眉心輕攏,帶着揮之不去的憂郁和執念。
千梵見他這副模樣,微皺起眉頭。
楊文晏茫然的看着半空中,眼神渙散,尋不到一絲焦距。
“老圖,你們看到什麽了?”杜雲将手圈在唇前大喊。
圖柏驚訝,“他們瞧不見?”
“嗯。”千梵上前半步,若有若無擋住了水鬼,“我給他選擇,他不想讓誰看見,誰就看不見。”
楊文晏抱着黑瓷壇,着了魔的喃喃,“阿璟…”
這只水鬼,正是傳聞中七年前被刺客暗殺的趙王爺獨子,趙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