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鬼說(十五)
圖柏咂着嘴,“沒想到它倒樂意讓我看見。”兔長的好看還是有些用處的嘛。
聽他這一句,千梵神色複雜的看他一眼。
想讓他能看見的不是水鬼,而是自己捏訣施的法。
千梵不會解釋這個,水鬼趙璟根本就不搭理他,于是這個誤會讓圖大爺自作多情美了好一陣子,還真以為水鬼對他印象頗佳。
人和鬼兩頭都抓了起來,最後的主謀跑不了,圖柏一揮手,帶人收拾河岸邊上水草叢裏攪上來的屍骨,都是早些年淹死在河水裏沒撈上來的倒黴蛋,屍骨都露出來了,他們既然瞧見了,也不能棄之不顧,找個墳頭一塊兒埋了。
雨一停,河岸上的老百姓紛紛從門窗裏探出腦袋,幸好趙璟沒顯形吓人,杜雲就順勢将發生的怪事都推到楊文晏身上,說他裝神弄鬼,都是他搞出來蠱惑人心的玩意兒,世間哪兒有鬼,都安心活着去吧。
天邊還黯淡着,沒亮起來,圖柏押着楊文晏,千梵控制着趙璟,将一人一鬼送進了大牢連夜審訊,昏暗的油盞下,七年前蒙塵的大案和迷霧這才終于撥雲見月。
幽州趙王封地是假,蒙蔽聖心是真,明着向皇帝卑躬屈膝賞封土地,暗地裏珠胎暗生勾結其他藩王密謀策反,打算一舉起兵北上攻打帝都。謀逆策劃中,被楊文晏之父楊章偶然撞破,楊章其人飽讀詩書端正不阿,職任幽州管事,常與百姓打交道,深知百姓疾苦。
此等欺君大罪一犯,必定是天下生靈塗炭。為一人之私,百姓流離颠沛,十室九空,何其殘忍,楊章多次勸谏,不得趙王回應,逼不得已,暗暗做了思量,打算書信北上,送至王城。
寫完信的那天,楊文晏剛成親不滿三月,被楊章叫到宗堂跪在老祖宗的前面。
“今有一事,父知不可為而為之,将來若非大白天下、清明世家,必定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父自認無愧于百姓,只連累我兒風貌年少,背負此仇怨了。”
楊文晏還年輕,眉清目秀儒雅文靜,聞言,他雙目泛紅,以頭搶地,跪磕,“兒絕不有悔。”
楊文晏應下他爹,在宗堂裏跪了一夜,想起來一事兒了。
那會兒,他家還是趙王的幕僚,他還能出入趙王府,楊文章揣着酸澀不安的心進了不知将來如何的王府後院。
院子裏,一人手持窄邊銀劍掃下一地的劍花,風将他的墨發吹亂,回頭時,一雙星眸璀璨清透。
看見他,趙璟哼了一聲收回劍。
楊文晏遠遠望着,心裏滾了一層刀片,疼的他不敢呼吸,等他爹的書信送上帝都,他和這人必将一生一死。趙璟向他走來,這一瞬間,楊文晏雙眸蒙上了一層霧,喉結滾動,眼底痛楚。
“是你先成親的,怎地比我還委屈?”趙璟驚訝看着他發紅的眼,“我都打算再也不理你了。”
楊文晏低頭用袖子沾了眼角的濕潤,又忍不住伸手去碰趙璟的臉,嘴唇嗫嚅着,“阿璟。”
趙璟看他這模樣,心裏的委屈一股腦翻了出來,噘嘴道,“你為什麽成親,你說不成的,你答應我的,楊文晏,你真心想娶她的嗎?”
前面的路一邊是你家破人亡,一頭是我株連九族,真不真心又何幹系,楊文晏在他聲聲的質問下,目光遮了厚厚的紗,卷起唇角,“真心的。阿璟你走吧,別回來了。”
趙璟眼紅了,俊朗的眉梢漬着血紅的怒意,“你成親了,自在快活了,你想讓我走?楊文晏,我不走,我要看着你怎麽在我面前恩愛,我不走,我不離開!”
他留給他的就是最後這四個字了。
楊章的信最後也沒飛出幽州,被楊父下人看見,直接上趙王爺告了狀,信還沒到皇帝手裏,楊章就被丢進大牢,鎖上千斤旦,受刮皮削肉的刑,老命丢了半條。
後來淮陰王沒憋住,起兵謀反,被皇帝斬死胎中,還從家裏搜刮出來藩王勾結來往的書信,趙王爺怕自己暴露,将所有的事順其自然推到了楊章身上,編出了一場冒名欺君的大罪。
王府大牢的獄卒知楊家人的脾性,沒忍下心,暗中将楊章楊文晏放了,囑托他們跑遠一些。
渭城昏天暗地下了一場大雨,茫茫渭水上,趙璟攜追兵追來,他還沒搞懂楊叔叔怎會犯謀逆大罪,漫天火箭就射上了一葉扁舟,趙璟沿岸策馬大喊,“都停下,別傷着他們!誰準你們放箭的!”
小船在河上搖搖晃晃,将趙璟吓得心驚膽顫,令數人洑水,這才在小船淹沒之前救下了楊家的人。
楊章是叛徒,楊家的人要謀反會連累王府……所有的事一瞬間湧來,将趙璟打擊的兩眼發黑,本想将人帶回去好好在問問他爹,誰知就見趙王爺踩着雨裏,眼裏積滿了狠毒、憤怒、陰郁莫測,唇角緊繃着,從布滿皺紋的臉皮下放出幾個字,“滅口,一個不留。”
趙璟雙目圓睜,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催着了,撕心裂肺的大喊,“跑,快跑!!!”他一把将楊章背起來,與背着媳婦的楊文晏踉跄狼狽沖進雨裏。
他們老的老、殘的殘,新媳婦肚子裏還揣着娃,沒過多久,趙王爺就帶人追來了。
趙璟自幼癡迷江湖騙術,玩的一手喬裝打扮,還專門做了楊文晏的人皮面具貼身放着,這會兒突然想起來了,在追兵趕到之前,将楊文晏點了穴。
楊文晏:“你…走!”
趙璟低頭扒他的衣裳胡亂套在自己身上,将他藏進路邊的荊棘泥沼中,滿臉雨水,顫抖着,不舍着,吼道,“我不走,我不離開!”
他将人藏好,趙家的追兵也追到了眼前。
趙王爺對楊家恨之入骨,就在渭水邊上,讓人将他們綁了浸在豬籠裏,從上頭扯一根繩子,将人重重沉進水裏,再拽出來,周而反複,冷笑着看楊家的人口鼻灌滿泥漿,大口吐水,在他的眼皮底下無力掙紮,窒息,最後溺死在了眼前。
荊棘叢的泥沼裏,楊文晏錐心泣血生不如死親眼看着他爹,他媳婦,還有殺父之仇的獨子癱在豬籠裏變成了屍體。
渭水的大雨沖開河提,将屍體沖入河中,一天一夜凄厲不斷,楊文晏穴道終于解開,跳進河水裏不吃不喝找了三天,最後只找到了披着自己臉、渾身泡脹,冰冷僵硬死氣灰白,再也不會睜眼說話的趙璟。
再然後,趙璟不知是心底怨念深重還是如何,一縷魂留在人間成了水鬼,纏在楊文晏身邊,一纏就是七年。
而那兩個告密的下人就是七年後逃到洛安城裏何強和許本昌,皇帝派使者調查了解此事,二人謊稱自己有夜盲症,不可夜視,只看見白天小船栽進渭水裏,沒看見夜裏趙王爺殺人。
地牢的油盞跳躍兩下,昏昏暗暗将四周照的影魅詭異,七年前的文靜書生如今已面目全非,蒼白陰郁、沉默孤寂,像孤魂野鬼孤零零在人間飄蕩,他平靜的講完這一切,感覺臉上有些濕,伸手摸了下,竟早已滿臉淚水。
平靜了片刻,杜雲道,“你父親有冤,本官待你向皇上陳情,但你殺人,罪不可恕,本官會按律處置,你可認?”
楊文晏沒說話,而是将目光下意識投放在空無一物陰暗的一處角落裏,那裏背對着光,散發着潮濕陰冷的氣息。
圖柏懶洋洋靠在牆壁上,眼半睜不睜,環着臂膀,心想,“趙璟因為怨念成了怨鬼,他究竟還有什麽放不下的?是他爹趙王,還是放不下他救的這個人?”
圖柏暗自琢磨了會兒,總覺得有點奇怪,有種難以言說的別扭,于是冷着臉,面無表情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沒得選。”
活在這世上,誰沒冤,誰過得順心如意。
千梵撥動佛珠,發現這人從領口露出的一截脖頸在油盞昏暗的燈光下勾勒出漂亮的弧度,眼底有一層看不透的幽光。
趙璟是鬼,怕光,但他偏偏出現在夜裏有光的地方,帶着屍骨葬身的河水化作一捧冰涼的血,在深夜裏将許本昌和何強看見的地方照亮,看清楚了嗎,看見他們掙紮窒息,溺死在翻滾的渭水河裏了嗎。
臨死前,何強才知道當初死在河裏的是趙璟,他拽着籠子驚慌失措恐懼,口鼻裏都是淤泥,對河底下的白骨水鬼喊道,“小王爺…當初死的不是他們,就是趙王了!”
沉默片刻,攥着何強腳腕的白骨猛地重重沉入水裏,這輩子他是不孝子,對不起他父王,下輩子做牛做馬心甘情願,而如今他就只剩那一點執念了。
杜雲一字一句道,“楊文晏,本官問你,殺人的罪你認嗎?”
認了就償命,剮皮削肉掉腦袋,你有冤,那兩小孩不冤嗎,他們平白無故就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嗎。
出事的那天,楊文晏在喧鬧擁擠的人群後面,看着許本昌抱着渾身是血幼小的屍體嚎啕大哭,也親眼看見何強跪在地上去捂小石頭的腦袋,手上紅紅白白的溫熱腦漿,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他摩擦着手裏的黑瓷壇,眼底平靜,當年他淌在渭水冰涼的河裏,連父親和身懷有孕的媳婦屍體都尋不到。
楊文晏沒說話,感覺到陰寒的氣息爬上他的臉頰,在唇邊徘徊,他看不見趙璟,所以沒看見水鬼是怎麽固執留戀着迷的神情撫摸他。
“不…認…”
一旁的圖柏環着胳膊的手指發出輕微骨骼錯位的聲音,目光微微發沉,尋思着動手逼供的可能性有多少,雖然這只水鬼是好看了點,但是圖爺爺是那種和皮囊同流合污的兔嗎。
楊文晏狼狽靠着地牢潮濕的牆壁上,脖間的繃帶浸出一點血,聲音尖銳了些,“不認?你讓我活着繼續被你糾纏,恨着你爹,又要對你的救命之恩感恩戴德,受永生難忘的折磨嗎!”
水鬼一怔,蒼白的臉上陰郁三分,他太久不說話,已經不會說人話了,幹澀的不斷重複,“不…認…,我…不離開…”
楊文晏露出嘲諷的笑容。
他的微笑好像觸了水鬼的逆鱗,本來就說的結結巴巴,在不斷重複了好幾次沒用後,水鬼原本俊朗的臉瞬間猙獰起來,挂着鮮血腐肉的白骨從臉上戳出來。
圖柏總算是明白什麽叫‘說變臉就變臉’了,比女人翻臉翻的還快,地牢裏憑空出現一股凄厲陰冷的風,将桌子板凳油盞吹撞上牆壁,砰砰咚咚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滿地稻草紛飛,杜雲坐在太師椅上,被突如其來的陰風一屁股掀翻。
“忒麽的。”圖柏剛打算把楊文晏拽過來當人質,還沒動手,眼裏就被稻草絮絮迷住了。
這只鬼嫉妒圖爺爺一雙炯炯大眼嗎。
油盞被吹滅,昏暗中圖柏被一只手摟住了腰,緊接着,那股嚣張猖狂陰郁凄厲的陰風像是被攔腰截斷,跟來時一樣,走也走的無影無蹤。
噗,油盞自己亮了起來,圖柏眯縫着眼,看見面前的僧人面沉如水,用一只手指輕輕抵着跪在地上的水鬼的森白的眉骨中央,将猙獰扭曲恐怖的東西輕松控制住了。
圖柏很想摸摸下巴,想起那日的對話。
你會捉鬼?
會一點。
小青蓮謙虛過頭了吧,要他有這等捉鬼的功夫,早就吹上天了。他轉念一想,有小青蓮在身邊,他照樣可以吹牛逼吹好幾年。
水鬼身上怨氣缭繞,離的近點,能感覺到滲入骨縫的陰寒,它被強迫跪在地上,面色猙獰,大半張臉已經原形畢露,白骨挂着血絲,幽怨吓人。
楊文晏看不見它,抱着黑瓷壇靠在木栅牢門邊上,勉強挺直肩背,神情嘲諷冷漠,圖柏站在牢外,目光穿過木栅門,看見他藏在黑瓷壇後的手正控制不住的發顫,“有點意思。”圖柏心想,“殺父之仇,救命之恩,到底是恨多,還是感激多?”
想到這裏,圖柏突然出聲問,“執念形成的鬼能在人間停留多久?”
千梵擡眼看清楚他的臉,心裏莫名回味了下圖柏腰上勁瘦的線條弧度,“十年一輪回,百世不超生。”
人間是生人的地方,哪裏能容得下怨鬼聚集,但凡有點執念在人間停留的,總是要付出點代價。
聽他們一問一答,牢裏的楊文晏卻絲毫沒有反應,神經質般擦着懷裏的黑瓷壇,圖柏深深看他一眼,接着說,“是你殺的人,還是這只鬼有怨報怨,可是要說清楚,畢竟我們杜大人只能管人間的事,冤魂惡鬼可是管不了。”
人殺人,要伏法,按人間的律例處置,要是鬼犯的事,他們還就沒辦法了,只能到了閻王爺那裏尋個交代。
圖柏說完這句話,伸手把剛從甩了屁股蹲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杜雲拉起來,自己轉身坐了下去,舒服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神情吊兒郎當,目光兇神惡煞,“快點說,香香小石頭,假道士,何強,到底是你們倆誰害死的?”
黑瓷壇像塊永遠都暖不熱的寒冰,楊文晏愈擦就愈覺得渾身冰涼,他聽進圖柏的話,緩緩擡起頭,對着面前看不見的陰冷,漠然道,“我不認,你就纏死我,被你這麽折磨着,我生不如死,還不如早些認了,早點去死。”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聽得人心發寒,他面前猙獰的水鬼怔怔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滾動着,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眼珠一點點往外凸起,用力過度,眼淚一樣的血水從眼角慢慢流了下來,就好像真的是這只鬼在哭。
無聲流着血淚,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我…”
它還要重複自己的話,楊文晏冷漠別開頭。
水鬼固執艱難的說,“不…認…我…會…走…”
“你…好…好…活”
楊文晏一怔,然後死死咬住了牙關。
“你…好…好…活”
水鬼眼底下的血痕越流越多,很快就遍布整張半腐不腐的俊顏,它‘咯咯’轉動脖子,看向千梵。
“兇…手…是…我…”
“都是我殺的…”
“他…沒…錯…”
“請…收了我…”
千梵并指做結,走過去前,被圖柏拉住了,他小聲道,“你打算怎麽做?”
以為他是心有不忍,千梵道,“佛渡魔,不除魔,你且放心。”
圖柏哼一下,“我不是擔心它,我怕對它動手,傷了你的功德。”
千梵十分喜愛他懶散的樣子,很想伸手摸摸他看起來很柔軟的頭發,不過忍住了,微微颔首,低頭念起經文,在水鬼的身上摸了一下,不知從哪裏扯住了一截紅線頭,慢慢往手心回收起。
随着他手心的紅結繩一點點抽了回來,在圖柏眼裏,那只俊朗蒼白又固執兇惡的鬼就随着這根紅線被千梵收進了手心。
最後消失前,它又化成七年前英俊潇灑飛揚年少的趙家小王爺,在自家後院裏拎着劍掃下一地的落葉,回頭看見來人,笑嘻嘻道,“楊文晏,我練好了劍,沒人敢欺負你,誰碰你一根指頭,我就剁他一只手,誰說你一句不對,我就縫了他的嘴。”
那時楊文晏會耐心的說,“小王爺,為君者不可濫殺無辜。”
趙小王爺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你跟楊叔叔一樣唠叨,我知道了,只要他們不欺負你,我也不會動手的。”
紅線的另一頭憑空垂了下來,地牢裏陰冷潮濕的腥味慢慢散去,清瘦的男人抱着黑瓷壇,緊緊盯着千梵手裏的紅結線,在千梵全部收起時,他冷漠死水般平靜的眸子顫動起來,泛起一陣激烈的漣漪。
他忽然哽咽哭出來。
“不到十年,還不到,大師,還不到十年。不到十年,他還可以輪回投胎,對嗎?”
圖柏替人回答,身體前傾,眯起眼,“對,這回我們說點實話吧,楊先生該不會真以為一只鬼就能替你承擔所有的罪名,我們真的什麽都不追究吧。”
楊文晏哭的聲音沙啞,閉上了眼,“我知道,我有罪,我不是什麽都沒有做。”
馬車夫突然暴躁的馬,木寂道士蠱惑許本昌殺了小石頭的話,假道士慘死殘肢分離的屍首,親手編織淹死何強的豬籠……趙璟都是為了他。
圖柏黑漆漆的眼沉沉看着楊文晏手裏的黑瓷壇,刀削般的唇角勾起薄薄的笑,“楊先生,人死後能成怨鬼的可能性有多大?不會這麽湊巧你身邊就有一只陰魂不散的鬼替你報仇吧。”
楊文晏沉默了,與他對視,鎮靜,陰郁,冷漠。
圖柏勾唇笑,露出一顆尖尖騷氣的小虎牙,用野獸捕食的目光幽幽看着他,“趙王爺當年猝然病死,不是意外吧,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死的人是趙璟呢,誰能想到自己親手溺死的可惡的犯人正是自己兒子呢,這對趙王爺打擊很大吧。報仇的感覺好嗎,先一點點折磨他們,讓他們萬念俱灰悔恨不已,将血淋淋的人心反複的削剮,讓趙王爺痛苦不堪,讓何強和許本昌互相殘殺,內心煎熬,悔不當初。”
楊文晏漆黑的眼珠裏浸出淡淡的譏笑,“我爹、我妻兒是為了天下人而死。”
“很大公無私。”圖柏疊起修長的雙腿,靠回椅背,歪着腦袋,用指尖抵着太陽穴,“你氣死趙王爺,殺了污蔑你爹的下人,路上對你出言不遜的假道士也不放過,楊文晏,聽說你家世代都是讀書人,看過的書不少吧,四書五經、春秋大義,魑魅魍魉…”
楊文晏臉色微變。
圖柏道,“讓我看一下你手裏的黑壇子吧。”
楊文晏臉上的血色剎那間褪的幹幹淨淨。
圖柏眯起眼,像叼住肉的狐貍,根本看不見小白兔的純良可愛,“除了骨灰,還有什麽?”
他朝千梵使個眼色,後者手裏的紅結繩柔韌收縮,眨眼就将冰裂紋黑瓷壇卷到了手裏。
楊文晏目呲俱裂,“還給我!!!”
“謝啦。”圖柏抛個媚眼給千梵,接過黑瓷壇,解開壇蓋,一股淡淡的朽木味飄了出來,細沙般的灰土裏,正埋着一張黃底血字的符咒。
趙璟不是無緣無故成為怨鬼,一切都只是楊文晏複仇用的工具罷了。
圖柏站起來,剛想開口,眉頭卻猛地一鎖,察覺他的異樣,千梵上前伸出手,圖柏搖頭,推開他的手,理了理領口,把骨灰壇交給杜雲,扭頭,看不出一絲情緒道,“你殺了對不起你的人報仇雪恨是沒錯,不過楊先生,将仇恨轉移到替你而死的趙小王爺身上,讓他即便做鬼也要替你承擔罪名,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讓他死也不得瞑目安寧,以為自己終究對不起你……最可憐的無辜的,算是趙小王爺吧。”
還有那兩個本該天真無邪的孩子。
“你以為你明白什麽,你沒受過,你不會懂,你不會!!!”好像被戳中了心底那處隐秘晦暗的傷,楊文晏忽然猙獰叫了起來。
圖柏搖頭晃腦,充耳不聞,将他的吼聲棄在腦後,把餘下的爛芝麻谷子的事丢給杜雲,自己朝地牢外走去,天早已經大亮了,刺眼的陽光在他推開地牢沉重的木門的瞬間光芒萬丈照射進來,雪白的陽光落在圖柏臉上,使他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透明。
“我受過,我懂。”圖柏在心裏默默的說。
他走出去靠在地牢灰白的牆壁上。
“不舒服?”千梵站在身前。
圖柏垂着眼,肩膀聳下去,莫名有點空落落的,“其實楊文晏也挺可憐的,看着想救的人死在眼前,自己卻無能為力,真的,挺難受的。”
千梵念了一句佛號,結束這一場跨越七年蒙塵的冤情,從無辜的懵懂幼子、身懷天下的忠君老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到茫茫渭水不見天日的冰冷骸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突然,圖柏把腦袋伸了過去,抵在千梵堅實的肩膀上,手垂在一旁,默默說了句,“頭好疼。”
因為這一句話,八風不動寂靜修禪的僧人慌了,扶住他,“是不是累了?昨夜傷到了?還有哪不舒服啊,貧僧帶你去看大夫…”
在後面跟出來的杜雲恰好聽見這麽一句,咋咋呼呼叫起來,“啊?頭疼,多疼啊,老圖,你先撐着,本官這就叫小孫去買酒…”
地牢前的大街上有一排青色垂楊柳,風一吹,柳葉佛動,細細碎碎沙沙作響,圖柏一邊聽着風吹葉動,一邊聽着嘈雜的詢問聲,眯眼想着,“我羨慕楊文晏做甚麽,錐心泣血去報仇雪恨,好像也不怎樣,就這麽吧,現在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