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住進丞相府多說也有三年了,三年前我還不到豆蔻之年,是個街頭巷尾吃百家飯的孩子,說白了就是叫花子,六歲失了雙親,八歲時随着逃荒大潮從南越一路遷到中楚,那年的東吳剛剛被中楚吞并,一定程度上來說中楚也不是那般富裕,但是我想,這年頭,再窮也不會窮天子腳下,一握拳,便混在商隊中進了都京。
進京那年剛剛趕上全國性的經濟危機,達官顯貴家的米都爛在糧倉裏,而窮人的體膚卻爛在街頭巷尾,作為要飯的資深專家,我對于要飯這一藝術也總結出來不少經驗,比如,多數人都會選擇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撒大網,廣撈魚,而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撒小網,撈大魚,所以我通常是蹲在楚官巷口,顧名思義,就是達官顯貴的居住地,百姓口中的富人區。有人要飯的原則是願者上鈎,有臉皮厚者則是抱住大腿一哭二鬧不給就上吊,顯然,我就屬于後者。大多數住在楚官巷的人不會同我計較,常常是扔兩個子就會甩開下擺離去,碰見個把個心情好的還會多賞兩個子,也正是這一原因得以讓我在大荒的乾朔元年還能填飽了肚子,而後還長了幾斤。
那年的丞相府還不是尹相尹洛的府邸,而是一個白胡子的胖老頭,一看就是油水撈了不少全進了肚子,走起路來都一晃一晃的,不過他倒也算大方,有時高興了還會賞我幾塊紋銀。
乾朔二年,正是我十二歲的那年春,我照例蹲在楚官巷口,用破舊的木頭梆子敲着破了口的舊碗,而尹洛便是那時出現在我面前,桃花落瓣不留一絲痕跡的從他绛紫色的長袍滑過,過風的柳絮卻糊了我一臉,來者閑庭信步,悠悠然那表情,肌膚如玉,一雙微微上揚的丹鳳眼透出隐伏的淩厲之色,打量着楚官巷的一磚一瓦,像是在欣賞精美的玉器,嘴角銜着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春濃意暖,我手持那黑乎乎的木頭梆子敲着自己的破碗,裏面有幾粒我放進去的碎銀和幾個銅板,擡眼間,尹洛那欣長的身影映入眼底,我當時腦子純粹是短了根弦,瞧着來人小白臉一個,身旁連個随從都沒有,長得着實好欺負些,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騰的站起身,朝他嗷了一聲(我本是想大呵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一絲驚異之色不留痕跡的從他眼中掠過卻又馬上鎮定下來,揚了聲道:“如此嚣張,就不怕我拿你去問官?”
我輕笑一聲,将那小腿粗的木頭梆子抗在肩上,眼神及其不屑,用下巴指了指楚官巷,“這裏面住的可都是我朋友,你若拿我問官,直接問他們好了!”
都說不知者無畏,我當年膽子着實大了些,若我當年手裏拿的不是木頭梆子而是一把短劍,恐怕早被尹洛的暗衛沖出來一劍戳死了。
“哦?”他微微彎下身,那雙清澈的丹鳳眼微眯,俯身問道:“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我在這的年頭可比你久多了,就連最裏面的丞相府的狗官我都看着走三茬了!”我口氣甚大。
“這樣啊!”他直起身,笑意不減的說:“那麽恭喜你了。”他徑直越過我走進楚官巷,說道:“如今已經走四茬了…”
我如遭雷劈般愣在了原地,目送着他離開,渾然忘記繼續打劫他。倒不是那肥丞相走了對我的打擊有多大,而是那徑直走入丞相府的小白臉,竟是醉仙居裏說書人口中的加冠丞相、雙科狀元,剛過加冠之年便位列三卿之首的尹洛尹丞相。
第一次見面我沒從尹洛身上撈到什麽油水,但僅憑着這一面之緣,足足讓我飽餐了三天。
那幾天,醉仙居的說書訪天天爆滿,那裏小老板不僅管我一日三餐還給工錢,不過一瞬的碰面讓我添油加醋說個天花亂墜,頗有梁祝初遇時詩意,連我自己都有些醉心了,而聽者無非那些官家小姐、不能出門的官家小姐的丫鬟以及菜市場中依然有一顆蠢蠢欲動的少女心的大媽。
三天的評書下來攢夠了我活過這小半年的零花錢,除卻新皇登基,城裏那些飯後談資莫不是圍繞在這位新任丞相身上,眼光長遠的我在看到丞相身上的閃光點後又有了發家致富的想法。
因此,為了将說書發展成主業,以後我每每從醉仙居出來後便去楚官巷尋找新的故事情節,地點也由原來的楚官巷口變到丞相府門口。
楚國民風開放,不若南越深閨小姐不可抛頭露面,中楚的官家千金還是可随便走動的,但也鮮少有我這樣厚着臉皮追到人家門口的,當然,為此我也損失了不少客源。
那日下朝,我照例在丞相府門口,用木頭梆子敲着我那破舊的碗,看那頗具王者之尊貴的尹洛下了轎,我托着腮,哼哼唧唧說道:“今日晚了一刻。”
來者撫了撫衣袖,嘴角彎出好看的弧度:“你倒是天天記得我回府的時刻。”
“狗官!”我跳腳,用木頭梆子指着他說:“你已經三天沒給小費了!再不給我就要餓死在你府門前了。”
“哦?”被我指着的人眉尾輕輕上揚,他上前一步,俾倪着我只到他胸前的個子,伸出雙臂毫不猶豫的自我腋下穿過将我抱了起來,我未來得及驚呼一聲,他身上的暖香撲鼻,溫暖的仿若三月桃花,還未及我細細體會,尹洛便将我放了下來,溫文笑說:“一般的乞兒可沒你這樣圓潤。”
好聞的暖香令我縮了縮肩膀,一時間有些無措,慌亂道:“你、你這是在歧視胖子嗎?!”
頭頂上的人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自顧自的說道:“話說…”他頓了頓,“我還真有東西要給你。”說着便向袖中掏去…
我瞪圓了眼睛,暗暗的吞了吞口水,心想:既然是丞相給的東西,那價值一定不菲吧?
在我心心念念的期望下,腦袋都要伸進尹洛的袖口裏,只見尹洛慢慢悠悠的……
……掏出一只碗!!
交到我手中說,用着大濟天下的語氣說道:“碗太破了,給你換一個!”
“……”
我被他那一本正經的動作雷的一時沒緩過神,待我回魂他已經進了府中,那相府沉重的紅漆木門,也已緊閉。
尹洛雖然不怎麽打賞我,但和他每天的閑聊都夠我在醉仙居說上一場,而尹洛似乎也特別樂于同我閑聊,樂此不疲的調戲我,為此我還特意給自己的說書取了名字:灰灰趣談,從中收來的工錢一次也夠我活好些天,就像上次他送我的那只碗,第二天就讓我在醉仙居拍賣到了五十兩。
活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麽多銀兩,從醉仙居出來後,我裹着五十兩銀子朝楚官巷走去,半路遇見尹洛下朝的轎子,他撩開轎簾,萬年不變的笑眼看着我問道:“你這懷裏鼓鼓囊囊藏的是什麽?”
我斜睨着他:“家事國事天下事你都管,我的事關你屁事。”說着便朝他做了個鬼臉,又将懷中的銀子摟的更緊了些。
尹洛的笑意更深了些:“說來你也在我家府邸前盤桓半月有餘,你可有名字?”
“我叫灰灰。”下意識的正了正自己灰土土的衣衫。
“灰灰?”
“怎麽?狗官可別小看了這名字,當年從南越逃荒的路上,是一位老先生起給我的名字,據說這位老先生曾經可是南越京城的一位私塾先生,有文化着呢!”說着竟不禁得意起來。
“南越的私塾先生?”尹洛思索了一陣笑道:“我想,他是想叫你飛飛。”
我愣了一下:“不可能,我确認過呢!問了他好些遍”
“不信?要不然,我們打個賭?”
“好啊!賭什麽?”
“就賭你懷裏的東西,我若輸了,丞相府裏的東西随你挑,能拿多少都可以;你若輸了,你懷裏這東西就要歸我所有。”尹洛看着我高揚着小腦袋的樣子,不禁也起了玩心。
一想到那楚官巷幽深巷底裏那神秘的丞相府大門,我雖看着風雲變幻的丞相府走了四位丞相,卻從未踏進過那府邸,如今尹洛用那金屋裏的任何東西換我五十兩,光價值就高出大截,若我真一不小心拿了什麽價值連城的禦賜寶物,說不定就可以鹹魚翻身過上小康生活,買宅邸、納入三夫四侍,成為楚霸女富豪!
思及此我高興的不得了,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尹洛将轎子叫停,從轎中走下來,明顯的感覺到大街上的空氣都凝固了,幾十雙路人的眼睛唰唰朝這方向看來,尹洛太過耀眼的吸引力着實晃的我發暈,其實由醉仙居的灰灰趣談上座率就可以看出尹洛的受歡迎程度,可終究百聞不如一見。
我攔下一個看呆了的叫化,這小厮是同逃荒大潮一起來的南越人,我盯着他手裏的饅頭笑嘻嘻問道:“分我一半好不好?”
“葷你?不、不行,不能葷你!”那叫化斬釘截鐵說道,又将那饅頭用袖子使勁蹭了蹭,生怕我搶了就逃。
我頓時傻了眼,感覺懷裏的五十兩正一點點流逝,尹洛笑了笑不作聲,自顧自的朝前走去,我耷拉着腦袋,也不若剛才那般緊緊守護懷裏的布包。
誰曾料想那位飽讀聖賢書的私塾老先生竟然沒有練好唇齒音與舌根音,如此誤人子弟不知多少人的發音要折在他手裏。
和尹洛行至楚官巷,我終于憋不住的嗷嗷大哭起來,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多錢,結果轉瞬間就被這狗官騙走了,當官的果真沒一個好東西。
尹洛轉過身,絲毫沒有要安慰我的意思,看着他這幅鐵石心腸,我也閉了嘴用眼睛狠狠剜他。
尹洛依然是笑而不語,用手指戳我的腦門說道:“君子一言......”
我将包錢的布包往他身上狠狠一摔,別過頭不去看他。
“我不要。”他将銀兩重新交還給我,正當我以為他良心未泯同情泛濫,尹洛溫熱的指尖掠過我的胸口,将脖子上挂着的玉墜拎出來,“我要這個。”
“不行!”我像觸電一般将那塊墨玉墜塞回衣服裏。“爹娘遺物,怎能落你這狗官手裏!”
“爹娘?”尹洛眼波流轉,微聲道。
“當然。”我攥着那玉墜:“這麽驚訝作甚?難不成我應當是地裏長出來、樹上接出來的?爹娘遺物,我快餓死都沒有動過要賣掉的念頭!”說着便死死護住那墨玉墜,他人高馬大,生怕被搶了去。
“真的不給我?”
“不給!”我決然道。
“你若不給,我便叫戶部尚書将你納入奴籍。”
“我……”我登時沒了聲,眼裏淚水珍珠串線般落下,死死咬住下唇,唯一會說話的,恐怕就是那雙恨極了的眼睛。
奴籍者為賤奴,只有依靠主人存活。是連叫化都不如的人,因為賤奴沒有自由。
我轉了頭撒腿便跑,大不了不見他便是。
如此一般,我便丢了尹洛這棵搖錢樹,日子也越發的不好過起來,想那五十兩也沒撈到,再沒那好心情去說書,多虧了那醉仙居老板義氣,讨不到飯時還能給我一口陳飯填飽肚子,就因為我曾經跟他吹噓和當朝一品尹相的關系是多麽多麽的鐵,改天定拉着他來醉仙居吃一頓,讓他的小店沾沾光。
一晃便是清明,我在大街上頂着春光閑逛,習慣性的來到楚官巷,丞相府口停着一頂華麗無比的轎子,剛巧我探頭竊聽時丞相府的大門打開,從裏面走出一位同我般年歲的小姐,華服朝冠,步瑤玉簪,在奶娘的引領下朝尹洛欠了欠身,尹洛則輕揖道:“公主慢走。”
竟是當朝皇帝的親妹妹文琦公主,中楚唯一一位禦國公主,其母親也就是當今太後,為護國将軍長女,因收複東吳有功,被封為寧舒郡主,文琦公主的祖母則是第十二代楚國女皇,外祖父家上面是開國功臣,這麽一個強大的家族圈孕育了她和他哥哥兩個人,倘若公主到了豆蔻之年,尹洛被封為驸馬,那這一家人就像開了外挂一樣可以上踢北齊下踏南越了。
果然,有些人,生來便是萬千寵愛,有些人,生來則是生死線上摸爬滾打,顯然我就是那些個後者。
眼看着公主的轎子漸行漸遠,我也拖着木梆與破碗與其背道而馳,她往東,回她的皇朝家苑,我往西,回我的橋洞石床。
一聲一聲的木梆說不出的悲涼,哼着小調極力地去安慰自己,可終究是抵不過懸殊的現實而淚如雨下。
清明時節雨紛紛,我就這樣魂不守舍的坐在大街上淋了兩天的雨,還是醉仙居的夥計看到了暈倒在路旁的我,将我背了回去,我躺在柴房裏呼呼燒了兩天,一點要好的跡象都沒有。結果那腦子短了路的醉仙居老板竟把我送到了丞相府,因為他真的相信我和尹洛的關系相!當!鐵!
所以,待我高燒醒來時已是躺在丞相府,我以為自己死了,因為想當公主,所以死後就有了公主的待遇。
作者有話要說:
☆、【二】童養媳初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