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月初三快到了。

何修遠清醒了過來,他望着翟東南。一些記憶像洪水般湧過來,母親的尖叫聲,那個人的樣子,還有七月初三那天...發生的事。

何修遠臉色蒼白,還沒緩過神來,只感受到背後有一只幹燥溫暖的手拍着自己,他才終于意識到,不是在城北,不是在那間房子裏。

他把頭埋進了翟東南的胸前,緊緊的抱着他。

“你陪我一起去。”

“好。”

那一天早上,翟東南跟何修遠一起出了門。

以前住的房子,已經被房東轉手賣給其他人了。但沒關系,他們也不是回城北回憶的,是去祭拜何修遠的母親—林清。

兩人站定了墓地前,卻不知道說什麽。

何修遠把帶來的一束花放在碑前,拿出了祭拜的東西。

“我來看你了,媽。”

他打開袋子,拿出香燭紙錢擺好。

翟東南把打火機遞給了他。

“啪嗒”一聲,紙錢燃作一團,燒出的煙霧徐徐向上升。

翟東南立在一旁,何修遠臉上的表情太過悲傷,又有些沉浸于往事的感覺。

他好像有很多話說,但張了口又極為平淡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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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缺什麽,就告訴我,我就來看你。”

說完後他瞧了瞧旁邊的翟東南,又繼續說道:“還有...你也別擔心我了,我...哥回來了。”

“我們,會好好生活的。”

過了一會兒,何修遠才起了身。因為雙腿跪的有些麻,翟東南扶了他一把。

何修遠猶豫的看了他好幾眼,翟東南投回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支支吾吾的開口:“今天也是...那個人的忌日。”

翟東南不作聲。

何修遠指了指那邊,翟東南明白于心。

他當時高中剛畢業,哪裏懂得什麽親人逝去怎麽處理,錢花了一大半,才把兩個人安置好。

何修遠安置他的母親情有可原,為什麽要把那個人也順帶處理了呢?

何修遠開口問:“去看看嗎?”

“不去。”

翟東南看着很冷漠。

“走吧。”

他伸出手拉住何修遠。

“老房子被處理掉了,當年的陳婆婆把它賣了。”

回去的路上何修遠說道,陳婆婆就是他們的房東。

“你想回去看看?”

何修遠搖了搖頭:“不想。”

等兩人回到了城西的出租屋裏,才覺得累。

這時候已經快到中午。

何修遠情緒有些低落,翟東南起了身,他連忙追問:“去哪兒?”

“做飯。”

何修遠點了點頭,在他身後跟着。

今天何修遠的話很少,他只緊緊的粘着翟東南,不管這人做什麽,便在他身邊站着。

直到午休,何修遠才變得好一點。

“哥。”何修遠叫他。

“謝謝你回來。”

翟東南睜着眼,望着何修遠。

“別想了。”

“睡吧。”

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夢裏回到了小時候。

那年他剛好七歲,林清也還活着。

“媽媽,”何修遠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看着林清在收拾家裏的東西,他好奇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林清忙着整理行李,慌忙跑了好幾趟,眼神落在旁邊的小何修遠身上也只是輕輕一瞥,“小遠乖,媽媽現在很忙。等會兒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何修遠點了點頭,他從來就聽話,不哭不鬧。這時候坐在凳子上,看着林清忙來忙去的身影,努力的想下來搭把手:“媽媽,要不要我幫你?”

林清對着他比了個“坐下”的手勢,“坐好。”

何修遠便不再提問。

他的父親何仕安于三年前死于工傷,為了息事寧人,何仕安的單位給了賠償金,單位的房子也留給了他們母子倆,按理說,日子應該不算太難過。但今天,林清要帶着何修遠去另一個地方——她的新丈夫,翟天海家。

兩個人是通過婚姻機構介紹認識的,林清知道翟天海也有一個兒子,同樣的伴侶離世,林清想給何修遠換一個好的環境,單身母親帶孩子,總不如一個完整的家庭來的幸福。

翟天海外表不錯,身材高大。兩人見了幾次面,互相的家庭情況也了解的差不多,再加上這人表現的風度翩翩,很踏實可靠。

林清跟他穩定來往了一年,便去拿了結婚證。她原想結婚前兩人都帶着孩子認識認識,翟天海卻搪塞了過去:“一起生活有很多機會了解的。”

林清擔心小孩子想法多,盡力的去呵護考慮,便也沒再提過這件事,她在何修遠面前,都沒有提到過。

林清只在一次約會回家後,吃飯時問他:“媽媽要是帶着你去跟其他的叔叔哥哥生活,你願意嗎?”

何修遠剛上二年級,滿腦子想的都是飯後看動畫片的事情。他正埋着頭刨碗裏的飯,聽到林清的問題思索了一會兒,又問道:“媽媽會去嗎?”

林清點了點頭。

“願意。”何修遠笑起來眼睛眯成一道縫,白皮膚像牛奶一般光滑,讓人想抱在懷裏捏一把,“我要跟媽媽住一起。”

第二天,翟天海來到了他們家裏。

這個單位房林清打算租出去,以後也有收入供孩子上學。

翟天海笑着摸了摸何修遠的頭:“長得真可愛。”

何修遠有些不好意思,往林清身後躲。

等到了翟家,何修遠變得安靜下來。

這裏的環境很陌生,三室一廳。翟天海細心的給他們拿出了拖鞋,對着裏屋叫了聲:“翟東南!”

何修遠在林清身後規規矩矩站着,好奇的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翟天海沒得到回應,沖他們抱歉的笑了笑,然後直接走過去,按動門把手,沒打開,門上了鎖。

翟天海似乎早就知道是這樣,神色并無太多驚訝,他對着林清道:“先進來吧,帶着小遠去收拾收拾。”

第一天過得很平淡,何修遠在那一天,并沒有見到翟東南。可能翟天海私下也跟林清解釋過,畢竟是他的兒子,林清也不好說什麽,日子一天天的過。

何修遠的屋子正對着翟東南的房間,他有時開着門,一筆一畫寫老師布置的作業時,就回頭看看,然後心底想起的是那天媽媽囑咐他的話:“我們去翟叔叔家裏,他們家還有一個哥哥,你要聽話一點,懂禮貌,知道嗎?”

何修遠記得很清楚,他點了點頭。下課前還特意拿着媽媽給的零花錢去小賣部買了迷你的汽車模型,他想到,他喜歡玩這個,那個哥哥也應該會喜歡吧?

但為什麽...哥哥從來不出來跟他們一起吃飯呢?

過了一周後,何修遠知道了答案。

他那天晚上肚子疼,可能是在學校裏買的零食吃壞了肚子,而媽媽跟叔叔的門是關着的,何修遠沒有辦法,只有自己開了門輕輕的出來找藥吃。

客廳裏似乎有人,但又沒亮燈。

他夠不着放在冰箱上的醫藥箱,後面的廚房裏卻走出來了一個人。

何修遠怕黑,他原以為過來了還是跟媽媽一起睡,但不是。

媽媽跟叔叔一起睡,這件事他生悶氣了好久。林清給他準備了一個小電筒,他晚上總是開着睡覺。

何修遠拿着電筒朝後面晃了晃,照到了一個人影。

他吓的還沒來得及叫出聲,肚子的疼痛加重,何修遠的電筒摔在了地上。

那邊的人沒有走過來,他徑直朝着何修遠對面的房間走過去。

何修遠才知道,他不是鬼,是人。

這時他像看到了希望一般,朝着翟東南走的方向急切的喊道:“哥哥...”

那邊腳步一頓。

何修遠還記着林清跟他說的話,“你對別的小朋友好,其他的小朋友也會對你好。這樣,小遠就會有很多的好朋友了。”

“見到哥哥了,一定要問好。要有禮貌,他就會跟你一起玩,小遠。”

何修遠看見那人停了下來,有些高興。但肚子難受的不行,他捂着肚子,嘴裏哼唧着,委屈的又叫了一聲:“哥哥...我...我...肚子...好疼。”

翟東南比他大兩歲,身量已是不同于同齡人般竄的飛高,但太瘦,看着像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他往這邊走過來,何修遠的眼睛還專注的盯着他。

翟東南搭了板凳,踩上去,把裏面的止痛藥找了出來,沉默着遞給了他。

何修遠的小臉看着慘白,但還是極有禮貌:“謝謝哥哥。”

他吃了藥,回了房間。

第二天,何修遠卻是在醫院醒了過來。

媽媽在一旁看着他,臉上帶着疲倦。

原來昨天哥哥給的藥,沒有用啊。

“媽媽。”何修遠乖巧的叫道。

林清摸了摸他圓潤的肚子,“還疼不疼?”

何修遠:“不疼了,媽媽。”

林清點了點頭,沒過一會兒,她接了個電話,猶豫的走了回來:“小遠,我要去辦房子的事...你...等會兒那個哥哥會來照顧你,你要聽話,知道嗎?”

何修遠點了點頭,林清還是放不下心來,但沒有辦法,只能讓翟天海找來了他兒子,翟東南。

其實翟東南也不大,才剛剛九歲。

兩個小孩子,怎麽談得上照顧呢?

但當林清第一次看到了翟東南後,又有些沉默。

這個孩子,跟他爸爸性格一點也不像。他看上去,不像九歲的孩子。

林清努力和他交談,也只說了三句話。

但電話那邊催的不行,她只能暫且做這樣不靠譜的事情了,等到她走了,翟東南才進入了病房。

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在白天見面。

何修遠看見他,眼神一亮,心裏樂開了花。又帶着不确定叫了聲:“哥哥?”

翟東南沒說話,坐到了旁邊的凳子上。

他為什麽不和自己說話呢?何修遠心裏想道,他的衣服看上去也舊舊的,不像自己,媽媽每個月都會抽時間帶自己去買新衣服。

但翟東南比他高,安靜下來又很像個大孩子的模樣,何修遠還是怵他的。

因為他一直不說話,何修遠也不太敢去跟他搭話,表情上看着帶些茫然。林清以前把他帶的太好,何修遠這時候有種肉乎乎的可愛,一張圓臉躲在白色羽絨服的下面,眼睛跟琥珀一樣明亮,手上還輸着液,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憐。他時不時看一下旁邊的翟東南,他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也不說話。

直到輸完液了,何修遠呆呆的按着手上的棉簽,卻始終沒按到出血的位置,血珠不斷往外冒。他有些急,翟東南卻站了過來,一只手伸過來按住了他手上的棉簽。

何修遠悄悄的擡頭看他,翟東南不知道什麽時候眼神也望了過來,他有些害怕,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脖子,諾諾道:“謝...謝哥哥。”

回去的路上是哥哥帶他回去的,本來媽媽要來接他,但翟東南直接帶他走了。何修遠很開心,但哥哥身上似乎沒有錢,這邊環境他也不熟,何修遠只能跟在他身後努力的走着。

翟東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到到了家,他便進了自己的房間。

何修遠在外面磨蹭了半天,又回到自己房間拿了東西,他鼓起勇氣敲了敲那扇門。

沒人回應。

何修遠不罷休,哥哥明明早上還帶他回家的。他想起媽媽教他的話,“要主動一點跟其他的小朋友玩,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回報。”

他的小汽車都還沒有送出去啊……

何修遠沮喪的想道。

直到那邊的何修遠都快放棄了,翟東南才開了條門縫,“什麽事?”

何修遠胖乎乎的小手想往裏擠,卻有些卡住。他想聽哥哥收到禮物時候欣喜的反應,就像老師教的那樣,再跟他說一聲“謝謝”,然後帶他一起玩,不要一個人在屋子裏玩。

翟東南看着何修遠無邪的笑臉,聲音裏像摻着蜜,但又像是別人随意編織的美夢。

“給你,哥哥。”

“小汽車,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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