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六事·皎皎夜明
*《十六事》第三篇,一波回憶殺。
*友情提示:水牛出沒,祝各位閱讀愉快。
蕭簡從小就是個安靜的孩子。
他從出生就是安靜的,規規矩矩算着日子就到了,也沒給他娘親不必要的麻煩,順順利利地出生在南诏街冬日的早晨。
他名字也簡單,單名一個“簡”字,按輩分從竹,無小字無诨名。因為他英明神武的老爹說了,“大凡若簡”,單名最好。
他與姐姐一樣,都是由爹媽親自啓的蒙。他娘教她識字,他爹教他武藝和詩詞文賦。
他天賦異禀,更難得地兼具了父母的靈性與沉穩,學什麽都比蕭攸寧更快,也更紮實。
所以,縱使是他老爹這樣對男孩子無比嚴格的人,都破天荒地誇過他,“秉文兼武,琴心劍膽,不愧是我蕭氏兒郎。”然而,就是面對這樣的誇獎,時年七歲的蕭公子喜怒不形于色,也只是抿了抿嘴而已。
不過,蕭簡雖安靜內斂,實際上最是個心細溫柔的。
用他那詩詞歌賦種種都通又樣樣不精的姐姐的話來講,蕭公子是個“潤物細無聲”的人,以後一定會把小姑娘們迷得七葷八素。
比如,他從小就知道母親愛清甜口,而南境吃食喜辛辣,所以他六歲起就拜托隔壁裴家大哥出門時帶上他,每月都親自去滇州城南買上兩袋上好的桂花糕帶給他娘親。
比如,他知道“霓凰閣”對于父親來說是個重要的所在,所以就偷偷向安大娘打聽了霓凰閣的故事,每回都自覺地跟着父親去青冥江邊致祭,一次也沒落下過。
比如,他知道姐姐喜歡有寄堂的柳公子,便總有意無意地同他談到姐姐小時候的故事,專挑可愛的事兒講,連那“小石榴”的外號,也是他透露出去的。
總之,蕭公子文武雙全,又是個貼心通透的男孩兒,故頗得南诏街上中年婦女的青睐,都想着招來做女婿。
盡管如此,他父親曾經對他仍是不甚滿意,尤其是在習武這件事上。
蕭簡第一次與父親進行那種嚴肅的、“男人間的”對話,就是在他十歲時,為了習武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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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武藝一直是父親手把手教的,根基打得十分紮實,他又最是聰明刻苦,所以他老爹還算滿意,每每看他練武時總是一副後繼有人的樣子。
然而十歲那年,蕭公子收了劍,規規矩矩地朝他爹作了個揖,說他不想再跟着他習武了。
他爹當然是大吃一驚,卻還是抓錯了重點,“怎麽,你不願習武麽?”
蕭家祖傳耿直,蕭簡一五一十地答,“不,我只是不願再跟着爹爹習武了。”
蕭平旌被打擊得不輕,恨不得當場細數自己的輝煌歷史,說你老爹我滅過段桐舟破過墨淄侯的烏金水月,你老爹我是琅琊榜第一啊第一,當世能與我過招的人不超過五個,傻兒子你是哪根筋搭錯了啊不跟我學還能要去跟誰學。
當然,死要面子的蕭二爺不可能這麽死皮賴臉地将內心活動全說出來,他極力保持鎮定,将手背在身後,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問道,“這是為何啊?”
蕭簡顯然已經做好了全盤考慮,有條不紊地答道:“爹武功蓋世,毋庸置疑。簡兒習武至今,根基尚可,全是爹爹教得好。然習武這幾年,簡兒愈發覺得爹的功夫飄逸,踏雪無痕,講究的是萬裏雲羅一雁飛的境界。雖深不可測,卻不适合簡兒的性情。簡兒不求能修到爹這般境界,卻也不願照搬爹的武藝心得,簡兒想去學與自己性情相通相适的功夫。”
蕭平旌從來不是個心裏沒譜兒的人,他本就知道自己的功夫路數與蕭簡不甚相适,對他而言未必是最好的,又聽他這有條有理的陳詞,便也松了口,“既是如此,那你便去吧。不過為父還是要問一句,你想學的是何種功夫,你心裏可有數?”
“心視萬物,止戈為武;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一年蕭簡十歲,說出的這十六個字卻叫蕭平旌永生難忘。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又背着手走回屋去了。
蕭平旌也是在那時篤定,自己的兒子會比自己更加出色,或者說,更有助于家國朝堂。
他雖為長林之子,赤子忠心寫在了骨血裏,但其實是性本愛逍遙的。家國之責雖融入血脈,但若有選擇,他仍願意做個悠遠自在的江湖人。而蕭簡則不同,他也是長林之子,也有赤子之心,但家國重責,卻同時也是他本性的追求。他既有儒生道義,亦有長林武膽,一定會是棟梁之才。
他想,若故人們還在,大概會覺得,蕭簡比自己,更加像當年那個人。
若父王還在,看見孫兒如此,一定也會很開心吧。
他回屋,慢悠悠地給自己沏了杯茶喝。
“你答應簡兒了?”林奚從來不多問,卻總能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
“嗯,答應了。”
“我還以為你會有些傷心,怎麽現在還有心情喝茶?”
“我傷心什麽?”他賤兮兮地反問,就是要套出林奚那一句關心的話來。
“二公子武藝絕倫,卻被自家兒子嫌棄,我怕你傷心呀。”林奚也坐下來,陪他一起喝茶。
“這有什麽好傷心的。”他擺擺手,“說起來啊,我當年也嫌棄過我的啓蒙師父呢。”
林奚不回答,靜靜等他繼續說。
“你知道我的啓蒙師父是誰麽?”
“嗯?”
“我的啓蒙師父,是武靖帝,和當年琅琊榜第一高手蒙摯蒙大統領。”
蕭平旌出生的時候,蕭景琰已經很老了。
朝事都交給了太子和長林王,他也就在宮中頤養天年。然蕭平旌出生後,他喜歡得緊,一把年紀了,還是不怕折騰,手把手地教他。不論文武,都是他親自啓的蒙。
要知道,就算是他的兩個嫡子,太子和萊陽王,當年都沒這麽好的待遇。
當時朝中還有些微詞,說陛下放着自己的孩子不教,對養子一脈卻這麽好。好在武靖帝威望甚高,殺伐決斷,朝中這樣的流言,掀不起巨浪。
蕭平旌也就在皇爺爺的寵愛中,漸漸長成了金陵城中最耀眼的孩子。
可他有恃無恐,大概是八歲那年,某日在宮中練劍,皇爺爺在旁邊坐着,他便直白開口道,“皇爺爺,我不想跟您學武了。”
他小時候不如蕭簡沉穩,噼裏啪啦一通說,總之就是覺得皇爺爺的功夫老練沉穩,過于內斂,不露鋒芒,他不喜歡。
蕭景琰笑道,“平旌可知,鋒芒過盛,有時未必是件好事?”
他仔細想了想,點點頭,“鋒芒不可全露,但也不必過于內斂。為将之人,應該要有些鋒芒的!”
“那你給皇爺爺說說,你想要什麽樣的鋒芒呀?”
“要…要有單槍匹馬逐敵千裏的本事!”
蕭平旌後來一直記得皇爺爺當時的眼神,他一直看着自己,卻又好像不是在看自己。過了許久,他才笑出來,“好啊,我們平旌有志氣,看來皇爺爺這點功夫是不夠教咯。”
不久後,蕭平旌就在蕭景琰的旨意下,被送去了琅琊閣學藝。
那時,琅琊閣主藺晨收到來自金陵的飛鴿傳書:
“那年他鋒芒過盛,慧極卻傷,是因為他生在了那樣陰冷的朝堂;如今天下清明,這樣閃耀的孩子,便讓他學最好的東西吧。
藺晨吾友,你也一定會喜歡這個孩子的。”
後來,他就一直在琅琊閣學自己喜歡的功夫,讀自己愛讀的書,過得潇灑肆意。
十二歲,金陵傳來消息,陛下病重,他連夜策馬趕回去。
蕭景琰最後的時刻,只讓蕭平旌一人留在榻邊。
“小平旌,現在可有逐敵千裏的本事了呀?”他笑着問他,眼角皺紋更加深了。
“嗯…應該有了!皇爺爺趕緊好起來,平旌帶兵打仗給您看!”他有些想哭,卻還是故作輕松地說着玩笑話。
“不用,不用親眼看,我相信我們平旌。”他虛弱地擺擺手。
蕭平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裏噙滿了淚看着他的皇爺爺。
“你可知…當年也有一個人,他十三歲時,雪夜薄甲,逐敵千裏。”
“嗯…”他把頭埋在皇爺爺蒼老的雙手裏,還是流了眼淚。
“若他還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歡他的功夫,他也一定願意教你…”
“平旌…平旌一定好好學藝,不叫先輩失望!”
“好,好…”蕭景琰已是彌留之際,咳出一口血來,“皇爺爺還有個禮物送給你。”
他從枕邊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他。
那是一顆夜明珠,很大,像鴿子蛋那麽大。
“這顆略小了些,沒有鴿子蛋大,也是我那年找到的珍珠中算大的了,送給你了。”他把那夜明珠放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了結了一生中最後一件事一般,長長舒了一口氣。
“皎皎夜明,如今的金陵,終于容得下你這樣明亮的少年了…”
十二歲時,蕭平旌并不明白手中這顆夜明珠意味着什麽,也并不能理解,在這千古一帝的話中,那一句“終于”,是他孤家寡人走了幾十年才走出來的海晏河清。
他只是傷心,十二歲的男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平旌,給皇爺爺念首詩聽吧,皇爺爺要睡了…”
“好…”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抽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舒朗:
“皎皎貞素,侔夷節兮。
帝臣是戴,尚其潔兮。
……”
景和二十五年,蕭簡十四歲,孤身北上金陵,拜師荀飛盞。
蕭平旌送他至滇州城門口,看他策馬而去。
蕭氏兒郎中,有武靖爺這般隐忍霸氣,也有父王這樣文韬武略,有大哥這樣的溫潤清雅,也有自己這般潇灑悠遠,如今也有簡兒這般沉穩內斂,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好的孩子。赤焰忠魂,長林風骨,永遠都不會斷。
皇爺爺,父王,你們應該也很欣慰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