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六事·白頭翁

*《十六事》第五篇。

*荀飛盞、蕭平章和蒙淺雪的故事,以及他們仨的金陵。

荀飛盞年過不惑之後,過得十分閑散逍遙。

宮防事宜都交給了他的幾個徒弟,他早就卸了朝職,單人單騎踏遍了大梁山水。

琅琊山是每年必去的地方,但都待得不久。他總不知要帶些什麽給師妹和外甥,也覺自個兒不适合琅琊閣那仙氣渺渺的地方,于是每回就是看幾眼,心中放心了便離去。

他還各處去找高手過招,瀚海劍蒼梧劍詠霜掌傳人都被他挑戰了一遍,琅琊榜單也年年都被他刷新。獨獨就是蕭平旌,他每每都不能痛快勝了,總是差那一招,好不憋屈。

但縱是這樣,他還是最喜歡去南境。

每年他都要去南境小住月餘,與平旌過招喝酒。他還很記挂着那頗可愛的小侄女兒,一路上都要搜羅各地的好玩意兒送去給她。

再後來,天下高手被他挑戰了個遍,千萬山水也都踏遍了,他覺無趣,索性長期在南境住下來。

蕭平旌的中年生活,也就多了個吵嘴的對象。

盡管,這對頭與藺九和蕭遙不同,實在是嘴笨的很,連他兩句嘴刀也接不住,除了能過招喝酒之外,實在無趣。

“荀大哥,你還是多去有寄堂聽柳先生講講課吧,你這嘴皮子實在是不大利索。”蕭平旌一邊修剪着院裏的木桃,一邊奚落道。

“不去不去!”他自小就是武癡,從來不喜歡念書,又聽小石榴說那柳先生如何如何迂腐,連忙嫌棄地擺手表示拒絕。

“要不然,你就去茶樓裏聽那張老頭兒說說書,好歹能學着些。”

“不去不去!你小子!”荀飛盞不願聽他賤兮兮地奚落自己,拔了劍便又要再打一場。

“诶诶诶,不打不打!”蕭平旌靈活一避,“上次把你劃傷了,林奚怪了我兩天!我可不跟你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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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廢話!”荀飛盞劍鋒一進,寸步不讓。

“不打不打!”論輕功,蕭平旌早已是爐火純青,他背着身輕輕一躍便穩穩地站在房梁上,“再給你傷着了,林奚又要給你包紮,我還怕累着她呢!”

“哼!”見他搬出了林姑娘,荀飛盞也不好再說什麽,氣呼呼便收了劍。

蕭平旌的嘴卻是收不住的,“真奇了,好歹也是金陵太學教出來的,怎麽肚裏這墨水還不如我們家蕭遙…”

“你…”荀飛盞再一次被蕭平旌氣得說不出話來,又狠狠悶了一口酒。

荀飛盞拜師蒙氏門下,從小就長在蒙摯身邊,不僅武藝深得蒙老大人真傳,這性情更是十足十承得了他的脾性。

他是個十足的武癡,五歲起每日聞雞起舞,風吹雨打從沒停過。蒙老大人又是個極嚴厲的,他也從未抱怨過。十二歲時,金陵皇族子弟中,沒有誰的武藝能望其項背。

然而一到念書的時候,他便犯困,先生在前頭念着,他就在後邊睡着。唯一清醒的時候,大概就是殷勤地給小師妹嘗他偷偷帶進太學的桃花酥時。

十二歲的荀飛盞眼中,第一重要的是武,第二重要的是小師妹。

後來他才漸漸明白,真正壞事兒的,也許就是這個“第二重要”。

平日裏其他事,他都二話不說讓着小師妹,小師妹要吃什麽喝什麽玩什麽,他也費心費力地去找,她闖了禍要受哪個長輩的責罰,他也心甘情願地去替她求情受罰。

然而一碰到練武的事兒,他就誰都不認得了。

他總認為,大丈夫切磋武藝,該是怎樣就怎樣,若有茍且私心,豈不是于武藝不尊?于是每每與小師妹切磋,他只留心着不能傷了她,但要說讓的話,他是一寸也不會讓的。這樣下來,自小練武切磋,小師妹從沒贏過他。

而他呢,只知道多給她塞兩塊桃花酥,安慰的話,卻是一句也不會說的。

他想,師妹是何其飒爽的女子,怎麽會因為這樣的事兒真的生氣。

蒙淺雪當然是沒有生氣的。與師兄一起切磋,雖總是落得下風,但武藝進益卻也極快;再說了,再怎麽不痛快,也還有平章哥哥在身後。

自小,金陵城中的女孩兒,蒙淺雪是最風光的一個。

說起來,她既不是最美貌的,又不是最細致的,也沒其他大家閨秀那般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好本事兒,成日只知舞刀弄槍,風風火火的沒個閨秀樣兒,然而其他閨閣女孩兒最羨慕的就是她。

因為她身邊總是站着兩個人,蕭平章和荀飛盞。

荀飛盞少年英雄,是蒙老先生的得意高徒,京城中多少尚武之人想與他切磋,他都不屑,卻偏偏有耐心日複一日地陪着蒙淺雪練劍;蕭平章就更不用說了,那是京城公子的典範,十二歲便登上了琅琊公子榜,卻也總是護着蒙淺雪。

蒙淺雪有什麽喜歡的物什,蕭平章總有本事請到那原作的工匠來她面前,讓她親眼親身地選;她闖了什麽禍惹了長輩生氣,不僅有荀飛盞替她挨着,更有蕭平章軍師似的在背後,巧舌如簧地哄着長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故而,蒙淺雪雖幼年失怙,但一得長林王府庇佑,二有蒙老大人寵愛,三有二位兄長護持,一直是金陵的大家閨秀們最欣羨的女孩兒。

直到十四歲前,荀飛盞仍然過着每日習武練劍,每日都能見到小師妹的日子,好不舒心快活。

他向來是個單純得有些遲鈍的人,直到聽說平章向陛下提親,他整個人還是懵的。

他一直覺得,小師妹會永遠在他和平章的保護下開開心心地生活,會永遠是金陵城中最好看的姑娘。

他從沒想過,小師妹有一天會嫁人,會成家。

他更沒想過,他與平章和師妹,三個人終有一天會分開。而自己,是必須要離開的那個人。

他悶了好幾天,木樁都快被他打爛了,小師妹也有幾日不曾回蒙府練武。

後來,小師妹興高采烈地登門,臉頰上泛着他從沒見過的那種緋紅,特別好看。

“師兄!”

他見她笑得那樣好看,便也高興,彎了嘴角,“師妹,要嫁人啦。”

“嗯…”那時他第一次,在她清風飒爽的師妹臉上,見到那樣羞澀的神情。

“師兄…師兄也不知送你什麽好了…”

“那,師兄便再與我過一次招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才反應過來,師妹嫁人後,他便是外姓的兄長,如今這般日日都能見到,時時還能嬉鬧比武的日子,大概是再也沒有了。

“好。”

他退身,作揖,出劍,迎了小師妹飒爽又歡欣的劍鋒。

十六歲的荀飛盞,第一次,輸給了他的小師妹。

三個月後,蒙氏淺雪在整個金陵城的豔羨中嫁入長林王府,十裏紅妝,佳人夢好。

荀飛盞也終于領了朝職,入禁軍,守宮城。

荀飛盞在南境住了兩年多,攸寧出嫁後,他也待膩了,覺得沒意思,便又同平旌夫婦告了別,繼續去雲游天下。

路過岳陽時,他見岳陽樓風光獨好,便在城中多留了兩日。

某日在酒樓喝着酒,恰巧碰着戲班子來唱戲。他向來不是愛絲竹管弦之人,但難得清閑,便也留着神聽了聽。

似乎是折叫作《客途秋恨》的戲,臺下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他就邊呷口小酒邊聽。

許是一個人雲游久了,聽這戲講浪人孤旅的愁,他竟也有些傷感,那戲最後,臺上只留了小生一人,幽幽念了句:

“但得你平安願,我就任得天邊明月照別人圓。”

荀氏飛盞,琅琊榜第二高手,大梁蒙摯的得意高足,竟在岳陽城的小酒館,掩面流下淚來。

他這一年五十八歲,這天涯浪人的二十年,這人間的種種風光,他終于是看完了。

這些年在外,他常常聽說金陵氣象已大有不同,他也該回去了。

那幾年朝堂跌宕,風雲詭谲,元時用了多少心血,才還回來一個從前的金陵,他要回去守着。

那年他們仨的金陵,如今只剩下他,有福回去看看了。

他回到金陵的時候,正是冬天,金陵城下了第一場雪。

他騎着馬進城,馬和人都被紛紛大雪染成了白色。

城中小孩兒看見他,覺得有趣,蹦蹦跳跳地跟在馬屁股後邊,嬉嬉笑笑地喊他“白頭翁”。

景和二十三年冬,荀飛盞也是回到金陵城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已經滿頭白發了。

他重新開府,又收了幾個好徒弟,仍挂着禁軍大統領的職位。他沒再去過琅琊山,但是策兒會定時飛鴿傳信來同他報平安。

日子這麽過着,倒也還算安寧。

直到景和二十八年,琅琊閣飛鴿傳信,蒙淺雪殁。

他收到信當晚便飛馬奔出城去,跑了兩天兩夜,才終于到了琅琊山。

平旌和林奚還在趕來的路上,他已先扶棺南下,将小師妹與平章合葬。

他們倆還是在一起。

獨他這老頭有福,大概還有許多許多年,還可以看看許多許多的盛世繁華。

他本就最是志慮忠純的人,那年小師妹高高興興地出嫁,他也就真真替她開心;小師妹成了長林世子妃,有時受些非議,他就二話不說去收拾那些嚼舌根的人;平章去了,他從沒想過別的,只知要護着小師妹母子倆平安餘生。

他沒想過那些個月滿人間的結局。

十六歲那年小師妹的劍風如練,就镌在他心上,已是誰也比不過的白月光。

後來人間的風花雪月都好看,他也都笑着去看過。

但他都不留。

天上人間,都留給他們吧。

但得心裏那一抹劍風如練,他這白頭翁的餘生路迢迢,便也還算走得下去。

-TBC-

*征集意見的時候,很多讀者希望荀飛盞有一個世俗圓滿的結局。在這裏,向那些希望荀大統領有一個圓滿結局的讀者們致歉,反複思量後,我寫了我所理解的荀飛盞,給了他這樣的結局。

*榜二中我最喜歡的男性角色除了蕭平旌,就是荀飛盞。我一直用“志慮忠純”這四個字形容他,我覺得他是單純得有些執拗的人,對武藝、對朝堂、對家國、對愛情,都是如此。所以我覺得他不會愛上其他的姑娘。既然不可能有完整的真心,我也不想寫一對委曲求全的官配。再者,換個角度想想,最後這個結局,他未必是不幸福的呀。

*《客途秋恨》的朝代和“浪人孤旅”的內容是我編的,不過這戲确實有,是清朝的事,那句念白也是裏頭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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