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六事·車前已過天涯路

*《十六事》第六篇。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虛度上天所賜的年華歲月。”

林奚作為醫者的一生,只收過一個徒弟,名叫裴翌。

裴翌是南境人,生于景和六年,是個遺腹子。他娘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南诏街第一老好人。大家只知他娘親姓安,于是長輩們都叫她裴安氏,其他人呢,就都喚她安大娘。

林奚和蕭平旌定居南诏街時,就是從安大娘處租的院子,兩家也一直是鄰居,關系甚好。

蕭攸寧小時候,她娘親時常去山裏采藥,常常一連幾天都沒法回家,她老爹又是一定要跟着娘親去的。所以,她一大半兒的童年時光,都是在安大娘家度過的。而她的玩伴兒呢,則自然是阿黃和裴翌。

說是玩伴兒,其實都是逍蕭攸寧帶着裴翌四處捅婁子。

裴翌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蕭攸寧時,那個從天而降的大石榴。

那年他才五歲多,坐在自家院子的樹下發呆,想着如何把面前這碗苦藥偷偷倒掉而不會被娘親發現。

他托着腮想了半天也不知該怎麽辦,突然頭頂的樹梢晃了晃,一個球似的東西砸下來,正巧砸在那碗沿上。

他着實被吓了一跳,緩過神來定睛一看,那是個大石榴,正好把他的藥打翻了,一滴也不剩。

他高興得很,歡歡喜喜地正要收了碗回屋給娘親交差,就聽到頭頂上有個清脆的聲音喊了一句:“快,拉我一把!”

他正思忖着是誰在說話,等他慢吞吞擡頭去看,已見一個人影刷地落下來。

啧,摔得真慘。

他的反應又遲了一步,等他想了半天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事兒終于下定決心要拉她一把的時候,那姑娘已經麻溜兒地自個兒站了起來。

“什麽耳朵啊…叫你拉我一把…”那姑娘撫着自己的腰,頗不滿地斜睨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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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摔在地上,臉上沾了些灰,還有點紅色的石榴汁兒,看着像只小花貓,還挺好看的。五歲的裴翌有些晃神,沒來得及回答她的話,那姑娘已經自顧自地又說起來:

“喲,喝藥呢?”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不知怎麽有些難為情,支吾道:“嗯…風寒…”

“行,那我也不怪你不拉我了。”她笑起來。

“多…多謝姑娘…”他慌慌張張地朝她作了個揖。

“我叫蕭攸寧,就住在你們隔壁院子,你就叫我石榴吧!”

那姑娘不知從哪兒又掏出個小石榴遞給他,笑着說,她喜歡別人叫她石榴。

後來,石榴就成了他們家的常客。

石榴最愛吃自家娘親做的艾草年糕,他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養成了定期去摘艾草的習慣。

石榴來他們家時總是不喜歡走正道,偏偏要飛檐走壁地翻牆而來。他一直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她摔得那樣重,于是從街上李木匠那兒要了把梯子來放在牆邊。可後來石榴功夫好了,再沒摔過。

石榴總是什麽都會,功夫、詩詞,樣樣都好,鬼點子還多,總能想出新法子幫他解決那幾碗實在難以下咽的藥。

石榴特別皮,他都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腦袋裏能有那麽多鬼點子,常常氣得娘親抄出笤帚要打人。可他也知道,娘親最敬蕭叔父和林姨娘,也最喜歡石榴,那一棒子,是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的。

他自小身體就不好,一直喝着藥,也從沒去上過學。就只有石榴,是他唯一的玩伴。

他跟着石榴去滇池裏撈過魚,在那水潭裏腳抽了筋,差點沒進水裏淹死,還是石榴扛着他回了家。他雖受了風寒,連着一個星期喝了幾大碗苦藥,卻還是樂呵呵的,只想快點見到石榴,卻不知石榴被她爹關禁閉三天不準出門。

他還去過霓凰閣,從小聽娘親講霓凰郡主的故事,卻從未去過青冥江。石榴偷偷帶他去,給他講霓凰郡主當年的戰事。那時他心想,石榴可真好啊,哪兒都去過,什麽都知道。

最遠的一次,他去了蒼山。其實他體弱,根本沒法兒爬山,可那日不知怎的,走走歇歇,雖慢了些,二人一狗還真的爬到了山頂。那是他第一次站得那麽高,他興奮地大叫,喊了一遍又一遍的“石榴”,石榴卻沒搭理他,只坐在那亭子上懶洋洋地歇着,讓他省些力氣別到時連山都下不了。

其實石榴是不常來找他玩兒的。這麽些年,他記得的事兒,也就那麽幾件。只不過是他反反複複地念叨着,就好像他們去過許多地方。

他總是坐在那棵樹下等着石榴。

石榴很忙,她要習武,要學詩,有時還要幫着林嬸娘整理藥材,每日還要陪阿黃玩一會兒,并不會常來找他。有時就算是來了,也只是循着那飯香跑來吃兩口菜,像只小饞貓。她說他身體不好,若是老跟着她出去玩兒,一定會加重病情的。

可他還是甘心等着。

他總是揀最好的大石榴揣在兜裏,就等着什麽時候石榴來了送給她。

他還偷偷練過臂力,總希望下一次石榴再喊“拉我一把”時,他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伸出手去。

可惜,後來石榴的輕功練得特別好,都不需要爬樹,能直接飛進院子裏。

他也就再沒有機會拉她一把了。

不知是什麽時候起,大概是他十四歲那年吧,石榴就不怎麽來他們家了。

南诏街上日日聽得見她那大嗓門喊着“柳如晦”,裴翌家的院牆上,卻再沒出現過那小花貓似的身影。

他每日必喝的那幾碗藥,也越來越苦。

可他還是每日都坐在樹下等着,日子久了,石榴還是沒來。有一回,他不知怎麽,竟将那藥碗狠狠一摔,砸在牆上落得粉碎。

他娘親聽見聲響走出來,看見那情景,嘆了口氣,道:

“翌兒,要不咱們…也去學堂念書吧?”

他不去,石榴說過那柳先生無趣透頂,他才不要去。

那有寄堂是什麽勞什子好地方,他憑什麽要去。

他沒說話,默默走進了屋,用了全身最大力氣關門,弄出“砰”的一聲巨響。

第二日,裴翌穿戴齊整,跪在蕭平旌家門口,求拜林奚為師。

他記得林嬸娘溫柔地将他帶到前廳,坐在主座上,他仍跪在廳中。

“翌兒,你為什麽想入我醫家?”

“翌兒知疾痛之苦,不願世上有更多的人受傷病折磨。”他一字一句答道。

“你已年過十四,如今才開始學,要比尋常人晚了許多,要付出的心血也要遠多于常人,你可知?”

“翌兒明白,願以此生志之。”

拜師之後,裴翌便總是一整日都待在師父的院子裏。他學得極刻苦,也本就是個聰明通透的孩子,故而進益頗豐。

他每日早晨都能見到石榴,她總是風風火火地跑出門去,有時會朝他喊一句“加油啊裴老弟!”,他并不答話,只是更專注于手頭的藥材與藥典。

他學到第三年的時候,聽說了石榴要出嫁的消息。

“柳如晦”。

他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師父和蕭叔父在商議着嫁妝的事兒。

他手中正篩着一簍車前子,耳朵還是仔細聽着。

師父似乎很高興的樣子,他說石榴與柳如晦是兩情相悅,說石榴能嫁給她真心喜歡的人,是世間最大的幸事。

蕭叔父似在感慨女兒出嫁,頗有不舍,卻也流露出些欣慰,大概對這樁婚事也很是滿意。

他聽着有些怔,還是阿黃叫了幾聲,他才意識到自己快把一簍車前子都篩光了。

他慌慌張張去收拾,卻又打翻了桌上的水仙。

他有些哀己不争似的,懊惱地蹲下身來,摸摸阿黃的腦袋。

阿黃已經很老了,石榴也要出嫁了。

離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從天而降的大石榴,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車前已過天涯路,石榴有了一生的歸宿,他這個病秧子,本該一輩子窩在南诏街小院子裏的病恹恹的少年,也何其有幸找到了此生所志。

大概,這便是最圓滿的結局。

石榴大婚前,裴翌向師父請求,說想去四處游歷,遍訪草植。

“翌兒雖才疏學淺,但也知醫家自當有神農之志,遍嘗百草方得新知。翌兒想去四處游歷,還請師父準許。”

林奚是多通透的人,從那年他拜師起,這個徒兒心中所想,她便猜到了七八分,“也好,你雖只學了三年,但你心思單純,聰明刻苦,足夠你去雲游天下了。”

“師父于翌兒有教導之恩,翌兒卻不能留下來參加師妹的喜事,實是不孝,還請師父原諒。”

林奚輕輕一笑,“翌兒這話錯了。既然徒兒要遠行,我這做師父的,可否送句話給你?”

“還請師父指教。”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虛度上天所賜的年華歲月。”

石榴用自己的青春歲月,去坦坦蕩蕩地追逐一個喜歡的、值得的人;師父和蕭叔父用他們的歲月,去完成所願、互相扶持;娘親用一生的歲月,去懷念父親、養育自己、善待他人。

他也應該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算是這一副病體,這少年歲月,也不該由着他沉睡在自憐自艾的憂愁中。

一直跪着的裴翌終于擡起頭來,他的師父笑得那樣好看,他卻已淚流滿面。

景和二十三年,裴翌離開滇州城。

他送給蕭攸寧的新婚禮物,是一串石榴石的手钏兒。

他們說,石榴是“多子多福”的福兆,給大喜之人送的禮物,就該送這樣的。

他便打了一串石榴手钏,多子多福、早生貴子,他們說的,都好,都好。

盡管,他只是想記住那年初見,有個姑娘說,她喜歡別人叫她石榴。

《大梁醫者傳》有載,裴翌,字亭雲,大梁南境滇州人士,師承長林王妃、濟風堂堂主蕭林氏。濟風堂第三代堂主,《百草新編》第十至十八卷著者。仁心聖手,名列琅琊醫者榜榜首,醫家表率。

-TBC-

*寫這一篇,最初靈感來自劇裏那句“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不虛度上天所賜的年華歲月”。我以為,這句話不僅适用于平旌和林奚這樣本就優秀得亮眼的人,更适用于所有平凡的人。所以我寫了裴翌這個平凡的少年,尤其在攸寧的對比下,他是太平凡的那個。但是他最終也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他也做得很好。我想,這樣的價值觀,是琅琊榜在宏大的家國情懷之外同樣可貴的東西,也是這個系列的動人之處。

*裴翌算是我在琅琊榜同人中第一個自己獨立構想、寫作出的人物,我覺得他很好,希望你們也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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