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六事·南風有信

*《十六事》第九篇。

*致帝王家,致元時。

景和二十五年,帝以嫡長子蕭允文天資粹美,日表英奇,氣質沖遠,風遒昭茂,冊為太子。

翌年春,太子蕭允文年滿十二,正式冊立東宮,行祭天大禮。

年四十有二的當朝天子端坐在龍辇之中,接受萬民歡呼與朝拜。太子則坐在龍辇後的一座步辇中,仍是孩童模樣,卻極力挺直了腰板端坐着,從背影看去已然氣度不凡。

這一年是景和二十六年。

過去這些年裏,平萊陽亂,收東境三洲,擴北境百裏,并南楚五郡。陛下重農時,興手工,勤政愛民,朝堂清明,百姓安居。

金陵街上歡呼的百姓中,有一對中年夫妻。

男人腰間佩劍,背身負手,身姿挺拔,另一只手緊緊牽着身邊的女子。那夫人的臉上隐約可見幾條皺紋,發間也略見銀絲,容貌卻仍是清麗的,一雙眸子更是幹幹淨淨,猶似一泓清水。

“今日這金陵,倒叫我想起了我小時候。”蕭平旌眉間帶笑,側身對妻子說。

“嗯,确實有武靖盛世之風。”林奚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不,比武靖朝更盛。”

“懷化将軍語中雄風倒是不減當年”,林奚看了看身邊人頗有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神态,彎眉笑道,“平旌,你回鄉了。”

蕭平旌笑容更深,緊緊握住了身邊人的手,“是啊,我這也算有福了,還能看看這樣的金陵。”

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些年雲游天下,美景豪情不勝收,他們也都愛山水愛游歷。但也只有這樣的金陵,是他,是她的家鄉。

Advertisement

“平旌哥哥!”蕭元時見到站在大殿階下的蕭平旌夫婦,頗為激動,一路小跑,幾個宦叢在身後跟着。

“陛下。”蕭平旌和林奚的禮數仍然周全。

“平旌哥哥,多年不見了。”向來殺伐果斷的當朝陛下,在這個隐退多年的哥哥面前,還是一開口就紅了眼眶。

蕭平旌也頗為感慨,有些哽咽,“元時。”

蕭元時又側身對林奚點了點頭,稱呼道,“嫂嫂。”

“皇兄此次到金陵,仍不打算重開王府麽?”蕭元時問道,語氣中頗有些期待。

“不了,我與林奚在荀大哥府中借住幾日,看看簡兒,便不再多留了。”蕭平旌避開他的眼神,輕描淡寫道。

“既如此,皇兄性本愛丘山,朕也不多留了。只是今日,哥哥可否陪我多喝幾杯?”蕭元時早就不是那年扯着平旌袖子哭的少年了,他沉穩、通透,眉眼間還帶着些帝王家少有的溫潤。

他們三人行至皇後宮中,午膳早已備好。

“陛下,讓孩子們來見見他們皇伯父吧?”席間,皇後提議道。

“啊…對對對,自然是要見的,快去召他們來!”蕭元時一直與平旌喝酒談天,忘了正事,經皇後一提醒才恍然大悟似的。

半晌後,太子蕭允文,皇二子蕭允恒到。

“快,拜見皇伯父!”

兩個孩子不卑不亢,依着尋常世族拜見長輩的禮,規規矩矩地跪下來給蕭平旌夫婦叩首。

蕭平旌也并不惶恐,笑着受了禮之後将兩個孩子扶了起來,又為他們夾了幾筷子菜。

“兩位殿下氣質英奇,陛下有福。”

還沒等蕭元時回話,兩個孩子已經齊刷刷站了起來,朝蕭平旌作揖,異口同聲答道:“謝皇伯父誇贊!”

這突然一下将蕭平旌和蕭元時兩人都弄得有些懵,還沒等他倆反應過來,皇後已經先發話了:

“這倆孩子!咱們自家吃飯,這麽客氣反而疏離了!”

蕭平旌和蕭元時均爽朗大笑起來,一家人這一頓飯吃得好生熱鬧。

飯畢,兩位皇子都已退席,家宴的親切話也都說得差不多,場面驟然冷了下來,一時有些尴尬。

林奚向來是個通透的,知元時一定有許多話要單獨和平旌說,便也輕輕開了口:“我方才見禦花園中木桃夭夭,皇後娘娘可願與我一道去賞賞花?”

皇後柳顏自然也是知道陛下的心思,當然連連稱是。

二人攜手走出房去時,蕭平旌還側身貼在林奚耳邊悄悄說了句,“多謝夫人”,惹得她臉一陣通紅。

“平旌哥哥…沒有什麽要問元時的麽?”林奚和皇後離開之後,二人還是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是元時先開了口。

“陛下覺得,臣應該問些什麽?”蕭平旌為元時斟了一杯酒,輕輕問道。

“皇兄難道不想問問…這些年朝堂如何,宮中如何,元時…如何麽?”年過不惑的帝王在哥哥面前總顯得像個孩子,委屈巴巴地讨一份關心。

“臣雖雲游在外,但也知這些年家國太平,百姓安居。

臣知道,陛下賢能愛民,朝堂清明,天下安定。至于陛下及家人,方才在席間也看得出來,帝後和睦,皇子賢德。”

蕭平旌有條不紊地說着,末了又覺得自己這席話似乎過于官方,看着元時的眼神似乎有些落寞,便淺淺笑了,補充道:

“元時,你過得很好,平旌哥哥為你高興。”

蕭元時抿了抿嘴角,輕輕一笑,将盞中酒一飲而盡,眼神中卻仍是愁容。半晌,他才沙啞着嗓子開口道:

“那…平旌哥哥,為什麽不問問,岳銀川将軍?”

蕭平旌略怔了怔,他知道元時所指為何事。

景和二十五年,帝另擇東境軍主将,改令岳銀川将軍為大司馬,自東境調回,長居金陵。

“陛下下此旨意,自有陛下的用意。我已遠離朝堂,不該多問。”他又輕輕呷了一口酒,四兩撥千斤地答道。

“兄長難道不怪元時…剪除良将,為制衡朝堂,穩固帝位,失了本心,傷了忠良麽?”蕭元時的話語冷冰冰的,有些怒意,又有些悲涼。

“臣不敢,不願,也不信如此。”蕭平旌看着元時紅着的眼眶,緩緩道。

蕭元時盯着平旌的眼睛許久,終究是落下兩滴眼淚,挫敗地抱住了自己的頭,“可朕…朕還是傷了忠良之心…”

蕭平旌并不答話,只輕輕地拍着弟弟的肩膀。

“岳将軍坐鎮東境二十餘年,鞠躬盡瘁,朕從未有過猜疑之心。只是他年事已高,戰傷累累,朝堂中又有宵小之徒屢出惡言。朕…朕必須有所選擇。”

蕭平旌撫着元時的肩膀,輕輕地嘆了口氣。

當年父王在朝堂上泣血而陳,身為帝王,要坐得穩,鎮得住,談何容易?

那年的武靖爺有蒙老大人,有言侯沈追蔡荃等知交忠臣;從前的先帝有長林王為将星,有荀首輔為文膽;可如今的元時呢,從少時陪他走到帝王之位的人,好像都離開了。

即使是他蕭平旌,也選擇了離開。

如今海晏河清,卻是這個少年是孤家寡人走出的一朝盛世。

這二十餘年的帝王之路,對他而言,該有多難多苦。

“元時…”蕭平旌下定了決心似的,拍拍他的背,聲音堅定。

“元時,制衡沒有錯,穩固朝堂也沒有錯。你所做的,沒有錯。”

蕭元時緩緩擡起頭來,臉上仍挂着兩道淚痕,蕭平旌這才發現,這個比自己小十餘歲的弟弟,似乎變得比自己還蒼老。

“陛下可還記得那年父王所說麽?”蕭平旌朝他笑,輕輕說,“父王說,陛下自己要坐得穩,鎮得住。

元時,你做到了。

你做得很好。”

待林奚和皇後賞完花回到寝宮時,還未進屋便聽見蕭平旌和蕭元時二人爽朗的笑聲。

“诶诶诶!君無戲言,陛下怎麽能悔棋呢!”蕭平旌眼看要滿盤皆輸,急得直拍大腿。

“皇兄還說我,前兩局明明是你悔棋在先!”蕭元時語氣歡快,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

“我那是…”

聽兩人這樣鬥嘴,林奚和皇後相視一笑,走進屋內去。

皇後性子爽飒,這些年被皇帝敬着愛着,快四十的女子仍像個少女般活潑明快。她大咧咧地走上前去,“陛下可是又悔棋了?”

蕭元時被她揭了底,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有些尴尬地咳了兩聲。

皇後倒是笑得更歡了些,爽快地坐在元時身旁,與他擠一席座,“臣妾給陛下贏回來。”

蕭平旌連忙拂了棋子,“诶诶诶,我可不下啊。”

柳家閨女向來以棋藝著稱,他蕭平旌可不吃這眼前的虧,“再說了,恐怕咱們蕭家啊,确實是沒什麽棋藝天賦。你看看,我與陛下,當年父王與先帝,這棋下的啊,都是一樣的臭!”

“對對對,咱們蕭氏兒郎啊,個個能文能武,可惜就是這棋藝差了一招。”蕭元時見兄長如此解釋,連忙附和道。

林奚見這兄弟倆一唱一和的,不禁覺得好笑,幽幽道了句:“這可不見得。前月兒大嫂來信,策兒的棋,下得可是很好呢。”

蕭平旌也免不了被媳婦兒揭老底的命運,只好局促地搓搓手,看着同病相憐的老弟傻笑。

晚飯是四人簡單吃了點,飯後皇後請林奚為她療理身子,蕭平旌則和陛下一起去回廊上散步。

“皇兄此次回京,怎麽沒帶小侄女來?”

“嫁人随夫,我可管不住她啦。”蕭平旌玩笑道。

“我聽荀大統領說,小侄女性情爽飒,逍遙攸寧,和平旌哥哥很像。”蕭元時似乎在想象這個小侄女的模樣,露出欣慰的笑容。

“是,她性子像我。”

“唉,我這個做叔父的,還未見過她呢。”

“那丫頭毛躁,也沒什麽可見的。”蕭平旌損起女兒來,還是毫不留情。

“皇兄定了何時啓程?”二人走着走着,還是不免要聊到分離。

“大約六日之後吧。簡兒自小獨立,性子沉穩,我和林奚也沒什麽好擔心的。”蕭平旌知元時不舍,卻也并不回避分離之期,直白回答。

“我見過簡兒幾次,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希望過幾年,他能成為陛下的助力吧。”蕭平旌鄭重向陛下一揖,話雖謙遜,言語中卻滿是作為父親的自信與欣慰。

“不止是我,将來太子,還是要他輔佐我才放心呢。”蕭元時爽朗笑道。

蕭平旌亦淺淺一笑,并不多話。

“平旌哥哥此去,下次回金陵,會是什麽時候?”沉默良久,元時還是沒忍住問了這個問題。

“臣不知。大約什麽時候又經過了金陵,便會來看看吧。”蕭平旌擡頭看了看金陵城的月亮,只覺月華如水,悠遠清寧,叫人心曠神怡。

夜晚風涼,仆從們遞上披風,要給陛下穿上。

蕭平旌接過那披風,親自為元時系好。

“元時,南風有信,下次春風再起時,便當作是我回來看你了罷。”

風起風息,這宮城中的風從未停過。

可這二十年裏,有一個少年,以經緯之才、鴻儒之志、仁愛之心,将陰冷詭風變作了惠風和暢,福澤萬民。

有為君者如此,為臣,為将,為俠,為民,他蕭平旌都是幸運的。

吾國,吾土,吾民,也都是幸運的。

南風有信,這二十餘年的春風和煦,該足以慰藉故人了吧。

-TBC-

*這個元時,是我的願望與祝福中的元時。希望他沒有辜負所有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