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六事·六鹢退飛

*《十六事》第十篇。

蕭策決心做一個棋手時,心中其實是有些憂懼的。

他知道,他姓蕭。

縱使生長在琅琊山世外之地,他也是長林之子。

他也知道,他的祖父是武靖爺愛子,是一旗既出大渝震惶的長林王;他的父親是當年名滿大梁的長林世子,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大梁忠魂;他的二叔是二十出頭便将大渝二十萬皇屬主力斬于馬下的懷化将軍,是這些年琅琊高手榜上無人能撼動的榜首;他的母親是蒙氏後人,是琅琊高手榜上唯一的女子,是那年一人一劍就擋得住巡防營将士守得住長林王府的巾帼女将。

他是這些人的孩子。

他應該滿腹經綸,應該武功蓋世,應該志在朝堂,身獻家國,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他卻只想做一個棋手。

其實既然是長林之子,又有這些年琅琊山水養着,蕭策的學識武藝怎麽會差。

他天資不錯,又心思單純,學什麽事都懂得全力以赴。這些年跟着母親和琅琊閣衆人學下來,談不上舉世無雙,至少與金陵一衆皇族小孩比起來,應當是頂尖兒的好。

可大概是随了母親那股子軸勁兒,認準了什麽事就不撒手,他也早就打定了主意,一輩子都要做個棋手。

因為,在他過于清雅寡淡的童年中,只有棋盤上的博弈,給了這個天生沉靜穩重的孩子一份驚奇,一方容得他去争、去搶、去想象、去創造的天空。

他從五歲那年聽二叔講了棋道規則起,便總是一個人趴在山頂的石桌棋盤上琢磨,自己與自己對弈。總是下得天都黑了,摸出兜裏的火折子也要繼續下,非得母親親自來把他抱走才算完。

再大一點,他就總是抱着個大大的棋盤,左右兩邊腰間各挂着一袋棋子兒,搖搖晃晃地去找各種人挑戰。

他與許多人對弈過,二叔、娘親、林嬸娘、舅舅、藺九叔叔、藺老閣主。一次不贏就兩次,兩次不贏就三次,總要贏過這一個才去找下一個。

後來,琅琊閣上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手下敗将,他就一個人下山去找人對弈,沒想到山下對手更少。他索性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模樣,一個人呆在山頂自己與自己下,下到天黑,總要藺九叔叔吹了幾番折金令才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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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二十歲了,行了弱冠禮,是大人了。

他想下山去,去找全天下最好的棋手,去這山水間下更好的棋。

可他害怕,害怕作為蕭氏兒郎,他沒有做自己該做的事,害怕他的長輩們失望,害怕自己對不起那面至今飄揚在北境的長林軍旗。

他不願與母親說,更不忍去叨擾遠在南境的二叔,思來想去,還是只能先去問問九叔叔。

九叔叔領了閣主之職後,變得愈來愈像當年的老閣主,總是坐沒坐相地靠在位子上,抱着膝優哉游哉。

“策兒來啦。”見他來,藺九像是一直等着似的,眼神示意他坐下。

“九叔叔。”

“來找我有事兒?”藺九一幅了然的樣子,偏偏又要明知故問。

“策兒既已滿二十,應當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策兒想要下山去,九叔叔覺得,策兒應該去哪兒?”

藺九極認真地盯着這個孩子好久,才漸漸露出笑意,“策兒心中明明已有去處,為什麽要來問我?”

他眼神略有些黯淡,“策兒…應該去嗎?”

“策兒為何覺得自己不該?”藺九反問他。

“長林之子…應當保家衛國。”他躊躇了一會兒,堅定說道。

藺九笑了,打趣道,“你們蕭家啊,這家國二字,還真就是軸在心裏過不去了。策兒覺得,若是做了棋手,就不是保家衛國,就有愧長林二字?”

蕭策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只覺得答是也不對,答不是也不對。

藺九笑意更深,忍不住要逗他一逗,“那你看看你那二叔,現在在南境待着那麽舒服,閑雲野鶴的,也是有愧長林了?”

他聽九叔叔這麽說,連忙駁道,“二叔當年力挫大渝,又有千裏勤王之功,是蕭氏兒郎的榜樣,怎能算有愧長林!”

藺九見孩子急得臉都漲紅,才打住了玩笑,正經道:

“策兒,不是非要入朝堂上戰場,才是蕭氏兒郎。

其實,不僅是長林後人,這世間的每一個人,無愧于天,無愧于地,無愧于己,便已是不負紅塵一遭,不負大梁天下。

那些逝者…他們所願,也不過是生者喜樂罷了。”

蕭策低着頭,許久不說話,似是在細細想着這句話。

“你想下山去,應該先去問問你娘親。”藺九補充道。

“我怕…”他仍有些猶豫。

“不會的。”藺九肯定道,“去問問你娘親,也去問問你二叔,別讓他在南境過得太閑了。”

蕭策當晚,便寫了封家書寄往南境,又請母親第二日相敘。

翌日清晨,蒙淺雪看見蕭策時,他正跪在那無字碑前。

這一年她已過半百,眉目間的英氣卻半分不減。她自年輕時便身子強健,性子又最是單純,琅琊山水養人,策兒又一直貼心懂事,所以這些年她過得也算平和安樂。

她終于熬到了思念不再傷人的時候,最初她以為過不去的,原來也都能過去。

“策兒。”

“娘親來了。”

“策兒有事與娘親說。”蕭策側過身,對着蒙淺雪跪下,“策兒已過加冠之年,我想下山去,拜師下棋。”

他說的簡單,蒙淺雪回得更簡單,只平和堅定地說了一個“好”字。

他訝于娘親的爽快與寡言,支吾問道:“娘親…真的願意策兒下山去學棋麽?”

蒙淺雪爽朗一笑,“為什麽不願意?策兒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娘親很高興。”

他見母親這般疏朗開明,心中莫名其妙的竟升騰起一股子歉意,低下頭去甕聲道,“策兒是長林之子…”

蒙淺雪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看着那座無聲而立的無字碑,柔聲道:

“策兒,你的祖父說過,長林風骨的延續,并不在血脈之間。不是因為你是長林王的孫子,是長林世子的兒子,你就要披铠甲、赴沙場。”

她看見無字碑旁的兩副铠甲,又想起了之前的許多年,不覺濕了眼眶。

“我為你的祖父理過铠甲,陪你的父親穿過铠甲,也曾經親手将這兩副铠甲傳給你的二叔。但這些都不意味着,我一定要讓你也穿上這铠甲。

我從小給你講他們的故事,不是為了要你也成為他們…娘親只是想讓你記住他們,記住長林,記住家國二字。

有長林二字在心裏,不論做什麽,不論在哪裏,你都會是大梁的好男兒。”

蕭策擡頭看母親時,已是淚流滿面,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娘親,策兒以後若不入朝堂,不赴戰場,不守北境,父親在天之靈,會不會怪我?他會不會怪娘親?”

蒙淺雪笑着擦去孩子臉上的淚,自己的淚卻更止不住了。

“不會的。只要你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論做什麽,他都會以你為傲。

只要你過得好…我便對得起他。”

十日後,蕭策收到了來自南境的回信。

蕭平旌的字依舊飄逸大氣,只寫了寥寥幾個字。

“策兒吾侄,山水不朽,自由來去。”

他終于卸下了壓在心裏最後那塊大石頭,收拾行囊準備下山。

他去拜別了許多人。

練劍時翩若游龍英氣不減的娘親,仍然抱着膝坐在窗邊喝茶的九叔叔,總是躲在鴿房裏不肯出來的七叔叔……

這些人陪着他長大。

他們教會他做一個赤誠坦蕩的少年。

而他現在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過去二十年,還有未來的許多年,他永系初心。

許多許多年後,後人談起長林一門時,總是驚嘆于蕭氏血脈才情。

這一支皇族血脈裏,有過穩定朝野的王爺,名揚北境的将軍,還出過冰魄雪魂笑傲江湖的女俠,還有孤身入敵營以一人口舌便能收複南境五洲的鴻儒巨擘。

長林後人中,還有一位流芳千古的大梁第一棋聖。

他是長林王蕭庭生的嫡孫,是長林世子蕭平章的獨子,蕭策。

-TBC-

*動筆寫蕭策篇之前,我一直在想,他與其他人有什麽不同?想清楚這個問題後,我給了策兒這樣的故事。

*策兒是一直生長在琅琊山的,他對于“長林風骨”的理解,也許會比別人更模糊,也更執着。他聽着英雄的故事長大,卻從未被這些英雄直接教導過,所以會更加“軸”一點,總覺得所有的英雄都要上戰場歸梅嶺。這是這一篇核心的矛盾所在。

*《琅琊榜》系列最吸引我的,就是“各得其所”的價值觀。家國情懷自然深重偉大,但“世間的每一個人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的價值觀很讓我感動,我認為其意義也并不比家國情懷更輕。所以在我的文中,不論是攸寧、裴翌、策兒,所有人,我都私心地讓他們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希望你們喜歡。

*“山水不朽,自由來去”一句化用自《有匪》:“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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