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119
祈靜原以為,知道事情之後,過了那麽久,自己的眼淚,該流幹了才是。
然而沒有。
巨大的雙人棺木入了土,一直冷靜得不像樣子的林喬忽然發了瘋似地往前沖。
手疾眼快攔住他的是徐楓玲,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裳,這幾日才從山上下來。
春天的時候,祈靜一行人沒走多久,左相府就被歹徒所屠,滿府,獨獨活下來一個徐楓玲。
徐楓玲仰起頭,陽光落在她眼裏,“你給我停住!”她怒斥。“伯父伯母想看見你這個樣子嗎?林喬!”
祈靜咬緊牙,伸手拉住他,“藏秀,藏秀。”
徐楓玲松開手,“你是難受,可你還有靜和姐姐要照顧,你別真給瘋了!”
祈靜驀然眼眶濕熱,淚又流下來。
人真是奇怪,越不想哭,就越容易哭得厲害。
“藏秀,還有我。”祈靜死死拽着他,她淚是亮透的,眼睛卻是涼極的,“我不是攔着你,只是不值的,母親父親若是有知,該是何等難受!”
林喬停了下來。他捉住祈靜的手,看向徐楓玲,彎出個難看的笑,“喝酒麽?”
一壺又一壺,徐楓玲喝的最是狠。“我恨,靜姐姐,我恨。”
歹徒所殺,一夕之間家破人亡,“楓玲。”祈靜拍拍她的背。
林喬一言不發,顯然在喝悶酒。
“我不難過,靜姐姐。”徐楓玲道,她晃晃悠悠站起來,“大師說了,昔日種種,若放不下,變成心魔,可我心疼啊,靜姐姐,我連誰幹的都不知道,是不是特可笑。”
祈靜想起來,那次見徐楓玲,是天機大師專門請了徐楓玲小住幾月,恰好就是那個時間,她眸色深了點。
徐楓玲指着林喬,“你可別學我,你這家夥,不許當逃兵!”
林喬看她兩眼,他并不醉,也并不理她。
徐楓玲卻像說上了瘾,“我有了我想要的,我也後悔,靜姐姐,你說這是為什麽?”
因為我們一直有的,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卻丢了幹幹淨淨。
祈靜也提起酒壺斟酒。
林喬攔住她,他皺着眉,“你喝什麽?”
祈靜莞爾,“就許你們難受,不許我麽?”
一口酒,當真辛辣,她險些被嗆出淚。
“靜姐姐,不行,你這可不行。”徐楓玲又癡癡笑起來。
祈靜也跟着她笑起來,笑着笑着,抹了抹眼睛,“風可真大。”
林喬默然,可別是都喝醉了,這包廂,哪裏來的風呢?”
徐楓玲沒在山下待幾日就回山上去了,說是要修煉。
林喬越發忙的不見影子,祈靜開始清點海運。
嚴琦的消息是在這個時候收到的,信裏說起當初國子監的同學現狀,尤其對鄭氏和安國公事情表示吊唁,勸她切勿太過傷心。
又說起馮承這家夥,不過幾月就成了他的上司。
各個同學,都細細點過一遍,不免有些感慨。
祈靜的眼睛定格在馮承的字眼上。
馮承,馮家。戶部尚書,馮家。
有條線終于再次連在一起。
二皇子,馮家,寧家。
飯否的消息為什麽嚴琦一無所知?
嚴琦作為海運的官員,消息應該靈通,不應該一無所知啊。
是誰壓了下來?
她模模糊糊,有了猜測。
林喬這一忙,直到夏末才結束。
可夏末的朝堂,沒有一日是平靜的。
“臣有奏,有線人證明安國公昔日曾與北疆衆人勾結,私自倒賣武器,至于後來大戰,出賣軍情,以至将士死亡慘重。”
“這話如何說的?分明是污蔑!”
朝中武将,大多和安國公府交好。
朝裏争論個不休,最終也沒個定論。
可消息,卻漸漸流了出去,坊間街上,百姓對安國公府的态度逐漸改變。
“藏秀,”祈靜知道林喬定是聽過這樁事情的,“你莫不高興。”她斟酌着語氣,“總有些人,不明辨是非。”
“我知道,我們守得疆土,守的國家,守得百姓,可總會摻上些不那麽好的人。”
“朝上的事情,你準備怎麽處理,況且,你不準備承爵麽?”
祈靜先前不提,是怕林喬難受,可如今,也是時候了。
“怕是承不成了。”林喬道。
“你的意思是,帝王也在做推手?”
“我近來查了查,所謂唐皇後的人,不該有那般手段的。”無論是失傳的宮廷禁藥抑或大臣的暗示。
帝王哪怕不是主導,也是默許或者順手推舟的。
林喬讓祈靜靠在懷裏,“如今我已經沒什麽舍不得了,只有你了。”
祈靜霎時就反應過來,“所以你前段時間,一直在忙這些?”
林喬沒有否認。
“可是我想不通其中環節,怎麽會呢?”祈靜道。
林喬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鬥不過他,只能暫避鋒芒。”
“和我走麽?有一天,你還會回來找那個人報仇的。”林喬眉眼堅毅。
“求之不得。”祈靜笑笑。
就像提前預謀好的,祈靜剛把書信吩咐人寄往淮南,第二封聖旨就到了。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公主靜和與安國公世子林喬脾性不投,朕本欲成人之美,可不想釀成苦果,及時止損,特命和離,以前過往,皆是舊事。
欽此”
祈靜心下有點發冷。
“若是不呢?”林喬站起身來,面容一半藏在黑暗裏。
“那就只能請世子同雜家進趟宮了。”
祈靜這才留意到,宣旨的是周公公。
當時成婚的聖旨就是他宣讀的。
“周公公。”祈靜站起身笑笑,“我可否陪世子同去?”
周公公有點吃驚,“公主也想去?不過也好。皇後娘娘許久不見您,應是惦念的。”
恩威殿,祈靜就止步在這裏。
周公公笑笑,“再往裏頭,就要陛下吩咐了。”他扭頭對林喬喚道,“世子,請吧。”
祈靜攔住他,福一福身子,“還請公公代為宣傳。”
“你這是何苦呢?”周公公搖搖頭,自顧自朝殿裏走去。
“大可不必。”林喬道。
祈靜握住他的手,搖搖頭,“我高興。”
兩人相視一笑。
“請吧。”沒過多久,周公公就把兩人請了進去。
金碧輝煌,依然如此。
“林喬,你可知道公然違逆聖旨的後果?”
“知道。”
“靜和,你呢?”
“父皇讓我嫁,我嫁了,如今,出嫁從夫。”
“大膽!”帝王一怒。
林喬冷靜的很,“您想必不希望朝上缺了一半的人吧。”
“你!”帝王冷笑,“你想要什麽?”
撕破了臉,彼此互相知道,那所擁有的,都是砝碼。
“我要和祈靜歸隐。”
“不可能。”帝王扯扯唇,“你是不是忘了靜和身上的周郎顧,朕可只有這麽一份解藥。”
大殿之中的香氣有些眩暈,祈靜虛虛的眼見要倒下去。
林喬一把把她抱在懷裏。
“虎毒不食子,陛下卻是如此狠心?”林喬眼底漫出血色。
帝王音線很涼,“所以,不要跟朕談條件,你不過是個小孩子,能看得到多少呢?”
大局已成,他并不憐惜那些棋子,從頭到尾,他都只是想連帶着做掉高氏和安國公府,至于如今棋子被拔出,無所謂了。
林喬的手有些熱,“你想要什麽?”
“你死了不行,那就和離去邊疆,老老實實守着邊疆,今生不得回京。”
林喬是個他很欣賞的後輩,可惜不是他的孩子,也不夠狠心。
祈靜拉着林喬,微微搖搖頭,不行。
林喬這一走,風雪樓恐怕大半都不能用,林喬手下的實力要縮水一半,去了邊疆,更是難以自保。
林喬默然。
“你想好了嗎?”帝王不耐煩地問,像只是處理一件微不可足的小事。
“你會好好對她麽?”
“你沒有跟朕談資格的條件。”帝王笑了,似在嘲諷。“不要耍你的小聰明,朕既然能知道過去你的底細,北疆也不難。”
林喬握緊了拳。
“另外,既是和離了,靜和你就回來吧。”
祈靜知道,這也是帝王對她的警告。她捏捏林喬的手指。
林喬在書房站了許久,一個下午過去了,人還是沒有出來。
祈靜吃不下去東西,便在書房外頭等着他,直到那日頭要落下去。
她敲敲門。
“藏秀。”
無人應答。
祈靜并沒有繼續敲下去。她倚着門,黃昏給她染上些厚重的顏色,風牽起她的衣衫,祈靜這半年,瘦的不少。
“藏秀,你說做個薄情人多好,也不痛也不癢,什麽都一樣。可是嫁了你之後,又覺得情深不壽也好,一生遇見你,不後悔就是了。我跟你約過好多次要相守,次次失約,這一次,我等着你回來,好不好?我說過了,你可不能死在我前頭,那我還要給你準備千兩黃金呢,你便是負了我,我到哪裏都不會放下你的。”
她說着說着,眯起眼盯着薄暮的山色,“藏秀,是我對不住你。”
門開了,林喬手裏捏着一紙書信,和離書。
他抱住了祈靜,“你要好好的,等我回來。”
靜和公主與世子林喬以一封和離書為婚姻畫上句號。
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林喬自此遠走邊疆,連京裏似乎也不願意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