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尹燭并非是主動陷入的睡眠,盡管困意有時襲來地猝不及防讓他沒辦法選擇時間地點,但這一次,與以往都不太一樣。
屋子裏的氣溫越來越低,空氣也逐漸稀薄起來,指尖泛的涼逐漸擴散到全身,尹燭猛地擡起頭,鱗片迅速在皮膚上浮現,而站在身側的少年卻往後退了一步,往空中撒了什麽東西,下一刻,寒冷便順着骨髓攀升直大腦。
危機感從四處升起,尹燭想甩開尾巴直接砸了這個房子逃到陸桓意身邊,而在他即将變出尾巴的那一刻,牆上挂着的東西與窗側那扇屏風一并閃出了光,尹燭一愣神,倦意瘋狂朝上湧來,再然後他便不能動了。
好在那少年沒有再有任何動作,收起袖中的袋子緩緩退出了屋內,而尹燭則是強撐着,沒有睡着。
他硬是等到了陸桓意朝這邊跑過來,嚷了句“老妖怪脾氣可差了!”之後才睡着的。
那種被迫入眠如猛然往下墜落的感覺非常不好受,尹燭能感受到自己的體溫逐漸下降發涼了,卻什麽都不能做,腦內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倒退,走馬燈似的回放,回到了很久以前。
尹燭又做了一個夢。
茫茫無際的雪原和呼嘯而過的風,那個人把他撿起來後指尖點在了自己額頭上那個妖紋上,将自己化作人型後,一遍又一遍地叮囑着什麽,手掌很溫暖,熟悉又陌生,但不是尹燭所眷戀的觸感。
他只能擡起頭,茫然地看着那個人被凍得通紅的鼻尖上挂着的淚珠,一頭烏黑地長發逐漸染上雪的顏色,所有的顏色都在迅速衰退,只留天地間黑白兩色。
那只白虎呢?
尹燭疑惑地想。
白虎去哪了?
“小蛇……”那個人還在小聲呢喃着,後一句話被風攜着吹向遠方的山林間,尹燭沒有聽清,他卻又一次起身,腳下升騰起雲霧,袖口的櫻花被血染成了紅色,被風吹得上下翻動,只一瞬他便升到了半空中。
他又要走了。
自己又要孤獨的在這裏等待許久,那個人從來不許他下山,也不許他變成鳴蛇真正的樣子,這也不許那也不許,總是說會有危險,但尹燭在這裏生活了很久,沒有什麽是威脅到他的。
他突然有些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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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離去的那個人袖口的血很煩躁,逐漸泛白的青絲很煩,風雪卷起煩躁最深處的那份惡意朝着四肢擴散,尹燭單手撐在地上,長舒一口氣,地上的積雪竟直接化了開來。
耳邊頓時湧入了許多聲音,凄涼哀怨的、痛苦不堪的、在寒冰山腳下竭力嘶吼的叫聲,他們無一不在訴說着自己的怨恨,那是足以燃盡一切的火。
“這是今年過年的窗花,”負責後勤的小師兄抱起一個挺大的箱子直接遞給了陸桓意,“還有很多裝飾用的東西,屋內的床單被套都要換成紅色繡金邊兒的,我已經讓人洗幹淨放到你衣櫥裏了,裏面還有幾件師父師叔他們買的新衣服,年宴的時候記得穿過來。”
陸桓意見小師兄抱得輕輕松松,也沒準備使多大勁兒去接,結果剛一交手差點兒被箱子砸地上了,猛地彎了下腰才把東西抱穩,“還……還有別的嗎?”
“沒了,”小師兄一臉這不是很輕嗎你力氣怎麽這麽小的表情掃了眼陸桓意,過了會兒突然道,“對了,這次五師叔下山去買了很多整蠱玩具,拆他給的新年賀禮的時候小心點。”
“知道了。”陸桓意抱着箱子往上颠了下,确定抱穩了沒影響視野後就開始沿着路一步一步地往回走,還沒走出去兩步,後面急慌慌趕來一群人,陸桓意頓了下,眼瞧着他們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跑了過去。
陸桓意的第一反應就是尹燭是不是夢游放火燒山了,他連忙抱着那箱東西小跑着過去,空氣中彌漫了一股般窒息的壓迫感,所有的師兄都圍在了房間門口,卻沒有人進去。
“歲歲,”有人看見了陸桓意,喊了聲,“你屋子裏的是什麽東西?好大的邪氣。”
“什麽邪氣?”陸桓意怔了下。
他只感受到了令人不适的壓迫感,頭頂上懸浮了一把刀似的心神不寧,但并沒有察覺到任何他們所說的邪氣。
“去請師父來,”陸枕書已經到了房門前,沒有貿然推開門,而是扭頭吩咐旁邊一個人,又回頭看着陸桓意,“屋裏是什麽?”
“……尹燭,”陸桓意,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了腳邊,甩了甩因為負重過度而發酸的手,“他睡着了。”
“尹燭是蛇妖,”陸枕書皺起眉看着陸桓意,“你确定嗎?”
世間萬物身上都帶着氣,人有陽氣鬼有陰氣,天地靈氣,妖魔分妖氣和煞氣兩種,而邪氣則是最罕見的,取自妖與魔之間,至惡至善的東西身上帶的氣。
此時陸桓意的屋子裏就散發着這樣的邪氣,而陸桓意卻感受不到。
之前能屏蔽自己感官的小鏡子已經還給了師父,他在将鏡子交出去的那一刻感受到了這山上源源不斷的靈與妖,此時此刻怎麽會察覺不到所謂“邪氣”?
“不要輕舉妄動,”陸枕書見陸桓意不回話,又說了一句,“邪氣甚是少見,等師父來了再做定奪。”
“我感受不到邪氣,”陸桓意抿了下唇,“但是你們都說有……我現在腦子裏有個特別中二的想法。”
“什麽?”陸枕書看了陸桓意一眼。
“不告訴你,”陸桓意扯着嘴角笑了笑,“說出來怕你打我。”
這後山防守雖說不算森嚴,但前廳祖師爺留下的法器足以鎮壓一切邪魔歪道不讓他們胡亂闖進,在此之前也沒有人察覺到有什麽東西闖入,這發出邪氣的東西只能是自己屋子裏的,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是那個盤着睡覺的老妖怪了。
尹燭原來不是一只普通的蛇妖嗎……雖然用火的蛇妖的确不怎麽普通。
用火的蛇妖。
陸桓意愣了下,還未抓住腦內一閃而過的東西,空氣裏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頓時消失不見了,旁邊的師兄們也松了口氣,紛紛說邪氣離去了,歲歲快打開門看一看屋內的場景。
“我來開門吧,”陸枕書沖陸桓意伸出手,“鑰匙給我。”
“我沒鎖門,”陸桓意說,“擰下把手就進去了。”
陸枕書點了點頭,快步朝裏走了過去。
屋子沒有一丁點兒變化,尹燭還是小蛇的模樣在床上,陸桓意還很随便地給他蓋了塊毯子,估計是覺得蛇盤成一團不好蓋,這人幹脆把蛇拉直了,再蓋上去,此時的尹燭像極了一條暴斃已久魂去屍涼的可憐蛇。
“……沒什麽東西,”陸枕書回過頭看着陸桓意,“你确定尹先生是妖麽?”
“你不會自己看啊?”陸桓意沖床上努努嘴,“雖然我看不出他的道行,但的确是只妖怪。”
在所有人眼裏都是這樣。
看不出這跟着小師弟回來的蛇的道行,但能明确的感受到他身上的妖氣。
這是一只如假包換的蛇妖。
“師父來了!”門外有人嚷嚷了一聲。
“哎哎哎,我饅頭沒吃完呢誰拽着我衣領把我拽過來的我要罰你去禁地練功!”師父不知道被哪個師兄拽過來的,領子和頭發都亂七八糟的,嘴裏含着半塊饅頭,沖外面罵完了以後又扭頭看着屋內大小倆徒弟,愣了下,“沒有邪氣啊,你倆夢游了吧?”
“……剛才是有的。”陸枕書擡了下手,又放了下來,但視線一直在師父亂七八糟的衣領上徘徊。
“哎喲尹先生,”師父往床上瞥了眼,“這是死了啊?”
“沒死!”陸桓意說,“睡着了!”
“這蛇真有意思,睡得筆直筆直的,”師父一邊樂一邊把半塊饅頭吃完了,扭頭沖着屋外喊,“行了,邪氣散了,說不定是什麽走錯路的東西,之前也有過,都別緊張,回去睡吧。”
“大中午的睡什麽啊?”
“師父又喝了吧,但凡吃顆頭孢也不至于這樣。”
“喝了吧,我拽他來的時候看見桌上有酒了。”
“一群逆徒,”師父嘆了口氣,回過頭,仔細看着床上筆直的蛇,那鱗片上的火痕似乎要跳躍出來一般真切,師父皺了下眉,道,“你們倆住一個房間?”
“……這兒又沒有多餘的房間了。”陸桓意沒想到師父憋了這麽久,冒出這麽一句。
“哦,也是,”師父說,“趕明兒讓你大師兄修個房子,讓尹先生搬進去吧,讓你們倆擠着不像話。”
“……哦,”陸桓意應了一聲,心底竟然有幾分奇妙的不情願,只能又幹巴巴地應了一聲,“哦。”
大師兄則是在旁邊啧了一聲,懷裏有什麽東西動了動,不多時冒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叽叽叫了兩聲,陸枕書拍了拍它的腦袋,“剛吃的怎麽又餓了?”
“他們妖怪都是餓死鬼投胎的,”陸桓意樂了聲,伸手過去,終于如願以償地摸到了腓腓毛茸茸的腦袋,“手感不錯哎。”
“哼。”莊潮竟然哼了一聲,又鑽進了大師兄懷裏,一根毛都不肯往外露了。
陸桓意的目光頗為殘念。
師父和大師兄又待了一會兒才走的,這個時間點吃午飯還早,陸桓意剛回來不用跟着師兄他們練功,想了想,幹脆往床上一躺,準備睡午覺了。
他剛躺下去,床上的尹燭就縮成了一團,盤起來後好半天才變成了人型,但臉上和身上都浮着黑色的鱗片,看着就跟掉色了似的。
陸桓意撐着身子坐起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尹燭。
尹燭的眼睛也不是黑色的,是他使用法術時才會有的金色豎瞳,眼底有若隐若現的火苗在閃。
他像是聽不見陸桓意說話似的,整個人的身子都往前挪了一截,陸桓意下意識地想推他一把,尹燭卻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說話,”尹燭的聲音很啞,“安靜一點。”
“我沒說話。”陸桓意試着把手往回抽了一下,沒。
“現在說了,”尹燭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陸桓意?”
“是你爸爸我。”陸桓意很坦然地和他直視,尹燭眼底時隐時現的火苗綻出幾分殺意,是這個懶得洗兩個碗能洗半小時主要是因為擡手彎腰的動作很累的老妖怪從未有過的如此鮮明的情緒。
“我醒了,”尹燭喃喃道,“醒了嗎?”
“……醒了,”陸桓意頓了會兒,擡手摸了摸尹燭的頭,“沒事了。”
尹燭又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把陸桓意抱進了懷裏,懷中人隔着衣物所傳來的體溫遠遠不夠,原本溫暖的房間也莫名其妙的變得冰冷。
一只手從衣擺下面伸了進去,貪婪地觸碰着皮膚上的溫度。
陸桓意怔了一瞬,千萬個髒字兒一并湧到嘴邊還是沒罵出口,而是更用力地回抱住了尹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