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陸桓意糾結的表情一直持續到晚間年夜飯開始,師兄師姐們以比昨天更高漲地熱情湊在一塊兒互相灌酒的時候,他才緩和了一些。

“又過了一年,”師父坐在宴席的最上方,撐着臉笑呵呵地看着大家,“來吧,都說說今年有什麽收獲。”

宴席上立刻亂作一團,很認真地在說自己功力漲進或者下山做了什麽事兒的人有,壓根兒就是胡亂嚷嚷營造氣氛的也有,更多的則是完全不理會師父,已經在另一邊喝上了。

二師叔那個大嗓門和三師叔罕見地沒有吵起來,兩個人各坐一邊,表情似乎有些凝重,三師叔不時側過頭去看着師父的臉,要不是知道三師叔是個藥癡,陸桓意得以為三師叔看上師父了。

“歲歲呢?”師父忽然問了句,“今年有沒有什麽感悟,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

陸桓意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抓一個幸運聽衆出來當衆處刑的時間,心底壓根兒沒準備好臺詞,愣了下,整個前廳都随着他愣的這一下安靜了下來。

“就……沒什麽感悟吧,”陸桓意說,“這一年的心情忽上忽下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壞的事有很多。

被黑袍道士抓走紮穿骨頭那次的疼至今回想起來都還會怕得發顫,還有被師父趕下山的時候,剛撿到尹燭的時候……很多時候,都讓他心情煩躁。

但好的事也有很多。

“反正就是,說不上順利,但總是開開心心的,”陸桓意笑了笑,“希望明年也能開開心心的。”

師父也笑了笑。

這番話說了就跟沒說似的,但陸桓意是說出了心底所想的。

希望明年也能開開心心。

希望剩下的兩年也能開開心心。

最後開開心心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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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尹燭在旁邊突然開了腔,打斷了陸桓意正積極跑偏的想法,他坐在陸桓意旁邊,用膝蓋輕輕撞了下他,“我算好還是壞?”

陸桓意側過頭去看他,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未減,入座後分明沒有喝一滴酒,笑裏漾開的醉人的溫柔卻是如此明顯,“你覺得呢?”

“算好,”尹燭自顧自地說完這句,還點了點頭,“我算好。”

陸桓意也沒有反駁,他往尹燭那邊靠了點兒,“我活了十八歲沒見過你這麽好的人……妖怪,你很好,特別特別好。”

尹燭側過頭,看着他沒有說話。

但桌子下面兩個人的膝蓋已經緊緊貼在一起了,大腿也是貼在一起的,就像天生有什麽讓他們互相吸引,一旦靠近就再也無法分開。

這個年依舊吵鬧,陸桓意卻覺得心中十分安寧,是他前十八年不曾擁有過的別樣的安寧。

以前在師門也會覺得安心安穩,但和此時此刻的心情都不一樣。

他打個呵欠,把手機摸出來看了看時間。

也就是把手機摸出來看個時間的功夫,一股莫名的香味傳了過來,陸桓意愣了下,擡起頭,旁邊的尹燭自然也是愣住了。

“是那個人。”尹燭留下這句,立刻沖了出去。

外面傳來打鬥聲,衆人愣了一瞬,沖出去後只見一抹紅光與尹燭在天空中打得難解難分,那紅光似處處都帶着利器,每一下都往尹燭皮肉上紮。

尹燭皮是很厚的,估摸着是因為他鱗片堅硬的緣故,平時拿什麽小砍大砍劃拉他他完全沒感覺,被撓了癢癢似的還會不耐煩地看你一眼。

但被此時被那紅光接近後皮膚上竟然被刮出好幾道血痕,尹燭惱怒地叫了一聲,下半身變成蛇尾——已經不是之前那樣的尾巴了,陸桓意看見他的尾巴尖兒上燃出了火,鱗片上似乎也有火光在跳動。

他體內的妖氣正在被喚醒,既是神君落在鎖妖塔的封印都會松動,一個不知來歷的人給尹燭下的符咒,又怎麽不會有變弱的一天,直到符咒完全消失,尹燭就能變成他真正的樣子了。

陸桓意有點兒驚訝地看着尹燭尾巴上那點兒火苗,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那場打鬥吸引了。

有師兄湊到師父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師父,這人和上次奪舍小槐月的貌似是同一個人。”

“那還等什麽,”師父挑起一邊眉毛,“我剛才就想問了,你們都在這兒看什麽熱鬧?上去幫忙啊!”

話音一落,禦劍術飛行術練得極好的師兄師姐們立刻沖上了空中。

陸桓意不會飛,只能在底下幹着急。

“這人到底是怎麽進來的?”陸桓意皺着眉去問師父,“師門大門不是有符咒看守……”

“許是昨日年宴混進來的吧,”師父不知道從哪兒捏了把瓜子,和陸樸懷一起嗑着,“我們這兒又沒什麽寶物可偷,用不着防得那麽認真。”

修道界早就太平了不知道多少年,衆人放低警惕也是理所應當的。

但陸桓意總覺得師父這番話哪裏不對,又思索不出哪裏不對來。

他來不及深思,天空中的尹燭突然發出一聲他從未聽過的叫聲,不像是從喉嚨裏迸發而出,更像是從身體裏,灼起血液後疼出來的怪叫。

擡頭一看,那紅光愈發刺眼,竟然刺破了尹燭尾巴上的皮膚,一束光斜着劈過來,險些将他尾巴上的鱗片都劈掉。

陸桓意咬了下牙,無奈回到師門後就沒有在兜裏揣符這個習慣了,他手上也沒件兵器,想幫忙也幫不上。

他幹脆悄悄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被師父看見他用血施法又要被罵了——沖着紅光那邊甩出兩滴血,悄無聲息地融了進去,随後幾聲悶響,紅光內竟然淌出血來。

師父一愣,立刻看向了陸桓意,陸桓意自然是沒敢于師父對視,焦急地看着空中緩緩落下的尹燭。

周圍的師兄師姐們立刻壓制住了那抹紅光,尹燭身後四翼若隐若現,因為疼痛的緣故一直甩着尾巴,尾巴尖兒上被劈開的肉往外淌着血,鱗片竟真的掉了一片下來。

那紅光見了鱗片,像是發了狂似的,五個師兄都沒能壓制得住它,直直沖着鱗片飛過來,師父一個轉身飛到鱗片之前,從袖中抽出拂塵沖着紅光甩去,其餘的師兄師姐們也一同沖了上去。

陸桓意快步沖到了尹燭身邊,扶住他,“……忍一下,我讓三師叔過來。”

“好。”尹燭咬着牙點了點頭,在這樣冷的天裏額頭上竟然布滿了汗,唇色發白,但沒有再多說什麽了。

三師叔推開圍在周圍的人,從袖子裏掏出幾瓶藥來,見了他的尾巴,先是一愣,“怎麽鱗片都掉了……”又将藥粉撒上去,碎碎念道,“這樣光上藥可長不好了,鳴蛇的鱗片可是很珍貴的,沒個百十年長不好了。”

陸桓意伸手捂住了尹燭的耳朵,愣了下,後知後覺尹燭已經聽見這句了,抿抿唇,不再作聲。

三師叔幫忙處理好傷口後尹燭便不再疼得那麽厲害了,但還是大口喘着氣,一看就是沒緩過勁兒來的樣子。

“下次再打架讓我上行麽?”陸桓意伸手在他腦袋上摸了摸,“你本來就是個誰都想抓來研究一下,族人還對你有着強烈呼喚的寶貝妖怪,能不這麽拼命麽?”

“那你呢?”尹燭有氣無力地指了指陸桓意,“你天生陰氣重,在妖魔鬼怪裏可是大補品。”

“行了兩個大寶貝,看看那邊兒呗。”陸樸懷指了指那邊已經被壓回原形的紅光——不過是一個穿着紅色衣服的少女,那少女的衣服極其眼熟,陸桓意愣了會兒,才想起來是之前抓走自己的那個黑袍道士旁邊的那個人。

“師父,”陸桓意立刻喊了一聲,“上次我受傷,就是她和另外一個道士抓的我!”

“就是她?”師父皺起了眉。

“就是她!”陸桓意嚷嚷道,“她還用匕首紮我!手腳都是她紮的!”

師父眉頭皺得更深了,“把她關進地牢裏,不管有什麽緣由,先将刑罰用過一遍再說。”

“是。”領了命的兩個徒弟彎下腰,在少女手上和眉心都畫下符咒,随後将她帶去了地牢的方向。

陸桓意又沖着那邊瞪了兩眼才收回了視線,看着尹燭,“要鑽進來歇會兒麽?”

“要。”尹燭應了一聲,緩緩變回了小蛇的模樣。

他變成小蛇的模樣也有了些許變化,額心的妖紋更加明顯,顏色也愈發鮮豔了。

陸桓意把尹燭撿到兜裏揣着,又收拾起他的衣服,擡起頭,陸枕書正站在一旁,皺着眉看着他們。

“你們倆……”陸枕書猶豫地開口,還沒說完就被陸桓意打斷了。

“我們倆,”陸桓意看着他,“就是你想的那樣,別問,問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陸枕書伸手揉了揉陸桓意的腦袋,“你考慮清楚了就好。”

陸桓意笑了下,“考慮得不能再清楚了。”

出了個插曲,年夜飯還要繼續吃,不少人紛紛直呼沒有打過瘾,師父說要不你們再去外面打一架呗,有不少人了就沖了出去,一片歡聲笑語中打起了群架。

有什麽東西沿着牆角,鑽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沒有誰來把手,一旦被關進去,四肢筋脈被封,每日受盡各種苦難,待夠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外出。

因此那東西也沒有探入地牢內,而是在門口,化了人型。

冬季末尾,夜晚的光線依舊是薄弱的,只能隐隐看清那是個成年男子的身型。

“你還沒有放棄啊,”他說,“都快三千年了,你怎麽還不放棄呢?鳴蛇的鱗片入藥……怎麽能救得了他呢?”

過了許久,裏面才傳來了一絲微弱的女聲,“那你……又放棄了嗎?不試試,怎麽知道能不能救呢?”

“放棄了,”那人靠在地牢門口,用手指在雪地上畫了個圈,指尖立刻被冰雪凍得通紅,“一早就放棄了。”

地牢裏的少女虛弱極了,每說一句話都要停許久,“是……是你用情,不夠深罷了。”

那人不答話了,把手指插進雪中,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時還帶着幾分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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