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今天去看過歲歲了,”三師叔從袖子裏摸出一個藥瓶放在桌上,“最多還有四日。”
師父嘆了口氣,繼續快速地翻閱着身前的那一堆古書。
之前陸枕書他們也說要來幫忙翻找,但都被師父打了回去。
這古書中不知道藏了多少被封印的邪靈,這群孩子還年輕,接下來的日子不應該帶着傷四處游蕩。
“這個藥每日吃三粒,”三師叔見他不打算說話,便叮囑道,“吃完後記得運功将傷口所致的淤血排出去。”
“知道了。”師父說。
“知道個屁,”三師叔說,“你之前就是忘了運功,硬是将傷口弄惡化了,那段時間我和師兄都以為你會……”
“我命大,”師父放下一本,又重新拿起一本來看,“死不了。”
“傻子都命大。”三師叔說完,又去內側抱來了一大摞的書。
還沒放下,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尹燭破門而入,大步朝着師父這邊走了過來。
他的眼睛很紅,眼神還有一點兒空,直到看見師父了,眼神才恢複了神采,但顫抖着嘴唇好幾次沒能說出話來。
“歲歲呢?”師父瞥了他一眼。
“……睡着了。”尹燭這才開了口。聲音嘶啞得像是被人狠狠拉扯過。
“要來幫忙是麽?”師父說,“你識字麽?”
尹燭咽了口口水,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看了兩眼,上面的字旁人來看比較晦澀難懂,尹燭卻一眼看懂了內容——這是夜江教過他的字——他點了點頭,“能看懂。”
三師叔見桌旁那位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便點下頭,從袖子裏拿出一瓶藥來,放在桌子上,“若是被邪靈襲擊入體了便想辦法把他從體內逼出來,再吃藥治療內體的傷。”
尹燭瞥了眼桌上的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陸桓意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淩晨一點多,陰氣最重的時候。
他摸過手機來看了一眼,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都沒有醒,而借着光,看見了已經如同鬼一樣的手臂。
屋子裏不算熱,房門和窗戶都緊閉着,會透進光來的地方都有很厚的遮光簾遮住了——盡管夜晚沒有什麽光會透進來。
但是還是很難受。
體內的陰氣逼得手腳發涼如墜冰窟,陸桓意本能地想要去旁邊把尹燭抱過來,結果手伸過去,什麽都沒摸着。
“尹燭?”陸桓意往四周瞧去,他還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但尹燭的确不知去向了。
陸桓意皺起眉,翻身下了床,緩緩走到門邊,想了想,還是扭頭去衣櫃裏拿了個帽子出來,又拿出外套穿上,戴着一塊兒出了門。
這時候夜已經深了,後山裏的大部分師兄都已經進入了夢鄉,還有些夜貓子正在自家後院兒裏打坐發呆。
陸桓意拖着身體往禁的方向走了過去。
月光談不上明亮,只能模糊地看清周遭的路和樹木大致的輪廓。
已經有早蟬開始鳴叫了。
“小心!”
那只沖着臉沖過來的邪靈只一眨眼就襲進了眼睛裏,尹燭躲避不及,等那玩意兒附在眼睛裏了,他咬着牙将一團火逼近自己的眼睛,那邪靈又害怕至極地跑了出來,師父一甩手直接将邪靈擊毀,尹燭左邊的眼睛變得通紅,有些看不清字了。
“沒事吧?”師父看他一眼。
“沒事。”尹燭捂着眼睛搖了搖頭。
這是今天沖着他打過來的第三只邪靈了。
“我看看,”師父放下書,走到尹燭面前去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确定無事後才放下心,又不經意間瞥到他的脖頸,“戴的不是我之前給你的那塊玉麽?”
“恢複原型的時候紅線被扯斷了,”尹燭說着,搖了搖腦袋,左眼逐漸恢複了視力,“不知道掉到哪去了,這塊是陸桓意送我的。”
那只雕刻得很粗糙的炸毛小狐貍。
這塊玉佩上的紅線很神奇,不管是尹燭變成原型那麽大一只的時候還是變成人型之後它都沒有斷開,就跟長在了尹燭脖子上似的。
師父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又翻開了一本書。
這裏的書頁基本都泛了黃,都是老書,像是稍稍一用力便能将紙張搓碎一樣。
千百年前那位和陸桓意一樣陰氣入體的人後來得救了,但具體的情報很模糊,就連救下他的法子寫在書裏了這事兒都是一個很模糊的傳聞。
尹燭伸手輕輕捏了捏胸前那塊小狐貍,咬着牙快速翻閱着那些書籍。
耳畔卻傳來了什麽聲音。
不是之前那樣令他煩躁的族人的聲音,而是很清脆的一聲鈴铛響。
尹燭捏着書頁的手一頓,猛地擡起頭看向書架深處。
“怎麽了?”師父看着他。
“有聲音,”尹燭說,“那裏面。”
師父也愣了一下,他抿起唇,起身到了書架深處,裏面成千本書堆放着,和他方才進去翻找時一模一樣。
“……很短暫的一聲,”尹燭說,“是不是有東西?”
師父蹙着眉沒說話。
但翻閱書籍的手再也沒有動過。
“尹燭,”師父擡起頭看着他,“歲歲的玉佩是我送他的,保他不受陰氣和妖魔鬼怪幹擾,平安長大的聖物,長大後他有自保能力了就不愛放在身上,會影響他對妖鬼的判斷。但此時那塊玉在你身上,大概也發揮了同樣的作用。”
尹燭看着他沒說話。
“你能聽到聲音或許是這禁裏有什麽在呼喚你,但被玉佩阻隔了,所以你只能聽見短暫的一聲,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但是……”師父說得有點兒艱難,“應該試一試。”
尹燭愣了下,連忙将那塊玉佩掏出來,師父卻往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玉佩一旦摘下,你體內的妖血便會受到鎖妖塔那邊……鳴蛇冤魂的召喚,你确定你能保持清醒找到呼喚你的東西麽?”
“能。”尹燭說。
“如果你保持不了清醒被族人蠱惑前往鎖妖塔,我會殺了你。”師父按着他手的手稍稍用力,說得無比認真,“而且我不能保證呼喚你的,就是我們要找的。”
“我知道,”尹燭看着他,“但是我要試。”
玉佩一旦摘下,鳴蛇一族所有的怨氣都會通過血液來灌溉到尹燭的身上,到時候如果他保持不了清醒,要前往鎖妖塔解放那些鳴蛇的魂魄,為了天下蒼生的安全,自己只有殺了他的份。
就算殺不了,也只能将命豁出去拼。
尹燭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将那塊玉佩握緊了,深吸一口氣,然後拽掉了它的紅線,放在了桌上。
也是在玉佩離開他的那一瞬間,無數的哀嚎湧進了腦子裏。
疼痛,寒冷,不甘和痛苦都湧入了腦子裏,皮肉下有什麽東西炸開似的疼,還有被勾起來的自己已經遺忘了很久的回憶,以及來自遠方鎖妖塔內鳴蛇的呼喚。
很難受。
那些聲音太過悲痛了。
當年鳴蛇一族與天帝大戰之後便被封印,所有的不甘和憤怒此時都被融化成渾濁的聲音強塞進尹燭的耳朵裏。
那些千萬年的孤寂仇恨在這瞬間都栓在了他身上。
“來救我們……”
“将那孩子的血灑在鎖妖塔前……”
“殺了陸桓意!”
“尹燭!”師父從袖中抽出拂塵狠狠打在了尹燭的背上,尹燭因着疼痛才恢複了一絲神智,但耳畔不斷傳來的聲音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叫他連站着的力氣都沒有了。
“去昆侖山……将我們的屍骨……”
“昆侖山腳,我們已被冰封萬年……”
“來救我們。你是我們唯一能聯系到的族人。”
大腦內浮現出了一幅雪景,四個人站在雪原中,将被縮小後的鳴蛇一只一只丢進冰窟裏。
“白虎啊,”穿着紅衣的人百無聊賴地喊了一聲,“你總是這麽心狠,當心遭報應。”
“他們貪心不足,妄圖攻下天庭,理應被罰,”被喚做白虎的人将鳴蛇的翅膀折斷,丢了進去,“理當如此。”
又一只鳴蛇的翅膀被折斷了。
滾燙的血從傷口處噴出,那只鳴蛇在白虎手中竭盡全力地掙紮嘶吼着。
那還是只未成年的鳴蛇。
沒有跟着上戰場,甚至不知道前頭發生了什麽。
尖叫和哭泣還在耳邊環繞,還有血滴在雪地裏的聲音。
一聲清脆的鈴響打破了這一切令人煩躁的念叨。
“你真要把這東西寫下來麽?哪會有人看啊。”少年的聲音帶着幾分沙啞。
“若是有人有緣,自會找到。也算是救人的一個法子,給你積德。”坐在桌前的男人笑着應道。
男人寫完之後将紙條疊好,夾進了一本書裏。
千萬年的輪轉,書被好好兒地保存了下來,直到被傳到此處,尹燭親眼看見師門的創始人将那本書放在了何處。
尹燭眯開眼睛,氣喘籲籲地看着眼前的人,師父手中的拂塵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一把劍,已經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邊,第……五本,”尹燭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撐着桌子往前走去,手臂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自己指甲用力摳出來的口子往外淌着血,血滴落在地板上,灼出一個洞來,“我去拿。”
書架最上面那一層倒數第五本,尹燭沒力氣了,把翅膀變出來撲扇幾下才飛起來,拿到了那本書,鈴聲愈發清晰。
師父在旁邊接住了這本書,翻開,書頁裏夾了一個小小的紙質鈴铛,鈴铛背後寫着很短的一句話。
鱗血相交,燃盡萬物。
書被翻開後,讓他保持清醒的鈴聲再也不在了。尹燭痛苦地抱着腦袋從空中墜下來,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手臂上的傷口愈發洶湧地淌出血來。
師父只愣了一瞬,連忙跑到桌邊去想把那塊玉佩拿過來,有人卻比他更快一步。
那塊玉佩輕輕放在尹燭的胸口上,小狐貍的眼睛裏放出光似的,緩緩将那些聲音隔絕開來。
“疼嗎?”陸桓意問他。
尹燭睜開眼睛,看着天花板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額頭和背後全是汗,他躺在地上看着蹲在自己身側的陸桓意,張了張嘴,說出的話卻是問師父的,“是我們要,要找,的東西嗎?”
師父把那本書輕輕握在掌心,蹲下來輕輕拍了拍尹燭的胳膊。
“還難受嗎?”陸桓意不知道在門外站了多久,等一切結束了才有勇氣往裏走進來,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了戳尹燭的眉心。
尹燭一直盯着師父,直到師父點了下頭,他才松了口氣。
憋了這麽多天的眼淚才這麽猝不及防地落下來了。
是他們要找的書。
陸桓意還有救。
尹燭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陸桓意已經有些發涼的臉,“不難受的。”
陸桓意抿着嘴角沒說話,他伸手拭去尹燭眼角的淚水,手還沒收回來,自己眼眶裏的淚也落了下去,他一愣,扭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