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直到真正的死亡降臨到他們身邊的時候才顯得一切都是那麽無可奈何。
所有的退路所有的借口都變成刀子抵在身後,往後退一步就會被紮出滿背的血,閃着寒光随時要了人命般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三師叔不知道拿來了什麽藥,黑不拉幾又黏糊糊的一團在碗裏散發着不太好聞的味道,陸桓意原本有點兒意識不清了,聞到這個味道也清醒了。
“這是什麽啊?”陸桓意皺了下眉,沒敢當着三師叔的面去捏鼻子,“好奇怪的味道。”
“讓你吃你就吃,”三師叔翻了個白眼,“廢話那麽多呢。”
“吃完能給顆糖麽?”陸桓意說。
“能。”三師叔很認真地點了下頭,竟然真的從袖子裏摸出兩顆奶糖來放在了桌上。
陸桓意捧起那碗東西,眉毛都快擰在一塊兒去了,終于下了吃下去的決心,反正也沒品出什麽味兒,吃完想吐就對了。
三師叔眼疾手快地剝開糖紙往他嘴裏塞了顆奶糖,點點頭,“之後的藥就沒這麽難吃了。”
“那真是太好了。”陸桓意不知道是不是被藥震驚到了,奶糖在嘴裏咀嚼了幾下都沒被甜味兒緩過神。
也不知道是被那副藥沖淡了嘴裏的味道還是怎麽樣,陸桓意一整天吃東西嘴裏都沒味兒,尹燭尾巴上的火沒了,不知道他是怎麽弄沒的,反正弄沒了以後就一直纏在自己小腿上沒松開過。
躺了會兒下半身才恢複了知覺,陸桓意拖着蛇尾巴去尿了個尿,回來的時候尹燭還支着個腦袋,不知道在看什麽。
“大爺。”陸桓意喊了一聲。
但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了。
剩下的,有很多的話,都被咽了回去,堵在喉嚨管裏,梗得生疼。
這些天來看望的人很多。
一個接着一個的,沒有待多久,就像往常那樣進來唠會兒嗑,說說練功時的趣事,每個人都極力表現得很正常,卻又掩蓋不住眉宇間那份悲痛的情緒。
陸樸懷說等你好了我再帶你接單去吧,人傻錢多的都給你留着。
陸槐月送了一個香囊,什麽都沒說。
還有很多師兄和師姐,廚師也帶着黑熊精一家來表達了慰問。
插科打诨的,不着邊際的,也有一本正經跑過來和陸桓意說內功心法的,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個遍。
只有尹燭一直沒有說話。
他變成了小蛇一直蜷在陸桓意懷裏,半個字都沒有說出來過。
陸枕書是最後一個來的,估摸着是在地牢那邊通訊收到了阻截,等他趕到的時候天都快亮了,陸桓意正準備把窗戶關好躺床上去睡一覺,“你就別和我強裝無事發生了,你我都知道我……”
陸桓意頓了頓,沒有把話說完,“師父去哪了?也不來看看我。”
“在禁裏翻古書,”陸枕書說,“據說千百年前有一位同你一樣……的,後來被救回來了,有人将治療方法寫在了書上。”
“那他找到了麽?”陸桓意躺到床上,瞥了他一眼。
“……沒有。”陸枕書說。
“如果真的有方法,老頭兒估計早十幾年就找到了,”陸桓意翻了個白眼,“還翻書呢他怎麽不把自己翻……”
陸桓意忽然頓住了。
前些日子三師叔給師父療傷的時候說的是什麽?
師父去翻閱書籍時不小心被書中的惡靈打傷了。
禁之所以叫禁,便是因為裏面的書都十分邪門,不少書中住着邪靈惡靈,一旦翻開便會順着書頁傳到體內,消耗人的修為或者陽氣,直至那人死亡。
師父翻了多久的禁書了?
是撿回自己開始還是最近幾年才在翻的?
“你別說不讓他翻了,”陸枕書看了眼陸桓意的表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邪靈,三師叔能救。”
“不疼麽?”陸桓意坐起來看着陸枕書,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道,“不疼麽?”
陸枕書沒說話,走過去揉了揉他的腦袋。
陸桓意一頭卷毛完全變成了白色,因為體內陰氣的擴散膨脹,四肢已經變得如同鬼一樣皮膚青白,臉色也不大好看,再過幾日臉上也看不着血色了,整個人的身體都會被陰氣吞噬。
那才是最疼的。
三師叔的藥裏不知道放了多少止疼劑才讓陸桓意還能坐在這兒和他們聊天唠嗑。
“他想救你,我們都想救你,”陸枕書說,“就不算疼。”
陸桓意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陸枕書又坐了一會兒,直到天完全亮起,他走過去将窗簾拉得透不近一絲光了,才小心拉開一個門縫走了出去。
陸桓意還坐在床頭,眼神有點兒空地看着角落裏堆積起來的灰。
尹燭在懷裏甩了下尾巴,探出個腦袋來,盯着陸桓意看了會兒,确認他還在喘氣後湊過去在他的嘴角蹭了蹭。
“我是……七歲還是六歲那年,知道這件事的,”陸桓意沒直接說出是什麽事兒,但眼下的情況,除了他只能活到二十這件事以外也沒別的了,“當時……沒什麽感覺,因為覺得二十歲離我真是太遠了。”
尹燭沒說話。
“掰着手指頭數都還有十幾年呢……但是十二歲以後就不這麽覺得了,”陸桓意倒在了床上,看着尹燭從懷裏爬出來,靠在枕頭上一點一點把身體放大了——幾天過去了他還是不能變回原型——尾巴尖兒又纏在了小腿上,陸桓意沒動,“就是突然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啊,我就要……死了,有點兒舍不得師父他們,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了,畢竟我是快死的人,讓他們白養了我這麽多年也報答不了什麽。”
“所以去年剛下山的時候我給他們打電話,聽見師門裏還是熱鬧哄哄的我就特別高興,但是……還是有一點兒失落吧,我都沒了他們居然還這麽高興什麽的,”陸桓意自己樂了兩聲,但笑意很快就從唇邊消失了,“可是沒想到還是添麻煩了,師父瘦了那麽多我以為老頭兒減肥準備發展一段夕陽紅呢,結果是因為我……”
陸桓意有點兒說不下去了,擡起胳膊狠狠地壓在眼睛上,喉結上下滾動好幾次,胸膛的起伏也有些發顫。
他的胳膊壓在眼睛上,眼睛一陣陣地發酸發麻,但不想把胳膊挪開,感覺一旦挪開了,眼淚就會順着眼角滑下來,滴在枕頭上。
尹燭往他耳邊湊了湊,沉默了會兒,“別哭。”
“沒哭,”陸桓意說,“真沒哭。”
尹燭還是沉默着的。
但他借着很暗的光線看見陸桓意胳膊上的青白已經蔓延到肩膀了,突然之間就擴大了很大一塊。
那份沉默幾乎要把他掐死在床邊。
陸桓意沒一會兒就睡着了,呼吸非常平穩,肩頭的青白停止了擴散。
尹燭坐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沖出了房間,臨走前還用尾巴尖兒帶上了門,沒讓光透進來照在陸桓意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變成的人型。
大概是沖出門的那一剎那,身體裏有一股力量膨脹開來,讓他得以更加快速地朝前奔去。
受不了了。
那種陸桓意明明躺在身邊卻時時刻刻都會離去的感覺,抓不牢也握不住的感覺讓他的心空得很厲害,讓他想逃,逃到一個沒有記憶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藏起來,把這種情緒隔絕開。
很難受。
比夜江走的時候還要難受很多倍。
他只能往禁跑去,他聽見陸枕書說了,只有那裏的書中藏有救陸桓意的法子,盡管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總要試一試。與陸桓意相識相知也不過小半年的時光,但他已經沒有辦法再一個人回到那段孤寂的時光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