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救美

穆老太太在玉虛觀還願之後,又住了三日,第五天才歸家,腳還沒落地,就被迎出大門的兒媳趙氏親自扶下馬車,婆媳兩人挽着手進了家門,路上多是趙氏在說,老太太笑眯眯地聽。

穆太太趙氏是來請婆婆救火的。就這五天時間,穆家已經鬧得不像話。那父子兩一個德性,穆溪白死活不認那門親事,穆清海偏不隧他的意——其實都不是親事的矛盾,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穆清海心裏壓根也沒準備結,就是老子不爽兒子忤逆反叛,非要壓他一頭,穆溪白又是個天生反骨,從小犟到大,父子不對盤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誰都不肯讓步,于是鬧僵,連這當妻子當娘的趙氏也沒辦法。

全家上下急等着老太太回來救命。

聽完趙氏的話,穆老太太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進了自己的瑞壽堂,月媽媽早在堂中相候,借着侍候老太太更衣的時機把打聽到事細說清楚,待出來時,穆家當家人穆清海也已前來問安。

穆老太太換過舒軟的衣裳,倚在羅漢榻上,不緊不慢地撥弄着翡翠手串,兒子和媳婦都在堂下坐着,端着茶聽穆老太太閑扯靈源村和玉虛觀的見聞,只字不提婚事,心裏便有些急上火。

閑話沒過幾句,外頭傳來丫頭的聲音,穆溪白來了。

幾道目光唰唰掃向門外,背光處進來個身形高挑的人,着松垮的衣袍,行動時衣袂紛飛,看不出胖瘦,到了堂上便直挺挺跪下,喚了聲:“祖母。”聲音倒是好聽——清越飽滿,又帶點委屈,別有韻味。

穆老太太便笑了,眼眸越發狹長:“快過來讓祖母瞧瞧,這幾天可大好了?”

他不起身,反而俯身:“求祖母替孫兒作主,退了陶家的親事。“

“放肆!”老太太沒開口,穆清海先将茶盞”砰”地拍在桌上,怒容滿面站起,眼底卻有幾分矛盾的放松。

趙氏低頭抿茶,并不勸解這對父子——她正等老太太出手。

穆老太太陳青鸾如今雖不管事,但她早年喪夫,面對獨子穆清海尚幼,又有穆家親族觊觎,內憂外患之際一力撐起穆家,将穆清海撫育成才,也曾是佟水城赫赫有名的女中豪傑,待穆清海成婚之後才漸放家權,慢慢享起清福,吃齋念佛聽戲抹牌,輕易不開口過問家事外務。除了篤信神佛外,她尤其寵溺孫子穆溪白,像個慈和的老祖母,但那些年積威猶存,一旦開口,照舊雷打似的震響。

穆老太太看戲般看着堂下這一家三口,心中洞明:都等她出手呢。親事可退,但做老子的拉不下臉面服軟,等着她這做祖母的開口;當媽的勸不動兒子,拉不住丈夫,也等她這婆婆出面調停;至于孫子,他是鐵了心要退親,父親不同意,也只能求上一向寵溺他的祖母。

各人心思仿佛寫在臉上,在她眼中無所遁形。

穆清海一邊裝怒,一邊等老太太發話給他臺階,好讓他順理成章同意退親;趙氏雖也有手段,但向來拿兒子沒轍,如今婆婆回來,正解她困境,心情漸松,端起茶小口啜;跪在地上的人料定祖母是他的救命稻草,定會成全自己……

救命稻草撥了幾顆佛珠後将手串輕輕按在小幾上,笑眯眯地開口:“你們的心思我懂,溪白也大了,婚事再拖不得,我瞧這門親事極妥,神佛做的媒,退不得。媳婦,拟聘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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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趙氏一口茶沒忍住,急急用手捂了,盡數噴在手心。

穆清海傻眼——說好的臺階呢?

堂下跪的人也愣了。

千等萬等盼來的救兵,竟然成了這樁婚事最大的贊成者?

————

陶家還在等穆家人上門提退親,日子轉眼入冬,年關将至。

大雪下了兩場,秋天五彩斑斓的山景只剩下灰茫茫的白,冰棱挂在屋檐下像倒生的白筍,一叢又一叢。消雪時格外的冷,太陽也失了溫度。幸而積雪在歲末前消融得差不多,靈源村往佟水的騾馬恢複,因着年節将至,朱氏從省出的銀錢裏拿出一部分給陶善文,要他再往佟水跑一趟置辦年貨,扯兩塊布做身新衣,買些蜜餞果子,湊和着過個年。

窮歸窮,年還是要過的,這是整年的結束與來年的盼頭,總歸要有些儀式感。

這回,陶善行也跟去了。朱氏見她大好,特許叫她跟去散個心。

村裏騾車自然不比她從前坐的大馬車,一個車廂裏擠擠挨挨坐着好幾人,都是往佟水辦年貨的村民。陶善文給她占了個風吹不着的位置,她倚着車廂壁坐下,滿心興奮——從小束之閨閣,即便生長于兆京,也從未好好看過兆京,更遑論京城以外的世界?

只不過馬車上路後,陶善行便再興奮不起來。到底是從小嬌養大的人,悶在這逼仄車廂內,鼻頭鑽入雜陳氣味,騾車又颠得不像話,再加她起得早精力不濟,如今腹中酸水直湧,她強忍不嘔,閉眸不語,忽然又有些懷念從前的日子。

千險萬難,即便後來進了南華庵,她也沒受過這些苦。

“嘚嘚”轱辘聲響在耳畔,敲在心頭,宛如南華庵十年如一日的木魚聲,又添幾分恍惚。陶善行想着這段時日住在陶家,看朱氏忙裏忙外,看着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使的窘迫日子,她想幫襯卻有心無力。從前雖也愁銀錢,可到底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小姐,過慣呼奴喚婢的日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做不來粗使活計,便勉強搭手了也多半添亂。

朱氏自不計較,但她一個外來孤魂占走人家女兒身體不說,還在家中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總是說不過去,每每看着朱氏手腳凍出的瘡便心生愧疚,偶爾也起“何不食肉糜”的荒謬想法,想尋兩個丫頭給朱氏使喚,可陶家這景況,哪雇得起丫頭?

如今在竈上幫忙的榴姐,還是陶善行六歲那年在靈源山上撿回來的可憐人。她被歹人拐到靈源,逃亡過程中破了相,暈在山中,被陶善行瞧見救了回來,贈她一口水一碗飯就這麽活過來,從此長留陶家幫襯,也不要錢,只要片瓦遮頭,水米裹腹,為人雖然沉默,但手腳麻利,幹活從無二話,倒能幫補許多,故才留在陶家,否則憑陶家這條件,哪有餘錢請人。

約是碾到碎石,騾車陡然震起,颠得全車人驚叫出聲,陶善行亦被颠開眼眸。

有個大膽的想法闖入她心頭,她琢磨起從前想也沒想過的事情來——她改變不了自己成為陶善行的事實,能改變的只有現狀。要她像朱氏那般精打細算,四季操勞是不可能的,所以若想日子好過,徹底走出窘迫,她得想法子弄錢。

銀子這東西,是一切富貴的基礎。

置産買地,雇幾個小厮丫頭,做個鄉間富貴閑人,讓自己過得舒坦些,也讓陶家人舒坦些。

“到啦,佟水城到了!”陶善文忽然嚷起。

陶善行循聲而望,被人撩起的窗外掠過高聳的城門已近在眼前,從未見過的世界陡然間迎面撲來

————

怎麽掙錢?

陶善行沒有概念。閨學學的都是陽春白雪,除了德言容功就是琴棋書畫之類。世家恥談黃白之物,好像那些富貴不是白花花的銀子鋪成一般,背地裏卻又要為銅臭争破頭皮,而做為嫡女的她,從小受的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教育,也從未想過掙錢這種事。

陳皮的香味飄來,卻是陶善文下車後到就近的鋪子就急買的一小把甘草陳皮,用來緩解她的車船暈眩之症。陶善行的症狀早在腳踏實地時就已好轉,但她仍是含下哥哥遞來的一片陳皮,酸甜辛香直沖天靈蓋,精神剎時為之一振。

“小丫頭。”陶善文見狀安下心,把紙包往她懷裏一塞,心情大好,大搖大擺朝前走去,”跟緊哥,別走丢。”

一看那架式,陶善行就知陶善文來慣佟水城,大街小巷輕車熟路。陶善文帶陶善行去的是佟水西九坊,九坊是佟水商鋪的集中地,因左右各有九巷九弄,故得名九坊。九坊又分東西坊,一河之隔,石橋為接,區分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地域。東九坊專做富人買賣,都是些高雅鋪面并酒肆客棧;西九坊則是小老百姓的日常采買地,三教九流聚集,而越往西走,越是魚龍混雜,因此西九坊的後半段,也被稱作暗九。

正值午時,街市最熱鬧的時刻,大小商鋪都敞着門,幫工學徒站在門口迎來送往,滿臉堆歡,街道兩側露天商販隔三差五就占地吆喝,挑擔剃須淨面的,支楞着馬紮替往來婦人挽面的,賣廉價珠花胭脂的,支鏊攤黃的,熱騰騰的羊雜割攤,還有雜耍藝人……陶善行看得眼花缭亂,左也好奇,右也興趣,恨不得每個熱鬧都撲上去湊一湊,要不是心裏還殘留些警覺性,知道扯緊哥哥的衣袖,大抵早就跟丢。

也幸而陶善文知她貪新鮮,所以放慢腳程,帶着她慢慢逛,嘴裏只笑她:“跟個進了皇宮的二傻子一樣。”

“切。”陶善行嗤之以鼻。皇宮有什麽好玩的?雖然她沒進去過,但她聽過,也見過京中權貴金碧輝煌的宅院,哪有這裏有趣?

兄妹兩早飯沒吃,身上原帶着在車裏吃的幹糧,但因陶善行暈車,一早上都沒吃進東西,幹糧冷硬,陶善文索性買了份攤黃讓她揣在懷中焐着慢慢吃。兩人一路走一走逛,最後在一間兩層樓的茶館外停下。

茶館名作“悅朋茶食”,門面古樸,挂着竹簾,陽光細碎灑入,裏頭時不時傳出沸雜的聲音,生意很好的模樣。

“這是佟水最大的茶館,走,哥帶你進去見識見識。”許是怕妹子走累,陶善文提議歇腳。

陶善行猶豫:“娘給的銀錢,怕……”

“莫憂,哥自有生財之道。”陶善文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拉着她進館。

一進館,陶善行便聞得幾股雜陳的香味撲鼻而來——茶香、酒香、炒松子、炒花生……香味滿館缭繞,一樓是大堂,二樓是雅座,都圍着正中一座方臺,眼下食客幾乎滿座,多是男客,倒突然不吵了,原來都在屏息聽方臺上的先生說書。

一方醒木、一柄折扇、一張帕子,并桌前一碗茶、一杆煙槍,那說書先生在臺上繪聲繪色地說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故事,輕重緩急、抑揚頓挫,無不牽動食客之心,正講到關鍵處,是以無人出聲。

好的茶位已被占走,陶善文把妹妹帶到角落,雖說視野不好,但勝在偏僻,沒人打擾。陶善行早被說書先生吸走心神,落座後就全神貫注地聽。她從前在家就喜歡聽戲看戲,不過家教森嚴,能傳到耳中的多半是被篩選過的故事,今日一聽,戲瘾都被勾起,就像前幾日在她面前被征服的那些個孩童一般,聽得忘形,連桌面幾時上了壺陳皮茶并一碟炒瓜子也不知。

陶善文連喚三聲都沒能把她的魂魄喚回,只好倒了茶塞進她手裏,也不多話,默默陪她聽了兩盞茶時間,正逢那說書先生講到精彩處,滿堂喝彩,陶善行也跟着站起鼓掌,想來是喜歡得很,看得陶善文直搖頭。時候不早,他還有些事要做,不得已催促她:“好了,該走了。”

故事正說到蔣興哥發現妻子與人有染之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陶善行哪裏接觸過,如今聽到興頭上,怎舍離去?連許久沒用的撒嬌功夫都施展出來:“哥,好二哥,再讓我聽一會,就一會……”

陶善文拿她沒轍,又想自己一會要做的事也不便讓妹妹知道,索性道:“要不這麽着,你乖乖在這裏坐着聽書,我有些要事去去就回,你別亂跑,等我回來,很快。”

陶善行點頭如搗蒜,陶善文又叮囑她幾句,也不管她聽沒聽進去,背了褡裢就快步離去。陶善行獨自坐在角落裏,飲茶聽書,好不暢快。不多時,這段故事講完,食客喝彩不斷,連叫打賞。陶善行習慣性也要賞,摸了腰間才記起自己如今是個一窮二白的小丫頭,只好拈了幾顆瓜子磕起。

“好标致的小娘子,一個人聽書豈不無趣?不介意與哥哥我并個桌?”旁邊忽然傳來油裏油氣的聲音,沒等陶善行反應過來,肥碩的身影一閃,就擋住她全部視線。

陶善行仰頭望去,只見擋住她的男人肥頭大耳,大冬天還搖着折扇,穿了件緞面皮襖,眼白發黃,眼底黑青,身後還跟着兩個小厮,都不是正經人該有的模樣。

“小娘子哪裏人士?怎獨自在此?這堂上嘈雜,要不随哥哥樓上雅座清靜清靜?”見她不語,男人邊說邊阖扇挑她下巴。

要說陶善行的模樣,在十裏八鄉也是出挑的。雖出生寒門,可朱氏打小就沒讓她幹過重活,靈山秀水澆出一副水靈靈的模樣來,桃腮杏眼鵝蛋臉,不是時行的瘦美人,打眼瞧去透着健康甜美,最難得的是還有幾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十分耐看讨喜。

即使她坐在角落,偶爾瞥之也極紮眼,惹來登徒浪子不足為奇。

陶善行霍地起身,揮開扇子,不發一語往外走去——她孤身一人,有些禍事當避則避。

豈料對方不依不饒,蒼蠅叮着蜜糖般粘在她身後,嘴裏不幹不淨道:“小娘子走得這麽急做甚?陪哥哥坐會呀。哥哥給你買珠花。“說着見她不為所動,就動手拉她。

陶善行甩開他的手,肌膚仍舊有瞬間的接觸,把她惡心得不行,對方卻一陣酥麻,竟嗅着自己的手道:“好滑,好香的小娘子。”

這一下把陶善行激得不行,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從旁邊食客桌上拈了杯茶沖着男人的臉潑過去。只聞“嘩啦”一聲,男人被潑個正着,四周食客只當熱鬧看,不但不幫反暴出一陣哄笑:”劉大官人今日這是碰着刺玫瑰了。”——看樣子他是這茶館常客。

男人被潑了茶也不氣,仍涎着臉道:“小娘子的脾氣帶勁,本公子喜歡得很,不如跟了本公子……”一邊說,一邊伸手撫向她的臉,又向兩個小厮使眼色。

陶善行氣得漲紅臉,正欲揮開他那髒手,不妨臉側陰影閃過,一只手伸來,牢牢扣住男人手腕。

剛剛還哄鬧嘈雜的茶館,剎時間鴉雀無聲,竟比前面說書時還要安靜。

那手用力,扣着男人手腕向後折了下去,殺豬般的叫聲從男人口中響起。

“爺的地盤,你也敢惹事?”

站在陶善行身後的人出聲,清越的音,不耐的口吻,痞且橫。

“二爺,您怎麽來了?”

陶善行轉頭時,正聽到跑堂抹着汗上前招呼來人。

穆溪白:奶奶救我。

穆老爺:娘求臺階。

穆太太:婆婆終于回來了。

穆老太太:閱。娶回來吧。

穆溪白:!!

穆老爺:??

穆太太:?!

PS:《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出自《喻世明言》,明,馮夢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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