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緣分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着,出官道拐入靈源村,鄉間土道越發窄小且崎岖不平,即便車轱辘上包着減震的布帛麻草,車廂內鋪着厚實的褥子,裏頭的人也覺颠得不行。
上了年紀的人吃不消颠簸,一路上走走停停,天未亮出門,過午才到靈源村口,便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暫憩。時值秋末天漸冷,午後陽光正暖,年輕俏麗的姑娘拿着軟褥下車,尋了塊幹淨平整的石塊鋪上,嘴裏抱怨:“這些事讓馮管事來不就成了,再不成就喊上小商爺,何必老太太親自前來,這舟車勞頓的,老太太自個兒的身子都沒好全,如何受得?”
車上便又下來個老媽媽,道:“你個小丫頭哪裏知道?神佛之事,貴在誠心,哪能假手他人?哥兒從小寄名在玉虛觀的三清真人座下,前些日子遭了罪,老太太在神前賭咒發誓,如今他大好了,自當親來還願。”
說罷她回身又扶下個兩鬓斑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笑道:“就是這個理。”一邊說,一邊望靈源村,又生唏噓,“多少年沒來靈源村,這村口都變了模樣。”
“上次來還是哥兒三歲的時候玉虛觀打蘸,如今哥兒二十有三,老太太已有整二十年沒來過了。”老媽媽從丫頭手上接茶奉予老太太。
老太太嘆道:“還是阿月記性好,我是不行了。”
月媽媽笑着揀個幹淨的石墩坐下,陪老太太說話解悶,驅車的車夫牽馬飲水喂草,小丫頭雙煙站到老太太身後替她捶背松筋骨,一行人輕衣簡從,正是前往玉虛觀還願的穆家老太太穆陳氏。
“原要與咱們家結親那戶人家,可是靈源人?”說了幾句閑話,穆老太太忽然問道。
“正是。”月媽媽便将陶家底細又說一遍。
穆老太太邊聽邊點頭:“聽說那孩子是個天生帶福的?”
“可不是?陶家福娘的名頭,連咱們佟水府都在傳,是個命旺的,這次哥兒傷得兇險,卻逢兇化吉,還有老太太您,痰迷之症來得急險,卻也在定親之後好轉,坊間常有借福之說,也不知是否與這福娘有關?”月媽媽深知穆老太太心思,忖道。
“他二人同時醒轉,又都醒在定親之後,怕是神佛之意。陶家雖是寒門,祖上也算書香世家,清白為人,這門親雖說門戶不當,但咱們也不是嫌貧愛富之家,這親倒也結得,只可惜……”老太太欲言又止,凝眉嘆氣。
“只是可惜,那姑娘是個癡愚之人,再者論哥兒知道了必然不依,與老爺太太鬧起。老太太此番走得這般急,除了要還願,怕也是避靜。”月媽媽服侍穆老太太多年,自然深知其意。
穆老太太一下又笑了——她正是此意。這門親事結是不結,她也矛盾。結吧,那姑娘生而癡傻,如何當得起一家主母之責;不結吧,又恐神佛怪罪,将借來的福運收回……
“老太太莫憂,到了玉虛觀,問問三清真人再作決斷未嘗不可。”月媽媽勸慰道。
老太太正要說話,槐樹下吵吵嚷嚷走來五六個人,打斷她們的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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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午間,農人多在忙活,槐樹下沒什麽人,來的這幾個都是半大的孩子,有男有女,呼啦啦地站在路中間,将一個穿水田襖的姑娘攔下。
遠遠望去,那姑娘年約十六、七歲,打扮得幹淨整齊,梳着雙髻,結紅頭繩,一張豆腐似的臉仿佛能掐下水來,和旁邊被日頭曬得黝黑的村童相較,煞是紮眼,一下就吸引了穆老太太的目光。
“傻陶五,把吃食掏出來,我們便帶你玩兒!”那五六人中走出個身板壯實的黑妞,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陶善行道。
朱氏疼陶善行,愛往她手裏塞零嘴,再加上有陶善文那個哥哥,她身上的吃食總少不了,不是幹果糕餅就是紅薯山栗之類,常惹來同齡村童眼紅。她又生來癡傻,即便名聲在外,可村童頑劣不知理,恃強淩弱是常有的事,哪管她是什麽福娘,逮着她落單就要搶奪欺負,橫豎從前的陶善行只會笑,不會告狀,為着能和他們一塊玩,有時甚至還乖乖奉上吃食。
但如今此陶善行已非彼陶善行,這些時日在村中行走,她已明白自己處境——雖有福名,可生而癡傻,父母兄長不能時刻陪伴,她明裏暗裏都受欺淩,不僅有來自孩童的惡意,還有成人的言語譏諷,孤伶伶得連個玩伴也沒有。
“傻子!耳朵聾了?”見陶善行恍若未聞仍一意朝前走,黑妞覺得受到挑釁,伸手就推。
陶善行側身一避,黑妞的手落空,朝前一趔趄,大怒:“好你個傻子……”揚手就要打,忽被陶善行攤到自己眼前的手掌給攔下。
粉、嫩的掌心上塊白膩膩的冬瓜糖,那是前幾日陶善文帶給她的。村童少有這些零嘴,一見就饞,那黑妞劈手就搶,陶善行卻眼明手快縮回,只道:“想吃可以,但白給你們是不成的,得拿出些真本事來。”
“本事?什麽真本事?”人群中便有人開口問道。
陶善行拈着冬瓜糖放在鼻下一嗅,道:“若我沒記差,你們三人應該在我阿爹的學堂啓蒙,這個時辰還在外玩耍,可是逃學了?”說罷她瞅着其中三人笑,直笑得那三人心虛漲紅了臉,才又道,“既有能耐逃學,想必已熟讀我阿爹學內所授之識,近日他教的乃是《千字文》,不如與我切磋背誦,你們一起來,一人一句,誰接不上來便算作輸。若我哪句沒接上,便輸一塊糖給你們,如何?”
《千字文》為幼學啓蒙,城中孩童六歲開蒙,小村不比大鎮,能上學識字已屬不易,多的是十歲才送學的孩子,也都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能認些字就算強人一頭,是以學得慢。
“誰要與你比,快些把吃食交出來!”黑妞沒上過學,又要扭她衣襟。
陶善行矮頭閃過,只道:“你們莫非連我這傻子都背不過?”
村童年紀皆不大,正是争強鬥狠之年,哪容她這般言語刺激,那三個男童推開黑妞上前,紛紛道:“比就比,怕你不成!”
“我先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其中一個開口。
陶善行便接:“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下個村童再續:“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又到陶善行:“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如此往來,村童三人,每人只一句,陶善行以一對三,便要接上三句,背出十句之後,村童開始磕絆結巴,不是忘東就是忘西,還得陶善行提醒才能将一句囫囵背出,待到二十餘句,已是不成,村童一人道:“不成,後面的先生沒有教過。”
陶善行把冬瓜糖放嘴裏輕輕一咬,信口拈來:“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竟将後面百餘句一字不差地背出來,又兼其聲音甜潤,字正腔圓,跟唱歌一般,倒比學堂的先生誦得還要好聽,叫人聽呆。待到最後一字落下,村童幾人面面相觑,竟無一人開腔。
“你們可知‘劍號巨闕,珠稱夜光‘的由來?”陶善行挑了《千字文》其中一句問道,又拾了根樹枝,在黃土地上寫下“巨闕”、“夜光”四字。
衆人搖頭,《千字文》雖然學過,也只是強記硬背,讀都沒讀順,哪能知道其中典故。
陶善行指着“巨闕”道:“春秋時期,越國有鑄劍大師歐冶子奉越王之命鑄成五把寶劍,三長兩短,分別為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并稱越五劍。巨闕劍堅硬無比,劍身巨大,削鐵如泥,故號‘天下至尊‘,所以稱為巨闕。”頓了頓,她又談起“夜光”,“夜光為珠,其光可以為燭。相傳春秋之時,随國有斷蛇丘,随候出行路過此地,途遇傷蛇心生憐憫,便将蛇放入水中救它一命。當夜随候便作一夢,夢中有童子奉珠相贈,只言自己乃是龍王之子,感君救命之恩,故以寶珠相贈。随候醒時,發現枕邊果有一顆夜光珠,其光盈室,是以此珠又名随候珠,乃是人間至寶。”
三言兩語,就将句中典故交代清楚,又似娓娓道來的故事,聽得幾人欲罷不能。孩子獵奇,故事總比艱澀文章易懂,陶善行從前也不愛死記硬背的東西,閨學教的文章她最愛把其中典故揪出琢磨,反比正經文章有趣得多。
故事說得好,村童早将吃食之事丢到腦後,圍來七嘴八舌地問,陶善行只搖頭道:“你們回去把文章背了,背到哪裏,我便給你們說到哪裏。”
村童早被折服,約了明日此地再見,方依依不舍散去,陶善行扔了樹枝,又見黑妞還站在旁邊,忸怩看她,她疑惑不解,片刻後将冬瓜糖分了一塊過去,豈料黑妞擺手道:“我不要了。你會寫字?“
“會。“陶善行點頭。
“那……你教我寫名字。“黑妞扭着衣角道。
“你叫什麽?“
“葛花。“
陶善行再次拾起樹枝,在地上劃出“花”字,道:“這是花字,你先學着,葛字略繁,一時半會學不會,明日你來,我再教你。“
葛花笑顏逐開,拿着樹枝在地上照着比劃,直到歪歪扭扭寫成一個“花“字才欣喜若狂跳起,看得陶善行心中唏噓——古往今來,上學識理皆是男兒事,女子依附男人而存,莫說讀書識字,這世上多的是像葛花這般連名字都識不得的女子,更甚者,連個像樣名字都沒有。就算是她,也不過世家培養出的所謂大家閨秀,讀過幾篇文章,識得些許字而已,并沒強出多少。
“陶五,你怎麽不傻了?又會背誦文章,又會寫字……“葛花這時才想起不對,盯着陶善行直看。
陶善行原不想将當日給朱氏的說辭宣揚得人盡皆知,免得若來村人好奇,回頭真把她當成仙女供起來,她也吃不消,所以囑了家人不宜外傳,但她突然不傻總會傳開,始終要個理由,不過徐徐圖之而已,故索性借葛花的嘴慢慢傳開也罷,于是将那套說辭言簡意赅地複述一遍,聽得葛花嘴眼大張。
言者有意,聽者亦有心,豈止是葛花,旁人将這席話聽去,也是滿心震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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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送走葛花,陶善行想着日後應該不會有人再找自己麻煩,心頭大松,正要歸家,卻聽身旁有人叫自己。她循聲而望,就見坐在槐樹下的老太太朝自己招手。
其實她早就注意到老太太。這老太太生得慈眉善目,一團和氣,衣飾并不貴重,像個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但普通人家的老太太身邊不會跟着積年的老媽媽,還有貼身丫頭服侍,連路邊暫憩喝的都是丫頭現泡的茶,那茶具她一瞥便知是上好的丁蜀紫泥石瓢,再來便是那馬車,車身雖無華飾,可車轱辘上包的布帛,皆非尋常人家用得起的。
這老太太不僅不普通,甚至還遠勝尋常的富貴人家。
“老夫人喚我?“陶善行在幾人五步開外的地方停下。
“姑娘年紀小小,便知以德報怨,老身瞧着着實喜歡。“穆老太太和顏悅色誇道,絲毫不掩喜愛之意。
陶善行想了想,認真道:“老夫人謬贊,我只是不想被他們搶去東西而已,打又打不過,只剩張嘴尚可使力,姑且試試罷了。“她并沒自謙,确實不是什麽以德報怨,初時只想兵不刃血地解決此事,誰料後來倒把這些孩子收服,着實意外。其實要對付葛花之流,憑她閨中手段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然則生死一場,那些陰私手段她卻不願再用,一則為陶家之名,二則也算那六年佛前燃燈的領悟吧。
穆老太太聞言卻更是心喜,有心打探她剛才與葛花最後所言,又恐唐突,便按下不說,只問她:“小姑娘可知如何去玉虛觀?”
“順着村外這條道往南再走一裏地就到玉虛觀山腳,有碑石為引,往上只有一條山路,不難找。”正是湊巧,陶善行剛陪朱氏去玉虛觀燒過香,那兒的路她熟,想了想又道,“不過山路難行,車馬不通,老太太年事已高,若要親自上去恐怕多有不便。”
“那可如何是好?老太太病才剛好,怎經這番勞頓,萬一累壞……”雙煙馬上皺眉。
“這位姐姐,那山腳邊上住着幾戶樵夫,平時也給上山的香客擡轎,不妨尋他們雇一頂滑竿轎送老太太上山。”陶善行道。
“去玉虛觀是還願,親自走上去方顯誠意。”穆老太太有些猶豫。
“老太太此言差矣,您能親往還願已是誠意,神佛慈悲,又怎忍見您攀山勞頓?再者論那幾戶樵夫皆是貧苦人家,若是老太太雇了他們,予他們些微銀錢,又可幫補他們日常所需,也算兩全齊美,功德一樁。世間萬法,何拘小節?”
陶善行一席話,簡直說到穆老太太心坎裏去,她一拍腿笑道:“正是此理,倒是老身迂腐不化了。”
陶善行笑着福身告辭:“阿娘還等我歸家,老太太,我先行一步,告辭。”
穆老太太笑送她離去,見她背影已遠,笑容微收,轉向月媽媽:“這就是陶家五娘?”
哪裏傻了?
“阿月,你不必随我上山,即刻着人往靈源村打聽陶五娘往日與近日景況,越詳細越好。”她當機立斷吩咐道。
若陶五娘所言非虛,穆家與陶家這門親事,斷然退不得。
陶陶:合着我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的節奏?
作者:你明白就最好了。
感謝在2019-11-29 12:46:50~2019-11-30 13:34: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五一十五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今若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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