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從那晚之後,兩個人便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一開始裴若月還頗過了段順心的日子,沒少和謝竹生蜜裏調油。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謝竹生的真實面目便完全暴露了出來。首先就是他愛操閑心。之前還沒同裴若月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好什麽事都管着他,态度也沒有如今這麽強硬。但是自從和裴若月名正言順了之後,天氣若是刮風了下雨了,他就不願意讓裴若月再去外面出攤。一開始裴若月還依他,因為下雨天生意不好,自己還容易被淋得渾身濕,之前還路滑跌倒過一次。但是這樣的次數多了,裴若月在家裏待着也覺得無聊,還是會背着謝竹生出去。謝竹生知道了很不高興,但是又不舍得罵他,裴若月服個軟,哄他幾句也就算了。除了愛操閑心,謝竹生還對裴若月展現出了很強的占有欲,總是喜歡粘着他,抱着他不停親熱。一開始裴若月也順着他,覺得謝竹生像他以前養的小狗還粘人,只要自己一回家便迫不及待的撲上來搖尾巴。但是老是這樣慣着他也不行。裴若月覺得自己還是該強硬的時候也得強硬一點,不能老是由着謝竹生胡鬧。
于是漸漸的,兩個人便相處成了這個樣子。
雖然關于謝竹生來歷的那段說辭相當可疑,但是裴若月卻不敢多問,總害怕問出些什麽自己不該知道的東西。他想,只要謝竹生對他的喜歡是真的,他也不管他是誰,到底是哪裏來的了。
可到底,不願發生的事,最後還是發生了。
謝竹生消失的那一天,和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兩個人在被子裏溫存了一會兒,裴若月催謝竹生早些起來,以免耽誤了去藥鋪做事。謝竹生不情不願的爬起來了。他在院子裏洗漱,而謝竹生在一旁淘着米,抱怨最近的米價又貴了。吃完早飯,謝竹生幫他背上書箱,然後把他送到街角的城隍廟。裴若月感受到和煦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那天天氣很好。
可當他回家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天翻地覆。
他搬着板凳在院子裏等了一會兒,可早已過了謝竹生回家的時辰,謝竹生卻依舊沒有出現。裴若月心裏開始慌亂起來,生怕他遇到什麽不測。他敲着青竹竿,摸摸索索的,又找到了謝竹生幫忙算賬的那家藥鋪。老郎中同樣也是一臉吃驚。他說謝竹生早就回去了,兩個時辰前就走了。
裴若月一下子就沒了主意。
他眼睛看不見,看不見路,不能像謝竹生一樣去找他,而且他走得很慢。老郎中知道謝竹生不是會随便亂走,讓裴若月擔心的人,建議裴若月去報官。可是到了衙門,他又說不清謝竹生哪裏人氏,因何故何日來到縣內,平時都認識些什麽人,有那些外貌特征。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謝竹生是一個這麽撲朔迷離的人。
“以後若是走丢了,你就像今天這樣在原地等我,我帶你回去。”
他又想起了當日自己迷路時,謝竹生說的這句話。可是他卻不确定謝竹生會再來帶自己走了。他遇到了什麽事情?是遇到了仇家?還是遇到了強盜?他現在有沒有危險?在把這些可怕的情況都想過一遍之後,裴若月心裏浮現出了另一個殘忍的可能,那就是謝竹生是自己離開他的。
突如其來的在他的人生裏出現,又突如其來的在他的人生裏消失。在短暫的沉迷過後,說不定他會突然發現,自己應該回歸正常的生活。他健全,聰明,也沒有什麽不良的嗜好。或許唯一犯過的錯誤,就是和自己厮混過吧。
想到這兒,裴若月稍稍放下了心,強迫自己不去想象那些可怕的場景。他寧願是謝竹生忽然想開辜負了他,也不願接受謝竹生是否遭受了什麽意外。
“在原地等我,我帶你回去。”
謝竹生沒有回來,裴若月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的生活。他和謝竹生當初有多麽的親密無間,一個人的時候就有多麽的彷徨不安。有時候他半夜轉過身,仍是會下意識的往謝竹生的那個方向湊過去,迷迷糊糊的以為他還在那裏。真安靜啊。他半夜醒過來,望着眼前的黑暗,耳邊再也聽不到那個人的呼吸聲。
早知道,當初就不應該答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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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了現在又要走,說話不算話。
他那些淺色的衣服又收起來了。沒有人再在他穿衣服的時候說穿哪件很好,也沒有人在他曬被子的時候忽然從被子裏鑽出來,将他連同被子一塊兒攔腰抱住。裴若月一個人去買菜,一個人回到家裏做飯。經常有菜場的大娘問起和裴若月一起住的那個遠房親戚,問最近怎麽一直都沒看到他出現。這些生活上的不習慣倒是沒什麽,最害怕的是半夜做噩夢的時候。裴若月夢見過謝竹生被人砍得鮮血淋漓的樣子,夢見他被水泡得浮腫的樣子。他從不知道謝竹生長什麽樣子,可是在夢裏卻能想象出他的容貌,盡管醒來的時候全不記得。半夜夢見這樣的夢,裴若月常常獨自落淚。他想,自己要是沒有遇見謝竹生就好了。不需要它帶給自己的那些快樂,也不需要承受失去他給自己帶來的這些痛苦。
自己不是很清楚,不能輕易去依賴別人嗎。
為什麽要白白傷心一場呢。
在謝竹生消失的那段日子裏,跟裴若月關系很好的小姑娘李荷枝,發現裴若月整個人都變了。外表看起來也沒有特別的,只是看起來總是休息得不好。最讓人不安的是他的安靜。他真的是安靜極了,像是一塊沉默了好幾千年的石頭。李荷枝發現,裴若月裏眼中曾經有過的那種,對生活飽含期待的目光消失了。他的雙目雖然失明,但是也不至于無神。但是在那之後,他的眼睛就像一口幹涸已久的枯井一般。
“裴公子,裴公子。”
李荷枝提着花籃在身後叫他,裴若月愣了一會兒,回過頭看着她笑。
“怎麽了?”
“沒事……你要多保重身體。”
到底自己還是太小。裴若月從來只跟她說些有趣的事情,卻從不願意同她說自己的心事。李荷枝能猜到,這應該和之前一直出現的那個謝竹生有關。謝竹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讓裴公子傷心了。
比起傷心,其實擔心更多一點。
“我親耳聽他說的。他說最近一直看到有輛藍色的馬車停在巷子裏。他嫌那馬車占道,就和車夫吵了起來。車夫是個北方人,操着一口濃重的北方話,說話髒得人受不了。前幾天他在巷子裏挑水,又看見了那車夫在那裏嘟囔。他看見那車夫手裏拿着一捆麻繩,說什麽對不住了少爺,要怪你可千萬別怪罪小的。車廂裏邊有個人被綁得跟個麻花似的,掙紮着踹了那車夫幾下。那車夫一看周圍有人,立刻就心虛的駕着馬車去了。那天之後,老李便再也沒有在巷子裏見過他。”
“謝竹生肯定就是被那輛馬車帶走了,我敢保證。”老郎中激動得胡子一翹一翹,講得眉飛色舞。他最近一直留神在病人裏面打聽和謝竹生有關的情報。挑水的老李來找他按肩膀,講的事情完全和謝竹生的失蹤時間對的上,就是初五的傍晚。地點也在謝竹生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趕馬車的人,一口北方話。
裴若月總覺得忽然覺得一團漿糊的腦袋,忽然有什麽東西開始清晰起來。那天柳鳴春派人送他回家的那個車夫,也是講一口北方話的。
在與柳鳴春相遇後的不久,謝竹生便忽然消失。柳鳴春為什麽要來到這個鎮上?他要辦的事情,是不是和謝竹生有關?裴若月知道,即使柳鳴春和這件事情無關,他也一定知道些什麽。他必須找柳鳴春問個明白。
從老郎中那裏得到謝竹生消息的傍晚,裴若月便坐上了去往城裏的船。柳鳴春雖然家世不夠顯赫,但也是揚名一方的富商,住在極為繁鬧的都市之中。之前年輕的時候,裴若月也常常穿行在這片富貴溫柔鄉中,鮮衣怒馬,且行且歌,做些吟詩作對的文雅之事,和尋常文人沒有什麽不同。但是現在故地重游,他雖看不見故地的情境,但是心境卻大不一樣。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他自嘲的想,自己好像上京尋夫的秦香蓮一般,連神色看起來也頗為凄慘,像極了棄婦。他當初信誓旦旦的跟柳鳴春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同男子厮混,和蔡坤來之流同流合污。
他大概記得柳鳴春住的那個地點。他住的那一片在城南,環境幽靜,有很多達官貴人都把宅邸修在那裏。自己拄着竹竿,在熱鬧的街上被來來回回的推搡了好久,總是找不到路人指給他的路。最近的雨水越來越少,太陽也越來越曬。裴若月昨晚在船上睡得不好,早上又趕了一上午路,現在被火辣辣的太陽當頭一曬,一下子就有些暈眩起來。
“公子,來碗甜湯消消暑吧。”
街邊賣糖水的小販看見裴若月被太陽曬得直淌虛汗,頗為識相的過來招呼他。裴若月應了聲好,便被那小販牽着在街邊的椅子上坐下了。雖然他沒有在這家店喝過甜湯,但是他之前也喜歡在這一片喝糖水,便跟店家要了一碗冰雪冷元子。丸子是用黃豆粉和蜂蜜做成的,糖水裏加了冰塊,吃起來格外清涼。
“裴朗?”
裴若月正舉着白瓷勺,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他茫然的往後望了一眼,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應該是自己以前認識的。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聲音的主人有一雙寬厚的手掌,自來熟的拍在了裴若月的背上。裴若月被猝不及防的拍了一下,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是之前總是糾纏着自己的蔡坤來。他有些條件反射的挪開了身子,但是蔡坤來看見了,并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