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趙陽坐在馬車裏,從車窗外吹進來的風灌得他有點頭痛。他将車簾子放下去了。他手裏捧着殷梅笙給他的那個木盒,裏面打開是個精美的印章,是殷梅笙親手給裴若月刻的。

真讓人嫉妒啊。

從來沒有人親手給他刻過印章。

他眯着眼,從腰間掏出了一個香囊。他解開香囊的繩子,在各種各樣的香草之中,他摸到了自己藏在其中的一小塊玉佩。他将那玉佩捧在手上,來來回回的把玩着,和殷梅笙送給裴若月的那方印章做了一番比較。很明顯,自己的這塊玉沒有印章的玉料好,也沒有贈送者親手雕刻的用心。這讓他不禁有點生氣。

這塊玉是殷蘭筝送給他的,他一戴就帶了十多年。只不過是一塊雕刻着他生肖的,給小孩子佩戴的普通的玉。他自從長大後,不敢再明目張膽的在殷蘭筝面前佩戴着這塊玉,這才将它藏在了小香囊裏。和殷蘭筝和殷梅笙不同,他是殷家的養子,年紀和殷梅笙差不多大,起先是殷老爺的一個和尚朋友收養的。在那老和尚故去之後,趙陽被殷老爺帶進了殷府。那時候殷梅笙正經歷喪母之痛,很長一段時間內臉上都沒有笑容,因此趙陽不敢同他親近,殷梅笙也當他如空氣一般。那時候的殷蘭筝才十三歲,但是已經有了幾分小大人的樣子。他受父親的命令,好好照顧新來的趙陽,因此對他算得上格外上心。起先趙陽寄人籬下,初來乍到,因此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格外小心。他不敢大聲說話,有事也不敢麻煩下人,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一回他半夜尿急,發現房間裏沒有尿壺,卻不敢吵醒仆人叫他去拿,只好深冬半夜,一個人溜去外院的茅房裏上廁所。趙陽對于殷府的地形并沒有完全掌握,更可況是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走着走着,趙陽發現自己迷了路。不僅找不到茅房,連回去的路也尋不見了。

在他一個人害怕的坐在走廊裏哭泣的時候,殷蘭筝開門從裏邊走了出來,問趙陽為什麽三更半夜的不睡覺,一個人坐在他門前哭。趙陽說他尿急,半夜起來找不到去茅房的路。殷蘭筝又好氣又好笑,告訴他直接尿在樹下就可以了,尿完趕緊回去睡覺。趙陽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他剛剛也是想尿在樹下的,但是又覺得他們家大門大戶的,規矩那麽多,直接尿樹下不是太失禮了麽。他舒舒服服的在殷蘭筝門口的樹下撒了泡熱尿,提了提褲子,發現殷蘭筝還站在他身後。殷蘭筝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其實他們兩兄弟都這樣,但是殷梅笙一直心情不好,因此趙陽不怎麽敢招惹他,反而願意同年長一些的殷蘭筝親近。

“你還找的到回去的路嗎?你得往那邊的院子繞,過兩個門就是了。”

趙陽搖搖頭,“我不想往回走了,我害怕。”

殷蘭筝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剛剛有不小心尿到褲子上嗎?”

“沒。”

“好,那你可以進去,和我一起睡。”

“不許随便翻身,磨牙和踢被子,聽懂了沒有?”

“嗯。”

趙陽點了點頭。那是他第一次爬到殷蘭筝的床上。他安靜的瑟縮在殷蘭筝的懷裏,像是一只無家可歸,正在他身上取暖的小狗。後來他又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跑去和殷蘭筝睡了很多次,什麽下大雨打雷害怕啦,一個人經常做噩夢失眠啦。殷蘭筝雖然嘴上嫌棄,但是每次趙陽跑過去的時候,他都沒有趕他離開。和殷蘭筝睡在一起的時候,趙陽能夠感受到那種踏實的安全感。他看着殷蘭筝逐漸張開的眉眼,在成熟的英俊之中猶帶幾分少年的青澀。那時候的殷蘭筝,還沒有現在這麽高,這麽強壯。他總嫌他的骨頭太硌太硬了。有時候趙陽會難過的想,要是他永遠是個小孩子,殷蘭筝永遠是個少年,那該有多好。

和殷梅笙比起來,趙陽和殷蘭筝反而像是親生的兄弟。殷梅笙不喜歡跟自己的大哥親近,也常常覺得趙陽幼稚,沒見過世面,總是一驚一乍的。咋咋呼呼,特煩人。趙陽在殷府混熟了之後,終于釋放了本性,總是特別調皮。殷蘭筝總是在他闖禍之後,一邊兇他一邊給他收拾爛攤子。不過只要趙陽一對他撒嬌,基本上他就沒了脾氣。不過即使是有大哥在,趙陽有時候還是會覺得不開心。因為他不受兄弟倆的奶奶待見,那老太太總是把他當作外人。平日裏的一些小細節就算了,他雖然覺得不舒服,但是也不會把這些煩心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有一回過年,自己和他們兄弟二人去給老太太磕頭。她給了兄弟兩人一人一塊玉,可是唯獨沒有給自己準備任何東西。自己覺得委屈不過,找殷蘭筝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殷蘭筝就送給了自己這塊玉,說我們有的東西,你也會有,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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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蘭筝對自己的好,趙陽真是一籮筐也說不清。但是東西放久了會變質,包括自己對殷蘭筝的感情。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喝醉酒,跑到殷蘭筝的房間裏胡亂的親他,說不定他們兩如今還是兄友弟恭,歲月安好。偏偏自己當時沒有忍住,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也無話可說。

他從小就身體不好。是先天的疾病。看病的郎中說他活不過三十歲。如果他說的話有道理的話,那麽自己應該還有幾年的時間。想到這兒,趙陽忽然有點無奈。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因此從來不苛求什麽,大部分的時間都活得高高興興。這人啊,要是有了一點執念,便總是心心念念的想着。日子久了,這心也就生了病,把執念變成了心魔一般。

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後,他曾經想好好的和殷蘭筝談一談,可是殷蘭筝卻總躲着他。

也就是在那時候,自己發現了殷梅笙的秘密,同殷梅笙越走越近,最終成為了好友。殷梅笙從小對人都很冷淡,但是并不是什麽壞人,只是偶爾會有一點偏執。他發現殷梅笙秘密的最初的苗頭,是他發現殷梅笙的琴聲裏少了一些清冷,多了一些纏綿哀怨。就連很普通的高山,流水,也能被他彈出湘妃怨,長相思這些曲子才有的思慕之苦。

趙陽是什麽人,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情,他可要第一個知道。連殷梅笙這種千年不變的冷淡性格都忽然春暖花開了,還有什麽事情比這更稀奇的?除了琴聲,他發現殷梅笙竟然開始看起了街頭巷尾那種文字粗俗的話本。總是一本正經在坐在書桌前,在話本前面放了一本經義釋文,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認真念書。趙陽在暗地裏默默觀察了一陣,知道殷梅笙十有八九是有了心上人。不過一開始的時候,他并沒有猜到那個人是他的同窗。

“哎,我說,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最近殷梅笙有點神秘,琴也不彈了書也不看了,總是埋首在書房裏面作畫。趙陽覺得好奇,便趁殷梅笙午睡的時候,偷偷溜進書房裏去,想看看殷梅笙每天都在書房裏畫些什麽。偌大的花黎木書桌上,散落着裝顏料的小碟和各式毛筆。殷梅笙倚靠在窗前的竹塌上,睡得正香。

那副殷梅笙畫了多日的畫,在書桌上被兩方精美的水晶瑞獸鎮紙壓着,顏色已經上了一半。趙陽将那畫中人仔細打量了一番,确認他的的确确是個美人,也的的确确是個男子。畫中的男子仰躺在一葉小舟之上,被一片娉婷的荷花包圍着。他手裏捧着酒壺,閉着眼,雙頰是不勝酒力的輕粉。雖然柔美,但是那美卻純潔無暇,不沾染一絲媚态。無處不在低垂的芙蓉,總讓人聯想到那舟上男子因醉酒而泛紅的面孔。有蜻蜓點水,在畫面中泛起漣漪。趙陽盯着這荷花中的男子,不由得看得癡了。鼻尖似有陣陣荷風,若有似無的刮來荷香,那是夏日的味道。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殷梅笙還沒等全部畫完,便在畫面的右上角提了一句詩,都是曹植《洛神賦》裏邊的。寫了這兩句似乎還意猶未盡,還在一旁題了“橫波漾清麗”五個小字,這才依依不舍的在紙上落了款,蓋上印章。趙陽在畫前徜徉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是來打聽殷梅笙的感情生活的,不能沉迷于看畫忘記了正事。他故意走到殷梅笙休息的竹塌前,在那裏咳嗽了兩下。

“哎,我說,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他搖搖扇子,一臉的幸災樂禍的模樣。殷梅笙被他吵醒,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他平時絕不會随便讓人邁進他的書房,而趙陽私闖進來,已經觸犯了他的禁忌。他和這個弟弟的關系一般,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趙陽最好是進來找他有事,否則自己一定不會饒他。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真是如詩如畫的美人啊。”

殷梅笙立即往桌子上看了一眼,跳起來将桌子上裴若月的畫像蓋住。他狠狠的盯着趙陽看了一會兒,問他不請自來,到底是想幹什麽。

“沒什麽,就想關心關心兄弟,可算是盼到你鐵樹開花,為你感到高興。”

趙陽搖了搖扇子,還是一臉賤兮兮的笑容。“怎麽說,你把他弄到手了沒有?”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麽,你快點給我出去。”

“好好好,我這就出去,把我的發現講給大夥聽,讓大家來欣賞欣賞你的大作。”

“你給我站住!”

趙陽回過頭看了殷梅笙一眼,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不敢再逗他,急忙擺正了自己說話的語氣。“放心,我跟你開玩笑呢,我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的。”

他在殷梅笙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掀開他蓋在上面的一疊白紙,“他叫什麽名字?”

“裴朗。字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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