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爺,你就吃一口吧少爺!”

端着飯的婢女站在門前,手裏捧着剛剛出爐的精致飯菜。在兩鬓烏發的襯托下,更顯得她面如香雪。她已經愁容滿面的在屋子外面站了半個時辰,可是屋子的主人卻依然不肯将門打開。這已經是他回來的第三天了,可是他至今還未曾吃過一口飯菜。

“怎麽,還是不肯吃飯?”

“不僅不肯吃飯,剛剛還聽到裏面打碎了茶盞,不知道少爺情況如何,有沒有受傷。”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去,把老祖宗請來。”

發話的是穿青衣的管家婆子。她很早就死了丈夫,因此總是神色肅穆。送飯的丫頭道了聲是,一蹦一跳的帶着飯菜下去了。她責備的看了那冒冒失失的丫頭一眼,但知道她是新來的,因此最終并沒有開口。

“少爺,小心別餓壞了身子。”

她轉向裏屋,試着在昏暗的屋子裏尋覓那人的身影,但是光線太暗了,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藏身何處。裏面并沒有傳來回答。

“有什麽話,我們得吃飽了飯,才能好好的跟老祖宗說,別拿自己的身體出氣。”

她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一步步的看着他從可以捧在懷裏的小娃娃,漸漸地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府裏上下,只要是上了年頭的仆人,誰不愛他,誰不憐惜他呢?都是他那個短命的娘。他們都記得他的母親,一個再和藹不過的女人。因為受了她的恩惠,因此也對她留下的這個小孩子格外的好。就連老祖宗,也恨不得把她這個可憐的小孫子,放在自己的心肝尖上。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呢?榮氏想不明白。這個從小就被衆人寵大的孩子,竟然會是這麽孤僻的性格。從小他就不愛和別人玩,無論是開心還是難過一直都不哭不鬧。他實在是過于乖巧,過于聽話了。榮氏想,也許就是在那時候埋下了隐患。沒有人知道他想要什麽,他自己也不肯說。

“笙兒啊,梅笙!”

老祖母拄着拐杖,顫顫巍巍的被婢女簇擁着,邁進了殷梅笙所住的院子。榮氏趕緊上前去扶。她擦擦眼角的眼淚道,“都已經三天了,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也不肯吃飯。”老祖母聽了,同樣心疼得直掉淚。她捂着心口嘆了一句,“笙兒啊,你是要把奶奶我的心給苦死了啊!就為了一個外人,你糟踐自己的身體,和奶奶這樣作對!早知道他當初就應該淹死了好哇,就不應該留下這個禍害,把我的好孩兒害成這副樣子了啊。”

“別再提這件事了,我的祖宗。”

榮氏聽到老祖宗又提起那樁舊案,想她真是氣糊塗了,竟如此口不擇言,繼續拿這件事情刺激他。而且這樁事情原本也是她做得不對,可千萬不能讓老爺知道了。“還是快哄他出來吧,剛剛聽他在裏面摔了茶杯,不知道有沒有弄傷自己,得看看裏邊情況怎麽樣。”

“笙兒啊。聽奶奶一句勸。其他的事情好商量,一定不能把弄壞了自己的身體。你說,奶奶都多久沒看到你了,你在外面一呆就是好幾個月,可沒把我們大家給擔心死。笙兒啊,快,快開開門,讓奶奶瞧瞧我的乖孫子。”

“他自從被帶回來後,飯也不吃,話也不說。”榮氏嘆了口氣,“好好的人,被作弄成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下了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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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兒啊,你以後想幹什麽我都依你。只求你千萬別這樣賭氣,你快開門看看奶奶吧。”

“怎麽了,怎麽鬧成這樣?”

裏面正哭着鬧着亂成一團呢,忽然看見院子裏進來了個身姿偉岸的男子。他一身素樸幹練的武官打扮,腰間挂着聖上禦賜的銀色佩刀。仔細看他五官,和殷梅笙長得倒是有幾分相像,只是更加成熟了些。衆丫鬟看他進來了,都“大爺”、“大爺”的叫着。殷蘭筝略微點了點頭,算是應了。“梅笙已經從外面回來了嗎?祖母怎麽也在這兒?”

“他跟我鬧脾氣呢。”祖母擦了擦眼淚,“你不是要忙邊防調度的事兒,怎麽有空回家?”

“已經忙完了。”

殷蘭筝往屋裏看了一眼,只看到滿地的茶杯碎片。

他向來知道這個弟弟脾氣別扭,口是心非,有什麽事情都藏在心裏。但是卻沒有想到他已經這麽大個人了,竟然還像個不成熟的孩子一樣對別人撒氣,連平日裏最關愛他的老祖宗都不放在眼裏,毫無教養可言。想到這兒,殷蘭筝眉頭一皺,從腰間抽出佩刀,直接将裏面反鎖住門的木栓砍成了兩段。劈砍的聲音将在場的女眷都吓了一跳。老祖宗急忙拉住殷蘭筝的手,捂住心頭道,“切莫吓着了他。”

“我自有分寸。”

殷蘭筝一腳将門踹開,擡腳邁進了昏暗的屋子。緊閉的門窗使空氣無法流動,因此裏面的空氣格外渾濁。

“你這樣像什麽樣子?”

殷蘭筝的聲音冷冷的,回響在光線昏昧而空曠的屋子中。他身居高位,很清楚自己的話會如何給別人帶來脅迫感。可是他現在的确是出離的憤怒了。

殷梅笙披散着頭發瑟縮在黑暗處,鬼魅般默不作聲的睜着雙眼。臉色慘白,眼窩深陷。印象中的弟弟,雖然很少對人流露出真情實感,但一直都是莊重而嚴肅的。他對自身要求甚嚴,也從來沒有做過出格的事,在別人眼中一直都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而如今他竟為了一個男子堕落成這樣,不惜和家裏鬧翻,随意糟踐自己的身體,毫無底線。

氣啊。殷蘭筝怎能不氣?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氣。

“今年年末就要迎娶崔姑娘了。鬧了這麽久,你也鬧夠了。”

他拂了拂椅子上的灰塵坐了下來。他對人向來缺乏耐心,可殷梅笙變成這個樣子,也并不是他一個人的錯。如果老祖宗當初沒有找人推那孩子下水,說不定殷梅笙會一直将自己的感情藏在心裏,甚至都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從小你做事就一直很冷靜,也很知道怎麽克制自己。”殷蘭筝斟酌了一下,最終還是放緩了語氣,“我知道你對他心中有愧。你想補償他,給他錢,給他糧,給他什麽都無所謂。但是不要在他身上花費太多時間。大丈夫志在四方。梅笙,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自己心裏清楚。”

“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殷梅笙擡頭,“你們有誰在乎過我想做什麽嗎?”

“跟一個瞎子厮混,就是你想做的事?”殷蘭筝的語氣冷了下來,“這世界上比他長得好的人多得是,你為何偏偏就非他不可?”

“你把親成了,婚後再在外面怎麽花天酒地,我都不管你。”

“所以說,大嫂不是很可憐嗎?”他的聲音輕飄飄的,連一絲氣力也無,輕得像嘆息。“你從來沒有對她笑過,也不喜歡她,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次面,你到底娶她幹什麽?”

“還有趙陽……”

“不許提他!”

殷蘭筝一下子就被戳中了痛處,情緒失控的漲紅了雙眼,死死的掐住了殷梅笙的脖子。殷梅笙已經連續三天滴水未進,早已輕得像紙片人一般,根本沒有力氣掙脫殷蘭筝那鐵鉗般的大手。就在他即将背過氣的那一剎那,外邊的人終于聽到裏面的争吵聲跑了進來。老祖宗嘴裏喊着“冤孽啊,你怎麽能對你親弟弟下這樣的狠手!”丫鬟奴仆都亂成一團,七手八腳的上來将他們兩個分開,嘴裏喊着“大爺使不得!使不得!”

他迎面挨了老祖宗一個響亮的耳光,終于理智回籠,松開了掐住殷梅笙的雙手。殷梅笙早已陷入了昏迷之中。他有些後怕的往後退了幾步。尖銳的哭聲刺得他耳膜生疼,嘈雜的腳步踩得他心煩意亂。在黑暗的屋子之中,他看見大地掀開一條裂縫,裏面是刀山火海,十萬修羅。無數的惡鬼從地獄裏面跑了出來,尖牙利齒的撕咬着自己,圍着自己歡暢,活蹦亂跳。“砰”的一聲,有婢女在慌亂之中碰到了花架。花盆碎了,而他也終于清醒過來。裂縫,火焰,惡鬼都消失了,只餘屋子的哭泣和嘈雜的人聲。他剛剛差點失手殺了自己的弟弟。想到這兒,殷蘭筝的心裏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地。

“少爺醒了,醒了!沒事!”

殷梅笙終于清醒過來。他在一片歡呼聲中默默的離開了屋子。剛走出院門,他便看見了他絕不願意讓殷梅笙提起的那個人,趙陽。趙陽身着一身杏黃色長衫,手裏搖着扇子,左眼下面有一顆淚痣。他平日裏見了人總是笑臉盈盈的,帶着股讨人嫌的親近。

“大哥!”

趙陽一見是他,目光難掩驚喜。殷蘭筝楞了一下,終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以前好了一點,很難想象他年前還生了一場大病。但他也只是多看了那麽一眼。殷蘭筝沒有搭趙陽的話,徑直走開了。

趙陽準備好的笑容當即僵在了臉上。

也罷。也罷。趙陽搖搖扇子,自嘲的笑了一笑。他原本只是聽說梅笙回來了,因此特地從學堂請假回來,想和梅笙敘敘舊。沒想到常年不着家的殷蘭筝也回家來了,剛巧碰了個正着。雖然這麽久不見,但是殷蘭筝對他的态度還是同以前一樣,不冷不熱的。

“怎麽回事,裏面怎麽吵吵囔囔的?”

“回小爺,這兩天二爺鬧脾氣不肯吃飯,被剛回來的大爺教訓了一通。大爺下手也沒個輕重,不小心把二爺掐暈過去,老祖宗正在裏邊哭呢。”

“這麽嚴重,梅笙醒了沒有?”

“醒是醒了,還是不肯說話,不肯吃飯。老祖宗都快被他急死了。”

趙陽心裏咯噔一下,只覺得以殷蘭筝的性格秉性,今日做出這等事,未免也太魯莽了些。他邁進屋子,果不其然看見那老太太在裏面哭,殷梅笙被她吵得心煩意亂,摔東西讓她們快滾。

“這鬧得又是哪出啊。”

趙陽笑嘻嘻的搖着扇子進來,小心翼翼的避開地上的泥土,生怕弄髒了自己的一雙新鞋。

“這麽大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發脾氣,你說你羞不羞。”

他在殷梅笙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很奇怪的,殷梅笙并沒有趕他離開。

“讓他們走。”

他們,指的是老太太,管家婆子榮氏,以及屋內的一衆婢女仆人。殷梅笙臉色看起來很差,看來他回家的這幾天的确過得備受煎熬。想到這兒,趙陽心中不禁對他産生了一絲惺惺相惜之感。他向前把老太太扶了起來,好言寬慰了她幾句,跟她說讓自己和梅笙單獨聊聊,他保證有辦法讓梅笙乖乖吃飯

老太太略帶懷疑的看了他一眼。趙陽這個人平日裏油嘴滑舌,為人輕浮,自己并不是特別喜歡他。但是他和殷梅笙從小關系就好,沒準梅笙真的會聽他的話。想到這兒,她拂開了趙陽的手,讓榮氏過來攙扶她,把屋子裏的人都遣了出去。趙陽有些無奈的将老太太送出了屋子,這才關上了房門,打算和殷梅笙好好聊聊。

“怎麽,這幾個月在外面過得很滋潤吧?”趙陽笑眯眯的向他擠了擠眼,迫不及待的開始八卦,“現在進行到了哪一步,他都知道你心意了麽?”

“一下子就問這麽多問題。”殷梅笙沒好氣的看他一眼,“肚子餓了,沒力氣說話。”

“好飯好菜伺候着你不要。我們不是說過了麽,鬧別扭的前提是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身體。”趙陽在身上搜搜刮刮,摸出了幾塊糖果,還帶着他身上的溫熱。殷梅笙有些嫌棄的接了過來,放在桌上等它涼了,這才剝開了糖紙。

“剛剛他為什麽掐你?你是不是又說了什麽混賬話?”

“我能說什麽混賬話。只不過提了一下你的名字,他就急紅了眼上來掐我。”

“你這是找死。”趙陽笑得有些難看。“他現在就怕人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你還來吓他。”

“我故意的。就是想惹他生氣,不想聽他教訓我。”殷梅笙吧唧着嘴吃着糖果,臉上忽然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不知道若月現在怎麽樣了。我一定讓他擔心受怕了。”

“你現在還擔心他,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吧。”趙陽嘆了口氣,“年底崔小姐就要過門了,現在老太太還是不肯松口,執意要你娶她麽。”

“娶過來,像大嫂一樣守活寡麽,我可做不到這樣。”殷梅笙神色疲憊,“要不你再幫我逃一次吧。我帶着若月,逃得遠遠的,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想帶他走,他也得願意跟你走才行。再說了,你準備騙他到什麽時候。你不敢告訴他你是殷梅笙吧,不敢告訴他,是老太太派人把他推下水的吧。”

“這幾個月同他一塊兒生活,真的同夢一般快樂。”殷梅笙有些悶悶的,“我之前便知道他很溫柔,但是從沒想過他最終能接納我。之前他一直很讨厭這種事,我真的高興壞了。”

“結果正在興頭上呢,就被柳鳴春那家夥抓了回去。”

殷梅笙皺了皺眉頭,“鳴春?我和他無冤無仇,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小道消息。小道消息。”趙陽笑笑,“據說和你定親的那姑娘,是鳴春他的遠方親戚,兩個人從小就認識。如果不是我們家條件更好,那姑娘家要攀權附貴,說不定這兩人早就成了。”

“所以呢,他把我抓回來,是想成全我們?”

“不然呢?事已至此。他應該是真的喜歡崔小姐,也覺得你能好好照顧她吧。”

“總之我不能答應這門親事。這對我不公平,對若月也不公平,對崔小姐也不公平。”

“趙陽。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幫我到雙水鎮找到裴若月,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他。”

“包括你是殷梅笙的事,還有他失足落水的事?”

“對。如果他不肯原諒我的話,我也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殷梅笙的聲音中透出悲戚,”若是我一開始就跟他剖白,也許就不會生出這後面的許多事,是我做得不好。”

“還有這個。”殷梅笙從書桌的抽屜裏掏出一個木盒,交到趙陽手上,“幫我把這個送給他,告訴他希望來年端午,能再同他在荷風湖裏泛舟。”

“你也得答應我,從今天起要好好吃飯,不要餓壞了身子。你和裴若月可是要一生一世的人,好日子還久着呢。”

不知道為什麽,殷梅笙聽到趙陽笑嘻嘻的講出這段話,覺得特別悲傷。

他想起趙陽曾跟他說的,“我就像跟被人折斷了一半的蠟燭。雖然很快就會燒完了,但是至少也點過,也有過亮光。”

“梅笙,我把我這輩子來不及享的壽命和福,全部都轉交給你。希望你來生做牛做馬,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作者有話要說: 趙陽,一個真正的小天使。我對他懷着老母親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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