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趙陽,趙陽。”
“怎麽了?”
裴若月手裏攥着半個冷掉的饅頭,瑟縮在藏書樓的書架下,“外面怎麽了,為什麽怎麽吵?”
“我也不清楚,聽說是水漲上來了,但是我們這邊看不見,應該漸漸淹過來了吧。”
因為藏書樓裏不允許點火,因此日落之後便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裴若月早已習慣了這種黑暗,但是其他人走着走着經常會忽然踢到東西,或者踩到別人的腳。所有人,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都只能鋪一層被子在地上睡覺。所幸,男女是分開住的,因此他不需要和老太太共處。
雖然剛剛登上閣樓的時候,他曾經和老太太碰了一面,但是兩個人并沒有發生沖突。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樓上有摔東西的聲音,甚至還能隐約聽到婢女在一邊好言相勸——“都到這種關頭了,老太太你又何必再為了這些事情生氣?到時候弄得少爺又不高興,叫他在外面做事也不安心。”
她為什麽要生氣呢?她到底有什麽理由好生氣?只因為這世事不能處處如她的意嗎?生氣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吧。他又有什麽過錯呢?就因為他的孫子曾經一廂情願的喜歡着自己,自己就得承受那樣的後果,被她那樣輕賤的推進水裏,所幸最終撿回了一條性命?想到這裏,裴若月內心陰暗的念頭瘋狂的滋長着,無可避免的感到憎惡。不過,她最愛的孫子如今因為自己成為了她的敵人,這又讓他湧現出一絲複仇的快感。
将她最為珍重的東西從她身邊奪走,就像她當初奪走自己的眼睛一樣。裴若月在心裏暗暗發誓,他是絕對不會将梅笙還給他的。他也要讓她體會到這失去的痛苦。
“怎麽了?你是不是困了,困了的話可以早點過去睡覺。”
趙陽的話一下子便将他從黑暗的心緒中拉了回來。裴若月有點心虛,因為他剛剛在想着些不好的事。“是有點困了。”他鑽進下人早早為他鋪好的被子裏,為自己剛剛的想法暗自心驚,他絕對不是因為報複才想和梅笙在一起的,絕對不是。“你也早點休息。”
第二天一早,裴若月被下人的驚呼聲吵醒。他們說城門半夜裏被水沖開了,水很快就灌了進來,外面的房子現在都只能看到屋頂了。殷府也被水漫了進來,但是因為地基較高,所以比外面好一點,水深剛剛沒過膝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幸免,到處都是一片汪洋。
裴若月雖然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但是聽他們的描述,心裏也很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殷梅笙從昨天中午出去後一直沒有消息,這讓他不禁有些擔心,也不知道他那裏安不安全。水就這樣一直漲了三日,這三日裏他們一直躲在樓上,吃着前兩天蒸好的冷饅頭,水缸裏面的水即使再怎麽節省,也漸漸見了底。終于,到了第四天,水有稍稍退下去的趨勢。
“趙陽,你怎麽了?”
平時早早起床的趙陽,今天睡到日上三更了還沒有動靜。管家聞聲過來查看情況,發現趙陽竟然在這種時候又犯病了。
“他怎麽了?”
“舊疾複發。棘手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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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月伸出手去摸趙陽的額頭,發現他的額頭冰涼冰涼的,給他一種很不詳的預感。趙陽其實也還有意識,但是很累,睜不開眼睛,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辦法請郎中,也沒有辦法給他煎藥。管家跑到樓上,将此事告知老太太和夫人,然後又匆匆跑下來,決定親自去找郎中,将他帶來給趙陽看病。
“現在到哪裏去找郎中,外面這麽大的水。”
丫鬟們也跑下來,有的給趙陽擦身上的冷汗,有的給他喂剛剛煮好的茶湯。管家已經派人把系在柳樹下的小艇拖了過來,拉到藏書樓下。“不知道,我先去找少爺,少爺他們和趙大人在一起,說不定會有辦法。”
“路上小心。”
于是管家便帶着兩個仆役,慢慢地劃着船出去了。若月坐在趙陽的身邊看着他,但他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默默在心中祈禱,希望趙陽平安無事。之前殷梅笙離開的時候,囑咐趙陽要好好照顧他,但是他忘記了趙陽其實也是一個病人,只是不發病的時候和常人沒什麽區別,還有精力耍嘴皮子,插科打诨。想到這裏,若月忽然有點愧疚,他不應該讓趙陽反過來照顧他。他記得剛開始和趙陽見面的時候,他就聞見他衣服上淡淡的藥香,知道他大概是個身體不怎麽好的。
會死嗎?
剛冒出這個不詳的念頭,他就拼命把這個荒誕的念頭從心裏壓下去,極力不去想它。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因為趙陽是這麽好的一個人。他是如此的活潑有趣,以至于周圍的人都這麽喜歡他,連自己都常常被他的快樂所感染。他以後還要笑很久,還有很長很長的時光,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不是說積德積善嗎?像他這樣的一個好人,絕對是會有福報的吧。這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生病而已,和他之前生病的時候沒什麽兩樣,自己不必太大驚小怪了。因為絕對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哎,若月。”
趙陽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他連動動喉嚨的力氣都沒有了。若月被他這樣的聲音吓了一跳,急忙把耳朵湊過去,聽他想說什麽。趙陽笑了一下,說“別擔心”,然後停頓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對他好點吧”。
這句話深深的刺激了若月,因為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語氣,也是讓他對自己的母親好一點。他捂住趙陽的嘴巴,不再讓他繼續說不詳的話。趙陽搖了搖頭,沒有再多說什麽,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你會好的。”裴若月告訴他。“絕對沒有事。”
“那是,那是。”
說完這句話後,趙陽沒有了聲音。他慌亂的去探趙陽的鼻息,發現他只是睡了過去。他擔驚受怕的守在趙陽的身邊,不時去探趙陽的呼吸,摸摸他的臉是否溫熱。趙陽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醒過來的時候會叨叨的說許多話,還會笑,但是已經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他依稀聽到趙陽在念叨着大哥,說什麽對不起,但是很快就像把口袋紮起來了一般,不肯吐露一點自己的心事。就這樣憂心忡忡的到了中午,管家終于回來,把殷蘭筝也帶了回來。
殷蘭筝從船上下來,登上藏書樓,看見趙陽縮在被子的小小的身影。他把趙陽抱起來,又吩咐下人們收拾東西,和他一塊兒離開。管家跟大家說了城東有樓房坍塌的事,砸死淹死了不少人。這藏書樓是用木頭建的,底下的木頭都泡了水,大少爺不放心。況且,水缸裏也已經沒有多少幹淨的水了。
“梅笙呢?”在殷蘭筝即将帶着趙陽離開的時候,若月問了他這麽一句。這是殷蘭筝第一次見到他,也正是因為他,家裏才整天鬧得雞犬不寧的。如果他和自己的弟弟不是那種關系,自己倒是很願意同他結交。但是一想到那層關系上,無端便覺得有點輕賤了。
的确生得不錯,也難怪弟弟會被他迷住了。
“老丈人家有難,當女婿的當然得出力了。”
他毫不留情的嗆了他一句,心裏卻想着,我弟弟在哪,與你何幹。管家看見兩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急忙跑過來圓場。“少爺他沒什麽大礙。不過蓮小姐家的房子也被水沖垮了,因此少爺幫忙救人去了。”
“裴公子,也跟我們一起過去吧。”
管家這次來的時候還帶了兩條烏篷船,能勉強把藏書樓裏的人都運出去。烏篷船停在外面的街道上,需要小船一來一回,把人慢慢得運到上頭。管家安排女眷先坐船出去,不過榮氏堅決要留在藏書樓裏看守東西,因為閣樓裏還放着許多貴重的財物。等女眷都登船之後,若月也跟家丁們一起登上了船。管家留了一個丫鬟和一個半大的少年在藏書樓裏陪着榮氏,還給了她一艘小船,告訴她千萬小心,如果情況不對,要立即從藏書樓裏離開。
兩條烏篷船就這樣慢慢的行駛在街道上。街道兩邊的商鋪被水浸沒,水面上飄着各種各樣的東西。和這麽多人擠在一條船上,每個人都只能縮着身子,但還是膝蓋碰着膝蓋,肩膀碰着肩膀。殷蘭筝帶着趙陽,早就已經乘坐一條輕快的小船走了。裴若月想起他剛剛說的那句話,心情複雜。
船行駛到原先書畫坊那一帶,水面上忽然傳來小孩子的哭聲。衆人好奇的伸頭出去看,看見房頂上坐着一個女子,已經被太陽曬得嘴唇發白,直冒虛汗。她懷裏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看見有船過來,拼命哭鬧。那昏昏沉沉的女子被小孩子的哭聲驚醒,擡了擡眼皮,果然看見眼前有艘小船。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啊,善人!”
女子抱起孩子,向他們拼命呼救。那幹裂的嘴唇被這聲嘶力竭的呼喊撕開,滲出鮮血。管家打量了一下船艙,這裏已經再也擠不下一人,哪怕是一個孩子。他嘆了口氣,沖那女人擺擺手,吩咐船夫繼續開船,不必理會。那女人的求救聲變成了凄厲的哭喊,那小孩子也在後面哇哇亂叫。
“讓我下去吧。”
裴若月抱着膝蓋坐在船上,忽然這麽說了一句。
船艙裏的人默不作聲的看着他,好像剛剛不過是幻聞,但他們其實都只是在裝聾作啞。只要不理會他的話,他也就沒有勇氣再堅持下去。但是裴若月卻站了起來,慢慢的扶着船舷挪到了船尾,他對管家說,“讓我下去吧。”
船夫把船停了下來。
“不要鬧了,裴公子。”
“我沒有胡鬧。”裴若月神情鎮定,“那個女人還帶着孩子,我們不能把她留在那。”
“把你留在那也不行,我沒有辦法向少爺交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有關系……”裴若月指了指那女人所在的方向,故作輕松道,“我只不過在那裏呆上一會兒,你們可以回去後再過來。”
“可是……”管家陷入了為難之中。他又何嘗不想救那可憐的女人,但這要拿另一條生命和她交換。可這是裴若月自己提出來的要求,他也不能讓船上的人替他承擔這樣的風險。
“你想想看,管家。她都已經變成那個樣子了,又帶着一個孩子,估計已經幾天幾夜都沒有吃飯。而我現在除了眼睛看不見,身體并沒有什麽大問題。只是替她在屋頂上呆一會兒,等你們再過來接我,這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嗎。”
管家最終被裴若月所說服,将船慢慢往母子的方向靠近。那女人不停的對他們磕着頭,臉上哭得亂七八糟。裴若月把位子讓了出來,坐在那女人躲洪水的屋頂上。火辣辣的太陽從他頭頂上劈頭蓋臉的澆下來,混合着水面難聞的腥氣。
他按住胃部,忍住了胸中的嘔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