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話已至此,殷梅笙終于定下心來,決定去做他想做的事。濟嬰院裏的孩子很多,負責維持濟嬰院運營的是官府和當地的鄉紳。原本官府打算把這些孩子送到城郊山上的寺廟去避難,但是大家都忙着逃難,根本找不到馬車能把這些孩子送走。殷梅笙利用殷家的影響力四處走動,為官府借到了好幾輛馬車,将濟嬰院的孩子都往郊外的寺廟送去。那些沒人照顧,又逃脫不了的老弱病殘,聽說可以坐馬車到郊外的寺廟去,紛紛聚集在濟嬰院的外面,請求殷梅笙将他們一齊送走。殷梅笙原本幹淨的袖子被那些窮人扯來扯去,已經變得黑一道白一道的。那些窮人裏面不乏一些潑皮無賴,看見別人走得自己走不得的,便紅了眼,硬是将馬車上的老人扯下來,自己坐到了車上。殷梅笙一邊焦頭爛額,憂慮着還要去哪裏多借一些馬車,一邊還要為這混亂的秩序動怒。在一個滿頭是癞的地痞将一個小女孩從馬車上扯下來之後,殷梅笙發了怒,一把将那地痞從馬車上扔了下來,吩咐差人将他痛打一頓叉走,不許再在他眼前出現。馬車根本就不夠用,只能将這些人轉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他想起了殷蘭筝正帶人在加固的城牆。
城門附近已經堆滿了小山似的沙袋,民工們在指揮下有序的加固着一些殘損的城牆,殷蘭筝和趙大人正在城牆上巡視。
“趙大人。”
殷蘭筝一看見自己的弟弟過來,把頭扭過去了。
殷梅笙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讨厭自己,以前他至少不會有這麽明顯的态度。他捺住心中的不爽,跟趙大人說了把無處去的百姓安置在城牆上的事。趙大人摸着胡子想了一會兒,說可以是可以,但是讓他們待在城牆上的話,官府得給這些災民供給糧食。太倉裏的米上個月剛剛撥調到南方去充糧草了,而今年的新糧卻還沒有籴入。如果那些窮苦的百姓想在城牆上避難,沒有糧食是萬萬不行的。
“可以先跟米店借嗎?由官府出面,等水過去後再把米還給他們。”
“梅笙啊,這些商人,”趙大人搖了搖頭,“現在市上米價這麽高。即使他們不囤積居奇,也不會輕易将米交給我們的啊。”
見他們談到糧食的問題,殷蘭筝終于把臉回了過來,“家裏的存糧還剩多少?”
“除去我們自己要用的,還能多出來一些,但是這遠遠不夠。”
“你去柳家問問看吧。”柳家就是柳鳴春家,他們家在城裏有兩家米行,是最有可能把糧食借給他們的。“柳家不是你們的親戚嗎?那柳家的公子,平日裏和你常有來往。”
殷梅笙可沒有忘記早上和柳鳴春打架的事,要是換了平時他絕對不會過去求他,而且他這一輩子也沒求過什麽人。但是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他也來不及去想那些面子的事。也只好硬着頭皮,去柳家借米了。
柳鳴春的母親是殷梅笙的姨母,其實她和早已去世的夫人長得有幾分相像,因此殷梅笙有點怕看到她。他不想再想起和母親有關的回憶,每每想起都會傷心。她看見殷梅笙過來,顯得非常高興,問家裏怎麽樣了,是想留在城裏還是躲到城外去。殷梅笙将家裏的準備一一都跟她說了,讓她放下心來,然後才說起他替官府過來借米的事。
柳老爺也在客廳,一直在一旁捧着茶盞,聽見借米的事情不由得眉頭一皺。他本想一口回絕此事,但是夫人有些生氣的給他使了個眼色,他也就把冒到嘴邊的拒絕又咽了回去,一聲不吭。原本寬敞的客廳因為柳老爺的沉默而尴尬起來,柳夫人向梅笙陪了個笑。
“你在客廳裏候着,我和老爺商量商量。”
柳夫人把老爺拽了出去,客廳裏面頓時安靜下來。殷梅笙手搭着茶杯的瓷蓋,溫熱的茶杯一點一點的變涼了。
“你來我家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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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鳴春從客廳外晃進來,坐在殷梅笙的對面瞪着他。殷梅笙想起早上他落在自己鼻子上的那一拳,忽然覺得鼻子有點痛。
“反正不是找你。”
“這是我家。”
“我知道。”
兩個人在客廳裏邊面面相觑。殷梅笙看柳鳴春什麽事也不幹,就是坐在那兒盯着自己,感覺很不痛快。
“若月呢?”
“在我家,怎麽了?”
“沒怎麽,我不能問?”
殷梅笙捺住心中的煩躁,“你別惹我。”
“哦,好大的脾氣。”柳鳴春冷笑起來,“不然怎樣?像早上那樣打我?”
“是你先動手的。”
兩個人沉默下來,殷梅笙煩躁的往外面看了一眼。窗外暮色四合,他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多時辰。就在他打算起身,再去找柳老爺說情的時候,柳夫人從門外邁了進來。
“去提米吧。”
柳夫人喜氣洋洋的,是一副得勝者的姿态。
殷梅笙喜出望外,恨不得直接對自己這位溫柔識大體的姨母磕個響頭。柳夫人看到柳鳴春也在場,不由得驚訝,“你怎麽也回來了。中午去哪兒了,怎麽不回來吃飯?”
“去看了下小蓮,小蓮醒過來了。”
“你別成天往人家裏跑,省得街坊鄰居議論。”柳夫人往鳴春的額頭上戳了一下,“她沒什麽事吧?”
“沒事,沒事。”談起小蓮,鳴春有些心不在焉,他不希望母親撞破他的心事,但是又疑心她已經知道了,“你們聊吧,我先回房去了。”
“站住。”柳夫人将想溜回房間的鳴春喝住,“你額頭怎麽了,怎麽一塊青?”
殷梅笙心裏咯噔一下。
“沒什麽,自己不小心碰的。”
“整天冒冒失失的。去,幫你哥哥把米送到城牆根去,快去快回。”
“他自己去不行麽?讓老劉和他去也行啊。”
“老劉忙着收拾東西,全府上下現在就你一個閑人,別讨價還價!”
被柳夫人這麽一通數落,柳鳴春沒辦法,只好跟殷梅笙去倉庫提米。柳家的米倉地勢較高,但是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将米搬到了更高的樓上。兩個人騎着馬走在路上,相對無言,誰也不願意先開口。柳鳴春使喚夥計搬了兩車大米,用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在路上被人搶了。
“剛剛謝謝你了。”
兩個人這麽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殷梅笙率先打破了沉默。
“謝什麽。”
“你頭上的傷口,你沒說是我幹的。”
“切,又不是小孩子了,誰還告狀?”
兩個人在路上又沉默的走了一會兒,柳鳴春忽然開口問道,“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其實,只要邁過了一開始的那個心坎,現在反倒是好奇和不爽多些。好奇的是這原本毫無交集的人是怎麽發展成今天這種關系的,不爽的是他們竟然瞞着自己,自己壓根就不知道。
“誰?我和若月?”
“少裝傻。”
“變成現在的關系,是兩個月前的事。”
“是你強迫他的嗎?還是你哄騙他的?”
“幹嘛總把我想得那麽不堪?”
“不是嗎?之前明明他很讨厭這種事,開他兩句玩笑就要和我翻臉。現在倒好,和你親熱得像夫妻一樣,還把我蒙在鼓裏,我簡直是傻到家了。”
“強迫算不上,哄騙有一點吧。”殷梅笙深刻的反省着自己,“不過他不是故意瞞着你的,他一開始也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你知道他眼睛看不見的。”
“僞君子,虛僞的小人。衣冠禽獸。”
殷梅笙笑笑,沒說什麽。
“你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在讀書的時候?虧你能裝得那麽正經。”
“在畫舫飲酒那一次,還是你邀請我去的。”
“……。”
兩個人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很快就把米運到了城牆根下。天色黑下來之後,空曠的大街安靜得可怕,滿地狼藉。城牆上點着火把,有人影在城牆上竄來竄去,給人一種張惶的不安感。趙大人看到殷梅笙竟然真的借來了米,示意他們趕快上來,把馬車一塊兒趕到城牆上。
那些來不及逃到城外去的百姓都躲在這裏,三五成群的坐在地上。大人們大多沉默着,可以聽到小女孩在小聲的哭。
“梅笙,你過來!”
他将米交接給差人看管,鳴春趴在城牆上,一臉激動的喊他過來看。他走到牆邊,看見城牆外已經變成了一篇汪洋,淹沒了那些原本錯綜的河道。城郊的農田和房舍都已經被洪水淹沒了,依稀能辨認出水中有幾棵樹的樣子。
“今晚怕是挨不過去了。”趙大人嘆氣,“從剛剛日落時起,水便漲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高。雖然已經把進城的水閘關了,但水很快還是會通過其他的溝渠灌進來的。”
“現在還能回去嗎?”鳴春急了,他剛剛和梅笙過來的時候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沒想到情況已經這麽嚴重。同時也有點後怕,得虧他們來得早了一點。“我娘還等我回去吃晚飯呢。”
“先在城牆上待着吧。”趙大人勸道,“這水不定什麽時候就沖進來,你們最好不要下去走動。這水若是真的漲起來,一下子就能将你卷走了。”
鳴春責備似的看了殷梅笙一眼,怪他将自己卷進了麻煩事,好端端的非要他過來送什麽糧食,弄得自己現在有家不能回,只能被困在這裏。梅笙也沒料到情勢會發展得如此迅猛,一想到柳夫人還在等着自己兒子回家吃飯,不禁有點愧疚不安。
就在衆人一籌莫展之際,城牆下忽然傳來了沉悶的咚咚聲,時斷時續。有人拿着火把往城牆下照,看見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幾口棺材,被卡在城門的凹槽裏,一下一下的撞擊着城門。棺材撞門,無論怎麽想都讓人覺得很恐懼。躲在城牆上的百姓們都喧嘩起來,膽小的捂着耳朵,不敢去聽,老太太則念着手裏的佛珠,請求佛祖保佑。有個別膽大的小孩子打着火把往下看,被吓得哇哇大哭,撲在母親的懷裏。原來洪水不知道在哪裏沖毀了一片亂葬崗,将埋在土裏的棺木和屍體的沖了下來,從城門前飄過。人的屍體和豬牛羊的屍體看起來沒什麽分別,都在水裏泡得發腫,靜靜的在水面上飄着。那棺材在城門上撞了好幾十下,簡直像是冤魂來索命一般,想要拉全城的人出去給他陪葬。鳴春捂着耳朵,一直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停的在城牆上原地踱步。好在,那棺材在門上撞了好一會兒,最終被撞成了好幾塊碎木片,被流水往下游帶過去了。然而,更恐怖的情況還在後面。在衆人都因為棺材撞門聲停止而慶幸的時候,忽然聽見後面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城裏漲水了!”
水悄無聲息的從河道了漫了上來,将街道慢慢淹沒。那棺材好像事了拂衣去一般,将災厄帶給他們之後就消失了。外面的河水通過溝渠暗河灌了進來,一下子就将全城變成了一片汪洋。值得慶幸的是,和外面的洪水想比,裏面的水漲得沒有那麽快,但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真回不去了。”柳鳴春在城牆下,望着漲水的街道唉聲嘆氣。
城裏頓時敲鑼打鼓響成一片,互相提醒水漲上來了,必須得快點躲到安全的地方去。殷梅笙望着自家所在的方向,擔心家人是否已經躲到了藏書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