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量。葉橫秋的臉色不由微微一僵。蕭七笑了笑:“董統領過獎了,只不過是一股巧勁而已。”
董罡鋒道:“別叫董統領,随意些,我癡長你幾歲,叫我董大哥便是。”蕭七不由望他一眼,那是一雙讓人難忘的眼睛,目光随和、寬厚,還有……真誠,讓人看到了心底就很溫暖。
蕭七點點頭:“是,董大哥。”
“這就是了!”董罡鋒又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雖說你不是鐵衛,不過你跟我們一路随護太子同行,在董某眼中,你就是我的兄弟!”
你就是我的兄弟!
蕭七的心底忽然有些寒冰初融的感覺。他生在勾心鬥角的大富之家,雖然上面有六個兄長,但從無一人用這樣溫暖的眼神望着他,更無一人這樣豪氣幹雲地喊他“兄弟”。
董罡鋒顯然是這群武人真正的大哥,龐統等人都跟着笑起來,連葉家兄弟都不得不擠出些笑意。龐統已大大咧咧叫道:“是,蕭公子是董大哥的兄弟,便也是咱們的兄弟!”雖然在龐統等人心底,這個臉上總是挂着懶散笑容的公子哥,真不像是個好兄弟的樣子。
一陣大笑後,衆人嫌隙頓消。戴烨才咳嗽一聲,論起眼前的形勢:“眼下最麻煩的,還是敵人在暗處,我們在明處!”
火衛煉機子不僅是太子的老師,更是神機五行和幼軍鐵衛真正的籌建者,他一發話,衆人都靜了下來。只聽戴烨接着道:“畢竟,我們不知道除了蛇隐,漢王還派了何人出馬,那些人眼下又到了何處?”
朱瞻基緩緩道:“知己知彼,方有勝算!戴老,漢王麾下,都有何高手,各自有何奇技?”
“靖難之役時,朱高煦為先皇永樂帝的先鋒,麾下能人異士極多,先皇身登大寶後,也忌憚漢王府內高人過多,親下谕旨遣散了其大批能人。更有傳聞,漢王麾下第一高士、玄門的‘山河一清’,也是被先皇親自設計擒住,囚到一處隐秘所在。饒是如此,近年來漢王手下,仍有天妖三絕和鷹揚四士這七位一等一的奇人,這其中,天妖三絕的實力尤其可怖……”
朱瞻基點頭道:“我知道,在紫霄宮行刺的蛇隐,便是‘鷹虎猿蛇’鷹揚四士中的人物,沒想到這天妖三絕更勝一籌?”
“秋風殘、白雲卷、孤星寒,這風、雲、星三人便是天妖……”戴烨低聲細述天妖三絕的底細。
聽得戴烨說起“孤星寒最為神秘,此女煙視媚行,手段百變,精各種樂器,也精各種刺殺之法”時,蕭七的心驟然一緊:精通各種樂器,難道真的是她?
正想開口詢問,卻聽戴烨已嘆道:“最讓人憂心的,還是江湖傳言,這天妖擅長一種古怪殺法——天妖怒!”
“天妖怒”這三字一出,朱瞻基等人都是一凜,心內不約而同地閃過一抹陰森妖異的念頭。
“天妖怒,鬼神誅!”
葉橫秋沉沉嘆了口氣,道:“三年前,身居樂安州的朱高煦突然要整肅清剿樂安附近的黑道,名為整肅,實為招安,只想将其王府左近的幫派高手盡數收為己用。不料他樂安老巢不遠處的摩雲山寨和打鐵幫便不聽其號令,死都不歸順。
“摩雲山六位寨主各具奇能,號稱摩雲六怪,在江湖上名聲響亮。哪知遇上天妖三絕,有兩人幾個照面便被白雲卷和孤星寒斬殺,其餘四人逃入深山,杳無音信。原以為他們一去無蹤,哪知三日後被人發現,這四人竟互相殘殺,同歸于盡……”
“他們竟是自殘而死?”蕭七久居武當,對江湖傳聞知曉不多,聞言擰起眉毛。
“是,摩雲六怪行事亦正亦邪,但兄弟間親如手足,這般發了瘋一樣地自相殘殺,簡直是中了魔咒。最奇的是,每個死者身上,都發現了一張怪裏怪氣的鬼畫符。事後才知,交戰之際,那四怪正是中了‘天妖咒’的古怪殺法。”葉橫秋的聲音競微微發顫,“傳說‘天妖怒,鬼神誅’,這詭異殺法一出,能使中術者心神恍惚,如見邪魔,甚至心魂都被天妖操縱。”
“竟有這樣的邪事?”綠如瞪大雙眼,“那豈不是撞了邪?須得請我們武當山的高道驅邪了。”
“真他娘的跟撞邪差不多。”餘無涯拍了下大腿,“摩雲六怪是頭一遭,其後便是打鐵幫的‘斷刃七殺’,這七人都是亡命江湖的殺手,但遇上了天妖,個個兒都成了龜孫子一般,先是最厲害的老大被孤星寒一劍斬殺,餘下六人一哄而散,不知怎麽被秋風殘施出了‘天妖怒’的誅法,嘿嘿,慘啊慘啊……”
“怎麽慘啦,烏鴉哥,少賣關子!”綠如不客氣地叫着。
“嗯,烏鴉哥這稱呼,合我胃口……話說,那老六出手殺了其餘五人,他每殺一人,都在屍身上插入一張血紅的紙箋,+箋上畫着一張鬼臉。到了最後,那老六‘咔嚓’一下,将自己也開膛破腹,肚子裏插入了那鬼畫符!”
衆人的心頭都湧上一股寒意,怪不得以那蛇隐驚人的刺殺手段,卻要身居在天妖三絕之下,這種殺法委實匪夷所思、可畏可怖。
“莫要長他人威風!”戴烨拈髯冷笑,“天妖怒也絕非無跡可尋的神術,據我推測,那應該是一種迷魂術,在動手之際悄然施出,使中術者心神迷醉,甘為虎伥!”
綠如卻“哼”了一聲:“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什麽天妖怒鬼神誅,到時候,便看看是誰厲害!”
“果然巾帼不讓須眉,看來咱們這裏,便是綠如膽氣最足!”朱瞻基拿綠如打趣。
“不好!”殘劍董罡鋒忽如一只受驚的老狼般望向遠處,沉聲道,“撲滅篝火!”龐統忙揮手命幾個鐵衛動手,轉眼間篝火盡熄,只餘盤旋的艾草煙氣。
四下裏變得黑漆漆的,遠山近巒的影子如怪獸般潛伏在夜色中,衆人的心都緊了起來。誰都知道,此次太子率輕兵趕路,仗的便是出其不意,若是頭一晚便行蹤洩露,那這兵貴神速之策就全然無效了。
缭繞的袅袅餘煙中,幾道黑蒙蒙的影子晃蕩蕩地走來。星月光芒下依稀可見,迎面兩人還大大咧咧地袒露着胸腹,這是草莽綠林漢子的特征。
“是黑道上的朋友麽?”龐統雷震般的喝聲遠遠傳出,“途經寶地,行個方便。”
黑影子們發出幾聲怪笑,當先一人笑道:“那得看你們懂不懂事啦,他娘的,在這地界守了三天,連頭驢都沒瞧見!”
龐統聽他出言不遜,虎目一寒。戴烨揮手攔住了他,向餘無涯丢了個眼色。餘無涯忙摸出二十兩大銀丢了過去,尖聲笑道:“小本買賣,請朋友們高擡貴手。”那人一把抄住了銀錠,殘劍等人看他這一抓毛手毛腳,暗自松了口氣。
“好成色,真他娘的硬通貨。”那人将銀錠在手中掂着,嘟囔道,“算你們運氣好,都滾吧,包裹留下。還有,那小娘們兒也留下來。”
“大膽!”葉橫秋厲喝。
“你他娘的才大膽,當自己是官老爺麽?”大罵聲中,四道人影已疾撲過來。這四人竟直撲站在最前的董罡鋒。
董罡鋒悍然揮劍。他的劍長僅兩尺,看似殘缺,但“殘劍”之名不僅指其兵刃古怪,更指其手法狠辣,出劍見殘。寒芒閃處,一只手飛上半空,慘叫聲才響起來。
似乎這幾道黑影的武功都是亂七八糟,轉眼間其中三人已被打得慘不忍睹。混亂間,一道人影卻陡然躍起,直撲朱瞻基。太子氣質高華,即便是在淡淡月輝下也清晰可見。
夜色中,那黑影的全身極為協調,雙臂緊貼肋骨,一線寒芒就隐在肘間,不費一絲拙力,不洩一絲勁氣。
原來三個糙漢只是用來感人,哪怕是斷腿斷腳。或許這三人根本就是臨時被雇來的,全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何等強悍的對手。
董罡鋒大驚,身如怒豹出峽,斜刺裏撲上,揮劍斬向那黑影。
清脆的刀劍交擊聲一閃而逝。黑影如同游魚般從董罡鋒身邊滑過,殘劍陡覺肋下撕痛,竟被一刀挑破了衣襟,肋下被刀氣所割,隐隐生痛。
殘劍已三十二歲,二十七歲出師後,縱橫江湖五年從無一敗,更從無一人能一照面間就傷了他。雖然這一照面失手,多是殘劍輕敵所致。
那把極精致的雁翎刀仍緊貼在那人小臂上,似乎從來沒有動過。反手握刀的天才高手,天下僅有一人——天妖三絕中的“白雲卷”。
一刀劈退殘劍的同時,那黑影已掠過了衆鐵刀,如一道漆黑的閃電,毫不停頓地撞向朱瞻基。
銳芒閃處,葉連濤的暗器已連綿射到,這回發出的是兩道飛爪,均是淩空掠來,去勢跌宕不定,猶如兩條張牙舞爪的飛龍。
黑影陡然滾倒在地,如驚蛇般貼地飛出,兩把飛爪齊齊走空,但九曲連環的出手何等精妙,四顆鐵蒺藜悄無聲息地射出,盡數打入那人後背。四道利器插入,但那人居然沒有發出一聲慘呼,顯是背後襯着厚甲。
猛聽龐統厲聲大吼,迎面沖來,舉起一塊大石當頭抛去。這塊大青石重逾三百斤,被龐統全力抛出,直有幹鈞之勢。
黑衣人貼地疾掠的身形驟然拔起,險之又險地自巨石頂上飛出,毫不停頓地撲向朱瞻基。他身形忽伏忽起,真氣運使、身法變換,均至化境,讓人看得眼花缭亂。
風聲呼呼,巨石再向前飛,直撞後面的董罡鋒面門。董罡鋒急迫的身形不得不為之一緩,拼力矮身貼地疾滾。
轟然聲響,巨石落地,激得煙塵四散。經此一阻,殘劍離着黑影,仍有五步之遙。那人則淩空飛墜,百忙中一腳踢中龐統肩頭,跟着就勢一踏,已撲到了朱瞻基身前。
自這人驟然撲上,到連破殘劍、葉連濤、龐統這三道阻隔,也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工夫。這人出手之疾、武功之高、算度之精,委實是天下罕見。
佛雲:一彈指有六十五剎那,一剎那有三千念。這彈指間,董罡鋒心底的萬千念頭都是一個悔字。
直到此時,餘無涯、葉橫秋和龐統才自另一邊撲到,卻顯然慢了。
刀光燦然耀起,依舊是極罕見的反手握刀,竟是雙手反握,猶似持着一把碩大的匕首,直刺太子的心窩。
刀光驟然一暗。刀前忽然多出一個女子,清冷的白衣,靜如初雪,一柄凜凜寒劍如秋水般橫在胸前。
銳鳴響起,猶如冬夜裏折斷梅枝般清脆。
黑衣人的反手刀居然沒有将綠如的長劍擊飛,一縷劍氣更綿綿掠上,粘在了刀鋒處。一路疾攻至此,黑衣人一口真氣将洩,已是強弩之末,而他顯然也低估了這嬌滴滴的女子,原以為只是個會幾手武功的侍妾,沒想到竟是江湖罕見的內家高手。
與此同時,一把長劍倏地橫插過來,不緊不慢,卻不帶一絲煙火氣。
蕭七這一出劍,更是讓黑衣人一驚。千算萬算,沒有想到除了神機五行之外,朱瞻基的身邊竟多了這兩個內家高手。驚急之下,黑衣人吐氣開聲,刀勢疾振,反手刀貼臂滾出。這一刀在飛身疾進中劈出,競有亂石崩塌之猛、奇峰突降之威。
只此一刀,便知此人的武功遠在蛇隐之上。綠如的長劍順勢起伏,連畫兩個圈子,仍阻不住那人疾雷怒流般的刀勢。蕭七一悚,急切間長劍連綿旋出,纏向那人脖頸。二人首次聯手出擊,源出同流的武當劍法相得益彰,威勢陡增。
那人迫不得已回刀格擋。刀劍交擊,蕭七驟覺全身的血液直沖上頭頂,跟着一股寒氣罩來,猶似墜入冰窟。這人先前的攻勢幹回百折,這一刀卻剛勁至極,霸道得讓蕭七那以柔克剛的柔勁功夫竟不及施展。
但這二人聯劍阻擊,終于讓黑衣人的身形一緩。這是救命的一緩,董罡鋒、葉家兄弟和餘無涯已聯袂撲到。
“铮铮铮”一串疾響,密如爆豆,董蕭二人連環十餘劍均被黑衣人震開。跟着餘無涯一聲慘呼,淩空翻出,卻是被那入神出鬼沒地一腳踢飛。
人影倏地分開,黑衣人的肩頭破開兩道細縫,那是被葉橫秋掌上套着的鐵爪所傷。
猶如一段緊弦急調忽然止歇,山道間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寧靜。夜風忽緊,吹得衆人的衣襟撲簌簌地響,一時間只聞餘無涯、龐統等人粗重的喘息聲。
一輪冷月從雲層中鑽出,月光清清亮亮地灑下,照見了黑衣人的臉。白潤如玉的臉孔,精致如畫的五官,嘴角更噙着一絲傲視塵寰的冷笑。誰也想不到,适才快如電閃雷轟的連番疾攻,竟是出自這清俊如仙的人物。
“你是天妖三絕的老二,”殘劍一字字地道,“白雲卷?”
那人傲然點頭:“白昉。”
白昉,天妖三絕中的老二“白雲卷”,獨擅“橫雲七殺”,刀法雖僅七招,卻妖絕江湖,號稱“雲舒雲卷橫絕天下”。适才這番猛攻,果然驚神泣鬼。
“殿下安好。”群敵環視,白昉依舊笑吟吟地向朱瞻基拱手,“在下白虹貫日,太子波瀾不驚,真真好氣魄。”
“閣下既知我是大明太子,還敢來行刺,也真是好膽魄!”太子目光灼灼,聲音平緩低沉,“你武功精湛,何必屈身事賊?若能為我所用,定讓閣下一展所長。”
“初衷不改,方為君子;至死不渝,是為英雄。”白昉淡然而立,反手刀已貼在小臂內側,竟不露一絲鋒芒,“在下受人知遇之恩,唯有生死以報。”
“太子愛才,那是你的福氣,”董罡鋒沉聲喝道,“眼下,你除了受降,便只有死路一條。”這片刻之間,神機五行和龐統等人已布好了陣勢。
“憑你們,還攔不住我。”白昉神色輕松地望着朱瞻基,“太子殿下,咱們不妨打個賭,眼下情形,在下已不能殺你,但在下出手三次,定能讓殿下披紅挂彩。”
龐統等人立時厲聲叱喝。餘無涯更叫道:“娘娘腔少要張狂,老子說什麽也要擒住你,讓你進宮去做太監!”
“殿下小心,他是在拖延!”
戴烨忽然喝道:“白雲卷追蹤術天下無雙,他當先趕到,只需設法拖住我們,秋水殘和孤星寒便能随後趕來。”
老謀深算的煉機子久久不語,此時果然一語中的。白昉一直談笑自若的臉上竟微微一僵。
殘劍悚然道:“不錯,殿下速走。”
誰都明白,白雲卷單憑一人之力,已攪得衆人心驚膽戰,若是手段更毒的秋水殘和劍法更高的孤星寒一起趕到,天妖三絕會集,形勢便真的岌岌可危了。
戴烨道:“葉家兄弟、蕭七留下,餘人跟我送殿下走。”衆人再不多言,龐統等人已趕去牽馬。
“誰留下,誰死!”白昉望着緩步踏來的葉家兄弟森然冷笑,肘間的雁翎刀寒芒閃爍。
“戴老,”蕭七忽然橫劍攔上,沉聲道,“讓二位葉兄也随太子走吧,小弟很想單獨讨教一下白兄的刀法!”
白昉側頭盯着他,笑道:“你是武當嫡傳弟子吧?若是令師‘無敵柳’親至,或許我會打起百倍精神,可單憑你這無名小卒,留下只會送死。”
蕭七也冷冷道:“名聲是殺出來的。殺了你,區區即可揚名!”
白昉眼芒一閃,微笑道:“好,那我便成全你去黃泉路。雲卷!”寒芒閃處,他已出刀,妖絕天下的橫雲七殺第一招“雲卷”飄然而出。
一刀才出,衆人陡覺眼前一花,仿佛天風倒吹,亂雲四縱,刀光漫卷之下,山道間均是凜冽的刀氣。戴烨只覺心頭生寒,向葉家兄弟一揮手,喝道:“我們走!”駿馬狂嘶聲中,一行人已催馬奔出。
蕭七的世界裏只剩下刀光。
雁翎刀仿佛成了無所不在的神器,無數詭異的刀影畫出或曲或直的白線,從四面八方向他卷來。被漫天刀影卷住,蕭七的劍居然絲毫不動,身心虛極,守靜篤,握劍的手、肘、臂卻如老龍伏波,待機而起。
“佩服,年紀輕輕,竟能看出我這雲卷是一記虛招!”朗朗的笑聲中,白昉的刀霍然一挑,猶如濃夜盡頭的一點星芒,帶着三分寂寞,三分冷傲,輕點蕭七的眉心。
蕭七的劍幾乎同時揮出。适才他得意忘軀,劍心如魚游深潭,鳥過長空,卻能随機應變,輕靈迅疾。
刀劍瞬間交擊,星芒般的刀光倏忽放大,驟然變成了驚濤駭浪。直到此時,這一招“雲卷”才發揮了絕大威力。
忽然間一道清冷的劍光自旁襲來,如清泉出山,曲折自如。出劍之人白衣飄飄,竟是綠如,只有她留了下來。
雖然師出同門,但二人所習的劍法并非一路,但不知怎麽,綠如的劍法與蕭七所習竟有珠聯璧合、相映生輝的奇效。綠如的長劍已順着“雲卷”的刀勢流轉而出,如一道飛泉,直挑白昉的左肋。
漫天刀光驟然不見,白昉飄然退出數步,沉聲道:“傳聞武當派有一路兩儀劍法,須兩人同修,其劍勢陰陽相輔,天衣無縫,不知便是二位所使的麽?”
蕭七搖了搖頭:“這還不是兩儀劍,我二人使的都是太乙玄門劍,只不過傳承不同。”
白昉的目光中盡是不可置信之色,微一沉吟,忽道:“那請二位再試這一招,雲散!”
雁翎刀不知何時已成了雙手正握,一刀平平推出。他這套“橫雲七殺”只有雲舒、雲卷、雲橫等七招,招招變化萬千,但這招“雲散”卻決不以逞奇鬥幻為能。這一刀看上去只是當胸一刺,似乎平平無奇,卻如遠去的山勢般起伏不定,峭拔蒼勁中又別蘊有一股綿綿不絕的陰柔氣韻。橫雲七殺到了這一招,已到了返璞歸真的大境界。
蕭七雙瞳一縮,逍遙劍也凝重萬分地撩出。這一勢劍面豎直,反手撩擊,正是武當劍訣中極少用到的洗字訣。刀劍才一相交,白昉的“雲散”愈發沉凝,刀勢似聚似散,吞吐不定。蕭七的劍勢則驟然變得恍恍惚惚,猶如初冬晨霧,缥缈難測。
驀聽綠如一聲嬌斥,長劍飛吐,連環四劍,使的都是武當劍訣中的截法,截腕、截肘、截膝、截足,四劍奇快如風,瞬間齊至。
只聞數聲銳響,蕭七和白昉各自悶哼一聲,均是身形微晃,綠如則嬌軀踉跄,疾退數步。
“蕭七公子好劍法!”白昉哈哈一笑,青芒閃處,已收刀入鞘。
蕭七皺眉道:“怎麽,閣下不戰了?”
白昉搖了搖頭:“二位的劍法珠聯璧合,憑我一人,竭盡全力,或能斬殺一人,但也難免受傷,如此一來,大不合算。”
“斬殺我們一人?你生得似個姑娘家一般,有這本事?”綠如冷笑一聲,“不服你便試試看。”
“小丫頭不知輕重,問問你的情郎也就清楚了。”白昉說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綠如霎時玉頰發燒,嗔道:“你胡說什麽,他怎是我、我的……”她雖然潑辣爽朗,但“情郎”這兩字卻說不出口。蕭七自識得她以來,極少見她如此生窘,不由笑出聲來。
“當真不是情郎?”白昉笑吟吟地瞥她一眼,“那為何适才過招時,你總是奮不顧身,出劍護着他?”
綠如臉上卻愈發火燒火燎,好在此時夜色沉沉,料他二人也看不到,怒道:“不許笑,蕭七酸,咱們将他碎屍萬段。”蕭七聽到白昉說到“奮不顧身”四字,笑容卻是一凝,心內竟也顫了顫。
“人生擾擾,何必勞心費神?”白疇卻懶散地坐倒在地,向蕭七道,“蕭公子,白某與你無冤無仇,當年還欠過令師‘無敵柳’的點化之恩,故而今晚咱們不必生死相搏。”他自懷中摸出個精致的玉壺,昂首便飲。這人號稱“雲舒雲卷橫絕天下”,果然孤光自照,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氣。
“好酒,”蕭七嗅了嗅那濃郁的酒香,贊道,“莫非是十五年以上的禦春香?”
“真是高手,”白昉揚眉贊道,“這正是洛陽府遇真臺的鎮店之寶禦春香,店家自稱是十八年。嘗一口麽?”說着竟将那玉瓶抛了過來。
綠如叫道:“喂,別喝他的酒。”蕭七卻不以為然,仰頭灌了兩大口,道:“果然,洛陽禦舂香,聞香皆下馬!”說話間他眯起眼來,似沉醉于酒味,忽然間面色微變,緩緩盤膝坐下。
“死酸七,你怎麽了?”綠如大驚,忙搶到他身前,嗔道,“叫你別喝他的酒,你偏偏不聽!”
“再喝兩口便好,”白昉淡然道,“莫再苦撐了,他跟我連交三招,陰跷脈內真氣淤塞,酒力可活血化瘀。”
綠如聞言,将信将疑。蕭七卻依言又飲了兩大口,終于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神色恢複如常。
“多謝了。”他将玉瓶抛還給了白昉,“如此好酒,不可一次盡飲。”
“老弟果是酒中知已。”白昉大喜,就着瓶口長長嗅了下,欣然道,“可惜世事擾攘,不然你我倒可憑欄一醉。”
綠如蹙起了秀眉,忽然發現,這兩個男人頗有幾分相似,特別是臉上的神色,都有幾分寂寞,又有幾分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懶散。
蕭七微笑道:“可惜,你我眼下已是各為其主。“白昉俊眉飛揚,笑道:“不錯,這一杯酒已了結了柳掌門的指點之恩,再見之時,便要拼死厮殺了!”
蕭七懶散地揮了揮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臨別之際,想問白兄兩件事,不知可否?”
白昉大大咧咧地一揮手:“你且說。”
蕭七道:“江湖傳聞,‘天妖怒,鬼神誅’。蕭七雖算半個道士,卻不信你們真能以鬼神之道殺人,不知你們這天妖怒,到底是個什麽殺法?”
白昉嘻笑自若的臉色竟然一凝,緩緩道:“天妖怒不是鬼神之道,但這厲如鬼神的誅法,卻千真萬确。只是此法只有我大哥會施展,老弟遇上了,還請小心在意。今日言盡于此,見諒。”
“多謝!”蕭七嘆了口氣,“還有一事,蕭七在江湖上碌碌無名,你怎知我的師尊是‘無敵柳’?”白昉眉頭一蹙,沒有言語。蕭七緩緩道:“我的底細,是誰跟你說的?是不是……你的三妹顧星惜?”
白昉微微一愣,随即仰頭大笑:“蕭七,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你我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在乎這許多呢?”
綠如聽他笑聲頗有幾分蒼涼,暗自稱奇:“難道那顧星惜當真是……那個人?這姓白的自稱與蕭七酸同是淪落人,那又是何指?”忽然間芳心一動,叫道:“喂,白大美人,你為何不去追太子,卻跟我們哕唆起來沒完,難道就不怕太子逃得蹤跡皆無?”
“他逃不掉的,這是天命!”白昉仰頭望天,眸子在夜色中灼灼閃爍,“今夜紫微帝星暗淡,這紫禁城只怕要出大事了,妙哉,妙哉!”
蕭七不知怎的便覺渾身一冷,他雖身為道士,但對天命谶語之說從未深信,此時竟不禁仰頭望向繁星閃閃的浩瀚蒼穹。
紫微星身居天宇中心,極易辨認,星芒點點,若隐若現。相傳因紫微星位居天心,故有帝星之稱,往往被喻示為天子。
“我們走!”
蕭七強抑住心底的郁悒,招呼了綠如轉身便行。堪堪轉過一處山道的彎處,蕭七偷眼瞄去,卻見白昉兀自靜靜坐在那兒,昂首望月,舉瓶淺酌。
“這人氣度過人,”他不由沉沉一嘆,“真是個大家!”
綠如冷哼了一聲:“死酸七,這般憂心忡忡,是因為終究沒有打聽出那個人吧?”
蕭七立時冷寂下來,變得如同萬年古井般沉默,但他卻不願給綠如說破心事,強撐着咧嘴一笑:“眼下我最憂心的是,咱們怎麽才能找到太子殿下!”
山路彎轉,已遮住了白昉的身影,二人才跳上了馬,緩辔而行。蕭七道:“丫頭,多謝你了,板蕩知忠臣,患難見真情,這危急時刻只有你肯留下來助我,當真夠義氣!”
綠如“呸”了一聲:“見什麽真情,姑奶奶留下來,不過是為了和白雲卷過幾招,可不是為了救你!”
少女揚起高傲的玉頸,清冷的月光下,更顯得衣白如雪,人美如玉。聽得蕭七沒有言語,她才轉頭望來,卻見蕭七正在月色中向她凝望。
少女玉頰一紅,道:“你看什麽?”
蕭七微笑道:“綠如終于長大了,再不是從前那個黃毛丫頭啦。”
“閉嘴!”綠如秀眸中波光一閃,冷冷道,“跟師姑說話,留意分寸,不得這般油腔滑調,事事要聽師姑吩咐。”蕭七道:“謹遵師姑法旨。對了,師姑,前方有條岔路,該走哪條,請師姑示下!”
綠如登時語塞,卻得意地一笑:“師姑命你去探查清楚。”
蕭七嘆口氣道:“那也不必了,那位草叢裏面的仁兄出來吧!”
“二位這個……師姑師侄見諒,跟我走便是!”草叢中立起一道幹瘦的人影,怯怯地笑道,“對了,我沒礙着二位的事吧?”這人正是餘無涯。
“餘烏鴉,”綠如憤憤地道,“什麽叫礙着二位的事,我們有什麽事?”她适才已平白無故地遭了白昉的戲弄,一腔怒火未及發洩,這時餘無涯又撞上了刀口。
餘無涯“嘻嘻”地笑着:“沒事沒事,二位放心,我什麽也沒瞧見,你們什麽事也沒有……”
綠如氣得幾欲破口大罵,蕭七卻不願綠如跟他鬥口,忙道:“餘兄,你怎麽在這裏?”
餘無涯慨然道:“二位臨危拔劍,替太子擋這大難,兄弟我怎能棄二位于不顧?”烏鴉的臉上這時候居然是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義凜然之色。
綠如冷笑道:“太子他們讓你留在這,只因你武功平平,在太子跟前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你在這守着,我們若是死了,你便給我們收屍,我們若是活着,你全順道帶個路,是不是?”
餘無涯張口結舌,叫道:“綠如姑娘,你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蕭七嘆道:“綠如此言差矣,咱們若是死了,餘兄義氣深重,怎會僅僅為咱們收屍……”餘無涯心頭大慰,連連點頭,哪知蕭七卻慢悠悠道:“他若見勢不妙,早就烏鴉入雲,展翅高飛去也。”
鬥口之際,蕭七轉頭回望,身後果然沒有白雲卷的蹤跡。他不由再次擡頭,天上的月色晦暗起來,紫微星幾乎看不見了。
伍·紫微沉
皇宮九重的翠微宮內,紫紗燈罩将閃爍燈芒染成迷離而蒙眬的紫色。
“陛下莫急,您瞧,自打您上次用了那東西,真愈發龍精虎猛,臣妾都受不了啦……”麗妃那伴着喘息的嬌笑聲在粉紗低垂的龍床間回蕩。
笑聲慵懶酥麻,帶着從骨子裏滲出的妖嬈媚意,洪熙帝的興致立時愈發高漲起來。他曾在太子的位置上壓抑了二十年。從被立為皇太子的第一天起,朱高熾就在憂懼、诽謗等各種重壓中煎熬,直到二十年後,明太宗朱棣在第五次親征鞑靼時病逝于榆木川,朱高熾才匆匆登上了皇位。
父皇永樂帝這層沉重的禁锢終于消除後,洪熙帝才開始尋找人生的樂處。可惜樂極生悲,肆無忌憚了僅僅幾個月後,他馬上就發覺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不管是面對何等千嬌百媚的美女。
好在善解人意的麗妃弄來了西域奇藥“獅風丹”,經得禦醫查驗,此丹絕無異狀,但溫補之效驚人。
今晚,洪熙帝更是特意連服了兩枚,果然雄風激漲。
粉紗搖曳,被翻錦浪,麗妃的喘息聲早化作了纏綿不絕的呻吟。她的心底也歡快無限,看來只要有了于公公進奉的“神藥”獅風丹,自己就真的能永遠拴住皇上了。聽說給于公公進藥的人是個專營西域奇藥的神秘藥商,過幾日得召他來,軟硬兼施,讓這等神藥只能交由自己一人……剛想到得意處,忽聽身上的洪熙帝發出了一聲怪叫:“不好,朕的腹內好熱……水來!”
麗妃聽他口中發出“呵呵”怪響,登時慌了,忙喊道:“快來人,給陛下上茶……”在閣外伺候的幾個宮女太監忙不疊地跑入。
片刻前還春意盎然的寝宮,霎時變得一片混亂,人影忽閃,宮女和太監穿梭往來。錦帳內,洪熙帝仍在嘶喊着:“水來,要冰水,快,朕的腹內要燒開了……”
麗妃見他雙目赤紅,臉上更是猶如滴血般殷紅一片,忙大叫道:“于公公,快,快傳禦醫……”
忙碌到淩晨,洪熙帝瘋癫般的腹燒怪症終于止住,但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精氣般委頓起來。被宮人們擡入欽安殿內,躺在龍榻上,洪熙帝已經目光渙散,口不能言。
徐太後、六宮之主張皇後都已聞訊趕到了欽安殿,見狀均是手足無措,只得命幾名禦醫加緊調治。
麗妃雖已穿齊整了衣衫,渾身卻仍似篩糠般地抖着。
好在衆人已無暇留意她。內閣大學士等幾名重臣和“歲寒三友”中的大內侍衛統領莫一成、東廠督主栾青松都已守在殿內。衆人心懷叵測,念頭各異,臉上卻均是一副痛楚憂急之色。
幾個太醫仍在忙碌,卻都有些六神無主。
又一通針灸急救後,洪熙帝的眼神陡地明亮起來,右手無力地擡起。徐太後和張皇後忙一起俯身過去,洪熙帝雙唇翕張,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太子……”
張皇後忙問:“陛下,您是要召太子回京?”
“小……小心……”洪熙帝的雙眸陡然變得猙獰起來,大口喘息幾下,忽然發出一聲沉郁的悶哼,随即将頭一歪,再無聲息。
大明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九日,洪熙帝朱高熾猝死于欽安殿。
欽安殿內立時嗚咽一片。誰也想不到,登基不足一年,年方四十七歲的洪熙帝便撒手而去。
張皇後已哭得昏厥。徐太後到底是見多識廣,強自抑住傷痛,先喝問太醫洪熙帝病故的緣由。
太醫們戰戰兢兢地跪倒了一大片。領頭的陳太醫叩頭道:“啓禀太後,五月本是惡月,正該息心養性、将養腎氣,奈何陛下近日來這個……操勞過度,終至心力交瘁……”他為人老練多謀,搜腸刮肚地琢磨出“操勞過度”這四個字來,既可暗指洪熙帝房事過度,又免去了許多尴尬。
衆太醫紛紛點頭,附和道:“正是,眼下這五月乃是惡月,極容易出事的,畢竟陛下這咳喘頑疾,已拖延太久了啊……”
按中醫說法,五月乃是惡月,民間也在這個月內禁忌重重。不想這時候,惡月說倒成了一個頂好的說辭。麗妃松了口氣,慘白的臉上才恢複了一絲生氣,獅風丹的事只有她和于公公知曉,前兩次請禦醫驗看丹藥時,也沒有細說緣由,看來只能瞞一時是一時了。
亂糟糟的聲音中,徐太後無力地癱坐在椅上,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仿佛天已經塌下來了。
這種無力之感在她的夫君永樂大帝忽然駕崩時曾經有過,那時候她被立為皇後還不足半年。永樂帝與他的第一任皇後情深意重。那也是一位徐皇後,是開國元勳魏國公徐達之女。永樂十一年,皇後崩于南京後,永樂帝竟十多年不再立新皇後。
說起來,那位徐皇後其實是她的堂姐,但任憑她怎樣曲意逢迎,都再難獲得堂姐那樣的寵幸。也許一切都是她的命,朱棣最終立她為後,但不足三年,朱棣便駕崩了。她由徐皇後,變成了徐太後。
可萬沒料到,不及一年,大明的天就再次塌了下來。
(作者按:歷史上,朱棣在其同甘共苦的發妻徐皇後死後,便一直沒有再立皇後。本文中的徐皇後為小說家言,請不必深究。)正六神無主,忽聽一人朗聲道:“啓禀太後,陛下雖然禦體違和,但向來沒有大礙,且正當盛年,如此突然龍馭上賓,讓人痛徹肝肺之餘,不由得深覺蹊跷!”
徐太後凝眸看時,見說話的正是內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