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臣,華蓋殿大學士程繼。
這位華蓋殿大學士程繼還兼着禮部侍郎,在當朝五名內閣要臣中排位最末,往日行事極為謹慎,不料竟在這緊要關頭忽然說出這番話來。
“有何蹊跷,程大人不妨說說看。”徐太後盡力使聲音平穩。
程繼道:“陛下近日來整饬吏治,夙夜不倦,勞累些是有的,但萬不致生出如此大變。臣以為,這慘劇必然與那武當道士柳蒼雲有關。衆所周知,那柳道士前日裏突然闖入皇宮,說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語,惹得陛下大為震怒,随即又在雷雨夜裏不辭而別。而這道士前腳剛走,陛下便出了大事,顯而易見,定是這妖道做了手腳!”
武當掌門柳蒼雲,聽得這個名字,衆人全是一凜。
徐太後沉吟:“柳掌門算是陛下的至交,這……不可能吧。”
程繼又叩頭:“臣冒昧,還有幾句話,卻不敢講。冒死請太後移步……”
徐太後的目光陰沉起來,此時絕非故弄玄虛的時候,但程繼身為內閣要臣,必然有非常之語。她只得站起身來。
欽安殿內東側的暖閣中。
“臣下面所言,皆九死一生之語。”程繼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但為大明江山,臣不得不言!”
徐太後有些虛軟地嘆了口氣:“程卿,講吧……”
“太子早就去了武當山,柳蒼雲也應曾與太子匆匆一晤,太子奉命祭祀真武這是何等緊要之事,柳蒼雲身為武當掌門,在武當山是第二人,居然急匆匆地下山,趕往京師且夜間皇宮?而偏偏,在他離開皇宮後的第二天,陛下就駕崩了……”
暖閣內靜得一絲聲息也沒有,似乎兩個人都忘了呼吸。
“程卿,你竟敢懷疑太子?”徐太後的眼神有些淩亂,顫聲道,“別忘了,陛下适才留下的口谕,便是要召回太子。”
“臣鬥膽問一句,陛下駕崩前,到底說了什麽話?”
“陛下只說了兩句話,先說了兩個字,太子……又說了兩字,小心!”徐太後悚然一驚,“難道……”
程繼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氣,這四個字,先前他湊得極近,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大概,此時一賭,果然中了,嘆道:“只怕陛下适才回光返照之時,已是心懸明鏡,明察秋毫了,他要說的,實則是‘小心太子’!”
徐太後無力地癱坐在榻上,天旋地轉,這種可怕的感覺比上次更甚。“這……這怎麽可能?程繼,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臣所說,确是異想天開。但要驗證,也并不難。”
“怎麽驗證?”
“按常理,眼下太子正奉命在武當山祭祀真武大帝,若不是他動的手,必然還在山上,據說那羅天大醮便須七七四十九日,他身為主祭,不得輕離。但若真是太子動的手,那他眼下當務之急,便該是立即下山,馬不停蹄地加緊回京,務求掌控大局。而只需以八百裏加急均州快馬,追問均州衛,查詢太子的行蹤,便知細情。”
徐太後的心思慌亂起來。算起來,她并不是朱瞻基的親奶奶。與朱瞻基這真命皇太孫在一起時,也只是例行幾句問候,實在談不上什麽親情。但即便如此,這情形也實在是石破天驚,讓她不寒而栗。難道先帝太宗爺競看走了眼?若真是如此,無論如何,皇位都不得傳于這樣的人手中。
程繼不緊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太後,此時大明江山可在您老人家手中,萬萬要仔細把握啊!”
徐太後又是一驚,這才突然意識到,洪熙帝的突然暴斃,竟将自己推到了大明第一人的位置。那麽,下一任國君的抉擇,也操于自己之手。她的心突突飛跳起來:“如果不傳位給朱瞻基,那就是朱瞻基的幾個弟弟,他的二弟、三弟都是不相上下的年紀,或者……”
她眼前陡然閃過在朝中威望素重的漢王朱高煦那張英武沉着的臉孔。
恍恍惚惚,徐太後竟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出暖閣的。
但望見衆人的目光,徐太後重又凝定下來。
“傳令給錦衣衛,八百裏加急快馬,查訪太子蹤跡,若太子在今日之前離開武當山,則即刻将太子軟禁。”
衆人盡皆杲愣住,目光全集中在程繼身上,有震驚、疑惑,更有嘲弄。這個先前毫不顯山露水的華蓋殿大學士,居然在這時候密谏太後。
“太後,”張皇後才醒過味來,驚道,“太子不過是奉命在武當山祭祀真武,又有何過錯?”
徐太後掃了眼朱瞻基的親母,臉色微變,沉聲道:“皇後勿慌,眼下仍只是探查。栾青松,你率東廠出人馬和錦衣衛一道,全力擒拿柳蒼雲,萬事都要從柳蒼雲的口中撬開。”她嘆了口氣,又道,“無論是錦衣衛還是東廠,都不可對太子無禮。”
栾青松等盡皆領命。
“莫一成,”徐太後冷冰冰的鳳目掃向了大內總管,“這幾日間,要嚴密封鎖陛下的死訊。除了在這的人知悉,誰傳訊出去,殺無赦。”
程繼已搶先彎下身子,朗聲道:“謹遵太後懿旨。”
旁人觸見徐太後冷冰冰的眼神,心頭都是一寒,暗自埋怨這緊要關頭,卻又被程繼搶了先,忙紛紛附和:“太後聖明,臣等謹遵太後懿旨!”
會合了蕭七、綠如後,太子一行快馬加鞭,已趕了一夜。
與京師隔着萬水幹山,更因太後早明令嚴守洪熙帝的死訊,朱瞻基當然不知道父皇的死訊。
這一晚多走山路,衆人不敢放開馬蹄,怕閃了馬腿,路趕得辛苦,卻并不快。自與白雲卷交手之後,衆人如遭驚濤突襲,想到白雲卷精通追蹤之術,天妖三絕只怕仍如跗骨之蛆般不舍不休,都不禁有些心神不寧。
天光大亮後,衆人才轉到了驿道上。驿道旁雜種着白楊和垂柳,不知為何葉子都有些零落,在閃亮的曦光下顯出一派灰蒙蒙的烏青色。駿馬卻覺出了腳下路面平整,跑起來倒有了些精神。
天色還早,驿道上一望無垠,看不見別的人影。衆人縱馬疾奔之餘,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當真古怪,”葉橫秋忽然重重冷哼道,“我至今思忖不透,為何我們的蹤跡竟會被天妖發現?”
衆人的心都是一緊,愕然望向葉橫秋那張冷冰冰的臉孔。葉橫秋将馬鞭抽得“啪啪”作響,側頭盯着着蕭七:“我們這一行人中,只你二人來歷不明。聽說,你們竟還和白雲卷對飲閑談,有說有笑?”
綠如立時憤憤地瞪向餘無涯。餘無涯則咳嗽兩聲,自包裹中抓起一把肉脯塞入口中,裝作沒有聽到。
“好厲害!”綠如忽然恍然道,“原來自雲卷早就發現了餘無涯潛伏在側,卻故意跟我們喝酒聊天,他使的這招叫蔣幹盜書,讓餘無涯将這消息帶回來,好讓咱們疑心重重,相互猜忌。烏鴉,你成了蔣幹,只會給人幫倒忙的笨蛋!”
元代時已有“三國志”的平話,那群英會上盜書的蔣幹在明初已成了天下聞名的笑話人物。綠如見眼前的形勢一時解釋不透,索性先将水攪渾,把餘無涯說成了被人利用的蔣幹。
“胡說,老子是諸……”餘無涯轉過頭來,瞪眼大叫,可一堆肉脯将他的嘴巴撐得極大,那句“諸葛孔明”硬是說不出來。
“你是豬?”綠如搖頭嘆息,“別那麽謙虛,你最多只是頭笨烏鴉!”
蕭七催馬插入綠如和餘無涯之間,道:“我倒寧願相信,白防沒有發現烏鴉。白昉此人心氣高傲,只怕不屑于使那多詭計,他只是想還我師尊的指點之恩罷了。那時我故意留下來,本想多問些天妖三絕的詳情,可惜他的口風也守得極緊。”
葉橫秋冷哼道:“二位一唱一和,果然心有靈犀!”
“葉大人少安毋躁。”蕭七淡淡地道,“我們奉師門之命,護送殿下進京師而已,若想攆我們走,請直言。”他的臉孔冰冷起來,依着他往日的公子脾氣,只怕早就甩手而去,但這時他卻要忍,忍耐一切刀光劍影、冷嘲熱諷,直到他弄明白顧星惜的真相。
綠如卻“哼”了一聲:“葉大人,白防出手刺殺時,你出手明顯慢了。還有葉二哥、巨靈神龐大哥,你們聯手一擊,都沒能攔住白雲卷。”
她一通搶白,登時讓葉橫秋三人臉色通紅,可偏偏她說的全是實情,三人前後聯手仍是阻不住白雲卷狂飙突進般的疾攻,這實為三大高手的平生大恥,一時間三人眼中噴火,卻又無可辯駁。
“還有你,一葉知秋葉大哥,”綠如不依不饒地望向一臉陰沉的葉橫秋,“說到嫌疑,你的嫌疑最大。第一,那時候你出手最慢,第二,我們深夜裏點火是迫不得已,但你為何要在火中加上紫艾?”
葉連濤聽到大哥連遭搶白,重重一揮馬鞭,喝道:“小丫頭胡言亂語!”
“比嗓門大麽?”綠如冷冷一笑,也将馬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一響,“紫艾那東西味道這麽大,煙氣老高,快趕上古時的狼煙傳訊了!”
葉橫秋臉色紅得發紫,但他生性不擅言辭,‘給伶牙俐齒的綠如一通追問,竟無言以對。不知怎的,聽到綠如的話,戴烨的眼中忽然掠過一絲陰雲。
“都住口。”馬隊當中的朱瞻基淡淡地吐出三個字,立時将氣勢洶洶的葉家兄弟都壓了下去,“我相信蕭七和綠如,便如我相信你們兄弟。若是沒有蕭七、綠如,昨晚白昉已經刺殺得手了。”
“殿下說得是,這時候,萬萬不能互相猜疑,自亂陣腳。”董罡鋒點點頭,昂然道,“若是當真對陣,我們這裏只須三人聯手,便能穩勝白雲卷。但人家是刺殺,本就不是堂堂正正的比武過招,所以今晚這一仗我們打得窩囊。”
太子和殘劍一起發話,衆人便都不敢再有異議。
“殿下,眼下我們的行蹤已被天妖三絕跟上,只怕難以甩掉。”董罡鋒又道,“此地為南陽府所轄,要不要去找地方官府?”
朱瞻基蹙起眉頭。衆人都知道這是個兩難境地,沿路官府中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漢王,敵我難辨之際若是貿然找到了一個漢王親信的地方官,那豈不是自投羅網?但如果不去找官府,依舊孤旅急行,長路漫漫,仍會遇到天妖連綿不絕的追殺。
衆人盡皆不語,連煉機子戴烨都沉吟起來。
“可白雲卷為何偏要在今晚行刺?”蕭七這時候慢悠悠地開了口,“單憑他一人,明明無法敵過我們衆人聯手。身為殺手,他最好的辦法本該是繼續跟随,等聯絡來秋風殘等幫手,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暴下殺手,那樣勝算最大……但他卻寧願暴露行蹤,也要貿然行刺,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說下去!”戴烨不由眯起了老眼。
“白雲卷雖然孤傲,卻不是瘋子,他這麽做,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希望逼得我們心生畏懼,轉投官軍!據小子猜測,或許左近州縣的官員已叛投了漢王,秋風殘等人已将大部精力花在了官軍身上,他們布好了網,只盼逼着我們自投羅網。”
蕭七的話使衆人再次沉默起來。
戴烨點點頭:“蕭七說得是!先前在武當山上,那蛇隐行刺,便是仗着人多混亂。而天妖三絕都精于易容,即便我們找到地方官,調來大隊人馬随護,但若天妖扮成軍卒,混入軍中,那豈不更加防不勝防?”
朱瞻基終于揚起頭,一字字道:“好,兵貴神速,大家加緊趕路!”
主意打定,衆人都不再言語,只顧拼力打馬疾奔。
這一路過鄧州北上,穿過南陽府,竟是太平無事。看來真如蕭七、戴烨先前的推算,天妖打錯了算盤,原以為朱瞻基被白雲卷一通突襲後會向左近官軍求救,全沒想到朱瞻基竟會兵行險道地孤旅急進。
如此一來,天妖便是再轉過來追蹤,聯絡白雲卷,也會耽擱些時日。
衆人一鼓作氣再向前行。因西邊的伏牛山歷來不太平,路線略向東偏,一路快馬加鞭地過分水嶺、穿汝州境。一路上幾乎是人不離鞍,連打尖也在馬上,只要馬匹腳力尚存,便加力奔馳。這兩三日間,便已跑出了五百多裏地。
這一日到了河南府的地界,距黃河已不遠,衆人緊揪着的心也漸漸松了。只是這般沒日沒夜地催馬趕路最傷腰力,奔到日色西斜,已是人困馬乏,戴烨更累得腰杆生疼。
煉機子辨了辨日色,已是酉正時牌,他低聲對朱瞻基道:“殿下,距黃河渡口還有一日多路程,咱們不妨先在路邊的小店打尖,養足精神再過河。”
朱瞻基點點頭,揚眉遠眺,見遠處十幾戶人家蕭瑟零散地橫在蒼煙落照中,田間的亂草已長成了一人多高,道旁的雜木卻東倒西歪,灰綠色的葉子似被什麽怪物啃過,殘缺零落。
戴烨嘆了口氣:“黃河以南三省遭了蝗災,看葉子就知道,這地方的災情還不算重,聽說今年黃河又泛濫了,前面的偃師、西北方的洛陽,更是麻煩!”
遠處的村落間,已現出十幾個衣衫褴褛的災民身影,顯是在挨戶求水要飯。朱瞻基的臉色冷了起來,似在凝眉沉思什麽。
“咱們剛過了軒轅關,前面是大谷關。”龐統環顧左右,搖頭嘆道,“屬下當年曾在這地界駐紮過三年,都說,守着黃河十年九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今年這災情,确是重了些。”
餘無涯等人都紛紛慨嘆,只有殘劍神色冷漠,不時機警地縱目四顧。
?
陸·狹路秋風殘
前方出現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蕭七道:“這條河俗稱泥鳅河,過了河上面的石橋,便有一條岔路,直奔偃師的黃河渡口。”
那石橋鋪得極簡陋,卻還能縱馬而過。斜陽有氣無力地鋪灑在青色的石橋和沉暗的河面上,這石橋冷冷清清,更襯得橋中央那老者有些獨特。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兒的姿勢,像是個獨釣寒江雪的蓑翁,只是手中卻沒有釣竿,反抱着個布幡,上面“心誠則靈”四個字已洗得快沒了顏色。
這地方怎會有個算命先生?且他坐的地方,正是衆人的必經之地。
“小心!”殘劍瞳孔一縮,沉聲道,“那老者絕非等閑,更古怪的是,我竟覺不出他的殺氣!”随着董罡鋒将手一揮,衆人已變換陣勢,将朱瞻基牢牢擁在了當中。董罡鋒和蕭七等幾人已跳下了馬來。
“老人家,在此算命?”董罡鋒冷冷逼視着他。”
“混口飯吃而已。各位要過,不如先測個字,也算賞老朽碗飯吃。”
葉橫秋上前微笑道:“那就給在下測一字,便以董兄的姓氏吧,董!”
“此字不好!”老者搖搖頭,嘆道,“董字是千裏草。奔忙千裏,命如草芥!只怕大官人要長路茫茫,疲于奔命,且有性命之憂,悲哉,悲哉!”
“放肆!”葉橫秋陡地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老者幽幽地道:“看大官人的印堂晦暗,運沮華蓋,再配上‘千裏草’的字義,若不回頭,一日內必死!”他的雙眼微睜,眸中一縷寒芒直侵過來,忽然喝道,“大官人要不要此時回頭?”
這句話如有魔力,登時将一葉知秋定在了當場。
“小心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能控人心神!”蕭七揮掌輕拍葉橫秋的背心,傳入一股柔和的勁氣。葉橫秋霎時心神一凝,這才退開了兩步,那股詭異的感覺倏去,忙大喝道:“小心,他便是天妖之首,秋風殘!”
秋風殘,本名單殘秋,天妖三絕之首,以精深的內力而冠絕江湖,白昉口中能施展“天妖誅”的,便是此人。而從葉橫秋煞白的臉色上已能看出,只一個照面他便領教到秋風殘有多麽可怕。
“老東西啊老東西,小醜永遠是小醜,添一把胡子就不是小醜了麽?想學仙風道骨麽,那就快叩頭拜師,跟本諸葛學學……”一通臭罵兼自誇,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正是餘無涯,他不敢出手,出嘴卻最是踴躍。
“這位老弟!”老者笑吟吟地向他望去,“你長篇大論,但頭一個‘老’字便大是不佳。老,上面為土,下有匕首,斜裏一撇,又似中一大刀,主身首異處、入土為安。”
餘無涯大笑:“這樣自得其樂的老醜真罕見……”他本想再賣弄口舌,哪知跟老者眼神一對,霎時心神劇顫,整個人陡然呆住。
“不錯,這是你自己選的路,斜裏一大刀。”老者的聲音幽幽地響着,詭異的眸子又深深地掃向戴烨、葉連濤等人,“你們都是一樣的結局,身首異處、入土為安!”
他的話中也不知藏着什麽魔力,衆人均覺一股詭異的氣息籠上心頭。
“小心!”董罡鋒奮力踏上兩步,揮手拍在餘無涯肩頭,“不要看他的眼睛。”餘無涯一個哆嗦,才驚醒過來,心驚膽戰之下,連怒罵也不敢了。
葉連濤踏步而上,淡淡道:“先生神算,讓某家大開眼界,給某家也看看手相如何?”竟向老者老實巴交地伸出了右掌。
“大官人的掌紋竟如此淩亂,不佳不佳,”老者眯起眼望向他的手掌,慢慢探手抓去,“只怕七日內必死……”
他的話未說完,忽然間機簧響聲大作,葉連濤的大袖內機關發動,數道精光迸發,兩條鐵鏈瞬間飛出,靈蛇般纏住了老者的左腕。
衆人見葉連濤突襲得手,都是一喜。葉橫秋厲喝道:“單老頭,給我葉橫秋也看看手相!”淩空躍起,單掌飛吐而出。
這一出手,正是悲秋掌法中的絕殺之招“悲莫悲兮生別離”,掌間一股青茫茫的氣勁吞吐縱橫,猶如滿空秋風,寒意蕭瑟。
“想不到當今之世,還有人會古法內勁‘太乙青芒’!”單殘秋老眼中精芒一燦,凝望着頭頂如青龍般盤旋的青氣,忽然左手反掌一扣,竟将葉連濤的右腕叼住。
葉連濤大吃一驚,他袖內飛出的是獨門暗器“判官鎖”,只要人一着道,鏈頭的暗鎖發勁,便能鎖人脈門,重者當場廢去半邊臂膀。哪知單殘秋腕上真氣灌注,竟能毫不費力地破去暗鎖之力,更能随手扣住九曲連環的腕子!
單殘秋的左掌再向上揮,迎向秋意凜凜的悲秋掌法,葉連濤只覺半邊身子酥麻,竟被他帶得也揮掌上撩。
葉橫秋目光一寒,驀地曼聲長吟:“悲莫悲兮生別離……”悠長的喝聲中,太乙青芒已提至十成,轟然擊下。神機五行中葉橫秋為人最是倨傲,但他絕對有倨傲的理由,不提解毒辨毒之術,單以掌力內氣而論,只怕連殘劍董罡鋒都要甘拜下風。
這一掌蓄勢已久,如秋雲四合,氣象肅殺。更可怕的是“一葉知秋”殺伐果決,竟不顧親兄弟的臂膀,也要淩空下擊。這一下大是出其不意,單殘秋不由揚眉笑道:“好掌法!”左掌倏收,一直悠閑自若的右掌飄然翻起,迎向悲秋掌。
葉橫秋大喝,一道淡淡青芒隐在缭繞如雲的掌勢中,電般切向單殘秋的前胸。這畢生苦練的太乙青芒,才是一葉知秋的絕殺之招。
雙掌陡交,居然無聲無息。葉橫秋卻悶哼一聲,身子倒翻而出。與此同時,纏在單殘秋左腕上的判官鎖如被利斧劈中,驟然崩碎。秋風殘在危急之間不僅一掌逼退了~葉知秋,更順勢傳勁,将氣勢如電的太乙青芒傳到腕上,震碎了判官鎖。這傳功之術不僅拿捏巧妙,更兼膽大絕倫。
“竟逼得老夫一招間就出了右掌,一葉知秋,名不虛傳!”單殘秋冷笑聲中,忽然瞋目大喝,“你回去!”
這一喝卻是喝向一名拔刀沖來的鐵衛。那鐵衛刀光霍霍,正待劈下,但聽得這一喝,陡覺全身經脈欲爆,不知怎麽,全力轟出的外家真氣竟被硬生生逼回體內。他慘呼一聲,如木樁般轟然倒下。
“噗”的一聲,葉橫秋這才吐出一口血來。他硬拼一掌後,一直拼力壓住翻騰的氣血,終是沒有抑住。
便在此時,一道劍光騰起,順着判官鎖崩飛的縫隙飄然射來。淡淡的暮色中,這一劍便如流動的水光,彎出優雅的弧度,斜斜點向秋風殘的左臂臂彎。蕭七早就拔劍在手,卻等到此時才出劍,時機拿捏得巧妙至極,正是秋風殘一波攻擊已逝、勁氣稍洩的瞬息。
單殘秋不由“咦”了一聲,只覺蕭七這一劍去意飄逸悠閑,卻快如電掣,劍尖所指的肘彎處,正是自己內門與外門的交接處,只要自己稍有閃失,這一劍便會乘虛而入,攻入自己的內門。
當機立斷,單殘秋掌力一吐,将葉連濤向蕭七推出。九曲連環像一塊飛來的巨石般撞向蕭七的長劍。蕭七目光一寒,不退反進,長劍險之又險地擦着葉連濤的臂膀刺出,仍是挑向單殘秋的咽喉。
只聞铮然銳響,單殘秋屈指彈中逍遙劍,蕭七的攻勢驟然一滞。
自雙方交手,葉家兄弟聯手交擊,一葉知秋被震傷吐血,九曲連環被制、再被蕭七一劍救下,其間更有一名鐵衛被單殘秋喝傷倒地,這幾下均是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快得目不暇接。
那邊葉連濤終于氣喘籲籲地躍回原地,拿樁站定。幾乎在同時,單殘秋也退後一步,穩穩站住。這一輪交手,秋風殘一直端坐在地,直到蕭七出劍,才逼得他站起,并退後一步。
“董統領,好厲害的望斷天涯術!”單殘秋先是望向了始終未曾出手的董罡鋒,“殘劍遙指,劍氣凜冽,竟分去了老夫四成的精力。”
董罡鋒負手而立,一言不發,雖然殘劍還在腰間橫挎,但他整個人已化作了一把利劍。這時候他也不敢稍懈,除了單殘秋,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殺氣,就在左近。
單殘秋才望向蕭七:“果然是無敵柳的弟子,競能逼得老夫退了一步。”
蕭七懶散地一笑:“家師說過你的武功破綻。”
單殘秋的目光首次現出一絲震動:“他怎麽說?”
“剛烈過甚,久亢必衰,對付秋風殘,必須找到最恰當的時機出手。”
“上次與令師匆匆一晤,下次定要領教無敵柳的神通。”單殘秋冷哼一聲,眸中發出利刃般的精芒,望向葉橫秋等人,幽幽地道,“神機五行果然不俗,除了董統領,葉家兄弟也各擅奇技……”
被他冷飕飕的眼神罩住,葉家兄弟、餘無涯等均打了個寒戰,忙橫起兵刃,收緊門戶。
“可惜,你們觸怒了天妖,一個個都将死無葬身之地!”
秋風殘幽幽的語聲如有魔力,便如一抹無形的陰雲,從衆人耳內鑽入心底。董罡鋒、葉橫秋等人均是心下寒凜凜的,餘無涯更是面色慘變,竟退了數步。肩膀碰到了龐統的馬頭,驚得那馬“噗”地打了個響鼻。
便在此時,一縷悠然的歌聲蕩起:“老子平生,萍流蓬轉……自有乾坤,江山如此,多少等陳跡。世事從來,付之杯酒,青衫休濕……”一道潇灑的身影已在衆人身後驿道的拐角處閃現,正是白防。
若不是伴着這落寞的歌聲,衆人會以為白雲卷是…道從地底下冒出的白色幽靈。或許,他從來沒有消失過,只是隐藏在透明的空氣巾。
“白大美人!”綠如回身冷笑道,“何必每次都扮得這麽凄凄楚楚,現今的女孩子都不喜歡這調調啦!”
白昉不以為然地一笑:“不知綠如姑娘喜歡什麽,白某可以現學現賣。”
秋風殘與白雲卷,已是一前一後,穩穩地形成了夾擊之勢。
“老夫給太子殿下請安!”單殘秋幽深的目光鎖向人叢中的朱瞻基。微笑道,“你們從這裏趕赴渡口走水路,已全在老夫的意料之中。有我二弟的追蹤術,上天入地,你們都逃不脫老夫的手掌心。”
朱瞻基仰頭望着陰沉的天宇,冷笑道:“亂臣賊子,螳臂當車!”
“殿下還要作困獸之鬥麽?”單殘秋冷笑道,“這樣也好,見了血才會讓老夫覺得酣暢過瘾,你們一個個都會死得慘不堪言,天妖怒,鬼神誅!”
最後六個字,從他口中轟然喝出,猶如一道沉悶的雷聲,猛向橋邊的衆人撞來。
衆人心神一震之際,身後的白防已然發動。矯健的白衣如一道利電般撲來,刀光如匹練,血色如桃花般綻開。
兩匹馬已無聲癱倒,它們死前甚至來不及感受痛苦。馬上的鐵衛稀裏嘩啦地摔落。白雲卷刀勢不停,頃刻間又是數匹馬被他運刀砍死。
龐統吼聲如雷,自背後拔出兵刃,向白防當頭劈落。他綽號“巨靈”,所使的兵刃也是極沉重,三十六斤的熟銅锏能在一招間震斷刀劍。
一聲銳響,白防的雁翎刀卻沒有折斷,刀上一股綿綿的勁氣若斷若續,卻将勢大力沉的銅锏緊緊粘滞住。龐統再吼,全力收锏,猛覺刀氣一吞一吐,竟将自己的蠻力盡數送回,臂膀登時如遭錘擊。
猛聽一聲冷哼:“還你!”一道光華刺來,如疾電劈落,一閃即收。白昉悶哼了一聲,左肩飛出一片血花。董罡鋒的殘劍已一發便收。
“好劍法!”白昉瞥了眼肩頭,冷笑道,“原來董統領這殘劍的名頭,只靠這突襲手段麽?”說着慢條斯理地掏出一方白帕,擦拭傷口。他的肩頭雖是皮肉傷,卻也被掃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董罡鋒冷冷道:“昨晚那一刀原物奉還,那一戰閣下雖勢如破竹,可也占了突襲之優!”白防揮手,将染血白帕抛向半空,微笑道:“如此甚好,這一戰,你我便分個高下!”
龐統這時驚魂稍定,揉着胳膊叫道:“大哥,跟這些賊子們講什麽江湖規矩!”
董罡鋒并不回頭,森然道:“葉大、葉二,你們守住殿下!”他緩緩橫劍,驀地喝道,“蕭七、綠如為前突,大家一起沖過石橋!我來斷後。”
鐵衛統領顯然也知眼下不是意氣用事之時,片刻之間,當機立斷,定下急突過橋之策,否則這樣不進不退地被阻在這裏,太過兇險。
“妄想!”白防冷冷一笑,驀地振聲大喝,“雲騰!”
雁翎刀揮出,浩瀚的刀意漫卷開來,如大漠流雲,沖蕩奔騰,瞬間滿空都是川流不息的刀氣。這一刀大氣磅礴,已将殘劍盡數卷住。
如潮的刀芒映得殘劍身旁的龐統臉色青蒙蒙的,巨靈嘶聲大喝,正待揮鞭擋上,忽聽董罡鋒喝道:“龐統,你去前面助蕭七!”
被急浪般的刀光死死罩住,鐵衛統領的聲音居然字字不亂,殘劍以一往無前之勢,飛旋而出。
便在白昉出刀的同時,蕭七也怒喝一聲,一劍挑向單殘秋的眉心。他一直在前方獨對這古怪老者,相較白雲卷橫絕天下的刀法,秋風殘防不勝防的心神殺招更加駭人。哪怕殘劍不下令,蕭七也撐不住了,只能出劍。
這一劍雖是拼命之招,卻如柔風輕拂,劍意深杳難測,綠如也在同一刻出劍,劍如長鯨出水,霸氣凜凜。二人的劍意一柔一剛,陰陽相合的劍氣交融一處,劍勢驟然暴漲。
秋風殘仰天一聲尖嘯,雙袖如游龍般抽向蕭七。他的大袖內襯有銀絲,不畏刀劍。
一股強勁的旋轉之力從大袖間爆出,蕭七陡覺右臂仿佛陷入疾旋不休的飓風中,逍遙劍幾乎拿捏不住,瞬間便和綠如的長劍相互激撞。
每次撞擊,都激得二人內力受震。蕭七偷眼看時,綠如的玉面已是酡紅如醉,情知她此時已是強弩之末,當下不退反進,大步擋在綠如身前,長劍不管不顧地飛刺而出。
每進一步,袖風便大了十倍,蕭七連沖三步,感覺自己已鑽入了飓風的風眼處,怪異的袖風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擠壓過來,一股怪力猛然撞來,拂中了他的左臂,霎時劇痛如割。
危機之際,蕭七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塵掌教的話,心中一動:我若随他的袖勁而動,哪裏還合‘全身透空’之旨?瞬間心神收合,全身勁氣如水流般柔和自然,這一下如魚脫鈎,逍遙劍竟在瞬間脫出了袖風控制。
那股從左臂鑽入的怪勁已震動了心肺,蕭七只覺經脈酸脹,但此時有進無退,當下舉劍全力刺出。
猛聽砰然巨響,随着龐統沖到近前的兩名鐵衛已被單殘秋揮袖抽下了石橋。同一刻,蕭七的長劍已刺到。他能脫出袖風,已是大出單殘秋意料,這一劍更如驚虹暴漲,刺破了秋風殘的肩頭。 單殘秋不得不飛退兩步,低喝道:“老夫縱橫江湖二十年,首次被一個後輩刺傷。”他老眼中目光陡燦,長長吸了口氣,蓬勃勁氣蓄勢待發。
“第五招,雲旋!”
白叻厲喝聲中,殘劍的肩頭第五次挂彩,但董罡鋒反手一劍刺出,競将白雲卷胸前衣襟挑破。這是殘劍笫一次擊中白防,雖然未曾傷到對手,卻有極大的威懾力。以白雲卷之能,臉色也不由煞白一片。這時他才明白“殘劍”二字的含義,越是窘迫,這人越能爆出強大的戰力。
一輪激戰未息,後面的殘劍、前方的蕭七等人均已狼狽不堪。漢王座下的天妖三絕,實力竟恐怖如斯。
蕭七不由舉目四望,那最可怕而又最神秘的刺客孤星寒,又在何處?
便在此時,忽聽呼號之聲大作,仿佛似有無數人馬向這裏奔來。
“難道是來了官兵?”激戰的雙方都是一凜。
卻見河岸拐角處人影攢動,初時只是百十個黑漆漆的人影,後來便是無數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扶老攜幼,俱是面色蠟黃,形容枯槁。
“走啊,前面就是孫侉子的家!”
“孫侉子富得流油,家裏的米面比山還高!”
那些人們嘶喊着,便如一團漫無邊際的烏雲,遮蓋了綿延的河岸。
“看前面,有死馬,還有活的!”
“十多匹馬,喝馬血,吃馬肉去啊……”
數幹災民發出嗜亂驚喜的狂呼,呼聲很快放大,猶如雷鳴般震耳。
整個河岸都震動起來,數千人瘋狂地向這裏奔來。
人叢中的戴烨眼芒一寒,忽然大喝:“蕭七、龐統,退!”
神機五行顯然對煉機子的喝聲極為熟悉。龐統猛然扯住了蕭七和綠如,拼力後躍。單殘秋略為大意,心神被滾滾災民一擾,竟沒有進擊,離着蕭七有了四五步之遙,這已給了戴烨出手之機。
紅芒閃處,戴烨的“火霹靂”已然發出。這是以安南國黎家的火藥法所制的暗器,內藏烈性火藥,又以強力簧片射出。這幾乎是大明最厲害的火藥暗器。
火光耀目,跟着砰然震響,單秋風在硝煙濃霧中狼狽不堪地暴退出去。
“大哥!”白昉急喝一聲,飛身掠去。硝煙散去後,單秋風才咳嗽連連地彈身而起。他胸前衣襟都被燒破,胡子也毀了,小腹、肩頭鮮血淋漓。好在他見機得早,僥幸避開被開膛破肚的下場。
“沖!”戴烨已率着太子的一群人馬硬生生地擠過了石橋。
這時候,百十名腳力快的流民也紅着眼沖近石橋。戴烨靈機一動,驀地拔出腰間短劍,連揮兩劍,刺中了身邊的瘦馬。那馬一聲哀嚎,栽倒在地。
“想吃馬肉的父老們,”戴烨狂舞着短劍,指着不遠處輕傷倒地的單殘秋,大叫道,“他二人是孫侉子家的護院,就是他家的主人勾結知府,不給大夥放糧,更不讓大夥去洛陽!”
餘無涯登時會意,跳起來大叫:“兄弟們,打死這兩個護院,殺他們的馬,吃他們的肉!”幾十個流民立時咆哮着沖向單殘秋。
驀地刀芒一閃,白雲卷橫揮兩刀,兩個流民咽喉處立時血花飛濺。衆.災民早饑餓難耐,已全沒有了生死之懼,白昉這兩刀更等于承認了他們是富戶的家奴,立時招來了更多的兇悍災民。後面的災民洶洶擠向前面的人,彙成憤憤的人流,轉眼間便将天妖雙絕吞沒。
趁着這難得的喘息之機,太子、戴烨已縱馬向前。蕭七等人急速跟上。
“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