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一只巨大的鐵錨已淩空抛向黑蟒船。這一擲勢道猛惡,大河上瞧來,分外驚人。
“雕蟲小技!”大笑聲中,黑蟒船上一個寬肩長臂的大漢也揮出一道鐵鏈,在半空中絞住了鐵錨。這一出手幹淨利落,膂力也着實驚人。
兩人齊聲大喝,同時使力,鐵鏈瞬間繃直,兩船拉得更近了。
艙內的人都是大驚,綠如手一顫,琴聲突止。蕭七忽道:“綠如,不可自亂陣腳,彈琴!”
綠如不通水性,內心原本有些慌亂,但聽得蕭七這沉穩的喝聲,不由心神一定,揮手再彈,中正淳和的琴聲在無盡的吶喊、吼叫和起伏濤聲中聽來,別有一股清澈悠然。
蕭七已握緊長劍,飄然出艙。
太子的眼角一掀,這個冷峻男子的背影透出的堅韌,讓他心中既覺放心,又覺妒忌。綠如還在心不在焉地彈着琴,目光卻随着蕭七投向了艙外。
艙外傳來長臂大漢的狂笑:“大胡子,這般比蠻力太沒趣味,咱們玩個新鮮的!”
他使個眼色,一個赤膊漢子揮手抛出一攤黑汪汪的膏液,“嘩啦”一聲,潑在了鐵鏈中間。跟着,有人揚手射出一支木箭,箭頭卻燃着火。火苗舔在了黑膏上,霎時騰起一層烈焰。原來這黑膏正是在當時中原還極罕見的石油,遇火即燃。
一線火蛇順着鐵鏈蹿去,瞬間爬滿了鐵鏈中段。轉眼間,整根鐵鏈已騰起絲絲熱氣。那大漢身在高處,連抖鐵鏈,黑膏帶着火苗呼呼蹿下,燃燒最烈的地方已通紅駭人。
衆人驚呼聲中,那大漢“哈哈”狂笑,這本是他最擅長的攻擊敵船的妙法,他居高臨下,手上更戴了特制皮套,使來駕輕就熟。
龐統嘶聲狂吼起來,他的掌心已熱不可耐,冒出了“嘶嘶”的皮肉炙烤聲。旁人聽這聲音都覺毛骨悚然,龐統臉色已紫紅一片,卻仍在苦撐。
長臂大漢身後閃處一個形容骁悍的光頭老者,沉聲喝道:“大胡子,快快撒手認輸,不然老子可要撞過去啦!”将手一揮,黑蟒船風帆轉動,果然慢慢掉轉船頭。巡船上的水手和衆鐵衛齊聲呼喊起來。
葉連濤大喝一聲,雙掌連發,一串銀光迸出。那大漢的狂笑立時化為了慘叫,手臂連中數枚銀針,“嘩啦啦”勁響,鐵鏈從他手中滑落。龐統厲吼一聲,順勢一揮,前端鐵鏈墜入河水,燙起一片白煙。
“賊小子,爺爺勝了!”龐統狂笑,渾身已被大汗浸透,掌上全是血泡,卻兀自緊緊提着鐵鏈。好在他此時抓着的,已換成了被河水浸泡、熱力大減的前端。
“好大的狗膽!”光頭老者怒喝道,“識相的快快跳河,要不然,本幫主可要放箭啦!”将手一揮,船舷後現出二十餘名赤膊漢子,手中羽箭上弦,齊刷刷指向巡船。
董罡鋒挺身而出,大喝道:“在下殘劍董罡鋒,久仰‘獨占鳌頭’薛敖薛幫主大名!敢問薛幫主,可知這船上坐的是誰?這攔河劫船,當真是你神蟒幫的主意麽?”
這一喝運功而出,在紛亂的河面上居然字字不亂地傳入薛敖耳中。薛敖霎時神色一僵,殘劍董罡鋒的大名威震黑白兩道,他自是知道,聽殘劍的言語,船上坐着的人來頭竟比殘劍還要大上許多。
便在此時,蕭七悄然閃到龐統身邊,低聲嘀咕了兩句。巨靈龐統咬着牙點了點頭,葉連濤則瞥了眼蕭七,不動聲色地探手摸向革囊。
“大哥,怕他作甚?”那長臂大漢捂着傷口,嘶叫道,“這姓董的陸上有些名氣,到了這九曲黃河,還是您老獨占鳌頭,先将他們弄到河裏面是正經!”
話未說完,龐統狂嘯,鐵鏈再次飛出,熱騰騰的鏈子前端登時纏住了大漢的脖頸,硬生生将他拽到半空,甩入了水中。黑蟒船上的赤膊漢子們齊聲驚呼:“哎喲,二當家落水了!”“快救二當家!”
薛敖破口大罵:“姓董的,當老子真怕你們麽,放箭!”
羽箭如雨射到。董罡鋒不得不揮劍抵擋,龐統怒吼如雷,鐵錨再次掃出,如黑色怒龍飛舞盤旋,抽得幾個持弓的幫衆東倒西歪。
船舷處亂成一團,蕭七則溜到了船頭處,猛然提氣躍起,掠向了黑蟒船。武當輕功在江湖上別具一格,以輕捷飄逸見長,此時蕭七身法展開,如一只燕子般橫波投向黑蟒船。
同一刻,葉連濤的暗器已然出手。
他盯了蕭七很久了,黑蟒船上羽箭一發,他便也裝模作樣地放出了幾把飛刀袖劍還擊,但右掌掌心始終扣着一枚鐵蓮子。鐵蓮子掩在亂糟糟的羽箭和飛刀中,如一條陰險的飛蛇,直蹿向蕭七的後腦。四下裏吶喊聲、水濤聲震天價響,掩蓋了鐵蓮子的破空之聲。 他決計聽不到,待他聽到時,他的後腦已裂成了八塊。葉連濤這麽想着,臉上已浮出一絲冷笑。
“小心!”喊聲來自綠如,只有她的目光如纏了線般始終栓在蕭七的身上,可惜她的聲音被震耳的濤聲掩得一絲不剩。朱瞻基也不由呆住了,假如蕭七就此被殺,他甚至不知道是會暗自歡喜,還是會悔痛自責。這一刻,他全然無法看透自己的內心。
鐵蓮子已到了蕭七腦後。
陡然間蕭七的身子向下疾沉,他并不想直接躍上黑蟒船,那樣太引人注目。他如一只蝙蝠般突然墜下,詭異無比地貼在黑蟒船邊緣。這是救命的一沉,他如一只壁虎般摳住了船幫下沿的同時,鐵蓮子勁急如電地擦着他發髻射到,“咚”的一聲,狠狠釘在了船舷上。
“連濤,留神些!”董罡鋒怒視着九曲連環,低喝道,“別誤傷自己人。”葉連濤咧嘴冷笑了下,沒有應聲。
黑蟒船上的衆水匪都在嘯鬧,沒有人留意到貼在船幫下的蕭七。
薛敖正挺胸大喝:“火箭!給老子準備火箭,一把火燒了他們這鳥船!”七八個赤膊漢子已将那塗了黑膏的木箭換上,準備發射火箭。
蕭七悄然掠上,薛幫主的燦然光頭距離他不足十步。
忽然一道響亮的琵琶聲從黑蟒船的船艙中爆出,清冽、冰冷,如沒有完全化凍的深泉。
蕭七心中大震,這琵琶聲好熟悉。
船艙閣窗一啓,一個黑袍女子探出頭來,冷笑道:“原以為你們要走水路的,哪料到你們會在這裏強渡黃河走旱路,聲東擊西,佩服佩服!若不是大哥多個心思,只怕我們的人便只能巴巴地在水路幹等啦!”
這女子頭上戴着蒙面黑巾,只露出彎彎的秀眉和星眸,雖看不出容貌,卻有無限的妖嬈妩媚流出。她說的是極純正的南京官話,但綿軟而清脆的聲音中,卻透着一股冰冷,直侵人心底的冰冷。
“閣下是顧星惜?”董罡鋒仰頭,沉聲低喝,“單殘秋和白雲卷呢,還不一起滾出來!”
“董大人安好,他二位都被你們騙到水路去了,這裏只有小女子一人,不過,這已足夠了!”顧星惜依舊在笑,雪白的玉手輕揮,最後一道琵琶聲直入九霄,随即戛然而止。
顧星惜,綽號“孤星寒”,是天妖三絕中年紀最小的一人,但她卻獨擅相思銀針、忘情索和別離刀三絕,被稱為近十年來黑道殺手榜上的第一人,連目視雲漢的白雲卷都要屈居其後。
衆人心頭都是既覺震驚,又覺慶幸。在這大河當中遇上殺手榜上的第一人,決計不是好事,但不管怎樣,天妖只來了一人。自然,也許孤星寒是在故布疑陣,白雲卷和秋風殘,其實就在附近窺伺。
不是!不是她!蕭七松了口氣,神态不對,這女子的聲音也比夕夕冷酷一萬倍,一個人的聲音不會這樣多變的。
猛聽轟然巨響,兩船已撞在了一處。巡船勢單力薄,給鐵壁黑蟒船撞出了好大的一個缺口,渾濁的河水呼呼地猛灌進來。
黑影一閃,顧星惜如電般撲上了巡船。幾個神蟒幫的赤膊漢子也氣勢洶洶地随後躍下。
“老大,妖女交給你!”龐統狂吼着揮動鐵鏈掃向那些漢子,但這些人并不來厮殺,上船後就散向四處,揮動兵刃和重錘鑿打船舷。任是龐統、葉連濤和餘無涯揮刃追逐,這些人卻只四散奔逃,邊逃邊砸。
更可怕的是那些火箭也亂糟糟地射下,塗了黑膏的木箭插在了帆上、艙上,立時騰起了熊熊烈焰。河中心風很大,濃煙如妖魔般扭動起來,到處都是嗆人的煙氣。
“快救火!”葉連濤嘶聲大叫,指揮着船上的鐵衛和水手四下裏撲打着,卻全然無濟于事。
黑蟒船上的薛敖哈哈狂笑:“燒死這群賊王八,放,給老子接着放箭!”全沒料到一道黑影已在向他慢慢逼近。
“要死一起死!”龐統狂嘯起來,鐵鏈疾飛而出,緊緊卷住了黑蟒船前臉突出的那個兇巴巴的黑蟒頭标志。這下子兩船死死纏在了一處。
四下裏亂成一團,殘劍董罡鋒卻無暇他顧。他在瞬間劈出了十八劍,卻沒一劍碰到顧星惜的刀。董罡鋒難受得幾乎吐血,這女子的短刀便如一條泥鳅,每次都貼着他的劍鋒滑過,讓殘劍氣勁十足的劍勢都劈在空處。
十八劍,竟全是守護,董罡鋒更連退了五步。顧星惜別離刀的刀招快如利電,平生第一次,殘劍連守了十八劍,且沒有碰到對手的兵刃。
巡船并不大,董罡鋒這五步退出,人已橫在了船艙門口。顧星惜陡地柳腰一折,斜刺裏穿向艙窗。
忽然間劍芒閃動,一柄長劍穿窗而出,迎面刺向顧星惜咽喉。這一劍舉重若輕,攻敵必救,深得玄門劍法三昧。顧星惜不由“咦”了一聲,更讓她吃驚的是,持劍之人星眸清冷,碧裳婀娜,竟是個清麗少女。
孤星寒忽然間徑搶險招,身子一伏,迎着長劍撞了過去。綠如顯然沒料到她竟有這般怪招,這氣韻飄忽的一劍霎時走實,+靈蛇般噬向她的粉頸。
黑影突閃,顧星惜的古怪身法再顯神通,竟在間不容發之際轉開,擦着長劍掠過。這身法與白雲卷相近,只是孤星寒使來,更多了七分詭異。
眼見她便要鑽過去,猛聽“當”的一聲,殘劍已連環三劍刺到,迫得顧星惜不得不回手橫封一刀。綠如的長劍恰好轉回,顧星惜的幾根秀發被劍鋒挑落,那襲蒙面黑紗更是四散飄飛。
綠如竟微微一愣。她從未想到,一張美女的面孔會美到這樣精致絕倫的境界。她一直自認為是清麗脫塵的美女,即便在閱人無數的太子眼中,也是如此。但綠如覺得自己和顧星惜相比,便如一顆寶石遇上了星辰,再光華閃耀的寶石也沒有星光璀璨奪目。
連她那身瞧來有些詭異的濃黑色绫羅,配上這樣的一張臉,也閃出了熠熠光華,耀出無比妖嬈的冷豔。
那已不是凡塵的美,也不是任何凡人能抗拒的美,哪怕是綠如這樣一個女子,看到顧星惜,竟也生出剎那間的眩暈來。
好在還有殘劍,他在顧星惜背後,看不到她的臉,這連環三劍一劍重似一劍,迫得顧星惜只得全力防守。
或許真的是她,如果她是夕夕,蕭七酸那小子只怕真的會沉淪下去吧?綠如前一瞬是震驚,後一瞬便是絕望。她的劍也在絕望中揮出,絕望之劍,陡然增了十分的決絕之氣,猶似天風卷雨,勢不可當。
身在綠如和殘劍的前後夾擊之下,孤星寒仍是游刃有餘。她忽然仰頭,向船艙頂上叫道:“大哥,動手吧!”
董罡鋒一個激靈,果然這妖女先前是故布疑陣,原來秋風殘已撲到了艙頂!他不得不仰頭上看。
艙頂是空的。一凜之際,顧星惜已向他倒躍過來,別離刀寒芒熠熠,切向他的脖頸。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瞬間逼近,但生死關頭,殘劍只覺出驚心動魄的陰冷。
殘劍沒有動,嘴角也咧出一絲冷笑。這破綻是他故意露給對手的,眼見刀到,董罡鋒大吼一聲,雙手捧劍平刺而出,這是石破天驚的搏命之招,也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有了搏命的機會。
哪知別離刀忽然斜斜一挂,刀上生出一股黏黏的勁道,欲拒還迎,或許這就是別離的味道。這一刀竟将殘劍向旁帶開。顧星惜的左手一揚,白潤如玉的指間已凝着一片寒芒,那是相思銀針的光。
“小心!”董罡鋒渾身一寒,孤星寒號稱天下殺手榜第一人,身兼相思針、忘情索和別離刀三絕,但此時她才施出最厲害的相思針。
“全都住手!”
一聲大喝在艙外響起,竟是蕭七。
适才電光石火之際,蕭七暴起發難,冒險一擊,閃電般戳中薛幫主五處要穴。神蟒幫到底只是一群水賊,雖然有幾個悍勇之輩,但防護首腦、進攻對手時都全無規矩套路,終于給了蕭七一個可乘之機。
直到蕭七挾着薛敖躍回了巡船,幫衆們才發現幫主被擒。他們看到往日裏總是氣勢洶洶的大幫主被那青年夾在腋下,便如個孩童般無力掙紮,一時盡皆呆愣住了。
同一刻,董罡鋒悶哼一聲,踉跄退開,他左臂上中了一刀。
孤星寒的銀針沒有發出,卻聲東擊西,用反手刀劈中了心魂不定的殘劍。若不是蕭七這一喝引得顧星惜分神,只怕這一刀已要了殘劍的性命。
“住手……”蕭七怒喝,這時他才看清了那張臉,那竟是常常出現在他夢裏的臉,星眸似喜似嗔,娥眉若颦若怨,霎時間,天地間的一切聲響都消失了。
“夕夕……果然是你!”蕭七喃喃着,竟覺有些渾身無力。
捌·天刺之秘
驀地黑影一閃,顧星惜已向他撲來。她精算形勢,已知急切間難以沖到太子近前,索性只得先救幫主。
“快躲,你瘋了嗎!”綠如嘶喊着,也如風撲來。雖然慢了一步,但這一喊卻把蕭七驚醒。他猛地一拽,薛幫主已被他橫在了身前,長劍緊壓在薛敖的頸下。
這時葉連濤的暗器已然出手,十餘枚鐵蓮子暴雨般射向顧星惜,董罡鋒也忍痛沖來。
“救命,小娘子,小心!留神!”薛幫主嘶喊起來果然聲勢十足,獨占鳌頭。
顧星惜飛出的數朵刀花只得盡數收回,将鐵蓮子擊飛,猛覺背後風聲飒然,她不及回頭,反腿無聲無息地踢出。綠如撲得過急,腰間中了一腿,悶哼聲中,竟栽下船去。
“綠如!”蕭七大喊,眼見河心激浪滾滾,瞬間将她吞沒,忙将薛敖向身後的葉連濤推去,跟着飛身躍入河中。
顧星惜嬌軀一晃,本待接住幫主,忽見蕭七淩空躍入水中,竟愣了一下。在這百忙之中,殺手榜上第一人竟不去刺殺,而是凝目盯着船下載浮載沉的兩個對手。
沁涼的河水瞬間将自己吞沒,綠如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會水。她只知道胡亂地抓着,盼着哪怕能抓到船底。但四周渾濁一片,“汨汩”的水泡聲中,她迅速向下沉去。
忽然間一只大手猛地揪住了她,在無盡的漆黑和冰冷中,綠如只覺那只有力的手不僅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抓住了自己下墜的整個心魂。跟着,一股巨力帶着她騰出水面。
眼見蕭七奮不顧身地帶着綠如躍上了巡船,顧星惜的眸內掠過一抹黯然,笑道:“好啊,哥哥妹妹,情真意切。”
蕭七幾乎沒有聽到顧星惜的話,他只是拼力摟住綠如,幫她捶打着。
“小娘兒們,別過來!”葉連濤見顧星惜望向自己這邊,心內大驚,匕首緊抵着薛敖咽喉,“你再近前一步,老子殺了這鳥幫主!”
顧星惜美眸一寒,忽然淩空躍起,翩然躍回黑蟒船,短刀在鐵鏈上一插一抖,緊連兩艘大船的鐵鏈忽然從蟒頭上被挑落,落入河水。
鐵鏈忽然崩開後,兩船迅速拉開距離,因為巡船的風帆都已燒得差不多了,挂滿帆的黑蟒船卻順流而下。
孤星寒再次将美眸投向船艙內的朱瞻基,年輕的太子依然縮坐在角落裏,目光雜亂,看得出極緊張,但還能沉得住氣。
“來人,撞船,将巡船撞翻!”顧星惜向剛被人撈上來的二當家大喝。二當家瞪眼叫道:“那怎麽成,幫主還在船上!”
顧星惜喝道:“混賬,幫主水性無雙,這也是唯一救他的法子。”看二當家還在猶豫,顧星惜趨近一步,低聲道,“別忘了,萬一他運道不好,落水身亡,你便是神蟒幫的大當家了!”
那張美豔臉孔離得近了,輕柔的聲音直鑽入心底,二當家嗅着那奇異的花香,陡覺自己在瞬間飄入了雲端。他的眼神淩厲起來,扯脖子大喝:“轉舵,撞翻他們,救大當家!”
大船鼓帆逆流而來,重重撞擊在巡船上,巡船上的衆人一片驚呼。葉連濤獰笑道:“薛幫主,得罪了!”一刀砍下了薛敖的耳朵。
幫主半邊臉鮮血淋漓,仰頭破口大罵:“誰也不得聽那臭婆娘的……哎喲……老二,你他娘的,快快轉船頭,轉船頭!”在“獨占鳌頭”的積威之下,黑蟒船終于還是慢悠悠地轉過頭去。
河面上的風猛了起來,渾濁的大浪撲來,挂足風帆的黑蟒船擦着巡船掠過。顧星惜俏立船頭,黑衣飄飄,猶如墜入凡間的絕豔妖王。
“殿下,過不多久,咱們還會再見!”銀鈴般的冷笑如一條有靈性的蛇,直鑽入巡船的艙內。
巡船上的火勢終于給控住了,半個船艙都已灌滿積水,搖搖晃晃地漂向對岸。
“烏鴉呢?”董罡鋒忽然一聲驚呼,激戰稍息,這時候本該是餘無涯滔滔不絕的吹噓時間,沒聽到他侃侃而談的聲音,殘劍才覺得少了些什麽。
“大統領,餘統領受傷了!”一名鐵衛慌亂的叫聲從船尾傳來,“快來,是重傷!”
衆人均是一凜。戴烨老臉陰沉,低喝道:“莫慌,船上還很亂,罡鋒你帶兩個人過去瞧瞧。”
朱瞻基站起身,沉聲道:“我也去,烏鴉怎會受重傷?”
戴烨嘆一口氣,心知餘無涯雖在神機五行中武功最弱,卻是自幼便陪伴朱瞻基的伴當。幾個人都随着朱瞻基急匆匆地趕了過去,見餘無涯正橫卧在甲板上,渾身浴血,一根羽箭貫穿了他的右胸。葉連濤正橫抱着他,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敷藥。
董罡鋒大驚,忙搶過去,将他抱了過來。朱瞻基看他半邊身子已被鮮血染紅,也驚得聲音發顫:“烏鴉……烏鴉,給我挺住!”
戴烨趕過來一搭脈門,嘆道:“只怕不成了。”
餘無涯臉上已全無血色:“殿下,屬下無福……服侍殿下啦,麻煩別告訴我老娘,她老啦,受不得大悲了……”
自來餘無涯都是個嬉笑怒罵的人,衆人萬料不到他最終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都覺鼻尖發酸,綠如更是眼眶通紅。
蕭七奮力地查找他身上的傷勢,低嘆道:“他中了亂箭,但他的背後還有傷,是刀劍傷,不大,卻很深。”戴烨一凜,喝道:“烏鴉,你是先中了暗算麽?”
餘無涯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還要說什麽,卻已開不得口,那雙不大的眸子也在瞬間凝固。
“烏鴉!”朱瞻基怆然大呼,淚水潸然滾落。董罡鋒、戴烨等人均是神色悲怆,便是葉連濤都嘴唇抽搐起來。
“這裏……真是……見鬼了!”綠如哆嗦着,從餘無涯的身側抽出一張染了血的紙箋。
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瞬間凝固了。這紙箋和葉橫秋身上那張一般大小,上面也是畫了個鬼臉圖形,只是略微簡單。那鬼臉的大半張臉孔都被血水浸了,誇張地膨脹起來,瞧來更增詭異之感。
“難道又是……”董罡鋒驚呼道,“天妖咒?”
龐統忽道:“當真是,這一提,我想起來了,烏鴉這一整日間,都有些心神不定。”葉連濤一凜,道:“是啊,我适才在船上跟他聊天,見他也是入了魔一般。”
董罡鋒霎時打了個寒戰:“先是橫秋,再是烏鴉,這兩人,恰恰都被單殘秋測字算卦過……”
蕭七的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天地間仿佛在剎那間冷寂下來,只有單殘秋的冷笑聲猙獰地響着:“若不回頭,一日內必死……老,上面為土,下有匕首……主身首異處,入土為安。”
“轟隆”一聲,船身轟然一撞,衆人都晃了下,才知道巡船終于靠了岸。只是,朱瞻基、董罡鋒等人卻沒有上岸的輕松感,反覺一股看不到的濃雲遮在心頭。
濃雲中,有個陰險的鬼臉在笑,伴着猙獰的詛咒:“可惜,你們觸怒了天妖,一個一個都将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能!”
董罡鋒大叫起來,他的聲音出奇得大,仿佛在對抗心底那鬼臉的冷笑,“顧星惜那妖女适才全力跟我對攻,如何有空來刺殺烏鴉,更如何有空插上這紙箋?”
“紙箋必然不是她插的!”蕭七吐了口氣,“那時候神蟒幫不少幫衆都躍上了巡船,應該是他們的人,趁亂刺殺了烏鴉,再插上紙箋。這紙箋,只是用來惑亂人心的!”
“蕭七說得是!”戴烨忽然提高了聲音,“這紙條就是天妖的惑心術,殺了人,再插箋感人。餘無涯只是死于亂箭,我們不必畏懼天妖的裝神弄鬼,更不能疑神疑鬼!”
衆人心中仍有疑惑,但這時河岸這邊早有守護的隊伍圍攏過來請安賠罪。宣知府見大河上再無水賊,也尋了小舟追過岸來,連連叩頭謝罪,更痛陳這黑蟒船匪決不是來自他所管轄的地界,必是來自黃河上游的州府。
朱瞻基已無暇怪罪,只是命他看守好那神蟒幫主薛敖,須得以其為人質,清剿神蟒幫,更要嚴查渡口,全力搜捕天妖三絕。
宣知府磕頭如雞啄米,更痛切陳詞,一要痛改前非,夙夜勤政;二要協同鄰郡,清剿匪患;三要再接再厲,勵精圖治……“一言以蔽之,你是再接再厲,口若懸河罷了!”朱瞻基不耐煩地打斷他,“別說這些套話,将我屬下厚葬于此,待我等安穩回京後,自會有人來此移靈。”
衆人安排妥當,便即縱馬出發。蕭七卻兀自有些心神不定,舉目望去,大河濁浪滔滔,那艘黑蟒船已杳無蹤影。
原來真的是她……
如同一場璀璨的煙花散盡後才會覺出寂寞,驚心動魄的厮殺過後,蕭七的心才越來越冷。
一路上的思慮與憂郁,全部化成冰冷的現實。憂慮曾經如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心,烈焰熄滅後,他頹然發現,最珍貴的東西果然早已化為灰燼。
耳邊又響起那清脆的笑聲“哥哥妹妹,情真意切”,眼前閃過了她的目光,蕭七知道那時候自己的樣子一定癡癡呆杲的,她那目光卻清清冷冷,也有幾分憐憫,還有幾分說不清的情愫,讓他完全看不懂。
蕭七忽然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很想縱馬遠去,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她,向夕夕問個明白。
“喂,走了!”
綠如的一聲冷哼,将蕭七自思緒中拽回。适才她偷偷跑回船艙,從包裹中擇了一套幹淨的白袍換上了。
蕭七這才看到太子等人已上了馬,忙也悵悵地揮起馬鞭。忽一回頭,綠如那雙清炯炯的星眸還在盯着他,似乎已穿透到他的心裏。
夜色如厚重的帷幄,沉沉地鋪下來。
對地形頗為熟稔的蕭七已帶着太子等人穿入了一條小道。說是小道,也僅是條能容兩馬并行的狹窄小徑,兩旁都是密匝匝的竹子,連星月之光都難以透入。
蕭七和綠如并行,在前開路。繁茂的竹葉夾雜着清新的氣息不時撲打在臉上,遠處有咕咕的鳥鳴聲,一切都是那麽寧谧,蕭七的心卻紛亂如麻。
“蕭七酸,”少女的眸子在夜色中閃亮,“你好像心神不定,到底在想什麽?”
蕭七定了下神,才嘆道:“我在想葉橫秋和餘無涯,他們死得太蹊跷……你信不信天妖咒的傳說?”
少女霎時一凜,原想奚落他又在神魂颠倒地念着顧星惜,這時卻不由愕然道:“此話怎講?”
蕭七沉沉地道:“他二人……很可能都是死在我們自己人的手中。”
暮色中的樂安王府,一如既往的燈火輝煌。在議事的元定堂內,更是由十八根兒臂粗細的精制紅燭照得滿堂通明。
一張二尺寬的紙條在燈下緩緩展開。那只是一張極普通的白紙,直到用一種特制的汁液淋上去,才顯出一行字跡:五月二十九,陛下崩于欽安殿。
十二個朱紅字跡,瞧來觸目驚心。持着紙條的那只沉穩的手,竟有些微微發抖。
“恭喜幹歲,‘天刺’功成,大事已成就一半。”
說話之人正是當日自青州黑獄脫身而出的一清道長。閉關休息了數日,此時身穿簇新精織鶴氅的老道人已是神貌煥然清朗,滿頭如雪長發如同銀瀑般散披肩頭,更顯道骨仙風,氣象高古。
“這是猿化自京城發來的密信。”朱高煦微微一笑,“皇宮九重、內閣要臣、錦衣衛中,都有本王的心腹!”他随即将紙條湊到了紅燭前,一道青煙騰起,紙條化成了飛灰。
這還是一清道長脫困後,他二人的首次正式密談。朱高煦為此屏退了一切閑人,連個侍奉的丫環小厮都沒有,軒敞的元定堂內幽靜得能聽到燭花爆燃的輕響。
“天時地利人和,得此三者,可安天下。洪熙帝駕崩,千歲已得天時.只差地利與人和了。”一清手撫長髯,侃侃而談,“千歲可知道,老道為何将這密令定名為‘天刺’?”
“天刺,自是要刺那九重之天了。”
“這只是第一重意思,”一清緩緩道,“實則天刺還隐喻玄武之秘,而玄武之說,其實與天學有關……”
漢王眯起雙眸:“天學?”
“天學,這兩字湮沒已久了。《易》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可知自古帝王最看重的一門學問便是天學。董仲舒解說‘王’字時說,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這便是‘通天者王’。也就是說,上古王朝建立時,首要之務便是有通天之能,可在人與天之間溝通。”
朱高煦自幼不好讀書,但一清這番引經據典的話卻着實引起了他的興趣,沉吟道:“原來這通天之能,竟與建立王朝息息相關!”
“不錯,這種通天之能,便是天學,其手段包括瞭望氣、占星、靈臺、儀象等等。王朝必須擁有能與上天溝通之人,才能向四方昭示自己的‘天命’,從伏羲、神農、黃帝起始,直到唐宋,莫不如此。正因如此,歷代都嚴禁民間私習天文,他們要禁絕這種通天之術流布天下。在各朝代厲禁之下,天學精髓自五代十國之後,便衰微起來。玄武之秘,其實就是天學的一大秘學,可稱為‘玄武天學’。”
終于說到了玄武之秘,果然,玄武之秘竟與王權關系緊密。
朱高煦眸中的光彩更濃,道:“國師還受困于黑獄時,本王已探知了玄武之秘的消息,傳聞這玄武之秘與兩件寶物有關,一為玄武靈壺,一為天樞寶鏡。玄武靈壺在武當掌教之手,那天樞寶鏡則被國師的小師弟一粟真人攜走,據說一粟目下隐居在太行山左近……”
“果然是在一粟的手中。”一清的目光陰沉起來,“當年滄海一粟與我情同手足,但我出山後卻避我如蛇蠍。哼,老道定會找到他,親手破解玄武之秘。”
“敢問國師,到底何為玄武之秘?”朱高煦興致大起。
“按天學家所說,天地間有一股起自北方的本源之力,稱為玄武之力。據稱,這股力量可席卷天下、改朝換代。近五百年來,先是大遼龍興,進逼中原,以宋太祖、宋太宗之絕世異才也無可奈何。其後大金國龍興于白山黑水,掃滅北宋,勢若卷席。再往後,便是蒙元了,狂飙突進,橫掃天下,漢人幾無存身之地……”
“這都是因為玄武之力?”
“不,玄武天學包羅甚廣,适才老道所說的,只是玄武之力在風水上的一個特性,被稱為‘北水地煞’。從天學上來說,北鬥注死、南鬥注生,北方之氣肅殺暴戾;從地理講,北方多高原,南方多平湖,北方之氣流向中原,有橫掃幹軍之勢。綜天文地理之說,便稱之為‘北水地煞’。故而千載華夏,唐宋遼金元等朝,算上永樂帝自己統率的燕軍,都自北方興盛,歷代由北攻南,皆有破竹之勢。這便是玄武之力中的北水地煞作怪。”
“怪不得,數百年來,由北擊南,易如反掌;由南掃北,難若登天。”朱高煦沉吟着,忽然一凜,“但卻唯有兩人掃北大獲成功,那便是洪武太祖爺,還有我的父皇,這是何故?” “便因他們身邊都有精研玄武天學的高人,洪武太祖爺身邊有奇人周颠,永樂先帝身邊則是姚廣孝。”一清說着咳嗽了一聲,旁人在漢王跟前提起朱棣都恭恭敬敬地尊稱先帝太宗爺,但一清因被朱棣下密令幽禁數年,便老實不客氣地稱之為永樂先帝。
“特別是永樂先帝,老道猜想,他極可能已洞悉了玄武之秘,至少也獲知了北水地煞的秘密,這才在靖難之役中屢屢化險為夷。此後永樂才在玄武神的飛升成仙之地武當山,興修宏大宮觀,宣稱他才是玄武大帝選定的真命天子。不過,我們眼下可順水推舟,讓世人明白,在靖難之役中玄武大帝真正護佑之人,不是永樂,而是你漢王千歲!”
朱高煦驟然一震,只有他才明白一清這計策有多妙。他眸內精芒閃爍,喃喃道:“不是麽,父皇幾次深陷重圍,都是我拼命率兵沖殺,舍生忘死地将他救出。”
“這就是了,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永樂之所以靖難成功,實則是沾了你這個真命皇子的光!便如因為李世民,李淵才能坐了江山,千歲便是當世的秦王李世民……”
望着那雙幽深的老眼,朱高煦陡覺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沉聲道:“好,翻雲覆雨,巧造聲勢!”
“讓天下人明白,”一清的老眼灼灼閃爍,“千歲才是玄武護佑的真命天子,這便是人和。”
“好!”朱高煦擊案而起,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縱橫天下的激蕩歲月,慨然道,“此事交給猿化去做,要潤物無聲,又要暗藏玄機……”
一清道長點點頭,又冷笑道:“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那位太子爺!據說他們正在沿着驿道狂奔。不過樂安地近京師,可一舉截殺朱瞻基。這也正是千歲的地利。”
他說着自茶幾處起身,踱到了大案前,那上面橫鋪着巨大詳細的地圖。
“從天妖飛鴿傳回的信息來看,朱瞻基由武當山出發,渡老河口,奔南陽府,再過汝州,一路直奔黃河,在這裏。”一清枯瘦的長指點在了洛陽上,“從這裏,有兩條路可來京,一是走水路,坐船由黃河至開封,順運河抵京,舒服穩妥,卻慢很多;二是走旱路,強渡黃河,直奔山西。朱瞻基得過先皇永樂帝的兵法真傳,知道兵貴神速之理。老道推測,他會選旱路,入山西,走太行……”
漢王冷笑道:“走山西進京,只能向東穿越莽莽太行山,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未必!東進太行,是兵行險道之策,若他真敢走這步險棋,足見朱瞻基也是真龍之命,老道就不得不親自出馬了。”他細長的手指點向地圖中的連綿大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朱瞻基跨過這裏,千古雄關井陉關。若朱瞻基在此被貧道截住,則幹歲的大勢已定。”
朱高煦手撫着精致的美髯,微笑道:“若是道長截他不住,我們還需怎樣布陣?”
“若在那裏截他不住,則千歲大勢已去了十之七八,若任由朱瞻基進京,則天下大勢已定!”一清冷冷道,“若是如此,則千歲只能安分守己,自求多福了。”
朱高煦的笑容瞬間凝固。
一清揚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