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太子!”單秋風咳嗽連連,拼命地撥開身周的災民。可這時數千災民已如洪流般沖來,到處都是人的嘶喊聲,男人的怒罵、女人的叫罵和孩子的哭泣,污濁的氣息和揮舞的四肢将天地間的一切都覆蓋了。

太子一行本來沖出較早,殘劍、綠如和蕭七擁着太子奔在最前,但過了石橋,岸邊滿是橫生的荊棘和亂石,實在奔跑不開。偏在這時,迎面竟又沖來一群災民,足有四五百人。

“那裏還有馬!”不知是誰看到了朱瞻基等人胯下的駿馬,災民立時瘋了般向他們沖來。

到處都是汗臭的肢體和瘋狂的叫喊聲,求生的欲望使得災民們爆出了駭人的生命力。

“丫頭,跟緊我!”蕭七喊着,一手拉住了綠如的手,一手拼力撥開身邊的肢體。他們已經和朱瞻基、戴烨等人拉開了一段距離,幾乎陷入了人叢漩渦的中心。

綠如臉色煞白。在她眼中,這些嘶吼的災民遠比天妖可怕。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無助的蝴蝶,在漫天暴雨中倉皇向前。好在還有死酸七,那只手牢牢地箍緊自己,拽着她前行。

“媽媽……媽媽……”蕭七的前方,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在哭喊,卻被幾個大人撞倒。“妹妹!”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她身側,想扶起妹妹,也被撞翻。幾十雙粗壯的腳,穿鞋的、赤足的、男人的、女人的,毫不遲疑地踏在她們的臉上、身上……蕭七大驚,忙待躍起,但身周都是人,他只能拼力擠過去。他發現還有一雙有力的大手也在撥開人流沖向那小女孩,那是殘劍董罡鋒。兩人幾乎同時沖到那裏,卻發現兩個女孩早已被踩踏得奄奄一息。

只有她們的眼神還在掙紮,無辜單純的目光,從無數麻木雜亂的腿腳中穿過來,直紮向蕭七的心裏。

“她們沒救啦,快走!”董罡鋒沒有停留,拽了蕭七和綠如再向前沖。蕭七的頭皮發麻,心裏似有無數的小蛇在爬。他知道,那些小蛇全都是那兩個女孩的目光所化。

驀聽葉橫秋嘶聲大喝,回身一掌,将兩名離他最近的災民擊飛。兩個壯漢慘叫着飛起,撞倒了十幾人。仿佛被大石阻擋的洪流生了漩渦,疾奔的人流只是一滞,随即更加洶湧。

“你二人棄馬!”人叢前方的戴烨手指兩名騎馬的鐵衛,大呼着。待他們跳下馬來後,不由分說,揮劍刺中馬臀。

兩匹駿馬驚嘶着,向身後狂奔,災民們卻歡呼起來,仿佛那不是駿馬,而是一堆烤熟了的馬肉。驚馬很快撞入了人群,夾裹着太子一行的災民終于喧鬧而過。

朱瞻基等人終于乘機和衆災民拉開了距離。

“朱瞻基,你們是逃不掉的,天妖怒,鬼神誅……”一道陰森森的長笑,自喧嚣的人流中響起,清晰地傳入朱瞻基等人耳中。

董罡鋒、蕭七等人心頭齊震,恍惚間仿佛看到一縷陰魂,妖異地從天而降,直撲心底。

荊棘路終于到了盡頭,前方是一條不深的小河。在戴烨連聲催促下,衆人沒有猶豫,匆匆涉水而過。

狼狽地過了河,回頭望時,卻見小河岸對面的災民們兀自扭作一團。那裏都是密密匝匝的肢體,猶如一道人肉攢集的激流,帶着驚天動地的哭號吶喊,滾滾而過。

朱瞻基、董罡鋒等人雖曾跟着永樂大帝深入漠北,抗擊蒙元,但還是頭次見到這樣凄慘的災民,一時競有些呆愣。綠如和蕭七久居武當道觀,見狀更是震撼。戴烨卻不敢久留,只是又催着衆人加緊飛奔。

忽聽葉連濤叫道:“大哥,你怎麽了?”

衆人一驚回頭,卻見葉橫秋身子發軟,一頭倒在了葉連濤懷中。戴烨忙跳下馬,道:“快扶他上馬!”

一行人原本有十多匹馬,此時只剩下了兩匹。除了朱瞻基的坐騎烏骓馬,便只剩綠如這匹青鬃馬。龐統過來和葉連濤手忙腳亂地扶了葉大上馬,卻見他腰間血水汨汨,染透了下半身衣襟,也不知是何時受的傷。

“連濤,在馬上扶着橫秋,大夥不得停留!”戴烨回頭張望,所幸還不見秋風殘和白雲卷的蹤跡,顯是已被厚重的人流掩住了,他卻不敢稍懈,招呼衆人加緊趕路。

葉連濤一邊催馬,一邊将傷藥敷在兄長的傷處上,但那傷處兀自血流如注。葉連濤看得心驚肉跳,只得拼命地包紮了幾匝,又再打馬疾奔。

在彎彎曲曲的密林中轉過幾個圈子,再也聽不到災民們的呼嘯聲,衆人才停了下來。這一通疾奔,更兼趟河逃遁,衆人都渾身濕透了。暮色已黑沉沉地壓了下來,深林中只剩下了陣陣喘息聲。

“殿下,”葉橫秋忽然掙起身來,大聲道,“殿下……保重!”接着便伏在了鞍頭,一動不動。

“大哥!”葉連濤驚呼一聲,蕭七忙跳了過來,揮掌按在葉橫秋背心送入內氣,但真氣才入,便發覺“一葉知秋”體內已然毫無生機。

葉連濤放聲大哭,朱瞻基大步趕來,驚呼道:“橫秋,橫秋!”一把抱住了他。

然而神機五行中的木衛卻已再無聲息,只是他那雙眸子兀自睜着,不甘地望向陰沉的滄溟。

“到底是……”朱瞻基強抑住悲痛,顫聲道,“遭了誰的毒手?”

綠如疑惑道:“我記得先前他是和單秋風過招的,但他背後這傷,明明是刀劍之傷啊,難道白雲卷趕過來偷襲了他?” 董罡鋒搖頭道:“白雲卷被我纏住,決計無此神通來分身刺他!”蕭七一凜,道:“莫非是先前那夥災民擁來,将我們夾裹其中時,葉兄被人下了黑手?”

“不好說!”餘無涯顫聲道,“那時候我和葉老大跑在最後面,忽然間,我便聽到他大喊一聲。回身看時,還見他擊飛了兩個壯漢。那兩人都像是普通的災民,被葉老大一掌掃中,便如斷線風筝般飛出好遠……”

“這是什麽?”綠如忽然一聲驚呼,纖纖玉指從葉橫秋的脖領處拈出一張紙箋。紙箋不大,是極普通的薄紙,已被血水染紅,在幽暗的暮色中,若非綠如心細如發,決計難以察覺。

上面畫着個極簡單的圖案。

那是一張怪異的鬼臉,雖只寥寥數筆,卻勾勒出一種異樣的陰森。

“這是鬼畫符!”董罡鋒驚呼道,“天妖怒,鬼神誅?”

葉連濤顫聲道:“老大,家兄是死于天妖咒?”

董罡鋒臉色陰沉如水,道:“天妖咒在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但活着的人,卻誰也不知其詳情。但這怪異鬼臉豈不正是我們先前聽聞的鬼畫符麽?還有,先前對陣時,橫秋曾獨對單殘秋,不但在他手下吃了大虧,還曾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心智!”

龐統也瞪大雙眼,叫道:“還有,那姓單的說……葉大一日內必死!”

“是,那時家兄已被他震傷了經脈,”葉連濤的眸內已泛起血絲,狠拍着大腿,“都怪我,我該早些留意家兄。”

蕭七心中卻疑雲萬千,不由望了一眼綠如。少女也正向他望來,雪白的臉上滿是驚悸和疑惑。

“眼下形勢非常,大家不要胡亂猜測!”戴烨沉沉嘆了口氣,“殿下,人死為大,不如且将橫秋兄葬于此處,咱們趕路要緊。”

“做好标記,來日定要厚葬。”朱瞻基點頭,聲音已變得果決剛毅,“記得這筆血賬,無論天妖三絕還是漢王,血債,須得血償!”

當下戴烨選了個佳地,龐統和兩名鐵衛揮動兵刃,挖了深坑,将葉橫秋埋入。葉連濤匍匐在地,埋首低哭,雙肩簌簌發抖。

暮色轉瞬即逝,黑夜來得極快。衆人凝立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心內都是五味雜陳。一葉知秋雖然性子陰沉,不喜多言,但到底是神機五行的老人物,忽然這般暴斃,便連和他鬥過嘴的綠如和蕭七都覺得心中郁郁。

戴烨不敢久留,急着催促朱瞻基上馬。蕭七卻道:“等等,咱們這是去哪?”

戴烨瞥他一眼,道:“那群災民困不住天妖的。有白雲卷的追蹤術,天明後他們就會追到,深夜中我們正好脫身,天明前定能趕到下處驿站,到了那裏,再換快馬趕路,先過偃師,再過黃河!”

蕭七忽道:“那……那些災民怎麽辦?”

林子裏忽然靜下來,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們看不見蕭七臉上的神色,只能看見他灼灼的眸子。

葉連濤冷笑道:“蕭大俠動了俠肝義膽,要赈濟災民麽?”戴烨嘆道:“蕭老弟,你确是古道熱腸,但赈濟災民,自有地方官出手。”

蕭七搖頭道:“可他們沒有出手,我剛看到兩個孩子……被活生生地踩死了。董大哥,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董罡鋒垂下頭來,嘆道:“那确是凄慘得緊。殿下,地方官定是救助不力……”

“蕭七說得是。”朱瞻基揚起頭來,沉聲道,“既然地方有司失職,咱們就得出手。”

“殿下!”戴烨大急,叫道,“一城與一國孰重?幹餘災民與億萬百姓孰重?”蕭七也叫道:“殿下,可那些災民随時都在喪命!”

“好吧。”太子沉沉嘆了口氣,“離這裏最近的官府,便是偃師了,其次是洛陽。偃師那地方太小,我們去找洛陽知府。”

董罡鋒大驚:“殿下難道忘了,風諜傳訊,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漢王,便因為這個,咱們一直繞過地方官府的,萬一這洛陽知府是那三人之一,咱們豈不是自入險境?”

“洛陽知府……絕非這三人之一。”戴烨嘆了口氣,“他是我的門生,也為這個緣故,深為漢王忌恨。不過殿下,咱們改道去洛陽,實非上策……”

朱瞻基冷冷掃視衆人:“不願去的,便不必去。”

綠如搶道:“我去。死酸七,這一次,你還有些良心。”

“你們逞什麽能,這裏的人,誰能不跟着太子殿下?我們只不過是顧念太子安危罷了。”葉連濤憤憤地哼着,“只是去洛陽的路遠,這夜裏可不大好辨。”

蕭七道:“這不難,我認得一條小路,荒冷僻靜,而且可以直奔洛陽。”

朱瞻基見戴烨眼神閃爍,似還待勸谏,忽道:“戴老,我們此際突然轉奔洛陽,也算是兵行詭道了,單殘秋他們若是自後追趕,必然以為我們會選最近的路,北上偃師渡黃河,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去西北方,奔洛陽。”

戴烨老眼亮了下,點頭嘆道:“殿下高見,但願我們這一回能賭對。”

蕭七不由望向朱瞻基,一時反弄不明白太子答允去洛陽,是為了救助災民,還是為了突出奇招甩開追兵。夜色太深,他全然看不清太子的臉色。

衆人疾奔出林。朱瞻基和戴烨分乘的兩匹馬都是口銜枚、蹄裹棉,跑起來沒什麽動靜。蕭七當先疾行,綠如、董罡鋒等人默然飛步跟上。

由這小河灣折向西北而行,繞過驿道,專走小路。這般兜圈子西奔洛陽的走法,果然完全出乎單秋風的意料,衆人一路疾奔,全無阻礙。

“綠如,你要不要乘馬?”朱瞻基忽然低呼一聲。

綠如似乎吃了,一驚,忙笑道:“多謝太子爺,還是您乘馬吧,小女子受寵若驚。”朱瞻基“呵呵”一笑,正待拿她打趣,再喝令她上馬,忽聽得綠如嬌呼道:“喂,蕭七酸,你怎麽了?”

“沒事的丫頭!”蕭七不以為然地一笑。原來疾奔許久,蕭七的左肋下這時隐隐作痛起來,那是與單殘秋過招時落下的暗傷。

“死酸七。”綠如忽然輕聲道,“想不到你還會惦記災民,還算有些好心腸!”

蕭七想笑一笑,但眼前晃過那兩個女孩的眼神,便笑不出來,只沉沉嘆了口氣。黑暗之中,忽然有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驚,卻聽綠如低聲道:“別動,你受了內傷,我拉着你,跑起來省些力氣。”

淡淡的月輝下,朱瞻基忽然回頭,正望見少女投向蕭七的關切眼神,心中不由一陣郁怒。他猛然揮鞭,打得駿馬縱蹄嘶鳴。

柒·大河急浪孤星寒

往西北方奔洛陽,只是離黃河遠了些,從路程上看并不太遠。趕了許久,衆人終于到了洛陽城下。

大明有夜禁之制,此時已是深夜,城門都閉得緊緊的。但鐵衛統領董罡鋒身上有兵部和刑部的兩道腰牌,一路上叩開了無數城門。此時不費吹灰之力便喝開了城門,朱瞻基等人縱馬昂然而入。

洛陽有“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稱,至大明朝時,為河南府的治所所在。當年戴烨游歷天下時,便曾在洛陽盤桓多日,此時在前帶路,不多時便到了知府府衙。

有明一代的府衙都是前堂後寝,前方是氣勢森嚴的洛陽府衙門,穿過三堂大門便到了府衙後花園,那正是知府家眷的休憩之地。

這一路趕入內堂,旱驚得雞飛狗跳,幾個巡夜的衙衛和老仆趕來阻擋,都被龐統撥得東倒西歪。

“叫知府出來!”朱瞻基在後花園外停住了步子。

葉連濤揪住一個老仆帶路,大步進了後園,片刻後便推着一個中年文士走出來。那人四十多歲,身材肥胖,僅穿着月白色小衣,忽然瞥見鐵塔般的龐統和葉連濤,都是持刀仗劍、神色猙獰,登時吓軟了,哀求道:“各位是哪座山上的好漢……有話好說,要多少銀子,下官雙手奉上……”

“宣旭!”戴烨忽然一聲斷喝,“堂堂朝廷命官、四品知府,全無絲毫骨氣,成何體統?”

那知府宣旭一凜,借着燈火光芒細瞧戴烨,依稀覺得眼熟,疑惑道:“這位老先生,敢問貴姓,臺甫……”

“宣知府忘性好大。”戴烨冷冷一笑,“老夫倒還識得你,你是永樂十八年進士及第,永樂十五年河南鄉試時是桂榜解元,當年鄉試時破題的句子老夫還記得,‘天命靡常,惟德是親,天心者萬民之心,君憂者百姓之憂……’這兩句還稍有些模樣。”

宣旭瞪大雙眼,疑惑道:“您老是……哎呀,戴老夫子!這燈燭昏暗,請恕學生有眼無珠!”頓時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學生宣旭,見過老師。”原來當年他在河南鄉試時,戴烨正是考官,按着其時官場規矩,宣旭被戴烨朱筆點上,便要拜戴烨為座主,自此便是戴烨的門生。

跟戴烨敘過了師生之禮,宣旭才松了口氣,忙将太子一行恭恭敬敬地請入內堂。落座奉茶後,宣旭才道:“老師大駕光臨,學生榮寵萬分,不過聽說老師近年來恭為東宮洗馬,陪伴太子,怎會光臨學生的寒舍?”

戴烨“哼”了一聲,命他屏退了堂內仆役,才朝朱瞻基拱了拱手,道:“這便是當朝太子!”

宣旭登時杲愣在當場,他雖知太子奉命祭祀武當,但仍是一萬個想不到堂堂當朝太子,會突然深夜闖入他這知府內園。

戴烨又道:“太子殿下是奉聖谕微服私訪,勘察沿途官吏……”

宣旭恍然,忙撩衣跪倒,叩頭道:“下官洛陽知府宣旭拜見太子殿下。”

朱瞻基冷哼一聲:“聽戴老說,你是永樂十八年進士出身,這些年的孔孟之書全白念了,洛陽那批災民,數千父老堆積在河口處,為何不去放糧赈災?”

宣旭臉色大變,忙又磕頭道:“這黃河,兩年一小災,三年一大災,最是麻煩。說起來災荒最厲害的都是冬天,去年冬天鬧過一次,下官已赈濟了。沒想到,今年又是黃河泛濫,更加上了蝗災,災民們就亂糟糟地聚到了這裏。這麽大的災荒,我洛陽這點儲糧實在是杯水車薪啊,就算都放赈了去,也沒多少用處。下官絕無半字虛言,有左近的宿儒老吏為證。”

“杯水車薪,也能救人。多一口糧食,少一人餓死!”朱瞻基厲聲道,“朝廷年年都預撥赈災糧款的,這些糧食錢財都刮進了秋風,沒到你的洛陽麽?”

宣旭聽他言辭漸厲,愈發心驚肉跳,連忙不住叩頭:“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這便去放糧!”

戴烨見宣旭叩頭如雞食米,卻知這時候決不是教訓他的時候,接口道:“宣旭,看你這渎職行徑,若非因循守舊,便是枉法謀私,依律當治重罪,但眼下形勢非常,盼你戴罪立功,速速前去赈災。”

見宣旭起身後滿頭大汗地便往外走,戴烨又叫住了他:“殿下此行極為隐秘,萬萬不可走漏一絲風聲。”

宣旭連連應承,再不敢怠慢,從地上爬起來便招呼幕僚、親兵分派赈災之事,又急命管家将自己內眷都遷入別屋,将後園上好房屋騰給了朱瞻基等人。

子夜時分,蕭七還在室內獨坐。

神機四衛分宿在太子寝室的兩側,他的寝室則在北房,不遠不近,遇事也能及時援手。

宣知府不是個好官,但他府內的酒卻是好酒。難得一刻清閑,蕭七已連喝了兩壺酒。忽聽得有人輕聲拍門,跟着便響起綠如清脆的聲音:“死酸七,開門!”

“小師姑,怎麽不安寝?”蕭七呷了口酒,漫不經心地道,“這麽晚了,我怕有辱小師姑的清譽。”

“滾你奶奶的清譽,”綠如喝道,“再不開門,姑奶奶就踹了。”

蕭七忙趕過去把門開了。一縷淡淡的幽香伴着清爽的夜風飄入,綠如顯是剛剛洗了澡,青絲斜绾,月白色儒服已新換成了淡綠衫裙。她懷中居然抱着一張古琴。

蕭七的眸子一亮,沒怎麽留意綠如的打扮,卻先看那古琴,喃喃道:“真是好琴,從宣旭府內拿的?”

綠如眸內波光一閃,将古琴橫放桌上,掃了眼蕭七手中的酒,道:“這貪官藏有好酒,自然也有好琴。可惜咱不能據為已有,只能抱來讓你瞧瞧。”

蕭七長長嘆了口氣:“可惜可惜,原來只是給我看一張琴,小生還以為小師姑要效法古人呢!”

綠如奇道:“效法什麽古人?”

蕭七道:“紅拂啊,小師姑姿容絕世,堪比的古人不多。”

“死酸七!”綠如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讀書不多,卻也知道紅拂夜奔私會李靖的故事。她一腳踢在蕭七的屁股上。蕭七揉着屁股,卻“呵呵”地笑起來。

“這應是晚唐的古琴。”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張琴上,神色已變得恭敬肅穆,“看這琴面的斷紋便知道,琴不過百年,不會有斷紋,這竟是極罕見的梅花斷。”喃喃自語間,他五指輕撫,一縷琴韻飄然而出,聲音純淨、宏大而光潤。

“唐代斫琴大家雷氏曾說過,五百年,有正音!”蕭七目光沉醉,悠悠嘆道,“果真是好琴。”

綠如“哼”了一聲,将桌上的古琴拉到了自己身邊,冷冷道:“蕭七酸,我抱這琴過來,不是讓你過瘾的,是要你收回在山上的話!”

“什麽話?”蕭七兀自輕撫着琴上的漆紋,“反正得罪小師姑的地方太多,弟子早記不清楚了。”

“你還有些自知之明,”綠如在桌前穩穩坐下,撚了下琴弦,“你不是說我那首怡神譜,微覺清冷,缺少醇和之氣麽?我要讓你仔細再聽一遍。”

蕭七一驚,忙道:“綠如小師姑的琴藝爐火純青,早到了随心所欲的化境,就不必再彈了吧。這更深入靜的,你跑到小生屋內,偷偷摸摸也就是了,再大張旗鼓地彈琴,鬧得四鄰皆知,豈不……”

“閉嘴!”綠如喝道,“老實聽琴!”

蕭七嘆了口氣,只得依言坐下,舉起酒壺飲了一大口,才道:“請!”

琴音悠然而起,聲色松透而沉厚,仿佛帶着千年古木的生命氣息。蕭七臉上的嘻笑瞬間不見,目光随着琴聲變得沉靜下來。

“丫頭,”他忽然一聲低嘆,“怪不得你年紀輕輕,內力便如此通透淳和。原來你的內功竟是自琴中得來,真氣出于十指,心意融于琴韻,則與外境融為一體。每次彈琴,都是一次入定。”

“少廢話,”綠如的一雙素手輕撚徐按,“跟着我的琴音調息。”

“多謝了!”蕭七微笑着閉上雙目,心中的話卻沒有說出:你是挂念我的傷勢,特意趕來以琴韻助我療傷的吧……琴聲起伏悠遠,帶着蕭七的心神飄飄而上,仿佛眼前明月如霜,竹林間清風習習,清泉流淌……也不知過了多久,琴聲漸緩漸低。蕭七睜開眼,眸內競隐隐有淚水閃爍。

綠如奇道:“蕭七酸,我的琴技有如此魔力,竟讓你涕淚橫流?但我這是怡神譜啊,你聞曲落淚,卻與我這琴韻全然不符!”

“不是聞曲落淚,是聽曲思人。”蕭七的目光有些恍惚,黯然道,“我想起了夕夕,那年春天,是個暖暖的春夜,她也曾彈曲子給我聽,只是她彈的卻是古筝……”

綠如的玉靥立時變得雪白一片,忽然站起身來,玉手一拂,那古琴便向地上墜去。

蕭七大是心疼,一把抄住古琴,叫道:“姑奶奶,好好的,你這又怎麽了?”綠如卻已不搭理他,轉身便走。

蕭七忙道:“綠如,你去哪裏?”

“用不着你管。”綠如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琴聲突然止息,對面的正房內打開了一扇窗子。閃耀的燭火下,太子朱瞻基凝立窗前,目光疑惑地望向北房,正瞧見綠如氣沖沖地奔出房間。

一抹不易察覺的失落之色,從朱瞻基的眸中滑落。

“可惜啊,如此好琴!”幽幽嘆了口氣,太子才合上窗子,回過身來對滿頭大汗的宣知府點了點頭,“幾千災民,自不能一時三刻就安頓好,但你聞令而動,籌措也算迅捷,還算有些幹練之才……”

得了太子爺難得的溫言安撫,宣旭幾乎熱淚盈眶,忙從座上跪倒,連連叩頭,自述這便要連夜趕回災區,與災民同甘共苦,夙夜不休,肝腦塗地,報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朱瞻基有些疲倦,揮了揮手讓他退下了。

屋內剛剛安靜下來,便響起了叩門聲,跟着葉連濤的聲音響起:“殿下還未安寝吧,連濤求見!”

朱瞻基蹙了下眉,仍是嘆道:“進吧。”房門開啓,葉連濤像個影子般閃了進來。望着這位最沉默的屬下,朱瞻基不得不寬慰他幾句,告訴他回京後定會嘉獎他的亡兄。

“多謝殿下,屬下感激涕零。”葉連濤似乎想說什麽,猶豫了一下,終于咬牙道,“殿下,要不要屬下出手,替殿下殺了這小子?”

朱瞻基悚然一驚:“什麽,你要殺誰?”

“蕭七啊!”葉連濤的目光卻如鬼火般閃耀着,“殿下看上了綠如那丫頭,可這小丫頭卻總是癡癡地纏着那小子。偏這小子沒有眉眼高低,還總愛跟這丫頭調侃,不如屬下尋隙下手,料理了這小子……”

朱瞻基驟然一個哆嗦,原想張口怒斥,但嘴唇翕張了一下,竟沒有喊出口,心裏面倒有個聲音在冷冰冰地響着:朱瞻基,葉連濤說得是。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十三歲就被雄視千古的皇爺挑中,親自帶在身邊歷練,文采風流和騎射功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怎麽綠如偏偏會中意這小子?除了那點樂道和武功,這小子哪裏比你強了?

一股寒意倏地襲來,朱瞻基不由一震:我怎會有這樣龌龊的心思?忙板起臉,沉聲道:“你胡說什麽?”

“屬下出手決計不着痕跡,或是在一場厮殺時趁亂動手,或是趕路時待他落了後……”葉連濤近前一步,低聲道,“殿下放心,沒人看得出來!”

朱瞻基,讓連濤殺了這小子,也不錯啊……心內那聲音又響起來,朱瞻基不由攥緊了雙拳,終于揮了揮手,低喝道:“不得胡鬧。”

這四個字一出口,連朱瞻基自己都覺得奇怪,為何只用這四個不痛不癢的字,葉連濤所說的,只是胡鬧麽?

他忽然有些心神俱疲,擺了下手:“連濤,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葉連濤的目光熠然一閃,終于低頭告退。

葉連濤退下後,朱瞻基才苦笑一聲:“罡鋒,你都聽到了吧?”

太子所居的是一明一暗的套間,他在外面的明廳接見屬下,董罡鋒則在裏面的暗間床上打坐。幼軍統領始終不敢離開朱贍基半步。

聽得太子問詢,董罡鋒才低嘆道:“殿下英明。連濤所說實在讓人不齒。許是他兄長暴亡,心智昏亂了,好在殿下及時喝止,讓他懸崖勒馬。”

朱瞻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沒有答話。

天明了,一道桃紅色的雲氣蜿蜒着挂在東方,如一條待起的赤龍。

眼見宣知府已依令全心放糧赈災,朱瞻基才放下心來,準備率衆離開宣府。不管如何,在宣知府的後園中,衆人難得地休息了半晚,清晨也都起得稍晚,辰巳之交時衆人才出發。

宣旭辦事精明,不但備了好馬和幹糧酒水,更親領一支官兵護送太子趕向黃河老河口渡口。

黃河剛剛犯過災,此時渾濁的河水依舊肆虐狂野,縱目望去,河岸寬闊得有些吓人。

河水擺渡,本來無須大船,但宣知府卻動了大心思,倉促間竟弄來一艘長約九丈的雙桅巡船。這種船因官艙如大印,俗稱“一顆印”,最是寬敞平穩。

宣旭本要親自陪同朱瞻基渡河,卻被董罡鋒攔住了,告知太子不願太過張揚。宣旭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朱瞻基登上了船。

巡船緩緩啓航,河水拍擊着船舷,發出碎玉交擊般的脆鳴,在金燦燦的日輝中滔滔遠去。

朱瞻基倚坐窗邊,遠眺着沉渾的黃河水,忽然心有所感,道:“戴老,到了這黃河,我忽然想起了一句典故‘河出圖,洛出書’,這流傳幹載的河圖洛書,到底是什麽?”

“相傳,上古伏羲氏時,便在這洛陽東北的黃河中浮出了龍馬,背負‘河圖’以獻伏羲。伏羲依此演繹出八卦,這便是《周易》的來源。大禹時,洛陽之西的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以獻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故《易·系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黃河中會躍出龍馬來獻河圖,此說雖然玄虛,但這河圖只怕與黃河還是有些關聯的。”朱瞻基心生懷古之感,又壓低了聲音,“武當一塵掌教交給我的玄武靈壺上,也有河圖的圖案。”

“玄武靈壺?”戴烨不由臉色微變,卻不敢多言,只淡淡笑道,“想來這河圖與玄武之秘,都關乎天地間最大的奧秘吧!”

朱瞻基笑了笑,不由探手摸了摸懷中的紫金葫蘆,這小小的葫蘆中,到底有何玄機呢?

船艙外,一道竹竿般的人影急促地晃着,瘦臉上的神色與河水一樣,一派渾濁。

“烏鴉!”葉連濤忽然在他肩頭重重一拍。這一下突如其來,幾乎将竹竿樣的餘無涯拍折。他“哎喲”一聲,猛然轉頭望見了葉連濤,臉色更黑了些,賠笑道:“二爺,吓兄弟一大跳!”

葉連濤冷笑道:“心中沒鬼,怎會如此害怕?”餘無涯很無辜地瞪大雙眼:“兄弟心中那才是坦坦蕩蕩,好比朗朗乾坤……”

“少廢話,”葉連濤倏地逼近一步,“當時你離家兄最近?”餘無涯臉色蒼白,嗫嚅道:“當時人太多,滿處都是胳膊大腿,那臭氣熏得兄弟要昏過去了,哪裏看得那麽真切?”

葉連濤森然道:“除了你,還有什麽高手在左近?”

餘無涯道:“蕭七……就在不遠處。”

葉連濤的臉色瞬間僵冷,陰冷的目光掃向艙內。

艙內,蕭七有些失落地坐在綠如的側後方,恰可看見她窈窕的腰肢挺得筆直,猶如一根新發的嫩竹,從這筆直中他能看出少女心中的倔強。

綠如一直盯着起伏的河水,一言不發。

也許不該在丫頭跟前提起夕夕。蕭七有些後悔,驀地又想到那晚白疇的話,少女劍光霍霍、奮不顧身的倩影在心底閃現,霎時一陣漣漪攪起,心中悵然若失。

“綠如,”坐在艙前側的朱瞻基忽然回過頭來,“這會兒心很亂,可否請你彈琴一闕?”綠如淡淡一笑:“太子爺,這地方哪來的琴呀?”

朱瞻基向董罡鋒揮了下手。殘劍解下背後的包裹,将一張古琴橫放在綠如身前的小桌上。熟悉的梅花斷紋,烏沉沉的琴身,這正是昨晚綠如在宣府彈過的晚唐古琴。

“昨晚聽你彈了半闕,沒有盡興。”太子望着她微笑,目光如溫泉般暖而清澈,“宣旭又是個伶俐人,一大早就把琴送來了,死活要贈給你這懂琴的奇女子。”

綠如給他深沉的目光望着,雙頰竟有些發燒,仿佛滿腹心事都被這幹練睿智的太子看透。不知怎的,這時候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瞥了眼蕭七,二人目光一對,心底都是五味雜陳。

這目光自然逃不過朱瞻基的眼眸,他的濃眉微微蹙了下。少女慌忙垂下秀眸,拉過古琴,低嘆道:“形勢緊迫,綠如只當殿下沒心思聽琴了。”

戴烨“呵呵”一笑:“古人大軍壓境而不廢一局,殿下有當年謝安之風。綠如,彈吧。”

綠如點點頭,凝望着古琴那沉郁的焦桐色,芳心剎那間便凝定下來,素手挑滑勾抹,清微淡遠的琴聲悠然而起。

被艙外低緩而細碎的濤聲襯着,琴聲別有一股通透空靈,三兩聲間便将人帶入曠遠之境,仿佛水天相接,煙波浩瀚,又似憑虛禦風,泠然自得。

朱瞻基的心緒在琴聲中冷靜下來,道:“綠如,這又是什麽曲子?”

“太和曲,是掌教真人所作,據說是由太極之道而來。”

太子的雙眸一亮,沉吟道:“蕭七,太極之道,是否便是中庸之道?”

蕭七略一沉吟,搖頭道:“據晚生看,中庸之道講究不偏不倚,太極之道雖也有不偏不倚之理,卻更講究随曲就伸、順勢而化,這麽說,太極之道應該是更高妙的一種圓融。”

朱瞻基想起當年随着爺爺永樂帝朱棣的大軍遠征漠北時的情景,也許在那時起,皇爺的思想已注入自己的心魂,以直報怨,用武力解決一切,用最直接最兇猛的鐵拳将對手擊倒,直到對手永遠爬不起來。

也許,對這世界,該換種心思了。

艙外的葉連濤卻将目光從綠如滑到了蕭七身上,輕輕将手摸向腰間的革囊,眼中透出一抹陰狠。

“真是好曲啊好曲,”餘無涯搖頭晃腦一副沉醉狀,“葉二哥,進去聽聽?”

他轉身待走,葉連濤突地按住了他的肩頭,獰笑道:“話還沒說完,烏鴉,自家兄身亡後,你怎麽盡躲着我,難道心裏面藏着什麽話了?”

“笑話了,在二哥跟前,我心裏能藏着什麽話?”餘無涯說着,忽然臉色驟變,“小小……小心!”

“又要耍什麽花招,”葉連濤冷哼,順着他的目光回頭,神色霎時一緊,大叫道,“不好,有刺客!”

巡船走得并不快,這時才堪堪行到大河當中,對面卻有一艘大船氣勢洶洶地直撞過來。

黃河水面太寬,太子等人上船前也沒太在意過往船只,只草草看到遠處有幾艘小舟零星漂流,這大船先前若在遠處,卻并不顯眼,也不知它是在何時突然加速沖過來的。

大船沖到近前,瞧來愈發可怖,竟比朱瞻基所乘的“一顆印”大巡船還要高出丈餘,看那形制應在十丈長以上,鐵壁铧嘴,狀若戰船,船頭處更雕出一顆黑鐵蟒頭,瞧來煞是駭人。

黑蟒船上數張大帆迎風鼓舞,幾乎順勢而下,勢道極是驚人。轉眼間,船上那些猙獰的臉孔都看得真切了。

那幾個袒胸露背的漢子,均是手執刀槍。有人在鼓氣大喝:“神蟒幫在此,留下錢財馬匹,自己跳到水裏面去。”

遠處岸上的宣知府也看出了險惡,隔河大聲呼喝,但他們離得太遠,急切間也只找到了幾只小舟,匆匆向河心趕來。但瞧那幾只小舟,便趕到了,也是無濟于事。

猛聽得一聲怒吼,巨靈龐統已現身船頭,揚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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