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有留意到這形貌陌生的兩人。

“有刺客!”院內響起董罡鋒的大吼。

憑着望斷天涯術對殺氣的超強感知,董罡鋒還是先一刻覺出了異常。

雖知天妖三絕必到,但董罡鋒萬萬料想不到,他們會如此堂而皇之地走到近前,而在他們身後,便是瞪眼巡視的數十名親兵。

“董大人在這裏。”單殘秋竟向董罡鋒咧嘴一笑,“那麽太子殿下必然就在內屋吧?”

“當真是陰魂不散!”董罡鋒橫劍當胸,冷笑道,“閣下施展的,是擾神之術吧,天妖的手段果然層出不窮!”他知道,單殘秋是以目光影響了親兵們望過來的眼神,再配以與他們一般無二的步法,讓他們察覺不出任何異樣。

若非自己對殺氣感知異常,這兩人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入太子的寝室!

董罡鋒的瞳孔收縮,心內卻惴惴不安:據說戴老夫子和鐵将軍已布好了陣勢等他們自投羅網,但這兩入神通廣大,那陣勢真能困住他們麽?

他兩人這一呼喝對答,那數十名親兵才醒悟過來,各自拔出刀劍,齊聲吶喊,拔刀沖向二人。

蕭七、綠如和龐統等人也盡皆現身。

哪知便在此時,忽聽有人嘶聲大喊:“不好啦,走水啦!”跟着便見宅子西邊火光沖天,轉眼間便有濃煙滾滾而起。

那些親兵立時不知所措,有人便待轉身奔去救火。

戴烨忙自門內探頭喝道:“誰也不要動,護住這間宅子!”

一句話剛将亂糟糟的衆親兵喝住,就昕宅子外喊聲四起:“殺呀,連雲寨的好漢們到啦!”、“殺了狗官鐵騁,給連雲八鼠兄弟報仇啊!”“冤有頭債有主,不相幹的都閃開了!”

喊殺聲自宅外傳來,一時間連破了三道宅門,跟着後院內宅的大門也轟然震開,數十個蒙面漢子揮舞兵刃,沖了過來。

這些人衣衫褴褛,兵刃各自不同,除了尋常刀槍,更有大斧獵叉,顯是附近的山賊。

董罡鋒曾聽鐵騁自誇,近兩年剿匪大見成效,讓周遭的山賊斂跡,卻想不到,偏在這緊要當口,這些山賊突然殺了進來。

“這真是天意!”單殘秋又驚又喜,雖然看這些人的身手平平,但想來定會讓鐵府的親兵們焦頭爛額。哈哈大笑聲中,單殘秋袍袖一揮,和白防并肩向殘劍沖去。

“管八方、呂大腳,你們帶人過去,阻住那些山賊!”鐵騁也閃在門邊,聲嘶力竭地吼道,“退後半步者斬!決不能讓山賊們沖進這間宅子。”

兩個頭目立時帶着數十名親兵迎向山賊。一時間刀槍激撞,喊聲震天。

驀地白影疾閃,只聞刀聲響起,白防和董罡鋒已刀劍交擊了數十下,董罡鋒的衣襟被白昉無孔不入的刀氣割破了七八處,他卻仍然死守不退。

這時蕭七與綠如雙劍連環,自後殺到。

單殘秋厲聲暴喝,雙掌平平推出,這一掌已用上了十成功力。雙絕并肩全力出手,威勢何等犀利,轟然聲響,董罡鋒身子倒飛而出數丈才停下。

跟着劍鳴聲聲,蕭七兩人的快劍都被白昉一輪快刀逼了回去。百忙之中,白防飛起一腳,将從旁沖上的鐵騁踢得破窗飛出。

“連濤,逮來!”戴烨已聲嘶力竭,疾步奔入內屋。

蕭七拼力苦戰,背後已沁出了冷汗。

他知道,太子就在內屋。戴烨做事太過周密,許多計策都謀劃得滴水不漏,但今晚的變故也太多,先是府內起火,再是山賊反攻,莫非這都是天妖的手段?

董罡鋒踉跄站起,心內也是陣陣發緊,他只知道戴烨安排的一部分,但對那些安排也全無把握,此時不由擡眼向外望去,天妖已現其二,那最神秘的孤星寒必然也到了,但她隐身在何處?

“太晚了!”冷笑聲中,單殘秋揮掌擊碎了一扇檀木屏風,殘碎的木塊如雨點般向蕭七等人激射而去,他則趁機和白昉并肩逼入了內屋。

這座大廳一明兩暗,內屋已是最後一間,雖然軒敞,但卻連窗戶都沒有。淡黃色的紗燈下,朱瞻基愕然立在卧榻旁,冷冰冰的臉上看不出神色。戴烨手中撚着一枚火霹靂,橫身擋在朱瞻基身前,手臂竟微微發顫。

“殿下果然好氣魄!”單殘秋陰森森一笑,“可惜,天命不在你那邊!”

耳聽得門外喊聲大震,鐵騁、龐統、蕭七等人正瘋了般撲來,不敢耽擱,大踏步逼了上來。

驀聽戴烨怒喝一聲:“着!”揚手一枚火霹靂當頭射出。

“黔驢技窮!”單殘秋暗自冷笑,猛然揚手,一把傘形的牛皮軟盾霍然撐開,正将滿堂的雷火短箭擋住。

這軟盾是他師門至寶,專破諸般古怪暗器。首次遭遇戴烨的火霹靂時,他一時大意,未及施展,此時早備在手中,一經施出,果然将火霹靂盡數克制。

單殘秋冷笑着收了軟盾,正待尋找朱瞻基的蹤跡,忽昕得“吱吱”聲大作,屋內四壁竟發出了鉸鏈機樞之聲。

“單先生,告辭了!”戴烨的笑聲響起,但那聲音卻顯得十分沉悶,似是隔着什麽東西,又似從孔洞中發出。

一股寒意“嗖”地騰起,單殘秋瞪圓老眼,肆縱的煙氣中,卻見對面牆壁上一道暗門轟然關閉,朱瞻基和戴烨已經消失不見。

“不好,屋內有機關!”白防大喝起來,猛然回身,卻見身後進屋的大門處早已垂下一道厚重的鐵栅欄。

“成了!”鐵欄外的鐵騁哈哈大笑,“孩兒們,都給我住手吧!”

這一聲大喝,院中拼力相搏的親兵和山賊一起停了手,各持兵刃,團團圍在了鐵欄外,更有十餘名弓箭手,挽弓搭箭,将準頭穩穩指向鐵欄內的雙妖。先前虛張聲勢燃起的火勢,也被人澆滅了。

鐵騁揉着肋下踱到鐵欄門外,冷笑道:“永樂二十一年,這地方鬧飛賊。他娘的連城八鼠,本将軍屢剿屢滅,他們則是屢滅屢興。最終還是有高人想了這法子,先做好機關,再用內線引他們來刺殺。你們的手段遠勝那幾只耗子。可惜,你們也只是鼠輩!”

戴烨這時已自暗道中轉了回來,森然逼視着困獸般的單殘秋,冷冷道:“鐵将軍出身幼軍,這件事漢王必然知曉,我們趕來此地,應該在你們的意料之中。但你們沒料到這機關,這座內室四壁都是精鐵鑄成,機關發動後,此地已堅不可摧。”

鐵欄外都是明晃晃的火把,映得內屋紅彤彤的。

單殘秋衣衫破損了幾處,頗有些狼狽,緊盯着戴烨冷笑道:“煉機子果然高明,原來是籌謀已久。不過,你當真以為,老夫已一敗塗地?”

“難道不是麽?”鐵騁喝道,“老子沒工夫跟你們廢話,放箭!”

一串羽箭激射入屋。白昉一腳踢出,卧榻橫翻過來擋住了大半羽箭,餘下從縫隙中鑽入的箭則被他的雁翎刀震得四處散落。

“給我撐一會兒!”

單殘秋喝了一聲,走到适才戴烨和朱瞻基退走的暗門前,揮掌撥弄,發覺那門紋絲不動。

他焦躁起來,連出數掌,震得屋內牆灰脫落,露出裏面烏沉沉的鐵板。單殘秋又是兩掌全力轟出,鐵板嗡然作響,也只略略現出個凹印而已。

蕭七又驚又喜,戴烨籌謀已久的反戈一擊,果然了得。

戴烨冷笑道:“聽說單先生無所不精,對機關術也有涉獵,可惜,咱們沒太多工夫陪你玩了。神機火铳手預備,讓他們變兩只燒鵝吧。”

二十名火铳手如飛奔來,細長的“天字號”銅火铳已點燃了火撚。

當年朱棣遠征漠北時,就憑借神機槍威震瓦刺。雖然這些火铳遠不如後世火器槍械靈便,且射速慢、精度差,但所謂“神仙難躲一溜煙”,實為江湖武人最大的克星。

眼見火撚冒起了紅豔的火苗,白昉全身劇震,忙大喝一聲,折斷床榻的木腿激射而出。

斷木挾着勁風呼嘯而去,一名只顧低頭搗鼓火铳的軍卒躲閃不及,被斷木貫胸而過,慘呼聲中,跌倒在地。

單殘秋忽地大吼:“三妹,動手!”

一道妖嬈的黑影從屋頂撲來。

顧星惜從天而降,揚手便揮出十餘枚銀針。銀芒閃處,七八個兵丁已慘呼倒地。這相思銀針制作精巧,射入人身後會順着血管在人體內四處游走,那幾個兵丁已痛得滿地翻滾。

神機槍必須有一瞬點燃火撚的工夫,但偏偏顧星惜出手如電,根本不給他們這點時間。

她素手疾揮,一道黑色長索如同靈蛇般卷來,淩空拍中了兩只銅铳。剛烈的勁力透入,銅铳後的木托登時碎裂。

“攔住這妖女!”戴烨怒喝聲中,綠如已搶先撲了過去,董罡鋒和龐統也同時拔刀沖去。

自顧星惜一現身,蕭七的身子便在微微發顫。他竟然無法阻止這種發顫。

眼見董罡鋒和綠如雙劍連環,卻始終截不住那道妖嬈的黑影,蕭七猛地拔出了逍遙劍,便待沖上。

“蕭七!”戴烨忽地一把揪住了他,低喝道,“看到葉連濤沒有?”

“沒有!”蕭七搖了搖頭,才覺出事情的蹊跷,這麽大的動靜,神機五行中的葉連濤居然沒有出現,他到底在幹什麽?

“機關在屋頂!”

單殘秋如一只蜘蛛般倒挂在房梁上,大笑聲中,連拍數掌,泥漿脫落後,房梁上方果然現出一個粗大的鐵質圓盤。原來這機樞正是扣在屋頂鐵板上方,雖有鐵板阻隔,但仍有兩串鐵鏈穿透鐵板圓盤,露出了蛛絲馬跡。

單殘秋的五指已摳進了鐵鏈內,猛然吸氣,大喝一聲:“起!”那鐵鏈本該由屋頂上方的絞盤發動,此時被他用神力硬生生揪起,居然也觸發了機關,幾聲怪響之後,鐵栅欄底端的鎖扣張開,粗大的鐵籠竟也搖動起來。

“不好!”戴烨的心猛然一沉,嘶聲叫道,“放箭!火箭!”

一只火铳在這時終于響了,伴着幾串飛射的羽箭和燃着火的木箭,一道犀利的火光正砸在白昉肩上,他躲避不及,半邊身子被火铳噴出的散碎鐵丸轟得鮮血淋漓。

“二弟,不必管我,你先出去!”單殘秋大喝聲中,內勁透入鐵鏈,全力一拉。

“轟隆”一聲,鐵欄現出一尺高的縫隙。白影閃處,白防如一道疾電般奔了出去。

“大哥,快下來!”刀芒突閃,白昉竟反手用雁翎刀撐住了鐵欄,跟着反掌推出,将四五名揮刀沖上的親兵震得倒飛而出。單殘秋這時已瘋了般沖到了鐵欄前。

“大夥閃開!”

随着一聲厲吼,葉連濤竟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他披頭散發,腰間還有汩汩的血跡,看起來狼狽至極。但他的暗器卻仍舊精準,疾光暴吐,一枚鐵蓮子精準無比地打在刀上。

清脆的驚鳴聲中,雁翎刀被鐵蓮子擊飛,鐵欄轟然落下,但就是這一線偏差,單殘秋已如一團妖風般從栅欄下掠出。

白防此刻目光全被單殘秋吸去,卻沒注意到葉連濤忽然飛身撲上,将他緊緊抱住。白昉大驚,縮肩、塌腰、震足,全力抖臂也不能脫困。

葉連濤瘋了般地大喊:“殿下!葉連濤不負殿下!”

跟着雷聲突發,葉連濤掌心處火光暴起,猶如一道火雷炸響。那正是戴烨的獨門秘器火霹靂,當初研制這種火藥暗器,葉連濤出了大力,自然也留有兩枚。

他的手始終緊扣在白防胸前,火霹靂就在白防胸前炸開,鮮血和火光轟然四射。

“二弟!”單殘秋目眦盡裂,飛身撲上,一把抓起血淋淋的白防,騰身從人群中高高躍出。

正和綠如等人激戰的顧星惜也被火霹靂的炸響聲驚得心魂震顫,忽然瞥見單殘秋遠去的背影,忙快攻兩招,別離刀與忘情索一剛一柔,攻得董罡鋒手忙腳亂。

“三妹,斷後!”單殘秋抛下了這四字,随即大袖飄飄,震翻了迎面阻攔的數名親兵,抱着白防,淩空躍過了高牆。

顧星惜也忙跟着掠過院牆,腳還沒站穩,便覺背後劍氣森然,綠如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來,這一劍氣勢如虹,逼得顧星惜不得不擋。

“小丫頭,不要命了麽?”顧星惜只得回手一刀,将長劍攔在外門。身後的喊殺聲震耳欲聾,眼前這少女的劍勢卻沖蕩奔騰,顧星惜心內大急,驀地将忘情索向身後揮出。

兩人對面過招,顧星惜的長索反向自己的身後卷出,這一下大出綠如意料之外,不料這招“歸去來兮”正是忘情索的精妙殺招,長索忽又從顧星惜的頸後反繞過來,索尖如毒蛇般射向綠如。

顧星惜內力運到極處,忘情索筆直如槍般紮來。綠如大吃一驚,但覺別離刀上的勁力欲拒還迎、若斷若續,将她長劍緊緊黏住,忙全力抽劍,以洗字訣劈向忘情索。

還是慢了一線,長劍剛攪住長索,索下卻有一道銀芒迎面射來。綠如只得拼命地扭腰轉身……“住手!”太喝聲中,蕭七已如飛奔來。

綠如悶哼一聲,身子踉跄退開。

顧星惜眸內波光一閃,沒有再行進擊,轉身投入無邊的黑夜。

“丫頭,你怎樣了?”蕭七過去将她扶住。

綠如只覺背心陣陣撕痛,一把推開他的手,冷冷道:“我沒事,還不快去追你的小情人?”

院子裏激戰盡息,衆兵丁忙着打掃一片狼藉的宅院。朱瞻基、董罡鋒等人則圍攏在葉連濤的身前,盡皆黯然。

鐵騁擦着汗,嘆道:“殿下,這……這葉二哥,竟然……”他顯是全然沒有料到葉連濤會施出這等玉石俱焚的打法。

“殿下!”葉連濤倒在血泊中,已漸漸渙散的目光凝在了朱瞻基身上,“我兄弟……從未負過殿下……”轉眼間,他只剩下了大口的喘息。

戴烨陰沉着臉,點頭道:“不錯,正是連濤以一己之力扭轉戰局,若任由白昉與單殘秋安然脫困,今日天妖聚齊,只怕要兇險許多……”

朱瞻基黯然道:“連濤,你放心去吧,你們兄弟,不管在哪裏,都是我的股肱之臣!”

葉連濤終于吐出了那口氣,眼睛轉向昏黑的天空。

“罡鋒、戴老!”朱瞻基肅然靜立,哽咽道,“連濤為何要說這句話?我不是旱說過了麽,我信任大家。”

董罡鋒的臉孔抽搐了一下,沒有言語。戴烨也垂下了頭去。

“奇怪!”龐統叫道,“這……我見到葉二哥奔出來時,竟是披頭散發,腰上半邊衣襟都是鮮血。他到底是被誰打傷的?”

鐵騁也點頭道:“正是,咱們拼殺許久,葉二哥才趕過來,一現身,他腰上便已受了不輕的傷。”

他說着蹲了下去,扳過葉連濤的身子,要看看他的腰傷,忽然間他愣了一下,叫道:“這是……”

葉連濤的後腰處插着一把短刀,短刀插入體內并不深,但那刀把前卻系着一枚鐵蓮子。

“這是幼軍的罰罪刀!”龐統驚呼出聲。

鐵騁的臉色霎時一寒,他也聽說過,董罡鋒和戴烨治軍以嚴,但只有犯了重罪的人,才會用罰罪刀處罰。這種修長的短刃刺入體內,雖是不如挨軍棍痛苦,但肌膚上會留下特殊的疤痕,能讓受罰者刻骨銘心。

龐統忙取下了刀上的那鐵蓮子,卻見鐵蓮子當中的孔洞裏,插着一張紙箋,便信手展開了。他的臉色瞬間凝固。

那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紙箋,已被鮮血浸透,紙上那古怪的鬼臉愈發陰森恐怖。

這正是董罡鋒等人早已見過兩次的鬼畫符。

這東西出現過三次,神機五行已死去了三人。

三、心結

初夏的夜風吹在臉上很暖,風中有他熟悉的幽香,蕭七的心陣陣發冷。

前方那襲青影如在夢裏一般,始終若即若離。蕭七全力提氣飛奔,他決不能讓這影子再次飄走。 一條清亮的小河在月下蜿蜒出一道碧影,顧星惜終于在小河邊停住了,回頭望向他。

月下的她如一枝寒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迎上那如水的秋波,蕭七的心猛然揪緊,依然是那樣的眼神,似嗔似怨,又隐蘊深情。

只是在你我之間,還有這個情字麽?

“為什麽一…會是這樣?”蕭七盡力讓語氣平緩。

“蕭郎。”顧星惜緩緩揭開紗巾,望着他淡淡一笑,明豔絕倫的嬌靥,映得天地都為之一亮,她顫聲道,“不要怨姐姐,我本來就在漢王麾下效力。”

她的語聲竟也微微發顫,似乎強抑着心底的什麽東西。這反而讓蕭七更是難過,他更希望她冰冷絕情,恥笑自己、嘲諷自己,或者幹脆過來給自己一刀。

“怪不得那時你不肯随我走。”蕭七苦笑着,“只是當初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們本不該相遇。”她望着他,凄楚欲絕的目光如刀一般割着他的心,“但江湖就是如此,我們都是漂在水面的浮萍,風雲聚合,便相遇了。”

蕭七完全受不了她的目光,癡癡地呆了片晌,忽地大喝道:“那你為何還要給他們賣命?這時候退出,還來得及!”

“蕭郎,你不懂的,許多事,我也沒法跟你細說。”她攏了下秀發,仰頭望望月色,幽幽嘆道,“我該去找大哥他們了,不然,他們會起疑心。”

蕭七攥緊雙拳,又無力地松開,忽然發覺自己在她面前,永遠是這樣無助。他咬了咬牙,沉聲道:“記住,我決不會讓你們殺害太子,哪怕豁出這條性命!”

“你還是不懂我……”顧星借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卻忽地投入他的懷中,輕輕地道,“知道麽,蕭郎,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說完仰頭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香軟的唇瓣,妖嬈的長發,這是他半年多來最沉迷的夢境。

他常在夢裏看見她,就這樣抱緊自己,但此刻變成現實,卻如此恍惚。

蕭七忽覺手中一涼,顧星惜已将一只小瓷瓶塞入了自己手中。

“你那小情人逼得我太緊,不得已傷了她,這是解藥,速速敷用。”她放了手,悵然退開兩步,忽道,“蕭郎,聽我一言,及早退出。這個江湖,絕對不是你這樣的人能撐下來的。”

“夕夕……”他茫然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卻不知還能跟她再說什麽。

那抹妖嬈的背影卻已騰起,翩然遠去。

蕭七目視那道窈窕的黑影完全被夜色吞沒,才怔怔地轉過身。

一襲白衣,在月光下微微顫抖着,仿佛是寒風中的一朵披着雪的梅花。

“丫頭……”他想笑笑,卻發現自己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綠如倒笑起來,蕭七蹙眉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啊,你個大傻瓜,你日夜思念的人其實全然沒把你放在心上……”綠如大笑着,忽然間身子一軟,栽倒在地。

蕭七大驚,想起顧星惜剛才的話,忙趕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丫頭,你适才受了傷,為何還要勉力追過來?快說,傷在何處?”

“不用你管!”綠如忽然被他緊緊抱住,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羞澀,“死酸七快放手!”

她忽然一聲痛哼:“那妖女用長鞭使的虛招,打出了一枚暗器,姑奶奶拼力轉身,後背麻了一下,然後便很痛……”

“別動!”蕭七見她還在掙紮,不由怒喝了一聲。綠如真就不動了,在月色下靜靜地瞧着他。

蕭七看她的星眸中淚水瑩瑩,忙道:“丫頭,你怎麽哭了?”

“沒什麽。”綠如卻笑了下,“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我十二歲,從紫霄宮下的十八道梁上跳下來,崴了腳。你也是這般,我不讓你治,你便這樣大喊大叫。”

蕭七愣住了。

一縷若有若無的馨香傳了過來,不似顧星惜那樣濃郁的香氣,恰似剛綻開瓣萼的花蕊般清純。白霜般的月光下,少女那閃着淚的眸子,如泉水一樣清澈。

蕭七的心“怦怦”亂跳,急忙扶穩她,轉到她身後。

“相思銀針?”

蕭七驚呼出聲,少女背後的肩胛下,赫然插着半截銀針。

他知道中針後入有多疼,那幾個被銀針深紮入體的兵卒便曾大聲號哭。雖然顧星惜對綠如手下留情,銀針入體不深,但這丫頭竟然硬撐着一路趕到了這裏!

銀針構制精巧,蕭七不得不顫着手從她的脖領探入,捏住了銀針。銀針的冰冷和少女肌膚的柔滑一起侵入他的心底。

“別動!”他凝定心神,強運內勁透入針體,緩緩運勁拔出。銀針出體的一瞬,少女不由輕輕呻吟出聲。

蕭七覺得她身子發軟,忙将她抱住了,輕聲道:“丫頭,銀針上有劇毒,須得解開你的衣服,給你塗藥。”

“你胡說什麽?”綠如的臉立時熱起來,“誰要你塗藥?”

蕭七覺得懷中的嬌軀熱了起來,自己臉上也有些發燒,低聲道:“這藥我驗了,沒問題的,那你……自己塗上吧。”說着扶着她站穩,轉過身去。

卻聽綠如嗔道:“呸,壞女人給的藥,我寧願喂狗。”

蕭七沒有回頭,只道:“莫要任性,要不,我走開些?”

忽聽“撲通”一聲,綠如竟栽倒了。

蕭七大驚,忙轉過身将她扶起,卻覺懷中的身子軟綿綿的,伸手一摸,綠如的臉更是熱得發燙。他有些慌了,叫道:“綠如,不得任性,只怕是毒發了!”

綠如“嗯”了一聲,喃喃道:“我……我偏不塗藥,就此死了,是被你那夕夕用暗器射死的,要叫你心中……愧疚……一輩子!”

蕭七心亂如麻,不知說什麽才好,但見她星眸半開半閉,似乎在漸漸昏沉,知道她中了暗器後兀自逞強疾奔,只怕毒性已發,再不能耽擱了。

蕭七猛一咬牙,将她橫抱過來,不由分說,褪下她脖領處的衣襟,露出一段白潤如玉的肩背,那抹花蕊般的幽香更濃了。

蕭七的心跳愈發急了,忙打開顧星惜所贈的瓷瓶。瓷瓶內是味道清冽的藥膏。武當有十道九醫之說,便是蕭七也算粗通醫道,他當下找到傷處,排出毒血,又将瓶內藥膏挑了些,小心翼翼地塗抹上。

這時綠如似已昏睡過去,如一只乖巧的小羊般伏在蕭七的腿上,忽地喃喃道:“蕭七,蕭七,我要死了,那便轉世投胎……再來嫁給你……可那時候,你還認得我麽?”

蕭七心內轟然一響,他常和綠如嬉笑胡鬧,知道這少女雖然膽大潑辣,但臉皮卻是極薄的,從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凝神看時,見她伏在自己腿上,長長的睫毛緊閉着,竟似在夢中呓語。

饒是如此,這話也如洶湧熱泉般将他的心沖入了某個急速飛旋的漩渦。

他強抑住這奇怪的眩暈感,輕輕掩好了她的衣襟,将她橫抱身前,一邊将內力緩緩度入,一邊大步疾行。

奔行片刻,忽聽綠如叫道:“快放我下來,死酸七!”

聽她這一罵,蕭七倒放下心來,笑道:“解藥起效了,過一會兒便好了。”将她負在背後,發力疾奔。

月光直撲下來,将兩人的影子緊緊疊在一起,蕭七盯着那影子,心神有些恍惚,走得愈發快了。

忽聽綠如道:“死酸七,适才我昏昏沉沉的,沒說什麽夢話嗎?”

蕭七笑道:“說了……”

綠如一凜,顫聲道:“說了什麽?”

蕭七道:“還能說什麽,自是将我大罵了一通。”

綠如松了口氣:“只是罵你一頓啊……那還好。”

蕭七道:“不是罵我,那還會說什麽?”

“适才做了個夢,好生古怪……”她忽然間有些忸怩,輕哼道,“死酸七,你少來哕唆,姑奶奶在你背上睡一覺。”

一縷柔柔的秀發拂在了蕭七臉頰上,背後的少女已輕輕貼在了他身上。

蕭七的臉上陣陣火熱。他不由想到了素白月輝下清麗無雙的嬌靥,這才發覺,自己的心早已紮上了結,也許是少年時和這小丫頭一起糾纏胡鬧的時候,便已紮得結結實實了吧。

回到鐵騁宅內,一股低沉壓抑的氣息撲面而來。

看到龐統、董罡鋒等人的眼神,蕭七的心也沉了下去,葉連濤果然已經追随他兄長去了。

誰也不曾料到,九曲連環如此剛烈,為了重創白防,竟然寧願一命換一命。

或者,他要用自己的死,來表白什麽?

更讓蕭七震驚的是,葉連濤的腰間不但有一把利刃,利刃上又發現了那古怪的鬼畫符。

當時葉連濤從白昉背後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雙臂後發動了火霹靂。白昉雙臂的臂彎被抱住,無論如何也無法刺到他的背後。

鐵騁為此将手下大罵了一通,更嚴加審問是否有人出刀誤傷,但管八方等親兵都記得清楚,葉連濤是最後沖到的,轉眼間便與白昉同受重傷,旁人絕對無暇去誤傷他。

況且,即便有兵卒誤傷他,也絕對不會有那把幼軍獨有的罰罪刀……偏在這時,綠如瞪大了雙眼,喃喃道:“木克土,土克水……”

她的話聲極輕.但吐出口後,身周竟靜了一靜。這口無遮攔的少女說出了蕭七等人從不敢想的一件事:在遭遇天妖後,先是木衛葉橫秋離奇被殺,後來便是土衛餘無涯,眼下正是水衛葉連濤,正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順序。

戴烨臉色驟變,董罡鋒垂下頭去,龐統則狠狠向綠如瞪去。若照這詭異順序,五行中的水克火,下一個被殺的難道會是火衛戴烨?

蕭七忙咳嗽一聲:“戴老奠要見怪,綠如剛剛中了毒針,頭腦不清。”

戴烨不動聲色地一笑:“無妨,聽說這妖女的銀針有毒,須得小心啊。”

蕭七心中稍定,随即淡然笑道:“小子粗通武當醫道,這裏有本門的祛毒藥膏。院中幾位中毒的兄弟,稍時我便給他們救治。”忙走到那幾位中針的兵丁身前,檢視傷勢,塗抹藥膏。

院內滿是哼哼唧唧的聲音,朱瞻基的眉頭緊緊蹙起。今晚本是戴烨和他苦心籌謀的反擊之戰,但若無葉連濤這玉碎一擊,今晚這局很可能就會形勢大異。

還有葉連濤之死,那古怪的鬼畫符,到底是從何而來呢?

月光清冷而明澈,但如此月色,在白昉眼中,便如離人眼裏的淚花。

四周深林靜得駭人,連鳥啁蟲鳴都聽不到,白昉仰卧在草地上,身上早被血水浸透。單殘秋無奈地放了手,他知道,二弟終于要離開自己了。

“大哥,咱們兄弟一場,我這一輩子意氣用事,沒少讓大哥操心……”

單殘秋盤膝而坐,黯然不語,如一尊脫了顏色的泥塑雕像,他曾以為自己還是無所不能的秋風殘,直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竟已是步入暮年的老朽。

“三妹,帶了洞簫麽,吹一曲吧……”白防有些迷離的目光依舊深情款款,和每次他望向顧星惜一樣。 顧星惜的雙眸已被淚水模糊成一片,低泣着從懷中取出一管洞簫,嗚嗚地吹起來。她總是想哭,中氣提不起來,簫聲便只是陣陣嗚咽。

簫聲中,顧星惜恍惚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初見白昉的那個黃昏。

那是在西湖蘇堤,白衣如雪的青年拎着一壺酒,滿目火熱地望着她,朗聲高吟:“恃平生豪氣,沖星鬥,渺雲煙。皎潔劍光零亂,算幾番、沉醉樂花前……”

曾有許多男人在她身前吟詩,卻多是“犀心一點暗相投,好事莫悠悠”這樣的豔詞,偏這白衣人所吟,有一股飄逸的仙氣。他那樣滿蘊豪氣,那樣旁若無人,連火熱的目光都那樣純粹。

這個人就是白昉。

那時她還只有十九歲,正奉單殘秋之命在杭州的一座歌樓中深隐。

可惜,他出現的時機不好,她的心正千瘡百孔。

後來單殘秋收服了白昉,三個人結成金蘭之交,成為漢王座下最強悍的三絕。

對于苦苦追求她的白防,她一直不願假以辭色。單殘秋很滿意她這種若即若離的态度,認為這樣才能更好地駕馭桀骜不馴的白昉。

白防一直癡癡地以為三人是當世的風塵三俠。

“我遜衛公,卿勝紅拂”是他的口頭禪,他“謙遜”地認為自己不及風塵三俠中的衛公李靖,而她則勝過紅拂,他甚至将自己的刀法一廂情願地命名為衛公刀,雖然李衛公未必是個使刀的高手。

品酒、吟詩、殺人,是他的三大愛好。

他受過漢王的親自接見之後,更多了一份士為知己者死的癡狂。

不管怎樣,這個男人一直護着自己,像個真正的兄長。

和着凄婉的曲聲,白昉又輕吟起來:“恃平生豪氣,沖星鬥,渺雲煙……皎潔劍光零亂,算幾番、沉醉樂花前……” 這首詞,正是兩人初見時的詞句。只是那時的白防豪氣縱橫,此時他的目光已漸漸渙散。他長嘆道:“少年時豪氣沖星鬥,原以為我們是風塵三俠的,可惜,卿勝紅拂,我遜衛公……可惜了……可惜,可惜!”

聽他連說了幾句可惜,顧星惜的香肩一顫,幾乎吹不成曲調,想到往日裏這位二哥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愛,眼淚不禁洶湧而出。

白防忽地大口喘息幾下,大聲道:“大哥,我死之後,你定要照料好三妹……萬不可……讓她受苦……”這一句話竟是他盡全力大喊而出。

聲罷,人逝。

顧星惜掩口嗚咽,簫聲霎時停息。

單殘秋頹然伸出幹枯的手掌,替他合上了雙跟,喃喃道:“二弟,你說得沒錯,我們就是風塵三俠……你報效明主、縱橫天下,這等氣魄,哪裏不及李衛公了?”

單殘秋緩緩起身,一只白鴿在他的掌中昂頭,朝向東方黎明的那一線曙色,終于振翅而出。

“還是交給國師吧,他這便要到了。”單殘秋望着遠去的白鴿,喃喃道,“山河一清到來之後,一切都會結束!”

再向前行,就要到山西了。

這幾日間,柳蒼雲一直跟着衆掌門前行。照朝廷旨意,一路上他們還要不停地被淩辱、被戲耍,沒別的緣由,只因朝廷要他們如此。叱咤風雲的宗師豪傑便成了豬狗不如的玩具。

跟随同行的這幾天,是柳蒼雲平生最痛苦的日子。

穿州過府時,囚籠中的衆掌門都要被不明就裏的閑漢看客們奚落、辱罵,甚至投擲污物。邱道成、周峻、簡長風等人拿出了打坐入定的功夫閉目不理,但旁觀的柳蒼雲卻不能。

眼見向自己求救的老友們如此受辱,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武當掌門心痛如絞,有時候甚至覺得受辱的人其實是他柳蒼雲。

英雄俠義有什麽用,武功無敵有什麽用……那種眩暈感時時撲面而來,自己幾十年前為之浴血苦戰的夢想就是如今這樣麽?

或許,這世界本就是颠倒的?

才短短幾天工夫,柳蒼雲迅速地消瘦下來。

這一晚,車隊已到了北直隸、山西之交的一座山城。一座大客棧被他們盡數包下,這客棧挨着山城西側,從客棧的院內舉目便能看到西方連綿的太行山。

錦衣衛出馬,到了哪裏都是雞飛狗跳,店內的其餘客人都被轟走,客棧大堂內便只剩下錦衣衛們的喧嘩叫嚷之聲。這差事雖然路途遙遠,但他們一路上順手牽羊也搜羅了不少好處,還能順道游山玩水,衆錦衣衛們已開始享受這趟差事。

又一番喧嚷大醉之後,錦衣衛和衆掌門各自入房歇息,客棧內才漸漸安靜下來。

深夜中,忽然間一聲怒嘯響起,将客棧中的群豪盡皆驚醒。柳蒼雲一個激靈,挺身而起,推窗躍出。

夜色沉沉,想是已到了後半夜,天色黑如墨染,沒有星月之光,只有院內挑着的幾盞風燈,半死不活地照出幾片白慘慘的地面。

兩道人影卻在淡淡的燈芒下龍騰虎躍,激戰不休。

一人劍光霍霍,正是湯岚,另一人身材微胖,手上還束着長鏈,卻是崆峒派掌門簡長風。

湯岚招招緊逼,冷笑道:“簡長風,這幾晚喝酒,你都是少言寡語,酒也沒喝幾口,那點心思,還瞞得住本官麽?”

柳蒼雲微徽一驚,這一路上簡長風都是悶頭縮腦,不似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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