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臂門袁振那樣刺頭,想不到竟是第一個要逃。
他凝目看時,更是一驚,這簡長風的出手已不是往日裏“簡無敵”的水準,他身上顯是有內傷,更兼一路上終日戴着重枷,手上又有長鏈,激戰之時不免縮手縮腳,全然落在了下風。
這時候喝喊聲聲,衆多錦衣衛已亂糟糟地擁出,将小院圍得水洩不通。
簡長風籌謀逃遁已非一日,不想卻給湯岚看破,此時四面皆敵,他形勢更窘,卻仍在咬牙苦撐。
崆峒派武功也與道家淵源甚深,他腳下踩着六合追魂步,只是一個勁飄身游走,掌間則換了一路金鎖飛龍掌。這路掌法在崆峒絕學中算不上如何出奇,卻是法簡效宏的閉門拳法,講究四門皆閉、八方盡合,招招以封掩為要。
湯岚如驚雷疾電般的快劍攻來,落到簡長風身前,都被他封掌、回肘、提膝簡單幾下就順勢而化,稱得上滴水不漏。
湯岚大占上風,卻拿不下對手,眼見邱道成、袁振、柳蒼雲等掌門均披衣而出,凝立觀戰,心下大是懊惱,忽地喝道:“簡長風,你這一逃,可就是抗旨之罪了,不怕連累你的家眷麽?”
“老夫孤家寡人一個,連累個鳥!”簡長風翻起白多黑少的眸子,大叫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氣概,老夫也讀過幾天書,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老夫今日便是死了,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勝過如此茍且偷生!”
這番話豪氣凜凜,說得邱道成等人均是面有愧色。柳蒼雲濃眉一皺,便待閃出。邱道成熟悉老友的性子,急忙按住了他,低聲道:“老柳,不是出手之時啊!”
柳蒼雲猶豫之際,湯岚已有感應,他最怕這幾個掌門相互呼應,群起造反,忙大喝道:“柳掌門,你背後可是武當山,雖然修武的弟子已經遣散,但萬千道士可都在山上!”
柳蒼雲頓時一凜。
先前他蒙面趕來時還心無顧忌,但終是不敢明目張膽地與錦衣衛相抗。只聽華山掌門又道:“你比不得長風,他崆峒派一年前遭了黑道仇家修羅堂的血洗,門中子弟十去其九,長風是死裏逃生的幾人之一。”
“修羅堂?”柳蒼雲一凜,“想不到這群邪魔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後,竟逃到了西陲,更血洗了崆峒派。”又問,“老簡的內傷便是那時落下的吧,他這血仇報了麽?”
“老簡确實落了內傷,他也殺了幾個仇敵。”邱道成幽幽嘆道,“除了一心報仇,他還要獨撐崆峒派的危局,沒想到還是給抓到了這裏……”
柳蒼雲頹然松開了腰間的長劍,心底一陣無力。
湯岚的心思給柳蒼雲一扯,長劍招式卻使得老了,驀然間簡長風雙手一抖,鐵鏈翻出,卷住了長劍,跟着身子伏地疾滾,連環三腿閃電般踢出。
這三腿每一招都有勾、鏟、挪、挂數種變化,正是崆峒派獨門秘傳的玄空逍遙腿法。湯岚的長劍被對手的鐵鏈緊緊纏住,倉促間只得揮手将長劍上抛,回臂護在胸前,右掌并指如戟,朝他腿彎的三裏穴戳去。
“啪”的一聲,兩人各自中招,簡長風的右腿踢中了湯岚的左臂,但湯岚的右掌也狠狠切中了對方腳踝。
湯岚所使的招數純屬兩敗俱傷的拼命打法,更兼長劍被對手打飛,若說比武過招,已是輸了一籌,但崆峒掌門有傷在身,這一腳踏出,勁力遠遠不足,右腳反被湯岚的鐵掌劈得骨痛欲裂。
簡長風悶哼聲中,湯岚已一把拉住了他腳上的鐵鏈,順勢疾抖,将他身子扯得倒轉過來,當胸一腿踏出,重重蹬在簡長風小腹。
簡長風一口鮮血噴出。青芒閃處,湯岚飛起的長劍這時恰好落下,他上前一步,雙手接劍,反手斬下,直刺入簡長風前胸。
湯岚這幾下敗中求勝,所使的正是他五點梅花劍的拿手絕活,先是抛劍上天引敵松懈,跟着拳腳齊出,再接劍反斬,使來一氣呵成。衆人眼花缭亂之際,簡長風已被他釘在了地上,以柳蒼雲之能,也是施救不及。
院中響起一片喊聲,衆掌門齊聲驚呼,錦衣衛們則大聲給上司喝彩。
柳蒼雲身形如電般射出,仍是慢了半籌,眼前泥土飛濺,血水激射。柳蒼雲正看到簡長風那張頹然的臉孔。
六年前,這張臉的主人還叫簡無敵,在長安城外和自己過招,哪怕是輸給了自己,簡長風依舊意氣風發,豪氣萬丈地道:“兄弟敗得心服口服,從今日起,你便是柳無敵了,可這無敵之稱,只給你十年,十年之後,咱們再來比過!”
十年之約未到,這張臉已被泥污血水浸透,只有那雙眸子兀自不屈地望過來,與六年前全無分別的不屈與激揚,仿佛穿透了光陰的界限,直鑽入柳蒼雲的心底。
“老柳啊!”簡長風張開滿是血污的嘴,苦笑道,“兄弟先去了……可兄弟去得還像個漢子。你是柳無敵,可你卻不明白,什麽叫天下無敵……”
那雙眸子瞬間暗了下來,那抹凜洌孤傲的光芒終于消散。
“長風……長風!”柳蒼雲痛呼了一聲,只覺心內的什麽東西,也随着簡長風眸內的光芒一起消散了。
他眼前發黑,多日來的困悶、郁然、頹唐一起湧上心頭,柳蒼雲只覺四下裏一起旋轉起來,整個人竟軟軟栽倒在地。
邱道成大驚,忙伸手将他扶起。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砰砰”砸門,不待店小二去開門,院門已被人踹開。湯岚勃然大怒,喝道:“什麽人如此放肆?他娘的,這等嚣張,豈不趕上我錦衣衛了!”
門外擁進數人,聽到湯岚的呼喝,領頭那人笑道:“大統領,您果然在這裏,卑職游奉先,沒日沒夜地趕路,可追上您老啦!”
湯岚認得這人正是自己京師的四大副手之一的游奉先,登時一喜,道:“老游,你巴巴地趕來追我,莫非有什麽喜事,萬歲爺急着要召我回去?”
游奉先臉色一苦,低聲道:“那倒不是,京裏面出了大事,咱錦衣衛兵分三路,趕來傳訊,除了卑職,連童青江都出了京。卑職這次是來傳太後的口谕。”
湯岚一凜,道:“太後的口谕?”剎那間心中一寒,竟不敢多問,大聲道:“擺香案,聽太後的口谕。”
頃刻間院內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兩名錦衣衛手腳麻利地布了香案。游奉先咳嗽一聲,朗聲道:“太後有旨,着錦衣衛與東廠一道出馬,全力找尋太子,請殿下即刻回京,不得耽擱。此外,要全力緝捕武當妖道柳蒼雲,務須生擒!”
聽他宣罷了太後口谕,衆人俱是一愣。邱道成忍不住問道:“敢問大人,這柳掌門所犯何罪?”
游奉先瞥他一眼,道:“這是朝中機密,我等哪裏知道。朝廷的事,咱們錦衣衛也無須過問許多,只要全力照着朝廷的吩咐去做便是……”又在湯岚的耳邊低聲嘀咕道,“稍時進了屋內,卑職還有萬分緊急之事禀報!”
“還有秘旨?”湯岚心中一凜,忽地觑見不遠處的柳蒼雲,眼芒一閃,“等等再說。”
柳蒼雲盤坐在地,竟似對眼前的一切漠不關心,只是喃喃道:“天下無敵,天下無敵……”不知為何,這位鼎鼎大名的武當掌門無敵柳,這時竟是目光呆滞,似癡似癫。
“多謝老天爺開眼,太後幹歲這道口谕,竟将個天大的功勞送給了本官!”湯岚深吸了一口氣,全身真氣鼓蕩,緩步向柳蒼雲逼去。
柳蒼雲卻渾然不覺,兀自呆坐着,渾渾噩噩地道:“天下無敵,到底什麽是天下無敵?”
四、妖殺之謎
鐵府籠在黃昏的落照夕影中,顯得格外寧靜。
伏擊天妖之事已了,朱瞻基本該立即率人上路,但神機五行連折三人,衆人都是心氣沉郁。朱瞻基只得下令,在鐵府再休整一日。
名為休整,實則是要查出這連環奇殺的真相。因為猜疑、震驚和恐懼如同厚重的鉛雲,積在每個人心頭。
每個人都在疑惑,這三人死得如此離奇,難道真的是天妖咒在作怪?
在幾株花廳外老槐樹的枝丫遮掩下,那抹映在花廳西窗上的殘陽便愈發幽暗。
朱瞻基縮在紫檀太師椅上。此時他心神俱疲,給窗紙濾過的陽光照在臉上,別有一番湊恻。
“你有何心思,只管說吧。”
在他對面,坐着的人竟是龐統。
“卑職腦子笨些,只有一身蠻力,比不得戴老和董老大他們。”龐統嗫嚅着,終于咬牙道,“但卑職也覺得蹊跷,神機五行跟随殿下這多年了,雖不能說是百戰百勝,卻也戰功赫赫,幾時如今日這般窩囊?”
“說吧。”朱瞻基郁郁地嘆了口氣,“将你的心裏話說完。”
“為什麽往日裏是常勝軍,偏偏這一次竟是狼狽得要死?”龐統憤憤地咬着牙,“狼狽也就罷了,但衆兄弟接連折損,這便是天大的蹊跷了!和往日相較,咱們只有一樣不同,神機五行的身邊多了兩個人。”
朱瞻基的眉頭不經意地一挑,卻沉沉地道:“繼續說。”
“那女的倒也罷了,蕭七則太過古怪。大河上那次,瞧他見了那妖女顧星惜的眼神,卑職這腦筋也瞧出來有鬼。還有,烏鴉見過他們跟那白昉一起喝酒,今日葉二哥慘死,偏偏也是他們兩個去追那妖女。只是,卑職腦子笨,只能看出古怪,卻說不出個緣由來,料想戴老會推算出來的。”
朱瞻基沉默,花廳內立時便悄寂下來。龐統極少跟太子這般獨處,這時倒有些慌亂,見他久久不語,便起身告退。
走到門口,見朱瞻基還呆坐在暗淡的夕光裏一動不動,龐統終于鼓起勇氣道:“殿下,卑職有個計較……不如卑職去宰了蕭七?”
朱瞻基一愣,睜大了雙眸。
龐統忙道:“卑職是想,既然蕭七嫌疑最大,那還留着他作甚?”
“不……”朱瞻基一個激靈,仿佛從沉思中驚醒,忙喝道,“不成!”
龐統道:“卑職只是想,這樣或許穩妥些,宰了蕭七,只留下那女的,也未必能掀起什麽風浪。”
“住口!”朱瞻基板起臉來,沉聲道,“不得胡思亂想,更不得擅自行事,知道麽?”
龐統給他淩厲的眼神逼得渾身一冷,忙老老實實地躬身道:“是、是,卑職遵命!”
“你退下吧,喚戴老和罡鋒過來!”
龐統應着,諾諾退下。
蕭七的西廂房內,紗燈織出一片溫暖的橙色。
“你說,葉二哥他們到底是怎麽死的,當真是天妖咒?”綠如憤憤地道。她的毒傷本就是皮外傷,休息了一整日,此時已接近痊愈。
蕭七搖頭道:“葉橫秋之死,或許還能推算是兇手遭了天妖咒那樣的迷魂咒法,但此後,餘無涯和葉連濤之死,竟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順序,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了,天底下決計沒有這樣神奇的迷魂術。”
綠如蹙眉道:“假如我們的人中真有內奸,要暗下黑手,也不必用如此古怪的殺法啊,依照五行生克次序殺人,這樣太過費力了。左右不過是暗殺,只管挑最容易下手之人便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或許,只是個巧合。”蕭七在室內負手徘徊着,“兇手只是出手暗殺,但無意間形成了木克土,土克水的次序。”
“照這次序,那便該水克火,下一個,當真便是戴老了麽?”綠如忽地跳起來掀開了窗子,“戴老現在在哪裏?”
“就在那。”蕭七瞥了眼窗外,可見對面廂房的紗窗上人影閃動,“戴老、鐵将軍、太子爺,還有董大哥。”想到神機五行只剩下了火、金二衛,他心內也全然不是個滋味。
“跟随咱們一路趕來的鐵衛只剩下了三人,分別叫陳鋒、景向天、石落。”蕭七的聲音悶悶地響着,“我細細觀察過他們,都是老實忠厚之輩,能從萬千幼軍中晉身鐵衛,本就是極難之事。”
“會不會……他們中有的人已被天妖咒迷魂了?”
“不可能,迷魂術不會這麽複雜,還要依照什麽五行相克的順序。”
“不是這三個鐵衛,也不是戴老他們,那就是你我了。”綠如忽地冷笑道,“死酸七,說來你的嫌疑最大,顧星惜可是你的老情人!”情人這個稱呼,還是她最近從白昉那裏聽來的,此時更氣勢洶洶地加了個“老”字。
蕭七聽得顧星惜三字,神色一僵,随即苦笑道:“那你就去太子那裏告密好了。”
綠如緊盯着他,神色變幻了好久才幽幽嘆道:“別說告密,便是說出一星半點來,只怕龐統他們都會跟你拼命。”
蕭七也盯着她:“丫頭,你不會真以為我是兇手吧?”
綠如咬了下櫻唇,一字字道:“死酸七,即便真是你,我也不會去說。”
蕭七胸中一蕩,心內又被那股熱流拍中,卻苦笑道:“姑奶奶放心,決計不是我。”
綠如的神色輕松下來,笑道:“那你覺得兇手是誰?”
綠如神色的放松,反讓蕭七有些吃驚:原來這丫頭适才沒開玩笑,她心底竟真的懷疑我,雖然她決計不會去告密。
“我也不知。不過,按五行生克的次序殺人,雖是古怪離奇,但未必不是真兇的—個大破綻。”
“明白了。”綠如忽地拍手道,“既是水克火的次序,下一個,真兇應該會對戴老出手,只需我們守住戴老……”
“孺子可教也!”蕭七才笑了一下,神色霍然一愕,沉吟道,“不過,焉知這不是兇手所布的一個局,當我們都守在戴老身邊,他便會趁機向太子下手!”
綠如也是一凜:“死酸七,還是你老奸巨猾。那怎麽辦?”
蕭七還未答話,只聽“砰”的一聲,房門被人撞開。
來人沒有敲門,但也不意外,因為在十步外,蕭七就聽到了他驚天動地的腳步聲,正是龐統。
“龐兄有何見教?”
“悶得要死,找你們來聊聊,”龐統陰沉着臉坐下,“你們說,葉連濤他們真是死在天妖咒下麽?”
蕭七搖了搖頭:“只怕未必,可惜直到現在,我等還沒有推斷出一二。”
“哦……”龐統泛着血絲的眸子緊盯着他的臉,似乎在笨拙地極力想看出些什麽。
蕭七忽然想到,自己居然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位粗頭粗臉的巨靈神。如果三人不是死于天妖咒,而是一個內奸,那麽為何不會是龐統——只因晚來了幾年,武功遠高于餘無涯的龐統,一直被排除在神機五行之外,餘無涯等人被殺,神機五行定然還會重建,那時候龐統便是晉身其中的第一人選。
這麽想着,蕭七的心就有些發冷,更可怕的是,從這兩日來看,龐統粗中有細,心思之細,遠遠不同于他粗豪的外貌……深夜,看不見月亮,漆黑如墨的天空上積滿了濃雲。好在院中挑着風燈,灑下水銀般的光彩。
鐵騁早巳命衆兵丁守在院外,将院落緊緊圍住。這法子雖然笨拙,卻比較可靠。天妖若再次來襲,便是肋插雙翅,也會在院外被人發覺。
戴烨一個人在院中緩步徘徊。巡夜的兵丁都已被趕到了院外,無人打擾。夜色寧靜,他忽然憶起初見朱瞻基的情形。那時候的朱瞻基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頭角峥嵘。
其時永樂帝剛剛命朝廷設立了府軍前衛親軍指揮使司,那是專門為統轄随侍皇太孫朱瞻基的幼軍而設立的衙門,自己被選任為東宮洗馬,更身兼兩任,在幼軍指揮使司中任要職,既要教育朱瞻基,更要組建随扈朱瞻基的鐵衛親軍。
那是永樂十三年的春天,南京紫禁城內柳色青青,緩步踏青時朱瞻基躍躍欲試地要折幾根柳條,自己則撫着柳條,借勢說起了北宋大儒程頤的典故:宋哲宗初即位時是個十餘歲的孩子,程頤則是小皇帝的老師。那年春天,少年哲宗在禦花園中也是随手折下了一根柳條,程頤便勸誡他,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那時候朱瞻基瞪大雙眼,說這故事他早已知道。自己則板起臉說,這便是自古大儒“存天理去人欲”的實證,初春柳枝就是天理,攀折柳枝則是你的人欲,可見柳枝雖小,卻是千古大儒的骨血心傳啊。
“記住,什麽事都要和這小小柳枝一樣,務求完滿,不容有一絲差錯。”
少年朱瞻基揚起頭:“記住了,老師,不容有失,務求完滿。”
想到此,戴烨不由仰望天穹,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不容有一絲差錯,不容有失,不容有失……”
他慢慢地踱向屋內,忽然間一道黑影便在最黑暗的地方閃出,整個人帶着冰冷的劍意,森寒的劍芒如閃電般噬向戴烨。
便在此時,蕭七仿佛從地底冒出,揮劍擋開了那道劍芒。
明燦燦的燈光映出了那張熟悉的臉孔,鐵青的國字臉,血紅而尴尬的雙眸,那正是殘劍董罡鋒。
“大哥,為什麽是你?”蕭七瞬間果住了。
“不是我……”董罡鋒的目光躲閃着,“我只是奉命埋伏在此,影影綽綽看到個黑影撲過來,只道是刺客,哪料到是你!”
“董大人,不要強詞奪理了!”和龐統并肩走出的綠如已揚聲叫道,“我們都看得清楚,适才若不是蕭七那一劍,戴老就已死在你的劍下了。”
“戴老!”說到這裏,綠如忽然發覺戴烨竟已軟軟伏倒在地,身子慢慢縮成了一團。她驚叫一聲,忙趕過去将他扶住。
戴烨虛弱地橫卧着,身上都是黏稠的血液,燈芒有些暗,鮮紅的血反顯得黑沉沉的。在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把短刃。那是幼軍鐵衛專用的罰罪刀。
蕭七的長劍幾乎墜落在地。哪怕是他和綠如、龐統監視在側,哪怕是他快如電掣的一劍橫封,卻仍阻不住戴烨被殺。
果然是水克火,火衛戴烨竟也被殺,這是何等恐怖的魔咒?
這一鬧,鐵騁也帶着幾名親随沖了出來。見到戴烨中劍倒地,鐵騁只覺手腳發麻,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驚呼道:“戴夫子!”
“戴老!”朱瞻基也快步走出,聲音顫得如深秋的寒蟬,趕過去一把抱住了他,“老師,你,這……這又是為何?”
“殘劍,這是為什麽?”龐統狂吼如雷,飛縱過去,狠狠揪住了董罡鋒,大叫道,“你告訴我,不是你殺的,你說話啊!”
董罡鋒目光苦澀而呆滞,仿佛被人吸取了魂靈,任由龐統拼命搖晃,就是不發一言。
“不是他。”
這顫巍巍的一喝竟是出自戴烨。
“為什麽?”綠如叫道,“戴老,我們都看得清楚,适才他那一劍,真是要殺您的……”
蕭七已覺出有異,也許真相遠非他們适才所見的樣子,忙喝住了綠如。
戴烨自朱瞻基的懷中奮力掙起身,喘息道:“不是罡鋒,與他無關,全是那天妖咒。”這一喊似乎用盡了他的力量,聲音随之低沉下來,“是天妖咒。我的心被惑住了,木克土,土克水……是我害了他們,我寧願再殺死自己……”
院中的人卻都愣住了。這妖殺般的連環血案,竟都是戴烨所為,只因他中了天妖咒?最終,他寧願自盡,也不願再去殺人?
如果這就是答案,這答案也未免太過血淋淋,也未免太過古怪。
蕭七的眉頭更是擰成了疙瘩,在他心底還有一百個疑問。只是,這時候卻不是問話之時。
戴烨的眼神已暗淡下來,望向朱瞻基,喘息道:“殿下,白昉只怕已一命嗚呼,這兩日間天妖未必會來了,但他們卷土重來時,必是兇狠無比。也許下一次再來,便是決戰之時,一定要配好神機火铳……還有,這個……”他顫巍巍地自懷中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革囊。
“這幾年漢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三絕四士……虎視眈眈,這次随殿下遠行武當,我便知路上難免兇險,為防萬一,遣能工巧匠做了這個……到了緊要關頭,或能派上用場……”
朱瞻基抖着手接過了革囊,打開一看,鼻尖酸楚,熱淚噴湧而出,叫道:“老師,不要胡思亂想,我這就讓鐵騁去請名醫,咱們好好休養……”
“沒用了,我的心脈斷啦。”戴烨大口喘着,“殿下,也許當年我教你的話是錯的,世間道,不能過直,過于剛直則易折,也許,是先賢們錯了……今後,要多休養生息……”
朱瞻基聽他這時候仍是對自己諄諄告誡,心內又悲又痛,忍不住號啕出聲:“是,老師,錯全在我,你一直是我的恩師……”
一陣夜風掠過,老柳樹簌簌發抖,甩下幾片枯綠的老葉。戴烨吐出了最後一口氣,那雙眼睛兀自不瞑,僵直地望向朱瞻基頭頂的蒼穹……董罡鋒、鐵騁等人均放聲大哭。
蕭七望着涕淚縱橫的殘劍,則是滿腹困惑。鐵騁也跟着大哭數聲,忽地擡起頭,叫道:“董兄,适才龐統、蕭七他們說,是你……刺了戴老一劍?”董罡鋒的臉孔抽搐了一下,卻沒有答話。
蕭七緊盯着殘劍的臉,長長嘆道:“鐵将軍,董大哥只怕另有苦衷!”
“适才戴老已說了,沒有殘劍的事!”朱瞻基緩緩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如紙,緩緩四顧衆人,“這世間,如果只有一人讓我信任,那也是罡鋒。”
“可我們親眼所見……”綠如還不死心,猶待分辯,卻被蕭七止住了。
“親眼所見未必是真,就如同我一樣。”朱瞻基深深嘆息,仿佛剎那間老了數十歲,“鐵騁,選好棺椁,先讓老師停靈在此,待京師大事一了,再送歸京師操辦喪事。”
望着淚流滿面的太子.蕭七心內不由生出了一種無力感,更有許多疑惑:聽朱瞻基的話,莫非他已看透了一切?
靈堂已經搭就,白慘慘的顏色和堂外墨染般的夜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已是後半夜,衆人都已散去,靈堂前只有董罡鋒和蕭七頹然對坐。
良久,蕭七終于開口:“大哥,小弟一直很奇怪,為何許多人都懷疑我的時候,你卻能力排衆議地信任我?”
“相信一個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董罡鋒微微苦笑,“你出自朱門大戶的金陵蕭家,卻常常獨坐,臉上常有種漂泊的落寞。這不是一個刺客或內奸該有的神色。看到你,就讓我想起了少年時的我……”
“大哥少年時也是如此?”
“我家三代官宦世家,鐘鳴鼎食,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卻是庶出,自幼好武,與那個家格格不入,十五歲時我逃出家門,連姓氏也改了。”
蕭七一愕,想不到董罡鋒竟改了自己的姓氏,十五歲的少年行事便如此決絕,怪不得他能練出那樣剛毅果決的劍法。
“你說起‘信任’二字。”董罡鋒睜大滿是血絲的眸子,沉沉道,“必是對這連環秘殺心有疑惑吧?”
蕭七向他深深凝望,嘆道:“大哥已知道了真相?”
董罡鋒垂下了頭,忽道:“我這時倒想起了一塵掌教的話,蕭七,何謂太極之道?太極圖陰陽相抱,其實是說,世間的許多事,本無絕對的對與錯,是麽?”
“對錯還是有的,只是規矩在變,就如那兩只陰陽魚,一直在不停轉換,以太極之道應事應物,并沒有一成不變的規矩。”
董罡鋒的臉顫了下,苦嘆道:“可嘆,當年戴老給幼軍鐵衛親自定下了‘不容有失,務求完滿’這八字密令。或許,最該參悟太極之道的人,應該是戴老夫子。”
蕭七心中一動,沉吟道:“太極圖和太極之道,自周敦頤起,在儒家也備受推崇。可惜,這兩者都是源于道家,真正的儒者對此仍是心存芥蒂,始終感悟不深。想必皆因如此,戴老死前才說,或許是先賢們錯了……”
“使力過直過大,卻會适得其反,更激得人心生變。其實一切,都源于‘不容有失,務求完滿’這八字密令。神機五行,不是亡于五行生克,更不是亡于外力的天妖咒,而是被人心之變所殺……”
董罡鋒說着仰起頭,蒼涼地笑了兩聲:“這時候,我倒明白了五行生克的又一重深意:天下一切事,都在相生相克,相互勾連。‘不容有失’這幼軍規矩,恰似打開了一道暗閘,加上人心中的猜疑、冷酷,終于由此及彼,一錯而再錯!”
“可惜,大哥知道得太晚了,一切已無法阻止?”蕭七微一猶豫,終于緩緩道,“适才戴老曾說,罪全在他,其實迷住他心竅的不是天妖咒,而是他的多疑?”
董罡鋒眼芒一閃:“蕭七老弟,你都看破了?”
蕭七道:“只有模糊的推斷,尚有一點不明白,為何葉連濤會被囚禁?”
“佩服,你果然已看破了,”董罡鋒沉沉嘆了口氣,“不錯,這一切都源于戴老的懷疑,只為了那一縷紫艾煙氣……”
朱瞻基獨自一人杲坐在自己屋內。這一刻他疲憊無比,知道了真相之後,人心往往更加痛苦。他麻木地抓起茶盞,喝了口冷茶。
茶水泡得太久,已經很苦。冰冷而苦澀,這滋味恰恰便如他此時的心境。朱瞻基不由想起了初上武當山時,在五龍宮內,一塵曾親自給他烹茶。
那時,沉厚的茶香在丹房內飄蕩,洗滌得朱瞻基心神疏曠。他望着茶盞中濃郁的湯色,問道:“這茶……便是武當本地的太和茶麽?”
一塵卻搖頭笑道:“太子殿下恕罪,你所飲的,其實只是茶梗。”
“茶梗?”朱瞻基不由眯起了雙眸。衆所周知,茶梗乃是烹茶的廢料,烹茶高手第一步便是要将混在茶葉中的茶梗挑出,以免破壞茶味。
“想不到茶梗竟也有如此滋味!”朱瞻基饒有興味地又啜一口。他從來只飲各處名茶,且是精挑細選,萬料不到茶梗竟也能飲用,更能烹出這等沉厚滋味。 一塵掌教悠悠地開了口:“茶梗本是茶中廢物,但若烹茶人的心境淳和清淨,不以廢物視之,烹煮時火候精妙.也能烹出上好滋味。這便是道家常說的,物盡其用,天道自然。”朱瞻基接茶在手,心中若有所悟。
想到一塵的話,朱瞻基心內更泛起沉痛的苦澀:“物盡其用,天道自然。偏偏在我這裏一切都颠倒了過來,神機五行反而落得這個結局。”
蕭七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屋內,天已經快亮了。屋裏面的燈還亮着,推開門,卻見正伏案打瞌睡的綠如一下子擡起頭來。
“丫頭,你怎麽不回房去歇息?”蕭七頹然坐在了榻上。
“我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綠如瞪大秀氣的妙目,“殿下為何不治董罡鋒的罪,戴老夫子為何說一切都是他的過錯,難道真是他?”
聽她追問了許多,蕭七才凄冷地一笑:“我也是剛剛知道五行連環秘殺的真相……戴老只是始作俑者,卻不能簡單地說他就是真兇。或者,始作俑者,是那一縷散發濃濃藥氣的紫艾煙氣。咱們那晚被天妖尋到了蹤跡,為此葉橫秋還曾跟你我大吵一架。事後,到底是因何洩露了蹤跡已成為神機五行的緊要之務,思來想去,戴老認為最值得懷疑的還是那紫艾煙氣。”
“紫艾?”綠如的臉紅了起來,“那晚葉橫秋無端懷疑咱們,我惱怒之下才說出了這紫艾煙氣,那不過是我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說,難道戴老竟真的因此懷疑葉橫秋?”
“幼軍的規矩是不容有失,我們連夜趕路,本當力求隐秘,但葉橫秋不知為何,竟在篝火中加入了紫艾,或許是想驅避蚊蟲,或許是他鑽研藥物的瘾子發作,但紫艾煙氣遠揚,很可能是白昉尋到我們的原因。按幼軍規矩,這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後來,戴老便殺了葉橫秋?”綠如仍是将信将疑。
“出手殺葉橫秋之人,是餘無涯。”蕭七嘆了口氣,“當時難民擁擠,受了內傷的葉橫秋拖在了後面,他身邊的高手只有餘無涯。在葉橫秋抵擋難民的刀叉時,餘無涯趁亂捅了一刀。這個真相我其實早就猜到,但我一直不明白,為何餘無涯會這樣做,現下才知道緣由……是戴老下的密令。”
“然後,戴老又殺了餘無涯滅口?”綠如只覺得不寒而栗。
“自然不是。餘無涯這一手黑刀,捅得并不高明,實則仗着七分運氣,才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葉橫秋。而餘無涯在神機五行中膽子最小,殺了葉橫秋後,不免心驚膽戰、疑神疑鬼。戴老迫不得已,還曾替他掩飾,他事先已畫好了那張鬼畫符,在那樣亂糟糟的時候,他順手插上,決計沒人發現。好在這神出鬼沒的天妖咒,也确實給烏鴉解了圍。但此後的事情,則大大超出了戴老的控制。
“葉連濤是個多疑之人,心神不定的烏鴉在他眼內是個十足的嫌兇,他明裏暗裏逼問過多次。烏鴉的對答,顯是被他看出了破綻。葉連濤絕對是個狠角色,他竟照方抓藥,也用趁亂捅黑刀的法子殺了餘無涯。”
“證據呢,這又是你的胡猜亂想吧?”
“餘無涯被亂箭穿胸而死,但背後卻有刀劍傷的痕跡,那傷口卻不是普通的刀劍所留,而是較罕見的十字豁口,這從傷口外衣襟的破損口,便能看得清楚。當日我曾在武當山上,見葉連濤用過這十字蜈蚣镖攻擊蛇隐。想必這暗器威力較大,樣式卻又不太尋常,葉連濤急切間只得用它來偷襲了烏鴉。葉連濤的暗器手段極多,這種十字蜈蚣镖背後必然帶着鐵鏈,傷敵後即刻收回,神不知鬼不覺……“此外,還有個最大的破綻,便是烏鴉身上的那張鬼畫符,那個鬼臉線條簡單,看起來并不難畫,但到底需要揮毫而就。葉連濤以為這幾筆勾畫頗為尋常,但在文人眼中,卻能從這幾筆中看出破綻來。戴老僞造的那鬼臉筆道簡練傳神,葉連濤依樣畫葫蘆這幾筆麽,就拙劣許多。我都能看出破綻,那僞造鬼臉的原主戴老夫子自是心知肚明,可惜,他卻不能明說。”
蕭七說着也暗暗一嘆,神機五行自相殘殺,起因只是若有若無的疑心,還用那鬼畫符推到死對頭天妖的頭上,這真相既滑稽又殘酷。
“後來的變故,便是在鐵騁的府內了,天妖三絕聯袂殺到,聲勢驚人,為何葉連濤在最後關頭才趕來?”
“是啊!”綠如忽然醒悟,“那時候我還琢磨呢,這陰沉沉的葉老二,莫非是暗中投靠漢王的殺手?”
“因為葉連濤被囚禁了,他手腕上有勒痕。囚禁他的人是董大哥!”
綠如奇道:“董大哥為何要囚禁葉連濤,也是戴老指使的麽?”
“我本來也不明白。按我的推斷,戴老即便知道葉連濤殺了餘無涯,也只得吞下這啞巴虧,不會在這時候挑明。直到适才董大哥告訴我,葉連濤被囚,是因為他那時候竟要暗殺我,卻被董大哥發覺,當場擒獲!”
“葉連濤竟要殺你?”綠如更是吃驚,“你又哪裏招惹他了?”
蕭七苦笑了一下,暗道:招惹他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你這美貌小師姑!只是這緣由連董罡鋒都因顧念太子的顏面而沒有明言,蕭七只是從他的言語中隐約猜到的,此時也不便給綠如點破,只得含混道:“想必葉連濤也懷疑我是殺他兄長的嫌兇吧……“葉連濤要殺我,自然也是老法子,畫好了那鬼畫符,插在一枚鐵蓮子中,偷偷溜到了我的窗根下。他正要出手,卻被董大哥打中了昏穴。董大哥擒獲了葉連濤後,第一眼便發現了那張鬼畫符,這下便讓葉連濤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自然就是這一連串暗殺的真兇。董大哥不敢怠慢,自是禀報了太子殿下。這一下殿下都無法回護他,只得下令嚴懲,趕來懲戒他的人便是戴烨。從那張鬼畫符上,戴老自是極容易推斷出來,殺死餘無涯的,便是葉連濤。幼軍鐵衛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