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轉眼間,這蒼涯子又變成了市儈圓滑的野道人。
鐵騁幾乎便要破口大罵,但在朱瞻基跟前,也只得老老實實地探手入懷,這回卻只剩下幾塊散碎銀兩,一股腦兒地按入蒼涯子手中。蒼涯子将幾塊銀子掂了掂,啧啧連聲,一副不解饞的模樣。鐵騁怒道:“老子是本地将軍,改日自有人給你送香火錢來,再要啰嗦,你小心狗頭……”
“誰說貧道要香火錢了!”蒼涯子瞪大一雙小眼,“陪同太子進京,破解玄武之秘,乃貧道義不容辭之責。不過……這點銀子,将軍大人既然拿出來了,貧道也只得收下啦。無上天尊,無上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
屋內不由爆出一片笑聲,蒼涯子卻施施然地起身,便待告辭而出。董罡鋒忽地濃眉攢起,沉聲道:“好濃的殺氣!”
衆人都知道他的望斷天涯術獨有感知殺氣之能,聞言俱是一凜。蕭七也側耳道:“不錯,來的人馬着實不少……”
六、風雲聚雄傑
衆人聞言心內一沉,便聽得樓下大院中一陣嘈雜,顯是那群人已大大咧咧地沖進觀來。跟着正殿和院內長廊間安歇的數十名鐵騁親兵便厲聲喝道:“什麽人”、“哪來的賊寇”、“大膽,快來人……”但不知怎的,喊聲極為短促,往往才出來半聲便迅速沉寂。
“勁敵來襲!”董罡鋒一擺手,熄了屋內油燈。幾人忙湊到窗前,向下望去。
卻見只這短短工夫,道觀庭院中已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的鐵府親兵。廊下有人高擎着火把,照得院內亮堂堂的。熊熊的火光下,幾道身影在院內穿插游走,一拍一按,便有一名官兵要穴被封,倒地不起。
鐵騁所選的這些精兵雖非武林高手,卻也是骁勇善戰之輩,哪料到許多人未及拔出兵刃,便已被人拍中要穴。偶有幾人抽出兵刃,嘶喊着抵擋,卻都撐不過兩三下,仍舊中招倒地。
院子外圈的長廊下,站着一隊的錦袍漢子,瞧那裝束,依稀與大明官兵有幾分相似,只是衣飾要華貴許多。不少人還在高聲叫喊:“十八……二十……”、“三十七……加把勁!”、“鷹爺、熊爺,二位還是不及人家小嬌娘啊……”
出手與鐵府官兵相抗的竟然只有三人。一人身長挺拔,黑衣如鐵。一個身材雄偉,光頭赤膊。另一人身姿婀娜,長發飄飄,竟是個女子。
蕭七一瞥那女子,立時心頭一痛,那正是顧星惜.此時她頭上戴着一頂垂紗圍帽,遮住了那張傾倒衆生的絕世容顏,但進退飄逸如風,依舊風姿綽約。
“是漢王府的人馬!”龐統大驚。
“他們在打賭,瞧誰打倒的人最多。”綠如冷哼道,“看來還是顧妖女更勝一籌。那黑衣人和光頭壯漢,雖然功力深厚,出手卻比她慢了……”
“那光頭漢子是鷹揚四士中的‘飛熊’熊四海,”董罡鋒漠然望着窗下,“那長身漢子是……鷹揚四士之首鷹刀風激煙!”
龐統道:“嗯,我也看到了單老妖,白昉卻沒見蹤影,看來已被葉二哥殺了。”
他三人說得随意,心內卻已如浸寒冰:天妖三絕雖然折了白雲卷,卻會合了鷹揚四士中能攻善守的鷹刀和飛熊,廊下的這些錦袍漢子顯然是漢王府內新出動的高手援軍。更詭異的是,他們怎麽會如影随形,趕到了這荒山僻嶺的玄武閣?
“這群商旅夥計竟全是寧山衛鐵騁的親兵所扮!”廊下衆武士中響起一道熟悉的陰寒笑聲,“哈哈哈,只怕鐵騁就在這裏!這真是天意,咱們才過井陉關,遇到大雨,趕來此處避雨,竟遇到了鐵騁!”聲音陰寒蒼老,正是天妖之首單殘秋。
蕭七不由嘆了口氣:“原來是老天爺将他們帶來的,玄武閣看似荒僻,但距井陉關僅有數裏。漢王的人馬進了井陉關後,忽遭暴雨,荒山中無別處可避,玄武閣成了他們唯一的去處……”
又聽“砰砰”的砸門聲響,童青江惶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殿下,外面似是來了強人啊……”董罡鋒怕他叫嚷,打開門一把将他拽了進來。
童青江在京城裏面作威作福慣了,适才也在窗前見到顧星惜、鷹刀等人神出鬼沒的身手,這時已吓得面無人色,顫聲道:“殿下,他們敢打官軍,那定是反賊無疑,依下官之見……咱們最好莫要跟他們硬來……”
“童大人少安毋躁。”鐵騁的臉色也極難看,轉頭對蒼涯子道,“這紫霄樓可有暗門出去,避開那些人?”
蒼涯子也是臉色煞白,一個勁地搖頭:“沒,這紫霄樓沒有後門……但在大殿裏,卻有一條暗道……”
“暗道?”鐵騁忍不住道,“你們是敕建的道觀,修暗道做什麽?”
“還不是因為天樞寶鏡!先師奉皇命建此觀,若是來日有強人突襲,可由暗道逃走,以保天樞寶鏡不落入賊人之手。可惜啊,暗道就在大殿中祖師爺的神像後,咱們一下樓,就會被他們發現。”
鐵騁猛一咬牙,對蒼涯子道:“底下倒着的人,都是我的親兵,稍時道長随我下去,便說是我率人來此燒香還願。老子設法引開他們,你只管帶太子他們由暗道逃生。”
蒼涯子給他寒光凜凜的眸子逼視,不由退了一步,顫聲道:“只怕有些難辦……”
“只怕他們這時已發覺了!”斜靠在窗前的蕭七嘆了口氣,從窗縫向下望去,卻見單殘秋已揪起了一名親兵,目光灼灼地緊盯着,低聲喃喃。片刻後,那親兵便如中了邪法般僵硬地舉起手,向紫霄樓指來。在單殘秋的天妖咒下,這尋常兵卒全無抵禦之能。
“國師洪福齊天,朱瞻基就在這裏!”
單殘秋哈哈大笑,仰頭向紫霄樓望來,灼灼的目光猶似噴火。樓內黑漆漆的,但蕭七、董罡鋒等人都清晰地覺出,單殘秋電一般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不過,這單殘秋口中的“國師”,到底是何許人也?
屋內,董罡鋒驀地揪過了蒼涯子,冷笑道:“道長,這些賊人要在你這小觀中劫殺當朝太子,記住,這是株連九族的死罪,哪怕你降了他們,他們事後也會殺你滅口。你眼下唯一的生機,就是伺機打開暗道,帶着我等逃出去。”
“将軍老爺!”蒼涯子哆嗦着,“小道、小道沒那麽糊塗,況且蕩魔除賊,護國衛道,義不容……容……半字虛言,天打雷……”
聽他張口結舌地賭咒發誓,朱瞻基已苦笑道:“道長不必如此,我是信你的。只是,我們的行蹤已然洩露,要怎樣才能沖入那密道?”
衆人的心都冷了下來,外面人聲喧鬧,足聲雜沓,單殘秋等人顯然已向這裏奔來。天妖與鷹刀、飛熊率領着大批漢王府高手,這逼仄狹小的玄武閣,根本沒有藏身之地。
董罡鋒攥緊劍柄,沉聲道:“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了!”
“不能硬拼!”蕭七忽地看了眼綠如,低聲道,“殿下,我有個計策!”
朱瞻基眼芒閃爍,忙道:“請講!”
蕭七先向蒼涯子揮了下手,道:“你先下去穩住他們,稍時看我的眼色,設法将他們引入大殿。”蒼涯子連連點頭,踉跄奔出。
蕭七又将童青江也請出了屋去,才低聲道:“咱們唯一的勝機,便在那玄武之秘上,稍時只有以此為要挾,才能拖延一時。只是殿下此時已是衆矢之的,這兩件寶物,萬萬不能放在殿下身上了。綠如是我們這裏唯一的女子,若殿下信她得過,請将寶物交給她保管。”
朱瞻基一愣,立時會意,微一沉吟,終于緩緩取出了玄武靈壺和天樞寶鏡,沉聲道:“不錯,他們要找的人是我,罡鋒、鐵騁是我心腹,我若有不測,他們也決計難以逃生。綠如是女子,反不會被他們留意。這兩樣寶物,交給你保管,緊要之時,務必全力逃走,将它們交還一塵掌教手中。”
綠如一愣,望見朱瞻基火熱的目光,心內竟生出一陣難以言明的慌亂。
蕭七嘆道:“綠如,你領命吧,這是目下唯一的法子。稍時,我們用這玄武之秘的名頭,或能跟他們周旋周旋。我和董大哥會全力引開他們,殿下和鐵将軍或許還有一線逃生之機。”
衆人心內滿是忐忑,對蕭七的話仍是頗多疑惑。沉了沉,董罡鋒嘆道:“殿下,我信蕭兄弟的話。”
這一路奔波厮殺,董罡鋒發覺,這位金陵蕭家的公子哥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不是他有多深的智慧,更多的,卻是他敢于孤注一擲的氣魄。而昨晚的那次長談,更讓他對這少年的頭腦另眼相看。
“好,便依蕭七之計!”朱瞻基咬了咬牙,又對綠如道,“綠如姑娘,緊急之時,你便獨自逃生,決不能讓雙寶落入漢王手中。”
綠如的臉孔緊了緊,終于輕嘆道:“綠如盡力而為!”她的眼波卻轉向了蕭七。
朱瞻基的心內不由有些悵然若失:這時候竟也不跟我再說句話。他忽然有些羨慕起蕭七來,為何我堂堂的一國太子,反不如這武當少年?
“太子殿下當真在這裏麽?”單殘秋頗有狂意的大笑已在紫霄樓下炸響。
“各位爺,各位爺!”蒼涯子這時趕到了樓下的大院內,顫聲道,“小觀只是荒山野廟,各位爺切莫在小觀大造殺業啊。”
熊四海打得興起,嫌他叫嚷得令人生厭,迎面一巴掌便向他搧去。這一掌用了幾分勁道,幾乎将這聒噪不休的老道打得滿口血水。
一只幹枯的手掌忽然伸過來,輕拂在熊四海的小臂上。只是極随意的一拍,飛熊卻忽覺全身的勁道都在瞬間洩走,渾身猶如稀泥般便要癱倒,但這可怕的感覺只是一剎那,轉眼間便又恢複如常。
他臉色有些發白,回頭望着攔阻他的老者,畢恭畢敬地道:“國師……”
“這玄武閣與我武當頗多于連,老弟可得客氣些。”說話的老者道袍鶴氅,雖然身子幹瘦,舉止卻頗為潇灑,正是被漢王倚為柱石的一清道長。
熊四海連連點頭,暗運內勁,但覺全無異樣,心內更是惶恐:這一掌若拍在我肘彎或是脈門也就罷了,但我小臂上明明真氣密布,竟能讓我全身虛軟,山河一清,果然深不可測。
一清踏步上前,這一步邁得極是悠然,但廊下的錦衣漢子們頓時一靜,先前的喧嘩叫鬧聲瞬間止息。顯然在這些桀骜不馴的漢子眼中,這枯瘦如柴的老者地位超凡。
“如何?”一清先望向單殘秋,單殘秋跟他眼神一觸,心神也是一悚,忙過去低聲耳語兩句。一清神色如常地點點頭,将手一揮,數十個漢王府武士便将紫霄棱圍得水洩不通。
一清卻向蒼涯子深深凝望,緩緩道:“好熟悉的感覺,一粟道長是你何人?”
蒼涯子不敢看他的眼,垂首道:“小道蒼涯子,乃是此觀觀主,參見前輩。一粟道長乃是小道的先師,已于兩年前駕鶴西歸。”
“一粟師弟竟已去了?”一清渾身一震,不由撥開身後侍衛門高擎的雨傘,望向天穹,綿密的雨線直砸下來。沉了沉,他忽地探掌按在了蒼涯子的肩頭:“你年逾五旬,怎麽我從未聽說過一粟還有你這麽個徒弟?”
蒼涯子“撲通”一聲跪倒,道:“前輩見諒,小道只追随了先師兩年。”
一清垂首望着他,神色肅穆凄涼,更有幾分疑惑:“一粟目高于頂,怎麽會收了你這麽個弟子,他沒跟你提過我麽?”
“前輩是一清師伯。”蒼涯子跪在泥水地裏連連叩頭,“先師自然提過‘武當三奇’,一粟先師對二師伯您極是看重,說二師伯乃是天下第一武學宗師,倒是對一塵大師伯頗多怨言。他老人家隐居此地後,也只以醫術名世,極少提自己是武當三奇之一,也沒傳弟子絲毫武功。”
“原來如此。”一清神色略緩,伸手将蒼涯子扶起,“我與一粟,同受一塵所害。”蒼涯子顫巍巍站起,只是愕然點頭,不知該說什麽好。
一清才慢悠悠擡起了頭,道:“太子殿下,武當散人一清在此,還請現身一見!”
他聲音不大,便如閑談一般,偏偏縮在紫霄樓內的衆人全聽得真真切切,仿佛聲音就在耳邊發出。
董罡鋒忽道:“殿下,戴老遺下的那革囊給我。”
蕭七道:“還不是時候,革囊裏面的東西是我們最後的一招。殿下,等會兒下去,你要讓他們知道,玄武雙寶,在咱們身上……”
蕭七接下來的一番話終于讓朱瞻基眼前一亮,這或許是破釜沉舟的唯一辦法了。朱瞻基猛地将手一擺,道,好,我們還沒有敗,大家下去。”
董罡鋒只得攥緊了長劍,暗嘆道:漢王各路高手會臺于此,這小道觀被圍得水洩不通,即便是我扮作太子,這荒山野嶺,連天夜雨的,殿下一人也決計難以逃脫……難道這真是天意?
綠如忽然一把推開了窗子,冷冷道:“樓下的大膽逆賊聽着,武當掌教嫡傳弟子綠如在此,奉掌教師尊之命,來給逆賊一清帶一句話。”
樓下的一清微微一愣,随即一笑:“一塵比一粟還要老糊塗了麽,居然收了你這麽個小不點。他要帶什麽話?”
綠如朗聲道:“閣下若再怙惡不悛,姑奶奶便要替武當清理門戶。”
一清哈哈大笑:“好,雖不知天高地厚,倒也勇氣可嘉。”衆多漢子齊聲哄笑起來。
朱瞻基率人昂然挺立在紫霄樓的飛檐下時,那惱人的夜雨還在漫空飛舞着。廊下的火把映照下,漫天夜雨猶如煙霾似的亂鑽着,飛檐下風鈴鐵馬發出倉皇的“叮咚”聲。
漢王的人手腳挺麻利,滿院癱倒的鐵府親兵都被捆得結結實實,扔到了廊下。
院子裏一片空曠,背後傘蓋高擎的一清極閑散地站在大院當中,目光如劍般穿透雨夜,直射朱瞻基:“果不其然,得了老單的飛鷹傳書,貧道一直在推算你們的路徑。殿下是人中之龍,自然會走早路.走太行、出井陉。只是無巧不成書,我們竟在這玄武閣相遇,這莫非便是玄武祖師爺的安排?老單,記住了,稍時咱們須得進殿拜拜祖師爺!”
單殘秋等人齊聲附和,只有鷹刀風激煙聽得一清的每句吩咐都只提及天妖之首,心下大是不快,冷笑不語。
“放肆!”鐵騁怒喝一聲,“漢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誅。爾等甘為前驅,就不怕株連九族嗎?”
童青江覺得自己這時候也得說兩旬,咳嗽了一下,道:“不錯不錯,既然大家都是漢王府的人,就都給點面子,通融通融,我們可是錦衣衛,我是京師有名的‘童千斤’,各位聽說過麽?”
院子裏沒人搭理童青江,甚至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一清、單殘秋等人的目光都緊緊鎖在朱瞻基的身上。
蒼涯子忽地四下裏拱手,道:“一清師伯,不管如何,各位聚到這裏,都是祖師爺的安排,不如咱們同去大殿,先祭真武大帝和三豐祖師。小觀地方雖小,祖師爺的神像可是先師當年親自從武當山祖庭請來的。”
一清倒是一笑:“這倒不錯,到了真武道場,天大的怨仇,也得先祭拜祖師爺再說,殿下以為如何?”
朱瞻基心中暗喜,臉上卻仍冷冰冰的,向蒼涯子點頭道:“頭前帶路!”
蒼涯子再一通拱手,才颠颠地領路向大殿奔去。
漢王府的幾十號武士自然無法擁入殿內,便在門口一字排開,緊緊鎖住了出殿的正偏門。朱瞻基率着董罡鋒、蕭七等人昂然而入。
自回廊一路向前,轉了個彎,便進了大殿。玄武閣大殿極是寬闊,帝王相的真武神像迎面端坐,兩旁則分列着八大護法神将。在玄武像旁,則是張三豐祖師之像,神像右方,則是好大一片空地。空地處的青磚微有起伏,似是被什麽重物砸過。
一清先望了眼空地上凹凸的方磚,嘆道:“我師弟一直在此打拳吧,到老功夫不散,可惜,可惜……”
蒼涯子的眼中閃過一抹酸楚,随即臉上又浮起市儈之色,嘆道:“難得師伯記得這份兄弟之情……這個,先師對這小觀傾注了半生心血,不過還是香火寥寥,您看這神像,至今也沒貼金,邊上這護法天将,顏色也斑駁了。唉,師侄無能,愧對先師囑托,真是一文錢難倒呂洞賓啊……”
綠如急忙咬住櫻唇,免得笑出聲來,這活寶樣的蒼涯子,這時候居然會向血尊一清讨要香火錢,而那句“一文錢難倒呂洞賓”,更是不倫不類。
不料聽到蒼涯子這番自責,心狠手辣的血尊竟蒼眉微蹙,神色凄涼地向鷹刀擺了下手:“既是我師弟的寶地,總該記得這份香火之情。”
風激煙臉色更是一沉,山河一清終于跟自己交代了,卻連名字都沒提。一清見他凝眉沉吟,登時沉聲道:“聽到了麽?”
兩道冷電般的目光倏地鑽入心底,風激煙不由一個哆嗦,忙踏上一步,自懷中掏出兩張銀票,鄭重遞到蒼涯子手中。
簇新的兩張銀票,上面印着山東濟南府最大的錢莊“萬通慶”的血紅大章和辨僞雙色套印圖,五百兩一張。蒼涯子的手和嘴哆嗦起來,竟說不出話。鐵騁甚至怕他心緒激動之下,将神像下暗藏密道之事給吐露出去。
不過鐵騁等人顯然低估了蒼涯子,他哆嗦着,竟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太子爺您瞧,一清仙長發了大善心,竟為本觀做功德一千兩,您是堂堂太子爺,怎麽着,也不能讓漢王府壓下一頭吧?”
連朱瞻基也不由一呆,實在猜不透他是個白癡還是狂癫,但到這時也只得苦笑一聲:“罡鋒,咱們也做一千兩的功德!”
董罡鋒探手入懷,摸出了幾張銀票,冷冷道:“看好了,京師老號致遠堂的銀票,太原府就有分號。”
“三清四禦在上。”蒼涯子眉眼都了開了花,喜滋滋地收好了銀票,“都是托無上鎮天真武玄天上帝的洪福啊……對了,各位貴客快叩拜祖師爺吧!”碰上這麽一位視財如命的觀主,朱瞻基、蕭七等人均是哭笑不得。
一清冷笑一聲,大步走到真武坐像前,四平八穩地跪倒叩拜,口中道:“無上鎮天真武玄天上帝在上,弟子一清叩請祖師爺保佑弟子輔佐漢王成就大業,正本清源,使天下皆知真武大帝所選的人間共主乃是漢王殿下。弟子來日定然重塑金身,大修此山,使玄武威名永垂天下!”
他說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無比,漢王府衆武士無不喜形于色,鐵騁、董罡鋒等人則緊咬牙關。
蕭七四下裏打量着玄武神像,就在這幽深莫測的神像後,當真有一條暗道?
一聲清脆的鐘磬聲響,一清已叩拜完畢,笑吟吟退到一旁。見蕭七和董罡鋒一左一右貼在朱瞻基身邊,向神像走來,一清冷笑道:“堂堂大明太子,竟膽小如鼠,叩拜還要人來護駕?”
朱瞻基忽地将手一揮,淡然道:“山河一清何等人物?你們暫且退下。”不由分說,大步上前,自行跪倒叩拜。從人群中走出時,他看到了綠如清澈而又震驚的目光,胸中竟騰起一股豪氣。
鐵騁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朱瞻基大咧咧地獨在神像前叩拜,此時只需一枚暗器,或是一清暴起一掌,那便萬難抵禦。血尊一清的老臉上神色變幻,暗贊:他不愧是自幼被先皇永樂帝刻意栽培過的,果然智勇過人。
“弟子朱瞻基叩拜祖師爺。”朱瞻基紛亂的心思終于凝定下來,清朗的聲音字字不亂,“弟子此來武當,得蒙真武大帝護佑,欽賜弟子武當雙寶。玄武之力加身,弟子定能蕩除邪魔,匡扶天下!”
在一清的面前公然提及玄武雙寶,是蕭七所獻計策的關鍵所在,這猶如賭命般的孤注一擲終于見了效,一清的眼睛在剎那間亮了起來。
“恭喜殿下。”一清的聲音竟也微微發顫,“竟得到了玄武靈壺和天樞寶鏡這武當雙寶?”
朱瞻基站起身來,笑道:“不錯,只是這兩樣至寶卻不在我身上,道長不妨猜猜,這雙寶到底在我手下哪個人手中?”
他這一笑頗有些反客為主的味道。一清不由眯起了老眼,冷笑道:“可惜殿下身邊的人已不多了,此時作困獸之鬥,實在無趣。”
“道長此來,就是要了斷瞻基的性命,只怕此時便要向我全力一擊了吧。可惜我若一死,靈壺與寶鏡必然被我手下人擊碎。”
聽得朱瞻基這淡淡的一聲冷笑,一清蓄勢待發的雙掌竟勁道一洩,緩緩道:“你到底要怎樣?”
那一雙老眼幽深而淩厲,仿佛是可怕的漩渦,要将朱瞻基吞噬。太子只覺一股妖異之氣橫空掠來,胸腹間寒氣森森,竟退了兩步。
蕭七大步上前,朗聲道:“道長說無趣,那我們何不來個有趣的?以雙寶為賭,咱們以擂臺五戰定個勝負。我們若勝了,便請道長歸隐江湖,不再過問世事。我們若輸了,武當雙寶,立時奉上。”
“小子!”一清的目光已凝在了蕭七身上,冷笑道,“你的話算數麽?”
蕭七這一步踏上來的時機極妙,朱瞻基登覺如山的壓力一輕,忙冷哼道:“自然算數!”
“好氣魄,可殿下身邊的人,還湊得齊五個高手麽?”
一清口中笑得輕松,心下卻盤算:聽單殘秋禀報,他們的人,只殘劍董罡鋒的武功稍微過得去,還有兩個武當弟子也是有些根基,餘人皆不足慮。朱瞻基這麽做,也只是拖延一時算一時罷了。
風激煙忽道:“國師莫聽他的,朱瞻基在全力拖延,只怕在等救兵。”
蕭七笑道:“道長竟無此膽魄?”
為了玄武之秘,這一賭,值得一打。一清心內打定主意,暗惱風激煙竟敢插話,也不正眼瞧他,點頭道:“好,一言為定,便在真武祖師爺跟前,五戰定大局。”
董罡鋒、鐵騁等人心中都是一喜:只要答允了這擂臺戰,稍時亂戰一起,太子便有機會趁亂溜走!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陣喊聲響起:“開門,快他娘的開門!”喝聲自大院外傳來,聲音洪亮,中氣充沛。
一清神色登時一變:當真這般巧,這大雨夜的,他們竟來了救兵?
大院外又響起一道笑聲:“湯大人您瞧,邱某沒說錯吧,早記得這地方有座玄武閣……這漫天大雨,道路淤塞,前面的山道也塌了,正好在這裏将就一晚。”
笑聲很随意,竟也穩穩傳入衆人耳中。風激煙和單殘秋對望一眼,心下均是微微一沉:這姓邱的內力極為精深,怎麽忽然間來了這種高手?
一清也暗道:姓邱的這人明明修為極高,為何說話這般低三下四?
道觀大門曾被漢王武士撞開,收拾了鐵騁衆親兵後,大門便被緊緊鎖閉。此時只聽“咣當”一聲,不待小道士趕去開門,大門又被人踹開,綿密的夜雨中,一行人馬渾身濕透地進了道觀。
蒼涯子忙趕過去,拱手道:“貧道是本觀觀主,敢問……官爺是……”他的聲音不覺又顫了起來,進來的這群人竟又是官兵,而且是最要命的官兵,前面幾人都是闊袖束腰的耀目錦袍,上繡流雲飛浪,腰上都挎着繡春刀,正是大明朝氣焰最盛的錦衣衛。
為首的湯岚甩了把臉上的雨水,這半日的大雨将他們澆得人困馬乏。他們奉命去武當山,因要沿途過州縣宣威,不能走水路,只得過井陉關,由北直隸入山西,故而這條旱路恰與朱瞻基一行相反。偏偏進了井陉關後就是連綿的深山,今日午後遇上了暴雨,想找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還是華山掌門邱道成提議,距井陉關不遠,有一座不小的道觀,衆人這才趕來。
“都是高手!”董罡鋒的望斷天涯術已感受到了對面這群人中的氣勢,雙瞳一縮,顫聲道,“被鎖住的這些人,有幾人竟是萬中無一的高手!”
“錦衣衛親自押送,莫非是……抑武策?”朱瞻基自然知道底細,嘆道,“看來是當日父皇密令扣押的人。這些人應該都是一派掌門。”
董罡鋒一震,凝目細瞧,喃喃道:“不錯,那虬髯漢子是通臂門袁振,那紫堂臉皮的胖子半俗半道打扮,是華山邱道成,那白胡子老頭,莫非是青城派周峻……”越看越是心驚,這些人往日裏只是久聞大名,聽說過其形貌,這時候竟齊齊地來到了眼前,且都是被鐵索鎖住了手腳。
董罡鋒登時大喜,道:“天助殿下,這些人可是萬難尋到的好幫手!”
“是湯岚!”朱瞻基看到了錦衣衛指揮使,目光頓時熱起來。錦衣衛指揮使是大明皇帝的近臣,湯岚每日裏出入大內,受父皇的耳提面命,跟自己也早就熟稔了。對自己這位儲君,湯岚從來不敢半分怠慢,每次見面都是緊着巴結奉承。
“幫手還是敵手,這時可不好說。”朱瞻基卻苦笑一聲,“別忘了童青江所傳的太後懿旨。”
“竟是錦衣衛。”那邊單殘秋也是一凜,轉眼間就瞧見了連串的囚車和長鏈鎖身的衆掌門,低聲道,“國師,為首的是指揮使湯岚,他們奉皇命執‘抑武策’,帶着一群掌門人沿途宣威,真是無巧不成書,竟趕到了這裏。”
“不管旁人,記住——”一清眼中騰起一縷殺機,沉聲道,“稍後無論如何,你只管盯住朱瞻基!”單殘秋急忙領命。
“你這道觀不小,有住的地方吧,将閑人都轟出去,連你這老道的丹房都算上,好房子都騰出來給我們,發什麽果,趕緊去伺候着……這鳥雨!”
湯岚甩着官帽上的雨水,率着入罵罵咧咧地來到大殿前,一擡頭望見廊下紅燦燦的火把和劍拔弩張的一隊漢王武士,登時愣住:“咦,這麽多人?”
“湯大人!”童青江望見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恰似看見了救星,忙颠颠地趕過去,“天可憐見,天可憐見,竟在這見到了您老……”
“有這等事?”
湯岚聽到了童青江在耳邊的略述,揚起頭來,這才看明白,大殿前竟站着泾渭分明的兩撥人,一方是個病得半死的老道士率領一群虎視眈眈的漢王高手,另一方人數單薄,為首的,卻是自己熟識的太子朱瞻基。
前番遇到屬下游奉先飛馬趕來傳訊,跟他密報了洪熙帝的死訊和宮中驚變,湯岚作為洪熙帝的近臣自是痛楚萬分,但抑武策是太祖時便運籌的大事,太後既然沒有懿旨令他班師回朝,他也只得硬着頭皮前行。
此時,見了這荒僻道觀內的詭異形勢,湯岚登時心內生寒:大事不好,萬歲突然駕崩,內裏玄機重重,太子突遭太後懷疑,漢王則全力出擊,大明朝這就要翻天了啊,漢王與太子這是神仙打架,可別殃及我們這些小妖。
雖然心底七上八下,卻仍是規規矩矩地向朱瞻基拱手行禮,笑道:“太子殿下,不想竟在這裏有幸遇見您。”
朱瞻基點點頭,還未說話,蕭七忽然大叫:“師尊,這是怎麽回事?”他卻是一眼看見了衆掌門中被囚的柳蒼雲。
原來那日武當掌門柳蒼雲忽然間心神如入魔障,半癡半癫,湯岚本想趁機将他拿下,獨享生擒“無敵柳”的大名,不想柳蒼雲人雖癡呆,武功仍是剩下了十之七八,雖是渾渾噩噩地出手,也讓“湯劍如蘭”狼狽無比。湯岚或明或暗的幾次出手,都被這位武當掌門信手擊敗。偏偏他每次獲勝後并不識趣地遁走,而是瘋瘋癫癫地問他“到底什麽是天下無敵?”着實讓湯大統領吃盡了苦頭。
這般一路前行,柳蒼雲仍是如影随形,路上的吃喝,自有邱道成等人周濟。而湯岚也不願放走武當掌門這塊嘴邊的肥肉,也就由着他一路跟随。
直到今日午後,湯岚靈機一動,才想了個妙法,讓柳蒼雲自己戴上了鎖鏈。他将柳蒼雲引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笑吟吟地說:“柳兄,想知道什麽是天下無敵麽?我來告訴你,但你得先将這鐵鏈鎖上……不要猜疑,你看那簡長風也是戴上這鎖鏈後方才悟出來……”渾渾噩噩的柳蒼雲果然自己戴上了腳鏈和手鏈。
此時,武當掌門已狼狽無比,濕透的衣襟被撕破多處,散披的長發亂糟糟的。以蕭七的眼神,也是費力辨認許久,才看出這人竟是自己的師尊。
“小七,你是小七?”柳蒼雲睜大混沌的雙眸,喃喃道,“你告訴我,什麽是天下無敵?”
蕭七看他眼神迷茫,心下更是生疑,轉頭喝道:“你們對我師尊施了什麽迷藥?”他心知師尊武功高深,到了眼下這般田地,那必是遭了敵手迷藥之類的算計。
朱瞻基聽得這形狀瘋癫的高大漢子竟是武當掌門,也是一驚,大聲道:“湯岚,我記得這次抑武策中,可沒有武當掌門啊!”
湯岚瞥了一眼趕來傳訊的副使游奉先,幹笑道:“殿下見諒,聽游奉先說,這可是太後的懿旨,武當柳蒼雲有大逆嫌疑,下官等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奉了誰的旨?”朱瞻基冷冷望向游奉先,“聽說連我也有嫌疑在身?”
游奉先的臉上更顯尴尬。湯岚只是沿途持抑武策,宣誓天威,他的差事則是找到朱瞻基後即刻“請回”京師。游奉先深知這絕對不是一個好差事,請不回太子自是麻煩,但若真将太子押回來,那更是後患無窮。
聰明的他想到了個好主意——跟着上司走,對外便說是沿途查訪太子蹤跡,找不到太子,還有上司給自己搪塞一下。可萬萬料不到,竟在這裏遇上了朱瞻基。
“殿下,下官真是奉旨行事。”游奉先硬着頭皮苦笑,“下官絕對不敢将您如何,只想請您速速回京。”
朱瞻基看了眼董罡鋒,兩人心底都是無聲苦笑:誰不想回京,但眼下猛虎橫路,哪裏走得脫?
“湯大人、游大人所言甚是。”風激煙忽地一聲長笑,“漢王幹歲也是奉太後懿旨行事,太後給漢王千歲傳了一道密旨,太子朱瞻基大逆不道,勾結武當,妄圖弑君篡位,殺無赦!”
“真是信口開河,膽大包天!”朱瞻基向湯岚喝道,“湯大人,那兩人便是秋風殘和鷹刀,是漢王的親随死士,曾幾次要謀刺我,給我擒住了!”
湯岚的心思在急速飛轉。
按道理他是洪熙帝的近臣,所謂“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洪熙帝暴斃,他本當全心報效先皇生前指定的太子朱瞻基,但多年來身居錦衣衛中的高位,見慣了朝廷中慘酷傾軋的內幕,讓他的心思遠比那些只知“臨危一死報君王”的文臣要活絡。
湯岚暗想:眼下可是非常之時,當年方孝孺誓死為下落不明的建文帝盡忠,被氣勢洶洶的永樂先皇誅了十族。站錯一步、說錯一句,便會落得萬劫不複的境地。更何況聽老童說,漢王府那邊的人物太過棘手,不說那傳說中魔王般的一清,便是天妖和鷹揚之首,老子也決計招惹不得。
一念及此,湯岚向鷹刀冷冷一笑:“這位仁兄是漢王府的麽,兄弟在京為官多年,從來只知道遇上大事,萬歲也罷,太後也罷,都會交給我們錦衣衛或是東廠,何時要勞駕漢王府了?”
一句話将鷹刀問住,他這才向朱瞻基一笑:“殿下見諒,游奉先和童青江他們确是得了太後懿旨,要請殿下急速回京。至于殿下所說的,這幾個漢王府的手下竟膽大包天要行刺殿下,下官回去後定然禀明太後,力查到底,務必揪出首惡,嚴懲不貸。”
這番話四平八穩,是誰也不得罪。湯岚面帶笑容,掃了眼不露聲色的一清,心中兀自惴惴:老子按皇命還須上武當,沿途宣示天威。押送太子回京這件事十足是個燙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