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不容有失,務求完滿’,乃是戴老親定,他不允許葉連濤這樣的人存在,迫不得已,戴烨只得再下殺手。”

綠如不由深深嘆了口氣:“江湖中人,義氣深重,為何戴老夫子的心,會這麽狠?”

“只因戴老不是江湖中人,他是官吏。官吏的心思,永遠與常人不同。在戴老眼中,最緊要的,只有太子的安危。”蕭七說着苦嘆搖頭,“還有個緣由,葉連濤若日後知道是戴老下令殺的他兄長,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戴烨也只得斬草除根了。但因太子殿下并未下處死葉連濤的命令,董罡鋒還在一旁監視,戴烨不敢立下死手。按常理,葉連濤手足被捆,昏穴被點,身後中刀,也許會悄然死去……不料其後天妖攻到,激戰時,葉連濤的昏穴竟然解開,精通暗器的他脫困而出,更以玉石俱焚之氣,與白昉同歸于盡。”

綠如嘆道:“嗯,葉家兩兄弟,終日都是陰沉沉的,但葉連濤這死法,卻極有大丈夫氣概。”

蕭七苦笑道:“但葉連濤死前所呼,讓太子徹底生了疑心,這才滞留鐵府,徹查此事。戴老迫不得已,向殿下坦承了這一切。太子自是大為震怒……”

綠如一驚:“這麽說,太子便讓董大哥殺了戴老?”

“太子決計不會背負殺師罪名,但他的訓斥,必然疾言厲色。這番訓斥必然讓戴老極為惶恐和頹喪。太子将來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可任何一個有抱負的君主都不會重用一個膽大妄為的下屬,哪怕這人是他的老師。太子這番怒斥,已宣示了戴老仕途的夭折。心灰意冷更兼內疚、自責之下,戴老想到了死,按照幼軍鐵衛‘不容有失’的規矩,也令其好有個交代,所以他密令董大哥來殺自己。可惜,緊要關頭,竟被咱們攪了局……”

“萬不得已,戴老這才自盡了!”綠如舒了口氣,“怪不得呢,當時真将我吓傻了,你明明擋開了董罡鋒的劍,戴老竟中劍倒地,我還當這真是天妖咒的邪法呢!” “确是有邪法啊,邪法起自人心的邪念,一念之差,有天庭地獄之別。”

“別在這傳道訓人啦。”綠如道,“你這通解謎,說起來頭頭是道,但本姑娘仍是有個極大的疑惑,戴老夫子為何最初會對葉橫秋起殺心,只為那一縷紫艾狼煙?這也太過牽強了!”

“孺子可教也……”蕭七的眸子一亮,“啊,不,師姑高明,這件事也是小侄心內最大的疑問。或許這便是人心難以揣測的可怕之處吧,我也盼着有人能給我答疑解惑。”

五、玄武閣

大明了,蒼穹上陰雲密布,似是憋着一場大雨。朱瞻基一行已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出發。

真相雖然殘酷,但到底解開了神機五行被殺之謎,朱瞻基、董罡鋒等人身心俱疲,當務之急仍是盡快趕赴京師。

剛吃完早餐,忽聽得一陣嘈亂自院外傳來,跟着便有親兵趕來禀報,宅外竟來了一隊京官,看服飾是錦衣衛,吵嚷着要鐵将軍出迎。

衆人均是滿腹疑惑,不知錦衣衛為何突然間趕來此地。片刻後,鐵騁果真帶着幾名錦衣衛趕回了院內。董罡鋒看那幾名錦衣衛風塵仆仆,領頭之人竟是自己相識的錦衣衛副統領童青江,忙打招呼道:“老童,你在京城裏面美不夠,又跑到地方來搜刮啦?”

童青江是個四十餘歲的壯漢,聞聲仰頭,忙叫道:“哈哈,董老弟,竟在這遇到了你……”眼神一轉,便見到了負手而立的朱瞻基,“哎呦,太子殿下!謝天謝地,下官這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尋到了殿下!”

他口中說得驚喜,但神色中卻又隐隐透出幾分尴尬和鄭重。董罡鋒登時一愣:老童是個十足的粗人,往日裏見了我都是喊着去喝酒快活,怎麽今日吞吞吐吐?

“怎麽?”朱瞻基蹙眉道,“京師中出了何事?”

“殿下見諒。”童青江苦笑一聲,腆起了肚子,道,“下官這裏有太後口谕,請殿下去內屋聽旨,鐵将軍、董統領也來吧。對了,戴老夫子呢……”

朱瞻基的神色瞬間冰冷下來。錦衣衛副統領遠道而來,傳的竟是太後口谕,一股不祥之感瞬間襲來。

大廳內擺布好了香案,除了朱瞻基、鐵騁和董統領,閑雜人等盡皆屏退,童青江才昂首挺胸地站定,沉沉嘆了口氣:“太子朱瞻基,太後懿旨問你,你是哪一日離開的武當山?”

跪地聽旨的朱瞻基一凜,道:“五月二十五日吧……”

“五月二十五?”童青江拉長了聲音,“太子殿下沒記錯吧?”

董罡鋒登時蹙起眉頭,若非此時童青江是代太後傳懿旨,只憑這問話的腔調,他早已破口大罵了。朱瞻基也臉色驟沉,卻還是老老實實地道:“回太後,是那一日沒錯。那時羅天大醮已布置妥當,紫霄宮也拜祭了父母殿,更為父皇用七星燈儀祈過了福。”

童青江又嘆了口氣:“太後懿旨,太子朱瞻基,本當奉旨祭祀武當真武大帝,大醮未畢,擅離神山,深負皇恩,有悖聖望,着即革去朱瞻基南京監國等一切差使,速随錦衣衛回京聽命!”

室內仿佛在剎那間冰冷下來,董罡鋒、鐵騁盡皆變得泥塑木雕一般。

“罪臣朱瞻基遵旨,謝恩!”朱瞻基愣愣地叩頭,恍惚中覺得喉嚨裏的話不是自己說出的。

“殿下請起。”童青江跳到一旁,急忙攙扶,“老童這是奉命行事,這口谕傳罷了,老童還是老童。”

朱瞻基有些虛軟地站起,緩緩道:“老童,我問你,宮裏到底出了何事?”童青江虛張了兩下嘴,沒有出聲。

“我父皇呢?”朱瞻基驀地大喝起來,悲怒迸發之下,這一喝竟帶着“嗡嗡”的回響,“為何要傳太後懿旨,我父皇到底出了何事,快說!”

鐵騁忽地橫刀架在童青江頸上,冷笑道:“童大人恕罪,鐵某這裏只認得太子號令,你若不說,鐵某将你們盡數砍了,只說在路上遇到了山賊。”

董罡鋒見童青江臉色通紅,也冷冷道:“老童,太後懿旨雖革去了太子的一應閑差,但他眼下仍是太子殿下,是不是?萬歲到底如何,殿下這當兒子的,自然該當知曉!”

童青江吐了口氣,慢慢道:“陛下……駕崩了!”

仿佛被晴天霹靂擊中,朱瞻基一個踉跄裁倒在地。鐵騁和董罡鋒忙搶上去扶住。朱瞻基喉嚨裏發出沉痛的嗚咽。先是低沉的嗚咽,跟着便化成了大聲號啕痛哭。多日來的擔憂忽然成了噩耗,自是痛徹心扉。

董罡鋒更是一把揪住了童青江細問緣由,童青江只得說了。

其實洪熙帝暴斃的緣由,便是徐太後等人也不大明了,其後更嚴令鎖閉消息,但當晚進出的宮中侍衛不少,這等大事又怎能瞞得許久,童青江身為錦衣衛的第二號人物,自然聽得了些風聲,可也僅是道聽途說而已。

“……殿下別怪老童莽撞,太後可是下了密令的,絕對不得走漏半字風聲。還請殿下慈悲,給老童保下這顆腦袋。”童青江将所知一五一十說完後,更連連告饒,忽又一拍腦袋,叫道,“哦,是了,聽說萬歲駕崩之後,是大學士程繼,跟太後秘奏之後,這才開始追查太子擅自離山之責的。”

“華蓋殿大學士兼禮部侍郎程繼?”朱瞻基拼力止住淚,多年來的歷練讓他深知此時已到了緊要關頭,心念電轉,緩緩道,“在當朝五名內閣要臣中,他排位最末,聽說與漢王頗有往來。”

“父皇是二十七日駕崩的,他們追查我是否在這日子之前離開武當山……同時全力追擒武當掌門柳蒼雲,”朱瞻基喃喃自語,忽地揚起雙眉,“程繼必是受了漢王密令,在太後跟前挑唆,說我聯絡武當柳掌門,下手加害了父皇!”

衆人均是一震,童青江更是瞪大雙眼,作聲不得。董罡鋒倒吸了一口冷氣:“怪不得蛇隐要冒死行刺,他是要逼殿下離山,此後再由程繼制造口舌,羅織罪名。殿下曾将遇刺詳情寫了密奏,八百裏加急送去,可這折子只怕還未及送到萬歲手中……”

“蛇隐在武當山行刺,程繼于紫禁城誣陷,這漫漫長路上,更有天妖的連番追殺。”朱瞻基不由“呵呵”冷笑起來,“漢王用兵,果然一發俱發,防不勝防啊!”

“殿下勿憂。”鐵騁到底久任地方指揮使,深知官場習氣,忙勸道,“太後雖下了這一道懿旨,但到底留下了太子之名,可見太後對程繼所言并未盡信。只要殿下進了京,禀明前後詳情,更有武當一塵掌教等人為證,屆時定能扭轉乾坤。”

朱瞻基勉力凝定下心神,向童青江一笑:“難得老童你冒險傳來這訊息,瞻基領情了,請鐵将軍先安排童大人休息。”童青江也知他們突聞這等噩耗,必然要計議一番,也知趣地起身告辭。

童青江被鐵府仆役請走,朱瞻基又命人喚來了蕭七等人。悄寂的堂內,太子已抑住了悲痛,緩緩道:“鐵騁,由此去京師,還有多遠?”

鐵将軍沉吟道:“由山西去京師,必得西出驿道,從千古雄關井陉關穿越太行山,那便到了北直隸真定府,此後就是一馬平川了。”

朱瞻基緩緩踱步,念叨道:“父皇駕崩,漢王已經全面發動,并蠱惑了太後。他們下一步,定然是全力以赴置我于死地。天妖只是第一步,依着漢王的路數,必然有更厲害的殺招源源而至。更可怕的是,咱們進京的路線已經被他們洞悉——由此直奔井陉關,別無他途……”

鐵騁叫道:“殿下勿憂,卑職這就點齊人手,全程随護。”

“只怕不成了。”朱瞻基嘆一口氣,“眼下我只是個戴罪的太子。你本是寧山衛的指揮使,若是貿然擅離職守,遠道領兵護送,只怕我這罪名,便會又多了一樁結黨營私……”

鐵騁仍待勸解,但一觸到朱瞻基剛硬的眼神,便只得咽下話去。

龐統重重地一拍大腿,怒沖沖道:“可惜啊,昨晚沒有料理了單殘秋!”

衆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天妖三絕雖然白防重傷,但單殘秋和顧星惜沒多久就會追來。這二人志在複仇,報複的手段必然更加慘烈。

前有漢王兇險難測的殺手援兵,後有陰魂不散的天妖雙絕,偏偏進京的道路只有一條,穿越太行山上的井陉關,朱瞻基甚至沒有變招的餘地。

“殿下怎麽忘了玄武之秘?”蕭七忽道,“若是破解這道謎題,有玄武之力護佑,何懼這小小的天妖!”

提起玄武之秘,衆人的心神都是一亮。

這是天下最令人心神澎湃的秘密,甚至連天妖、神蟒幫都血熱心顫。而這天大的秘密就在朱瞻基懷中的紫金葫蘆內。

朱瞻基怔怔地摸出了那葫蘆,橙色燈芒下,紫金葫蘆閃耀出令人炫目的黃金顏色,他卻搖了搖頭,道:“可惜,我們已推算過多時,始終不明其要,甚至連一塵掌教都參不破這葫蘆的玄奧。”

“殿下又忘了。”蕭七又道,“一塵掌教曾說過,這玄武玉壺,要與天樞寶鏡相合,才能推出其中玄機。一塵掌教的師弟一粟真人,便在這太行山中的玄武閣內……”

董罡鋒看了眼蕭七。他知道蕭七真正的用意,借此機會去尋找一粟,至少可以将一塵掌教中毒的訊息告訴他,好讓他趕去相救武當掌教。

他的眼芒一閃,沒有點破蕭七,而是借着他的話說了下去:“殿下,蕭七所言極是,一粟身為武當掌教的師弟,為武當三奇之一,武功深不可測,有他在,又何懼天妖?”

“不錯。”朱瞻基的眼內霎時耀出精光,“鐵騁,太行山的玄武閣,距井陉關有多遠?”

鐵騁沉吟良久,也想不出這玄武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忽然想到親信呂大腳是太原府樂平人士,忙将他喚來細問。呂大腳道:“這是個極不知名的小道觀,恰好末将知道,在井陉關之西數裏。”

“一塵道長倒是頗有未蔔先知之能。”朱瞻基苦笑,緩緩道,“鐵騁,将你這親信交給我,明早就出發。”

鐵騁卻搖頭,死活要親率一隊數十人的親兵護送。朱贍基素知他寧折不彎的性子,也只得由他。

稍時收拾停當,衆人便即出發。童青江也随同出發,他全不知玄武閣是何所在,鐵騁等人也未對他明言,只說尋了條近路,可由那裏出太行山趕入北直隸。

鐵騁身為寧山衛指揮使,自然不能率兵進京,便只得将親兵都改換了商旅裝束。衆人由澤州北上,馬不停蹄地過潞州、遼州,一路輾轉,終于到了樂平。越行道路越是崎岖,再向東行不久,便鑽進了莽莽蒼蒼的太行山。

這日臨近中午,天上便飄起了雨絲,這場雨已積了很久,真正下起來必然綿密洶湧,好在起初還不大,衆人尚可将就前行。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雖然早就進了深山,但山路崎岖難行,有的地方已不能稱之為路,僅是一人可過的狹徑,馬匹須得緩緩牽過。

直到黃昏時分,那雨愈發緊起來,擡頭只見滿空斜扯的雨線,腳下更是泥濘不堪。衆人正沒奈何處,忽見前方峻嶺下挑起幾角飛檐,一座道觀正隐在雨幕峭岩間。

玄武閣的山門造型古樸別致,奇怪的是,這不大的道觀門口匾額上卻堂而皇之地寫着“敕建”二字。

“敕建?”朱瞻基擦了下滿臉的雨水,脫口道,“這小道觀,竟也是奉聖旨而建?”

“無上天尊,先師一粟仙長,已駕鶴西去兩年零四月……”

玄武閣的道長是一位中年道人,自號蒼涯子,五十上下的年紀,略顯幹瘦的臉上幾乎沒什麽皺紋,只是膚色略黃,眉眼頗有幾分市儈,配上稀疏的胡須,乍看上去卻有幾分像是走街串巷算卦的野道人。

聽得鐵騁問起一粟道長,他低眉順眼地稽首作答。

衆人盡皆呆住,大失所望。這一路冒雨跋涉而來,等來的結局居然只是冷冰冰的四個字——駕鶴西去!

蕭七更是全然呆住,若是一粟已經仙逝,那麽一塵掌教毒傷痊愈的希望便更加渺茫……一群人都在失落,唯有鐵騁還不死心,道:“這個,你道號是什麽……鴨子?”

那道人道:“小道道號‘蒼涯子’,不是什麽鴨子。”這人一臉的市儈滑稽相,這般一本正經地板起臉,倒更增滑稽。

鐵騁道:“蒼鴨子……啊,蒼涯子!我這裏有幾位爺,都是武當山的大功德主,受一塵掌教所托,來尋訪一粟仙長。既然如此,說什麽也要去一粟仙長的墓前祭祀一番。”

蒼涯子眼耀喜色,忙道:“原來各位來自武當祖庭啊,甚好甚好,小觀地處偏僻,年久失修,香火錢已是捉襟見肘,諸位既然都是武當祖庭的大功德主,那……”

鐵騁皺皺眉頭,只得摸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塞入他手中。蒼涯子滿臉堆笑:“多謝,多謝,諸位大官人快快裏面請,無上太乙天尊,無上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口中念念叨叨,将銀票細細地貼肉藏好。

朱瞻基、蕭七等人面面相觑,萬料不到鼎鼎大名的武當三奇“滄海一粟”的嫡傳弟子,竟是這一副視財如命的模樣。

蒼涯子頭前帶路,過了正殿,冒着雨來到一座偏院。幾株黑沉沉的老柏樹遮得滿院凄清,一座青冢前聳着一截石碑,上書“先師玄武閣住持羽土方一粟羽化處”。“滄海一粟”俗家姓方,以“一粟子”為道號,石碑上又有其生卒年月。

墓極簡陋,四周已長滿了青草,在密雨中飄搖着。朱瞻基和蕭七望見那墓碑,均覺心境也如這片野草般,荒蕪淩亂。

鐵騁只得嘆道:“咱們都是本地官吏,錯過了宿頭,便在寶觀借宿一晚。”此時夜色已降,大雨中難以摸黑走山路,朱瞻基不得不留下。

“各位貴客當真是來對了。”蒼涯子的小眼睛又亮了起來,“小觀雖小,卻有座紫霄樓可容各處游方道者和功德主住宿,只是也年久失修啊,這年頭缺了銀子,事事不暢啊!”眼巴巴地盯着鐵騁,一步不挪。

鐵騁冷哼一聲,只得又塞了張銀票過去。蒼涯子滿面感激,慨嘆道:“又讓大人破費了,小道定會在真武祖師爺像前給您老設個功德牌,日夜香火祈福……各位貴客這邊請,小觀簡陋,怠慢之處,還請海涵。”帶着衆人直奔後院的宿處而來。

這道觀依山而建,自外看似不大,進來後卻別有洞天,其院落、神道和正殿都随山坡形勢而錯落起伏。最別致的,是後院的一座閣樓,稱為紫霄樓。其造型冉冉欲飛,重樓歇山式的閣頂,竟與武當山紫霄宮大殿一般無二。

據蒼涯子說,因玄武閣地處偏僻,歷來香火不旺,觀內弟子寥寥。眼下除了他這掌門道人,便只有四五個小道士在此。好在當年一粟道長曾以驚人的醫道濟世,救助過附近的幾個大功德主,靠着這些大功德主和一粟傳下的醫道,玄武閣還能維持。若有貴客駕臨,便入住在這紫霄樓內。

當下鐵騁做了安排,數十名兵丁都去院中回廊和廂房內将就,朱瞻基等人則入住紫霄樓內還算潔淨的第三樓廂房。

安置妥當後,董罡鋒、蕭七等人都聚在朱瞻基屋內,相對默然。原以為在這玄武閣能遇到武當三奇中嘯傲雲霞的滄海一粟,沒想到一粟道長已經仙逝,而他指定的這衣缽傳人蒼涯子,則是一臉見錢眼開的市儈相,十足的江湖騙子模樣。事到如今,衆人計議一番,也只得死馬當活馬醫,先将這蒼涯子叫來問間再說。

片刻後鐵騁便将蒼涯子帶進了屋內。一陣寒暄之後,朱瞻基問:“道長既是一粟仙長的嫡傳,想必也精通武當玄門功夫了?”

“慚愧。”蒼涯子有些惶恐地躬身,“先師只傳了一些醫道,貧道還只得了些皮毛。武功麽,貧道學過些導引吐納之術,身了骨倒還健旺,拳法武學則全然不曉。”

衆人更是驚詫,這蒼涯子不管怎麽說也是武當三奇中的一粟道長高徒,論輩分與武當掌門柳蒼雲同輩,卻不曉武功。此人醫道僅學得皮毛,武學全然不通,玄武閣在他手中凋零冷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董罡鋒随口道:“傳聞一粟仙長是當年玄武之秘的知情人,這玄武之秘,你可曾聽聞?”

“玄武之秘?”蒼涯子那張市儈的老臉上忽然閃過一層紅光,竟出入意料地道,“此事先師倒曾與貧道說過。除了醫道,貧道對天文星象用功最勤,當年先師也曾就玄武之秘,與貧道多次商讨。”

“多次商讨?”心直口快的綠如不由瞪起了美眸,“你是說,一粟師叔,會跟你商讨……”

蒼涯子“呵呵”笑道:“貧道拜師前曾雲游四處參學,于天文之道頗有造詣,這玄武之秘與天文星象息息相關,師尊跟我說起的,便是這些!”說着手拈須髯,做出一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世外高人狀,只是那張市儈臉孔配上稀疏胡須,怎麽瞧都像是賣假藥的野郎中。

蕭七忍不住笑出聲來。朱瞻基也覺萬般無奈,嘆道:“道長請坐,長夜無聊,道長正可給我等說說玄武之秘,讓我等長長見識。”

“這位官爺言重了,貧道也只是姑妄言之。”蒼涯子也不推辭,拱手落座,緩緩道,“玄武之秘早已流傳天下多年,有人說是武當三豐祖師失傳的絕世武功,有人說是前代帝王遺下的藏寶地圖,這都是江湖人不明就裏、以訛傳訛。玄武之秘,不是什麽武功秘笈,更不是藏寶秘圖……”

這人滿臉市儈,見到銀票更是雙眼發光,但不知為何,此時說起玄武之秘,竟侃侃而談,語調悠然,竟似換了個人一般。

果然如一塵掌教所說,他這一粟師弟,當年追随其先師,對玄武之秘所知極多。看來這蒼涯子雖不會武功,倒将這門絕學繼承了下來。朱瞻基暗暗稱道,心念流轉,不動聲色地道:“願聞其詳。”

“不敢。”蒼涯子神色肅然,緩緩道,“真正與玄武之秘有關的說法,只有兩種,其一,便是建文帝的下落!”

“建文帝!”屋內衆人聽得這個熟悉而又神秘的名字,心底都是一震。

這個人是朱元璋選定的皇太孫,是大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二十多年前,他的親叔叔蒸王朱棣起兵造反,經過四年辛苦異常的靖難之役,最終出奇兵突襲了當時的都城南京。

随着皇宮一場神秘大火,建文帝在人間徹底消失了。自此,搜尋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成了永樂帝朱棣後半生的頭等大事。

甚至,在整個永樂朝,“建文帝朱允炊”這六個字乃是禁忌之語,誰都在找他,偏偏誰也不敢說出這個名字。

朱瞻基的臉色頓時陰沉起來,他最清楚這個名字在父皇和皇爺朱棣心底的份量,當下冷哼一聲:“玄武之秘怎麽會和建文帝有牽連?”

“玄武之秘已流傳了千年,按常理,自不該和建文帝相關,但先師卻曾跟我透露過一點消息,本朝的玄武之秘,确與失蹤的建文帝相關。先師沒有細說,小道也就不明詳情了。但小道揣測,或因玄武之秘與國運相關,建文帝丢了皇位,事關國運,只怕這便是其中的關鍵了。”

莫非建文帝失位,果然是國運使然?朱瞻基沉吟起來,忽一擡眼,見蒼涯子小眼內放着灼灼幽光,正緊盯着自己,登時心內一凜,沉聲道:“接着說!”

“這與建文帝相關的第一種說法,确實有些匪夷所思。”蒼涯子接着道,“這第二種說法,才是老道精研多年的心得。所謂玄武之秘,實則與天文地理密切相連,上與國家氣運相接,內與先皇密旨有關。玄武之秘,說的是天地間一股絕大的力量……“咱們不妨從這玄武閣說起。”蒼涯子笑吟吟地掃視衆人,“各位官爺可知道麽,我大明,共有多少座玄武閣?”

一句話将衆人問得盡數愣住,蒼涯子才得意地拈着稀疏胡須,傲然道:“大明天下,祭祀真武大帝的玄武閣或是玄武觀,著名的共有一百零八座,對應天罡地煞之數,其中二十八座為敕建,均是奉了先皇的聖旨,上應二十八宿。咱這座太行玄武閣,便是二十八宿之一。”

朱瞻基這才釋然,怪不得這小小的道觀居然挂着敕建二字,想不到其背後竟有這樣大的來頭。

“永樂帝登基後便大修武當山,實則也是為了玄武之秘。武當山,為真武帝功成飛升之所,與玄武之秘息息相關。不過,天下并不只有一座武當山……”

衆人聽得這話更是一愣,綠如忍不住道:“胡說,我大岳武當山獨一無二,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蒼涯子賠笑道:“這位姑娘說得沒錯,大岳武當山,只在湖北均州,獨一無二。但天下以武當山為名的,卻有七家,上應天罡北鬥七真,分別是山西武當山、甘肅北武當、湖北英山南武當、江西南武當、湖南永州武當,還有眼下這座山,雖深居太行山內,自古卻有個稱呼,喚作小武當……“算上大岳武當,天下共有七座武當山,正與北鬥天罡之數相合。天地之奇,以至于斯。”不知為何,一說起玄武之秘,蒼涯子那張令人生厭的老臉竟變得肅穆起來,“玄武之秘,便是靠感通玄武神帝,調動這股天地間本源力量的秘法。這秘法與天文學、風水學、古巫術、道家符咒學息息相關。尋常的江湖人,若不通曉天文風水等術,便尋得了玄武之秘,也會茫然無解……”

聽到這裏,朱瞻基的手不禁摸住了懷中的紫金葫蘆,手指撫過葫蘆上細密的咒文,心中若有所動:這小巧的葫蘆內,當真蘊藏着溝通天地的絕大機密?

“傳說近百年來,此法只有三豐祖師、周颠、碧雲祖師等少數幾名武當高道洞悉其奧,後來武當掌教一塵道長陪同碧雲祖師督建武當山大修,才是玄武之秘最緊要的一環。可惜,此事太過機密,連我先師也不得其要,只聽說,最緊要的機密,都被碧雲祖師刻在了一只神秘的紫金葫蘆上……”蒼涯子說着搖頭嘆息,滿面憾意。

“受教了。”董罡鋒點頭道,“不過聽一塵掌教說,武當山另有一件奇物——天樞寶鏡,就在一粟仙長的手中。有了這寶鏡,才能解開玄武之秘。”

“天樞寶鏡!”蒼涯子的瘦臉愈發嚴肅起來,“此乃武當不傳之秘,能說出這四個字來,看來諸位必是受掌教所托的貴客了。不過武當的規矩是——欲窺玄武,先明天樞;若見寶鏡,先出靈壺!”

“玄武靈壺,是這個麽?”朱瞻基已将那紫金葫蘆托在了手上。

橙色的燈芒下,紫金葫蘆耀出淡淡的金芒。

“果然是玄武靈壺,在這壺上所刻的,竟是《清淨銘》!”蒼涯子緊盯着那葫蘆,眼珠子幾乎要脫眶飛出,忽然“撲通”一聲,給朱瞻基跪倒,叩頭道,“原來是太子殿下,小道有眼無珠,冒犯冒犯……”

衆人均是一凜。朱瞻基道:“你怎知我是當朝太子?”

蒼涯子戰戰兢兢地道:“殿下器宇高華,一望便知是極尊貴之人,這玄武靈壺,向來只由武當掌教保管,秘不示人。如此事關天下社稷的寶物,武當掌教只會交給兩人,萬歲爺或是太子殿下!”

“這家夥!”綠如不由低聲嘀咕,聽得這番高論,她甚至懷疑,這家夥先前是不是故意裝得那樣市儈。

“請起吧。”朱瞻基點頭一笑,算是默認了身份,“道長所說,頭頭是道,不知這靈壺到底有何機密,可否賜教?”

見朱瞻基緩緩将玄武靈壺遞過來,蒼涯子的臉孔都顫了起來,抖着手捧起那紫金葫蘆,凝神細瞧。颠來倒去看了許久,才緩緩嘆道:“果然……果然是珠聯璧合,諸位暫且稍候。”

他鄭重放下紫金葫蘆,施禮而出。片刻後又疾步走回,自懷中取出一面圓滾滾的物事。

揭開上面的一層層黃布,現出一面古樸圓潤的銅鏡。

銅鏡的正面銀光瑩瑩,背面卻刻着精美的紋飾,除了邊上的北鬥七星等星宿圖,最醒目的是當中一段隸書銘文和一道古拙圖案,那正是洛書。

“果然是洛書!”綠如先驚呼了一聲,細看了兩眼銘文,又喜道,“嗯,這段文字是《存誠銘》,也是碧雲師祖所傳。”

衆人的目光都從洛書圖案轉到當中那三行銘文上來。

形神俱真,與道合一,念念存誠

住最上乘,行無上道,九天普明

五行交徹,感之莫忘,應化俱靈

綠如低嘆道:“這銘文是說人修道時要心存誠敬,才能讓五髒內的真氣交感。掌教真人曾說,這《存誠銘》的精義,須得煉到五氣朝元的境界,才能明悟通透。”

蒼涯子看了綠如一眼,笑道:“小姑娘了不起,竟對我碧雲祖師的銘文精義如數家珍。”說話間便将天樞寶鏡緩緩推到了玄武靈壺前。

兩件寶物并列案頭,河圖洛書交相輝映。寶鏡與靈壺終于融彙一處,那該會解開怎樣的驚天之秘?

窗外夜雨沙沙,暖閣內一派悄寂,衆人心髒狂跳不已。

“果然。”蕭七驚嘆道,“這寶鏡上的洛書圖案,正如戴老推斷的那樣,也是暗藏玄機。”

朱瞻基、綠如等人也都看到了,寶鏡上的洛書也是用圓圈标示白點,用實點标示黑點,但實則圓圈和實點的數目,與尋常洛書的黑白點數目頗有差異。

衆人的目光都凝在蒼涯子的臉上。蒼涯子的神色更是古怪,忽見他拿起了案頭的紙筆,邊寫邊道:“這位小哥說得是,玄機就在這洛書與河圖這些錯配的黑白點上。不過靈壺寶鏡的銘文雕圖,須得交互參照才行。靈壺上的《清淨銘》要與寶鏡上的洛書黑白點相配。《清淨銘》為三行九句,洛書本就是個九宮圖,右首第一個,本應是黑點,這裏卻錯标成了圓圈的白點,這對應頭一句的‘太上玄門’的‘太’字,右七第二第三錯标的實點對應‘諸極之道’的‘極之’二字,足六第一錯标實點,對應‘源’字,戴九的第一第二錯标實點對應‘九霄’二字,如此這般,那便是……”

太極之源九霄之閣

這八個字躍然紙上,朱瞻基等人眼前頓時一亮,相對于當日戴烨僅以玄武靈壺上的銘文圖案推斷出的難以成文的八個字,這“太極之源,九霄之閣”已是極順暢的句子了。

蒼涯子也是雙眼放光,又提起筆來,道:“寶鏡上的《存誠銘》則與靈壺上的河圖實點圖相配,河圖也是左中右三行,右首九字點第七第八錯标實點,對應‘合一’二字,中間橫七點的第二第三錯标實點,對應‘最上’二字。下方是一和六組成橫點,起首那錯标實點正對應‘九天普明’的頭一字‘九’……如此這般,便是‘合一最上,九五之化’這八個字。”

太極之源九霄之閣合一最上九五之化十六個字,顯然是四句話,文辭雖通,但誰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像是個字謎,天知道這四句話說的是什麽!”綠如連連搖頭,“蕭七酸,你來猜猜。”蕭七則滿面凝重,沉思不語。

只怕不是字謎。”蒼涯子揚起凝着汗水的臉,“太子殿下,這十六個字,大有玄機,只是眼下,小道還參悟不透。”

朱瞻基大是失落,神色變幻,又道:“你能否打開這玄武靈壺?”

“殿下請聽。”蒼涯子以一種奇異的手勢輕搖葫蘆,裏面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這裏面有樞紐,被機關鎖住,只有依法打開機關,才能取出葫蘆內所藏的物事。如果我所料不差,如此精巧的機關鎖,內裏應藏有極大的機密,或是密信,或是……地圖!”

“地圖?”衆人均是一愣。

蒼涯子笑得頗具玄機:“玄武之秘與武當山關系最大,但武當山七十二宮觀,三十六天峰,方圓八百裏,貧道鬥膽猜測,玄武靈壺內,應是藏有一份與武當山有關的地圖,取出後與‘太極之源,九霄之閣,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相參究,再按圖索骥,便能在武當山中揭開玄武之秘。”

“那要怎樣打開?”朱瞻基的心“怦怦”亂跳,遇到這蒼涯子,倒真是不虛此行,雖然無法在此時獲取玄武之力,但若能解開玄武之秘,也是萬幸。

“難,只怕很難。”蒼涯子的臉色又肅穆起來,“以小道的頭腦,最快也要鑽研數月。”

朱瞻基忽向鐵騁丢了個眼色,沉聲道:“既然如此,這玄武之秘,還是留到京師再開啓吧。”

鐵騁站起身來,一把抓過了紫金葫蘆和那面銅鏡,冷冷道:“多謝道長了,此事關乎社稷,這兩樣寶貝,還是由殿下收回保管。”

蒼涯子的臉孔頓時扭曲起來,顫聲道:“鐵大人,鐵大人,寶鏡是先師遺物,能否留在敝觀……”

鐵騁拉下了臉來,一把将蒼涯子推倒在地,喝道:“你不會武功,這寶物若給賊人掠去,誰能擔待得起?”

蒼涯子不敢再說什麽,只是怔怔望着,直到朱瞻基将二寶都鄭重揣入腰間革囊,他眼中的光彩才剎那間暗淡下來。

朱瞻基道:“不管怎樣,道長這番推敲,功勞頗大,看來洞悉玄武之秘,還少不得道長。請道長回去後收拾一下,明早随我們一同進京。”

“進京?”蒼涯子愣了下,随即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先是哀嘆自己這頂梁柱走後,這觀遠人稀的玄武閣必然香火寥寥,岌岌可危;又抱怨自己還沒一身像樣的法衣,說什麽自己也是鼎鼎大名的滄海一粟嫡傳弟子,這樣寒酸地到了京師,丢了武當的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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