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虎踞龍遁

兩人出井陉後,順着驿道一路穿真定府、保定府,路上不過一日,便趕過順天府的良鄉,到了京城外的郊野。

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的京師郊野便是這種氣勢,,這裏竟然出現了一座座兵營,大明英國公張輔率軍萬人駐紮于此。

在張輔兵營的對面,則是一座氣勢宏偉的大宅院。這種大莊園在京師郊野有不少,多是京城大員和豪奢富紳們私建的別院,但這座宅院卻奢華廣大得出入意料,宅院內外藏兵千人也綽綽有餘。

這宅院就是漢王朱高煦早就建好的私宅。此時在大宅院內也确是駐守了八百名精幹護衛。

數日前,再也沒有耐心等下去的漢王朱高煦便率人趕到了這裏。

從樂安州趕赴京師當真麻煩重重,漢王和他手下的八百名精幹護衛要預先改換裝束,再分作數十批穿州過府,才能來到這裏。

他本以為舉措精細,神鬼不知,哪料到英國公張輔竟早有防備,親率大軍攔阻于此。

可想而知,朱高煦的心情是何等郁悶。他面前的對手英國公張輔,是永樂朝的元老級名将,掌管北京的中軍都督府,手握重兵,且深通兵法,軟硬不吃,只以大兵困阻于此,将他拖了數日之久。

大明京師咫尺之遙,九重皇宮拍馬可到,但他朱高煦卻難以前進寸步。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這裏等待,等待一清和京師內的猿化的消息。

雖是六月天,這座奢華宅院內卻有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氣息。

時近晌午,日頭還隐在陰雲裏,顧星惜便在這沉郁的日色中踏入宅院。前面帶路的人正是自號“胸中萬裏丘壑”的漢王府第一智囊萬中丘。

顧星惜在昨日午後才得到一清未死的消息。身為天妖三絕,自然也有隐秘的細作渠道,單殘秋死後,顧星惜仍掌控着幾個細作給她刺探消息。

得知一清竟在地窖中憑空消失,顧星惜猶豫起來。但也僅僅猶豫了一盞茶的工夫,顧星惜寧願去賭,哪怕是押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

她找到了沒頭蒼蠅般的萬中丘。可想而知,“天刺”大計功敗垂成,漢王又無法進京,這位智囊已經窘迫得要撞牆自殺了,在看到妖嬈凄楚的顧星惜後,仿佛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太需要找到一個人,跟漢王說清楚前因後果,順便再抓個現成的替死鬼。

但在顧星惜摘下蒙面的黑紗後,萬中丘的眸子亮了起來,他知道,或許這不是個替死鬼,而是能扭轉一切的女神。

顧星惜此時依舊是一身閃亮的黑袍,這是她的“戎裝”。在跨過高高門檻的剎那,她覺得自己便是投向明燭的飛蛾,明明知道投進去會化作灰燼,卻仍舊不顧一切地振翅投入,也許在全身浴火的時候,也能将那根巨燭撞倒。

宅院當中的主廳內,十八根精制紅燭織出柔和的彤彤紅芒。

朱高煦的雙眼已熬得通紅。他剛剛得知了一清一敗塗地和朱瞻基加緊赴京的訊息,而奉了自己號令在京師拼命運作的“猿化”袁朝森竟似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一丁點消息傳回。

而每日清晨,英國公張輔都派人過來,照本宣科地傳訊給他:京師為非常之時,萬歲有旨,擅自進京的藩王有謀逆之嫌。

朱高煦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如果對面連營中領兵的人不是大明數一數二的名将張輔,他甚至想率兵馬踏聯營,沖入京師。

“你就是顧星惜?”

說話時,朱高煦的臉色柔和了一些。他隐約聽說過此女的豔名,卻一直無緣得見,萬料不到竟是如此妖嬈天成,氣韻超凡。

“星惜前來向千歲請罪,國師和我大哥、二哥,還有風老大,已盡數折了……”顧星惜嗚咽出聲,緩緩摘下了面紗。

朱高煦盯着顧星惜的臉,心中轟然一震,那是一張傾城傾國的美豔玉面,此時臉上珠淚滾落,猶似梨花帶雨,愈發惹人憐惜。

他定了一下神,強抑着心中積郁已久的怒火,沉聲道:“又怎會至此?”

“因為……國師!”顧星惜的雙肩簌簌輕顫,慢慢垂下了頭,“他老人家大意輕敵,更嫉賢妒能,風老大和我大哥之死,均是國師借刀殺人……”

“果然與傳言無二,一清嫉賢,害我至此!”朱高煦的心內燃起了烈焰,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大喝道,“你的兄長上司均已陣亡,為何你要獨自偷生?”

怒喝聲中,長劍直劈顧星惜的玉頸。

“我要給他們報仇!”

顧星惜不避不讓,仰頭大喝着。她沒有說破“他們”是誰,故而這一喝發自肺腑,凄厲悲亢。

長劍在她頭上半尺頓住。

朱高煦森然道:“說吧!”

顧星惜輕咬了下櫻唇,緩緩道:“那次在井陉關內,國師明明算知關內有詐,仍命風老大為前驅貿然進擊,最終死于亂槍之下!還有我大哥,慘死在玄武閣內,渾身骨骼寸斷,如此重的手法.天下也只有一清那樣登峰造極的太乙雷掌才能擊出。”

朱高煦的目光猶豫了。二十年前他便與一清并肩沖殺,深知一清剛愎自用的脾氣,對顧星惜的話終是信了幾成。

透過半啓的紗窗,他看到了一直半縮在雲層裏的日頭,心內油然想到了兩個字——宿命。

他記起了二十三年前那場驚世駭俗的江上之戰,父王朱棣率領燕軍主力直撲長江,卻在浦子口被建文帝的明軍緊緊困住。那時也是這樣烏沉沉的天氣,已是窮途末路的父親仰望着金色彎眉般的半道殘陽,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又轉頭對自己的軍師姚廣孝說:“一切都是宿命,如果我們敗了,死了,也是歸于宿命而已。”

“高煦,”父王朱棣輕拍着自己的肩頭,“你哥哥自幼多病,我指望不上他了,一切只能看你了,這就是你的宿命!”

那時候的自己只有二十四歲,聽了父王的話,渾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竟也瞥了一眼那半彎殘冷的日頭,“呵呵”地冷笑起來:“父王,那就讓我們為宿命而戰吧!”随即率領親軍,義無反顧地沖入敵營,并最終扭轉戰局。

那真是宿命的一戰,燕軍大勝後,終于得以順利沖入了南京城。

眼下,自己還要為宿命而戰。

他緊盯着她,目光複雜多變。眼前的美女傲然獨立,雖刀斧加頸卻神色凜然冷傲。

他身邊的美姬多是世間少見的美女,誰知天下還有顧星惜這樣的絕色。這樣的面容,才稱得上“颠倒衆生”四個字吧。

“星惜是來向幹歲請死的,我知道國師沒有死,特請千歲開恩,我要與他對質,為死去的兄長們讨一個公道!”她的星眸間凝着淚,芳心更是怦怦亂跳。

這次的艱難,勝過了她以往任何一次的行刺。雖然她自忖能在瞬息間拔劍斬殺漢王,但她仍是甘冒奇險,隐忍了下來。

這已是最後一步了,那只飛蛾已冒着熾熱觸到了巨燭,她一定要撞一次。她甘願去賭。

朱高煦長長吐出一口氣,顧星惜的嬌麗,再配上那股天生的冷傲之美,讓她仿佛就不是塵寰中人,而是魔女、天仙,連她裹緊腰身的濃黑綢衣都那樣妖嬈,帶着夜色般的蒙嚨之美。他的殺意已被這大潮般的絕豔沖散。

他向萬中丘等人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我要和星惜多聊一聊。”

萬中丘瞥見他眸中閃耀的灼灼光芒,便已猜到了什麽,緊繃的心弦也頓時一松,躬身道:“幹歲英明,卑職以為,顧星使長途突圍趕回報訊,忠心可鑒。卑職告退!”

他若有深意地瞥了眼顧星惜,畢恭畢敬地退下。

顧星惜卻伏在了地上,眸中的淚水洶湧而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只是覺得全身被掏空般的空虛痛楚。自己竟似又變回了家破人亡時那個十餘歲的小女孩,心中的凄苦酸痛無以形容,如落花,如飛絮,墜入了滔滔大浪中,只能随波沉浮。

一只有力的大手輕揉上了她的香肩,遞過來一方潔白如雪的帕子。

“星惜,你帶來的訊息很要緊,”朱高煦幽幽地嘆息着,“眼下我們只剩下了一條路,進京!”

蕭七和一粟一路縱馬奔向京師,倒也沒遇阻攔。

為免麻煩,一粟自掏銀錢,給蕭七買了匹青騾,又将兩人的裝束盡皆改成尋常客商的模樣,臉孔擦得黝黑。

只是這一粟性子古怪,說走就走,走起來便無止無休,說停便停,大白天的便會在路邊靜坐半日。

這一日,一粟興致大好,一路直行到子夜時分,騾馬累得都要口吐白沫,他才下馬休息。借着星月之光,兩人吃了點幹糧,一粟便在樹下盤腿打坐。

蕭七肌骨酸痛,又想起了綠如,心頭苦悶,便只在地上躺着,昏昏沉沉,不久便即入睡,他想夢見綠如,但夢裏卻只是一團黏稠如粥的愁悶,偏偏沒有綠如。

忽然間一雙閃亮的眸子在心底閃現,目光犀利如電,蕭七一凜,忽覺腹中關元穴一麻,跟着石門、氣海、神闕等數道要穴連番被點。

“一粟這老東西要做什麽?”濃稠的昏沉感逼來,讓蕭七很難分辨到底是夢是真,但這數道被點的穴位跳動不休,一股熱流循着任脈向上滾動,猶似一條火龍般緩緩游過,熱流所過之處,巨闕、中庭、膻中等穴如被烙鐵燙過一般,下腹丹田更是奇熱無比。這感覺無比奇特,偏偏他心神昏沉,難以醒來。

直到雄雞報曉,日頭東升,蕭七才爬起身來,轉頭望時,見一粟依舊如泥塑般盤坐樹下,不由心頭火起,叫道:“一粟,你對本公子做了什麽?”

一粟雙眼張開一線,淡然道:“你夢裏胡喊亂叫,老道點你幾指,安神助眠。”蕭七将信将疑,口中毫不留情:“不勞挂懷,一粟老道你給我記住了,今後小爺便是夢裏哭爹喊娘,也不準你碰我。”

一粟并不答話,站起身拍了拍塵土,道:“天亮了,趕路要緊。”

又是一日疾行,累得蕭七苦不堪言,更讓他着惱的是,這位道爺的作派倒似個十足的苦行僧,不住旅店,也不去道觀借宿,餓了也只在道邊買些幹糧,讨兩杯冷水,奔到人困馬乏,便仍是在路邊将就。

蕭七這時心如死灰,睡得倒極快,但剛才入夢鄉,那雙詭異的眸子又鑽入心底,跟着便覺背後命門、脊中兩穴湧入一道熱流,跟着那怪異的發熱感和似睡非睡的昏沉感又再襲來。

天明時醒來,蕭七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死一粟,你到底要怎樣?”一粟依舊盤坐,連眼也懶得睜,悠然道:“前兩晚是任督二脈,瞧來效驗不錯,今晚該是手太陰肺經等幾處陰脈了,過不了幾日便能大功告成啦!”

蕭七驚疑不定,道:“什麽大功告成?”

一粟道:“玄武之秘,上應天道,下應人身。人身是自成循環的一個小天地,大明天下有一百零八座玄武閣,人身上也有奇經八脈。我武當宗門傳有一門靈應洗脈法,據老道推算,與玄武之秘頗有幹連。可惜,我一直沒找到有緣之人,難得讓我遇上了你。不愧是武當年輕一輩最傑出的弟子,根骨出奇,築基紮實……”

蕭七怒不可遏:“死一粟,你将小爺當成了什麽,是你試手的家夥?”

“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怎麽你還推卻?不過你落在老道手中,便是推卻,也推不來的。這路洗脈秘法經得老道大力裁剪,已有脫胎換骨之效。你做我悟道的試手工具,該覺得三生有幸。”

那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又再襲來,蕭七這時終于明白為何一粟看到玄武靈壺時會是那番神色,這是個十足的狂人,在他眼中,除了悟道,別無他物,或者,天下萬物,都被他當做悟道的工具而已。

“走吧,前面就是京城了。”一粟拍拍屁股,上馬便行。

黃昏時分,兩人終于到了京師遠郊。忽然間瞧見前方的連營,兩人均是吃了一驚。

“這可奇了,”一粟遠遠勒住了馬,沉吟道,“難道朱高煦當真反了,已舉兵殺到了這裏?”

“非也,前方的軍旗寫得分明,統兵的是英國公張輔。嗯,先前殿下已得了風諜傳訊,這位張大人親自領兵,阻止漢王進京。既然如此,想必那漢王便在附近了?”

蕭七雖不問政事,但随着朱瞻基千裏奔波,心底自是盼着這位太子爺在這場驚天之争中最終獲勝,此時縱目四顧,終于看到了那座戒備森嚴的大宅院。

此地寥廓清幽,自連阡累陌的畦田遠眺,夕霞落照中可見遠近都是蔥翠深郁的雜木林子,幾座宅院便隐在曠遠深邃的蒼林綠草間,恍若到了桃源聖境。

這地方毗鄰京師,鬧中取靜,正是文人雅士們最喜歡的去處。而觀賞曠野風光的最佳點,便是這座氣勢恢宏的大宅院。

“原來在那裏!”蕭七眯起眼,看清了明軍大營軍士們正虎視眈眈地緊盯着那座宅院,不由嘆道,“看來朱高煦果然已到了京城外!”

望着那戒備森嚴的大宅院,他不由想到了顧星惜。

蕭七卻不知道,他和一粟走走停停,行程不算太快,而那個一心複仇的女子則在三日前便已跨入了這座幽深如海的大宅院。

“你聽到什麽聲音了麽,”一粟的眸子灼灼閃動着,“我覺得那座宅子有些古怪,非常古怪!”

夜色沉沉,明軍營帳內外已挑起了燈火。

中軍帳中,英國公張輔的臉色陰沉如水。張輔幾乎是永樂朝碩果僅存的名将了,他最大的功績則是曾率軍多次平定安南之亂,威名遠震邊陲。(安南為今越南的古稱,永樂年間內亂叛明,張輔數次奉命率軍平定。至明亡時,安南始終奉明朝正朔。)“傳令,再派人去明示漢王,命他即刻起身,退回樂安州,”張輔終于抓起了令符,低喝道,“不然,本公将以藩王擅離封地、率衆謀逆之罪,起兵擒他!”

那副将領命,匆匆出帳。張輔的眉毛卻擰成了一字。建文元年,他跟父親張玉追随燕王朱棣,在靖難之役中曾與朱高煦并肩作戰。他太熟悉這位爺的性子,性如猛虎的朱高煦決不會在這個地方跟自己困守這麽久。兩軍對壘,摸不透對手的路數是最可怕的,所以他張輔不得不冒險一試。

半個時辰後,滿臉震驚的副将匆匆奔回,回報道:“漢王大宅門戶大開,漢王親率着數百名護衛出門,卻不是退走,而是向我軍大帳逼近!”

“果然,這是圖窮匕見了!”張輔揮掌重重拍在案頭,“傳令,出兵!”

戰鼓聲“隆隆”作響,震得冷寂的曠野仿佛要沸騰了一般。明軍大營前的空地上,兩撥人馬遙遙對峙。一方是氣勢洶洶、劍拔弩張的數幹大明軍卒,一方則是默不作聲、齊整森嚴的漢王府護衛。

“文弼,”漢王朱高煦縱馬掠出本陣,親熱地喚着張輔的表字,“當年曾同心浴血苦戰,今日何必苦苦相逼?”

“皇命在身,不得有違。”張輔冷着臉,提氣喝道,“請漢王千歲也顧念大局,及早回歸樂安。”

兩人相距太遠,身周又是衆兵環繞,不得不縱聲大喊。

朱高煦搖了搖頭,也大聲叫道:“可惜,你說的皇命,本王卻不知道。我要進京面見我皇兄,此乃天經地義之事,為何你這外人要橫插一手?”

他似乎很不耐煩這種在遠處的高呼,忽地催馬上前,緩緩逼近大營。

衆明軍立時緊張起來。在大明呼風喚雨二十多年,漢王舍我其誰的強橫氣勢天下皆聞。更可怕的是,近幾日來,漢王是當世秦王、玄武大帝指定的真命天子等流言已在京師傳得滿城風雨。

“停!千歲,”張輔忙縱聲大喝,“你到底意欲何為?”

“好吧,既然本王單人獨騎仍讓爾等心驚肉跳,那也只得如此了。”朱高煦嘆了口氣,跳下馬來,輕揮一鞭,那匹馬獨自跑回本陣,他卻負手挺立,朗聲道,“文弼,眼下我孤身一人,請你過來一敘如何?”

張輔緊繃着臉沒有吭聲。

“只要你解開本王的心結,我立時打馬回樂安。”朱高煦背着手站在兩軍當中,朗聲道,“文弼為我大明第一名将,竟無這份膽量麽?”

張輔終于冷哼一聲,跳下馬來,一揮手,身後閃出四個軍士,緊跟在他身後,大步跟來。

朱高煦不由眯起眼來,只看那四人沉穩的步履,便知那都是千裏挑一的軍中高手,不由冷笑道:“文弼,何必如此小心?”

五個人緩步逼近,終于站在了朱高煦面前。張輔的臉色有些幹冷,這一輪的膽量之争,他已輸得顏面無存,只得冷冷笑道:“幹歲氣勢磅礴,我輩自是難免戰戰兢兢。”

朱高煦忽地一笑。伴着這有幾分高深莫測的笑容,曠野上陡地響起了“隆隆”的戰鼓聲。擂鼓的正是他身後的漢王府護衛,十幾面戰鼓忽然炸響,驚天動地。

也虧得張輔是一代名将,渾身一悚,險些驚呼出聲,忙強自鎮定,揚眉喝道:“漢王這是何意?”

“英國公說起氣勢磅礴,本王的手下興起湊趣而已。”朱高煦懶洋洋地向後一擺手,大喝道,“小聲些,莫驚吓到英國公!”

他身後的數百名護衛齊聲稱諾,聲音齊若刀切。

張輔淡淡一笑:“幹歲玩這等小孩子的把戲,未免有失身份。”

朱高煦的笑容微微一僵,才點頭道:“那就說些正經事吧。”他緩緩逼上了兩步,沉聲道,“我皇兄駕崩了,是麽?”

張輔神色陡震,蹙眉道:“千歲見諒,文弼不知此事。”

“文弼真是老實人,不說本王此言不實,卻說不知此事!這麽說,這件事是真的了?”

“文弼不知此事。”仍是冷冰冰六個字。

“既然你不知,那本王就帶你去個地方,讓你知道知道!”朱高煦驀地将手一揚,身後的戰鼓聲驟然拔升,震耳欲聾。

“幹歲是要擂鼓進兵麽?”張輔終于被激怒,但他的大吼卻被震天響的鼓聲掩住了。他大怒欲狂,正要拂袖回陣,忽覺腳下一陣松軟,忙大叫道:“小心……”

緊挨着他的兩個軍中高手忙飛身向前,但才揪住張輔的臂膀,方圓兩丈的地面陡然塌陷。

崩塌的地面太廣,又是突如其來,那四名高手全然無法腳下借力,只得随之墜落。

泥土飛濺、驚呼起伏,朱高煦、張輔和那四個軍中高手一起跌入了下方的暗道。

“原來漢王敲鼓果然是別有用心,起伏不停的鼓聲掩住了下面挖洞的聲響,那第二次忽然拔高的鼓聲則是他的號令——下方挖洞之人聽得鼓聲立時鑿破地洞!”這時張輔心念電閃,忙喝道,“出手,制住他!”

半空之中,兩名軍中高手已雙劍搶出。

“砰砰”聲響,衆人幾乎同時落地,那兩把長劍已齊刷刷地橫在了漢王胸前。

地洞內飛揚的塵沙已經落定,張輔才赫然發覺,眼前這地洞甚是寬敞,居然有桌有椅,更有兩盞風燈,映得地洞內黃澄澄的。

看來漢王手下果有能人,竟自宅院內一直挖了一條細洞直通此處,再于此處挖出寬大地洞。最奇特的是适才那讓地面忽然陷落之法,拿捏巧妙,難以察覺,簡直神乎其技。

與張輔窺伺四下地形不同,他身後四大高手的目光則齊齊定在了洞內一個紅袍客的身上。這紅袍客的身形雄偉如山,目光陰沉如電,雖是端坐在一只木椅上,仍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

紅袍客身後是五名青衫漢子,滿身泥土,先前挖陷地洞必是這五人的手筆。

張輔帶來的四名軍中高手,兩人使劍,兩人空手。使劍的二人一觸見紅袍客陰冷的目光,頓時心神劇震,忙将手中長劍緊了一緊,死死架在了漢王的脖頸上。

那兩個空手的軍中高手則對望一眼,神色如常地站在了張輔的身後。

地洞上方的地面上已是喊殺震耳.張輔手下的衆将已率領兵卒齊聲吶喊,猛沖了過來。便在此時,漢王府護衛們忽地一起大喊:“罪臣張輔已然被擒,爾等不可妄動!…‘速速退回,不然千歲就要速斬張輔!”

護衛們的喊話顯是訓練有素,數百人齊刷刷地爆出喝喊聲,渾如雷震。明軍主帥張輔忽然被擒,本就是手下們驚詫駭然時,聽得這片喊聲,登時猶豫起來。

洞內的張輔倒絲毫不見驚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度中,冷冷瞪視着對面的朱高煦,道:“千歲,眼下你長劍加頸,到底是誰被擒了?”

朱高煦笑道:“其實無所謂的,那都是喊給孩兒們聽的,我們在這裏無人打擾,才能談些更緊要的!”雖然被兩名軍中高手的長劍緊緊鎖住脖頸,朱高煦卻依然談笑自若,這倒弄得那兩位高手無所适從,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他忽地長聲呼喝:“衆護衛聽着,本王與英國公有事詳談,敢擅進一步者,殺無赦!”

“如此甚好!”張輔也揚聲喝道,“衆軍莫慌,暫且退開,聽候號令!”

兩撥軍馬各自領命退開,地洞方圓數十丈再無人近前,洞內靜了下來。

“給英國公過目吧!”朱高煦一揮手。那紅袍客并未起身,只将單掌輕揚,一個檀木大箱忽地蹿到張輔身前,箱蓋霍然張開。

明晃晃的燭火下,箱內竟是一疊疊的奏折。張輔冷着臉,信手拿起了一份,才掃了兩眼,頓時臉色一沉,忙扔入箱內,再拿起一份。

英國公的臉色越來越僵。那些奏折都出自幾位禦史的手筆,無一例外都是彈劾他張輔的。張輔身為皇親國戚,多年來位高權重,卻為人謹慎,但這些奏折的出言都十分刁鑽。譬如有說他平定安南時曾在安南坐在皇座上處理政務多曰;又有說他與安南黎家王朝曾有約定,只須服膺他張輔,不必歸心大明,實為張輔蓄養外敵而自重;又有說他因執掌軍權多年,廣植私黨、居心叵測……這些奏折都已被挖去了禦史的名字,各篇內容雖多為捕風捉影,但若湊在一處,卻能互為佐證,畫出一個英國公藏野心、蓄外敵、植私黨的清晰輪廓。可想而知,這些奏折若是一起上奏,張輔幾乎是有口難辯。

“如何?”朱高煦笑吟吟地盯着他,“眼前形勢,英國公想必已洞若觀火,你只有一條路,跟着高煦走。大明不能沒有英國公這樣的将才,但也只有在高煦手下,文弼你才能一展宏圖。”

閃耀的燈火映得張輔那張幹冷的臉忽明忽暗,他猛地将手中一封奏折扯得稀爛,森然道:“多謝漢王垂青了。文弼身受永樂皇爺優渥隆眷之恩,唯有肝腦塗地以報,眼下非常之時,文弼義無反顧!”

朱高煦笑了笑:“別忘了,永樂大帝也是我的父皇!”

張輔大喝道:“可太子是永樂皇爺生前親自選定的皇太孫!”

這一喝怒氣勃發,竟驚得朱高煦一個哆嗦,臉色頓時一白。張輔已将手一揮,喝道:“今日言盡于此,漢王幹歲,得罪了,我要押你回營!”

那兩名軍中高手忙将手中的長劍一緊。朱高煦的臉色更是一僵,還未言語,忽見那紅袍客已緩緩站起。

這人一直冷冷端坐一旁一言不發,此時才一起身,高大的身子擋住了大片的燈芒,便有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緊迫感。

“你是誰?”一名軍中高手忙橫劍喝道,“快坐回去!”

紅袍客目光一燦,陡然仰頭大吼,吼聲如虎嘯猿啼,在地洞內轟然炸響,震得衆人的耳朵“嗡嗡”作響。吼聲直沖向那兩名軍中高手,二人心神大震,握劍的手不由一顫。

只這瞬息的震顫,紅影閃處,紅袍客已然出手。這人本應是漢王的手下,但奇怪的是他竟毫不在乎漢王的死活。他一出手就猛惡驚人,雙拳直來直去地揮出,絕無任何花哨,卻有山崩海嘯之勢。

那兩個使劍高手果然并不敢運劍逼迫漢王,眼見拳風呼嘯而來,才倉促揮劍抵擋。

陡聞兩道悶哼,兩人幾乎同時中拳,口中鮮血狂噴,身子分向左右跌出。

張輔的臉色剎那間蒼白一片,适才燈焰一晃,兩名手下已吐血跌出,以他久經戰陣的獨到目光居然全沒瞧清這兩人是如何中招的。

“國公快退!”一個使劍漢子掙紮起身,指着紅袍客,喘息道,“他是……虎贲……厲天虎!”

鷹揚四士中,虎贲擅守,這人一直是漢王的貼身護衛。張輔心內更是一寒,他最清楚這兩個使劍漢子的身手,絕對可排在京師軍中高手的前五名,但沒想到在漢王精銳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得罪了,文弼。”朱高煦仰頭長笑起來,“眼下之勢,也只得請你陪我進京了!”他見那兩個使劍漢子已無力再戰,另兩個軍中高手卻似吓傻了,一直縮在角落裏不敢擡頭,得意之下,那“陪”字聲調拉得極長。

紅袍客已大步逼來,虎爪般的巨手抓向張輔。

“虎贲的拳法看似直來直去,但在拳劍相觸的瞬間生出變化,剛中藏柔,也算別有一功!”

話聲卻出自空手的軍中高手,這人聲音清冷随意,還帶着幾分懶散。

“但他的拳法遠未至剛柔相濟的化境,适才一舉奏功,仗的還是出其不意。不過這種拳法若全力收回,走閉門自守的拳路,倒會更加厲害。虎贲善守,應該由此而來。”這人的聲音要蒼老許多,卻更加自負。

這兩人先前一直縮在洞角,似是被吓杲一般,這時随口言談,竟絲毫沒将氣勢如虎的厲天虎放在眼內。

虎贲的眸子已射出殺意,緊緊鎖住了那兩人,但不知為何,先前他随手便擊飛了那兩個使劍高手,此時卻凝神蓄勢,如臨大敵。

“遠未至化境?”那青年高手冷笑道,“你又在胡吹大氣了,難道你十招間便能勝了虎贲?”

那老者道:“真功夫只在電光石火間,哪用得了十招,三招足矣!”

虎贲暴喝一聲,已然出手,四角的風燈齊齊搖晃,他雄偉的身軀已如飛動的小山般撞向那老者。自藝成以來,他從未受過如此奚落。

這一撲稱作“虎抱頭”,進身的身法為龍身熊膀,拳勁半抱半合,正是厲天虎畢生苦練的絕技。那老者目光一寒,倏地欺身一鑽,輕輕巧巧地自虎贲腋下穿出,身法流動自如,如一道清泉穿山而出。

厲天虎大吃一驚,這老者神乎其神的身法只能用鬼魅來形容,當下厲聲暴喝,反腿踢出。哪知腿到中途,陡覺背心一麻,已被老者屈肘撞中要穴,身子軟軟倒地。

名震天下的虎贲,竟沒能在這老者手下撐得一招。老者一招擊倒厲天虎,卻驚呼道:“中計了!蕭七,你明知我決不多管閑事,卻用言語激我出手。”

這兩人正是蕭七和一粟。二人趕到此處時,瞧見張輔率軍與漢王大宅對峙,已覺蹊跷。而一粟內功精深,感應超凡,已覺出了漢王手下深入地下悄然挖洞之舉。蕭七覺出古怪,忙趕入大營,以太子近衛的身份,密告張輔。

當日董罡鋒慘死,蕭七傷心欲絕,曾将其腰牌摘下留念,此時倒成了最好的身份證明。張輔得報後又驚又喜,他自知此事非同小可,與二人計議後便将計就計,趕來逼迫朱高煦就範。

此時眼見一粟一招制敵,張輔的眸子立時亮了起來,手指朱高煦,喝道:“二位,快,快擒住他。”

朱高煦的臉色已煞白一片,扭身便向洞外逃去,與此同時,那五個青衫漢子各自拔出短刀,氣勢洶洶地撲了上來。

“老道,這五人要殺你了,快快出手吧!”蕭七身形一晃,已自五人的間隙插入,一把拽住漢王肩頭,反手一抓一抛。“砰”的一聲,朱高煦重重栽倒在張輔身前。

想到綠如、董罡鋒之死實則與這野心勃勃的王爺大有幹連,蕭七這下出手毫不留情,朱高煦摔得滿臉黑泥,痛得龇牙咧嘴,哼叫不絕。

與此同時,那五個青袍漢子已被一粟随手拍倒在地。

“等等!”彈指間轉敗為勝,張輔的臉色卻驟然陰沉下來,大步搶到朱高煦身前,沉聲道,“幹歲,記得那次江上浦子口之戰,文弼也曾出過小力,事後幹歲還曾将那匹坐騎贈給了我,那烏骓馬十年前才壽終正寝!”

“不錯,”朱高煦聽得他沒頭沒腦的這句話,卻雙眸一亮,忙道,“難得你還記得那烏骓馬,看在多年交情份上,你便放本王一馬如何?”

“你是誰?你絕對不是漢王朱高煦!”張輔猛地揪住了朱高煦的衣襟,大喝道,“江上浦子口之戰是漢王平生得意之作,他怎會記錯那次的坐騎?那是一匹火焰駒,事後也沒有賜給我!”

他與朱高煦多年同朝,深知其桀骜不馴的脾氣,眼前這人雖然言談舉止與漢王有八成相似,但适才被蕭七一摔,咧嘴慘呼之狀卻露出了馬腳,那絕非是目高于頂的朱高煦會有的神色。果然這一詐,這人終于現出本相。

“你們這些蠢材,”那人冷笑起來,“漢王早已進京了!”

“果然中了漢王的李代桃僵之計!”張輔的腦袋轟然一響,瘋了般揪住那人的頭發,低吼道,“他到底去了哪裏,何人随他進京的,他進京後去聯絡何人?”

“不知道!”那人獰笑着,“我只是替身,奉命在這拖住你。你若發兵來讨,我便用這地洞之法困住你,沒想到……你倒棋高一……”

他的臉頰猛然抽搐兩下,身子一歪,七竅流血。

“這厮服毒自盡了!”蕭七想到那日蛇隐被擒後也是如此,又驚又怒,忙奔向虎贲,喝道,“快說,漢王進京後去往何處了?”

厲天虎哈哈大笑:“老子不知,老子連這小子是假貨都不知道。漢王幹歲,果然神機妙算……‘算”字出口,他慢慢滑倒,口中黑血湧出。

這兩人顯然都是朱高煦的貼身心腹,被擒後果決自盡,再看那五個青袍漢子,均是臉色惘然而又驚駭。蕭七連問數聲,也是毫無所得,料來只是些尋常仆役。

這時守在洞外的将官已然奔來,驚道:“啓禀國公,漢王的數百護衛早已逃得一千二淨,我等未得将令,沒敢進擊。還有,漢王的那座私宅也起了大火。”

張輔臉色煞白,揮手叫道:“快,快去救火,盡力多抓些漢王的爪牙,要多抓活口!”

“漢王竟偷偷進京了!”蕭七的手腳也一陣冰冷,低聲道,“那……殿下呢?”

張輔揚眸緊盯着黑沉沉的天宇,一字字道:“莫慌,半日前,殿下已經進了紫禁城!本官會加緊搜查漢王蹤跡……剩下的,便是他二人的天命之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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