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夜色深沉,京師東城明照坊東北方。一座宅院自外看來幽深寧谧,但在內裏一間精致的暖閣中,卻燃着兩盞八角宮燈,銅鶴香爐吐出淡淡的沉香味。
紫檀大桌前,正端坐着三個人,主座上赫然坐着漢王朱高煦,真正的宅院主人、大學士程繼只能側坐相陪,朱高煦的另一側,則坐着他的心腹猿化袁朝森。
“眼下情形,到底如何了?”朱高煦撚着那只白玉酒盞,低頭沉吟。
因京師消息閉塞,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于昨日聯系上了猿化,夜裏便施展金蟬脫殼之計悄然入京。非常時期,程繼與他見面不得不萬分小心,将見面的地點選在了自己的一座私宅內。
“幹歲,下官已盡了全力!”程繼幽幽地嘆了口氣,“萬歲突然駕崩,連遺诏都來不及寫,這本來是個幹載難逢的良機。下官照着千歲的吩咐在太駕前進言,那可是冒了全家殺頭的死罪了。那時候,太後确已被下官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可萬萬沒想到,數日後,英國公張輔快馬回京,向太後冒死直谏,又有夏元吉、楊士奇等人為說客,終于将太後說動……”
“這麽說,我那侄兒果然已進京了?”
“不早不晚,就在昨晚,快馬進了紫禁城。據說護着他進京的便是武當掌門柳蒼雲。太子已哭拜了萬歲的梓宮,又由其母後陪着,去徐太後面前‘請罪’。其實哪裏是什麽請罪,實則是逼宮。有張輔、楊士奇等文武能臣撐腰,朱瞻基已扭回了大局。”
“還沒有!”朱高煦緊咬着牙根,“眼下還是非常之時,京城裏還有我們的人。最關鍵的是,他們都只以為本王還滞留京師郊野,卻不知本王已然進京。月黑風高,兵貴神速!” 袁朝森一個激靈,低聲道:“殿下是要……” “朱瞻基已安然進了紫禁城,神機五行卻盡數折損,依着柳蒼雲的脾氣,自不會在紫禁城久住。更因湯岚的緣故,朱瞻基對大內侍衛統領莫一成、東廠督主栾青松都不入眼。若是今夜趁黑摸進皇城,出其不意,豈不有九成的把握?”
聽得朱高煦陰沉沉的話,猿化神色肅然,未敢應聲。
程繼卻搖頭道:“只怕難啊,眼下正是莫一成、栾青松全力巴結太子之時,決計會對皇宮護衛加緊在意,單憑袁兄一人,怕是難以成事啊。”
“你怕了?”朱高煦掀起眼角,森然道,“莫忘了,當日你在太後駕前說出那番話後,已再沒有回頭路了。此時你若不敢再進一步,必墜萬丈深崖。”
程繼不由渾身一抖,卻賠笑道:“主公說得哪裏話來,程繼的全家性命,早交在了主公的手中。下官只是覺得,深宮行刺這法子太過冒險,下官有個更加妥帖的妙計……”
也許是被漢王的鋒芒懾住,他竟将“千歲”這稱呼改成了“主公”,跟着站起身來,給漢王和袁朝森都滿上了酒,再端起杯.道:“主公所言甚是,眼下還沒到魚死網破的時候,咱們還有路回峰轉的法子!”
“快講!”朱高煦舉杯一飲而盡。
“主公,此時咱們有進無退,”程繼拉長了腔調,眸子如鬼火般幽幽閃着,“唯有行險,才有生機!””快說!”朱高煦只覺頭腦已眩暈起來,更不耐煩屬下跟他賣關子。
“你……酒中……”袁朝森忽地手指程繼,低呼兩聲,身子搖晃倒地。
“這酒裏面放了什麽?”朱高煦才覺得剎那間渾身無力,如處夢魇般眩暈,低喝道,“程繼……你……你要……”
“是啊,下官要活命,要保全家人,就只有行險了。”程繼低笑着,“與其行刺朱瞻基,不如将千歲交出去。”
他雙掌輕拍,密室的門輕輕張開,鬼影般地閃出兩人,都是全身青衣,手持明晃晃的大刀。
朱高煦已說不出話來,身子軟軟滑落椅下,只能憤憤地盯着程繼。程繼瞥了一眼兩名屬下,忽自懷中拔出一把冷飕飕的匕首,冷笑道:“對不住了千歲,下官交出去的,只能是死漢王,不能是活幹歲。你我之間的秘密太多,若任由你胡說八道一通,下官只怕要遭大殃。放心地去死吧,這時候身死,說不定朱瞻基還能充個仁君,放過你的家人……”
一股冷風自門縫中灌來,程繼得意的笑聲忽然止住,愕然盯着門口俏立的一道倩影。
蒙面倩影緩緩逼近,卻帶着一股妖異的美豔,也帶着一股徹骨的殺意。
“拿下!”程繼大喝。那兩名青衣屬下更是驚駭,以他們的身手竟全沒留意這女子是何時進來的,忙揮刀卷向黑衣女子。
兩把鬼頭大刀如潑風般旋出,他們已知道遇上了平生罕見的敵手,這兩招亂披風刀法已施到極致,且兩刀分進合擊,密集的刀光間幾乎沒有任何縫隙。
可那女子窈窕的身影竟自森寒的刀雨中切入,玉腕輕揮,一刀輕輕巧巧地剜出。淡紅的刀光帶着致命的殺氣,瞬間輕點在兩人的咽喉處。
血花凄豔地綻開,那兩人眸中全是不可置信之色,連慘呼都不及發出一聲,身子軟軟跌倒。
“星惜,星惜!”僵卧在地的朱高煦眼中已閃出光彩。
這一刻,顧星惜是他一生中見到的最美的倩影,那抹冷豔的黑衣甚至發出了聖潔的光輝。
哪知便在此時,黑影暴閃,一直躺在地上的袁朝森驀地跳起,雙爪電般探出,手中緊扣的掌心钺耀出凜凜的寒芒,飛刺顧星惜的背心。
此時顧星惜正提刀逼近程繼,後背毫無防備地面對着袁朝森。
朱高煦在心底凄厲地大喊。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背叛自己的,還有袁朝森!
猿化與蛇隐交厚,毒功上的修為自是不弱,又怎能輕易被程繼這狗官的藥酒麻翻?想必他知道顧星惜是随着自己來的,多半會奉命埋伏在外,故而他要假意中毒倒地,為的便是這狠辣一擊。漢王的心瞬間冰冷,為心腹的臨危叛敵,,更為那襲即将染血的凄美背影。
光芒爆出,那襲嬌弱背影居然沒有倒下,而是電光石火之際,向前猛然一搶。似乎她早就預料到對方要出手暗算,這料敵機先的一搶極為緊要。
袁朝森迅若疾電的雙钺飛投陡然走空,猛見暗紅疾閃,一縷刀芒忽自顧星惜的肘下鑽出,絕豔的相思刀,砍出了絕豔的血花。
袁朝森仰頭,望着自己咽喉飛出的燦爛血珠,直愣愣地栽倒。
“袁兄忘了麽,星惜是殺手榜第一人,真正的殺手決不會無故把後背對着別人,”顧星惜冷冷望着他,“除非,我要誘你出手!”
袁朝森的眸中滿是不甘之色,随即目光僵冷。
“砰”的一聲,程繼這時已乘機撞向一道屏風。這位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這時居然身手不慢,屏風瞬間張開,後面現出一道暗門。
程繼本就是那種幾乎每天都惴惴不安的人,特別他是跟漢王這樣兇險的角色打交道,故而他這私宅內機關重重。這個動作他已暗地裏練習了百十遍,此時果然收了出其不意的奇效,顧星惜被那機關一擾,甚至不及發出相思銀針。
她秀眉一挑,正待追去,忽聽得屋外腳步細密,似有數人已向這裏沖來,聽足聲便知都是高手。她嘆息一聲,轉身抓起桌上溫酒的水潑在漢王臉上,再将他負在背上,飄然躍窗而出。
溫水沖面,又給夜風一吹,朱高煦已覺得那古怪的麻癢感在慢慢消逝。
他輕輕摟住那嬌軟的香肩,手臂間溫存着女子纖弱、溫暖,卻又起落如飛,渾似神話中的狐仙。給明月般柔媚的女子背在身上,他竟突然覺得自己是個軟弱的人,這念頭讓他覺得萬分滑稽。
他仰起頭,聲音恢複沉冷:“星惜,你要去哪?”
顧星惜道:“趁他們沒有逼來,我能帶着你溜出京城,運氣好的話,當可避開張輔的軍隊,在遠郊西南側的青龍坳裏,還有咱們的一隊十五人的精騎,咱們能連夜逃回樂安!”
“逃回樂安?”這個逃字顯然刺痛了朱高煦,漢王擰起濃眉,冷笑道,“星惜,只剩下你我了,不是麽?”
他的話頗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顧星惜也不由一悵,道:“是啊,那又怎樣?”
“我們已沒有退路,旁人都以為我們會逃之天天,但這時候,才該當魚死網破!”漢王長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走吧,皇城大內侍衛中還有本王的人,咱們這時進宮,襲殺朱瞻基!”
聽得這番破釜沉舟的冷硬話語,顧星惜的芳心也不由一緊。這時她終于明白為何朱高煦在大明朝有那麽多的追随者,這人真的有種氣吞萬裏如虎的氣度,其氣魄與手段,恰與永樂大帝相仿。
京城外一家名為“小登科”的荒僻客棧,此時正籠在寧谧的夜色中。
還算潔淨的客房中,蕭七和一粟有些懶散地對坐着。
二人只花了半個時辰便擺脫了熱忱的英國公張輔,一粟本就不願與官家糾纏,蕭七也看出危機初解,便只得由着一粟。
靜坐在橙色的燈芒下,回想深夜的這番歷險,蕭七還覺得心有餘悸,嘆道:“好在太子那裏,也是八百裏加急快馬進京。進入北直隸後,已是一馬平川,繞開真定府和保定府這兩處一清老賊布下的羅網,并無多少難處。況且一清那老賊死後,餘下的烏合之衆,再也無力興起大的風浪。”
一粟嘆道:“朱瞻基入主紫禁城,已是板上釘釘。這便是天命。”
“老道士,你說,這天命,與玄武天機有何幹系?”
一粟的臉孔驟然肅穆起來,許久,才搖了搖頭:“我們不久便會知道。”起身關門閉戶,他才小心翼翼地在燈下攤開了玄武靈壺和天樞寶鏡。
蕭七自顧自地在床角高卧,冷眼旁觀。一粟拈起紫金葫蘆,反複驗看,口中道:“若覺好奇,只管過來細看。”蕭七道:“不敢不敢,只怕小生知道太多,會被你老人家一記太乙雷掌給就地正法。”
一粟淡然道:“貧道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傷人,更不會做出殺人滅口之事。當日襲殺單殘秋,也是替我武當師門護佑太子。若不然,當日在地窖中,早就殺了你等滅口。”
蕭七知他所言不虛,這老道的武功深不可測,當時的自己和師尊都已無力再戰,他若真要滅口,也是彈指之力,心下好奇,幹脆湊過來細瞧。
“看到葫蘆底部這兩個字了麽,三四!”一粟翻過那面銅鏡,指向銅鏡背面的中心。但見背面中心是一根凸起的圓柱,長有寸餘。銅柱邊緣刻着四圈陰陽相間的同心圓,在同心圓邊上竟也刻有不起眼的兩個字“陽隅”。
一粟緩緩道:“将這四字相合,靈壺在上,寶鏡在下,這四個字便是——三陽四隅!”
“佩服佩服,”蕭七心中認可,口中仍不忘奚落,“恭喜你又多了一個字謎,算上先前那四句字謎,已是五個字謎,夠你這猜謎癡人鑽研十載啦。”
“太極之源,九霄之閣,合一最上,九五之化——這四句秘語,我已解開了大半。”
蕭七暗吃一驚:這老道外貌渾渾噩噩,想不到智慧竟這般高,才幾天工夫,竟已解開了大半。他卻冷笑道:“一粟啊一粟,你吹牛的本事倒是大有長進。”
“不必使激将法!”一粟淡淡笑道,“我這便解給你看,太極之源——太極由何而來?”
蕭七沉吟道:“周敦頤《太極圖說》雲:無極而太極。太極之源自然是……無極?”
一粟笑道:“造這十六字秘語的人,不是我師尊碧雲真入,便是我大師兄一塵掌教,他們都是道家宗師,諸般推算,也要從道家入手。周敦頤的《太極圖說》是儒家經典,但也是得自道家,無極而太極,這句話倒說中了八九不離十。你也算道家弟子,對這流傳天下的太極圖,所知多少?”
說話間,他從腰間掏出支禿筆,蘸了殘茶,在桌上畫出了陰陽相抱的太極圖來。
這張圖蕭七自幼便在武當山大小宮觀中見得熟了,聽得一粟這一問,蕭七卻不由一愣,但他死活不願在這半瘋老道面前示弱,索性大大咧咧道:“《易經》有載‘易有太極,始生兩儀’,故而麽,伏羲畫卦,文王成書,這太極圖自古有之。”
“自古有之?”一粟眼角掀起一絲不屑,“看來柳蒼雲那傻小子只知教你武功,卻教出你這樣一個四六不通的蠢材來。記住了,‘太極’這二字流傳極久,《易經》、《莊子》中早有論述,但‘太極圖’這三字卻是近世才有的,至北宋周敦頤時,才提出‘太極圖’這三字名稱。周敦頤的淵源,便是得自五代高道陳抟。陳抟老祖最先做出無極圖,傳給種放,終于傳到邵雍、周敦頤之手,諸位大儒輾轉相授研習,才由周敦頤将之改為太極圖。”
蕭七的臉色登時一紅。他生性灑脫,讀書時不求甚解,自以為讀書不少,卻多是詩詞歌賦,更極少細加推敲,不想自幼看熟了的太極圖竟有這般淵源,更想不到,“太極圖”這三字語,竟是到北宋周敦頤才提出來的。
“只不過,周敦頤的太極圖樣式,可不是我們熟見的這陰陽魚太極圖,而是個推衍萬物化生的五層圖式。流傳天下的這種陰陽魚式太極圖,最早見于南宋張行成的《翼玄》之中,又經諸儒生推衍議論,直到本朝初年,才大行天下。
“而周敦頤這五層太極圖式,其實是由道家陳抟老祖的《無極圖》而來!二者幾乎一模一樣,周敦頤完全是将道家的《無極圖》拿來,改了個稱呼,便成了《太極圖》!”說話間,一粟翻箱倒櫃,竟自抽屜內摸出一塊殘墨、兩頁廢紙來,登時如獲至寶,研開了,用禿筆在廢紙上刷刷點點,頃刻間畫出了“無極圖”。
這“無極圖”是以圖演說道家的修煉程序,更因陳抟曾在武當傳下一路心法,蕭七倒早就見過此圖,凝神看了幾眼,忽地心中一動,嘆道:“你是說,‘太極之源’,指的便是這陳抟老祖的無極圖?”
“你還不算笨到極點。”一粟點頭道,“‘太極圖’三字,最早由周敦頤提出,而周敦頤此說,實是由無極圖改頭換面而來,無極圖自然是‘太極之源’了!”
蕭七只覺他這番剖析入情入理,但心中仍是将信将疑,道:“那‘九霄之閣’呢?”
“這九霄之閣,老道辛苦多日,也已悟出。九霄者,九重天也,那自然是大內九重了。閣麽,定是玄武閣無疑。當年‘南修武當、北建京城’時,一塵師兄曾奉命入北京,督建了三座玄武閣,在北京皇城內的這一座最是鼎鼎大名,每年裏永樂大帝都要親去祭祀。”
“大內玄武閣?”蕭七叫道,“你瘋了,那裏是皇宮大內,難道你要去闖皇宮?”
“皇宮大內,也沒什麽了不起。”一粟見蕭七滿臉憤憤之色,淡然一笑,“你不想去看看你的老朋友麽,眼下皇宮內的形勢波詭雲谲,只怕朱瞻基未必便會一帆風順。今夜已快天明了,咱們便明晚動身,進去逛逛。”
蕭七聽他将擅闖皇宮,說得跟出門遛彎一般,不由哭笑不得,冷哼道:“你貿然去闖皇宮,便不怕給武當宗門惹來事端?”
“你若膽小怕事,跟在老道身邊,反是累贅,不如就在這裏等我最好。”
蕭七冷笑道:“又使激将法,這可是東施效颦了。不過,本公子定要跟你寸步不離,免得你到時突生歹意,又對太子殿下做出什麽事來。”一粟一笑,收了雙寶,便在蒲團上盤腿靜坐,再無聲息。
轉過天來,一整日,二人都深居簡出,直到更深人靜時,才上了大街。
街面上冷清清的沒個人影。大明朝嚴行夜禁制度,在京師更是暮鼓敲響後,街面上若有行人走動,會被巡夜胥吏盤問甚至抓捕。好在一粟卻早已盤算好了路徑,帶着蕭七只在偏僻幽暗處行走,沒多久便來到一處高大的宮牆外。
蕭七見這宮牆綿延遠去,一眼竟難見盡頭,知道已到了皇宮外,忍不住道:“你怎麽這般熟稔,以前來過麽?”
一粟道:“進過兩次,也沒甚要事,只為克除心中的恐懼。”蕭七便不再言語,只覺跟在這一粟身邊,平生所知的一切全都亂了套。
兩人躍入宮牆,但見皇宮廣大得望不到頭,許多處宮燈閃耀,都懸着貼了黑色“奠”字的白紗西瓜燈,串成明燦燦的白色長龍。看來朱瞻基回到皇宮後,已掌握了大局,宮內不但公開了洪熙帝駕崩的訊息,更開始了祭奠。
只是這皇宮太大,亮着燈的地方太少,更多的地方卻是黑沉沉的,好似漆黑無邊的大海。一粟倒是輕車熟路,拉着蕭七蹑足潛蹤,七拐八繞,便到了一處孤零零的院落前。
院內黑漆漆的,但借着淡淡月輝,還是能看到院前匾額上高書着“玄武閣”三字。院門沒有鎖,一粟大大咧咧地推門而入。
“誰?”可巧院中竟有個老太監竟未入睡,還在院中溜達,聞聲忙喝了一聲。一粟淡然答道:“是我。”
兩人目光一對,那老太監竟“哦”了一聲,猶似看到熟人,點了點頭。一粟揮手道:“這麽晚了,去歇着吧。”老太監又再點頭,喃喃道:“人老了,睡得晚。”捶着腰,慢慢走向後院。
蕭七冷笑道:“這跟單殘秋一般,也是迷魂之術?”一粟搖頭道:“單殘秋那迷魂術就是個笑話,這是我武當最高明的掩神之法,不過老道已将這門功法神而化之,獨創出‘透神法’,可入神透腦,感悟人心。”
“感悟人心?”蕭t沉吟道,“你便是靠着這門奇術洞悉萬物至極?這樣也能體悟至道?”
一粟點頭一笑:“人心即道場,感衆生之心,悟本心之道。”蕭七暗自苦笑,山河一清是個狂神,這一粟卻如同瘋神,将衆生萬物都當做悟道的工具。
玄武閣所在的小院并不大,借着淡淡月輝,細細轉了兩遭,一粟卻連連搖頭,顯是毫無所得。
“進去瞧瞧。”一粟大步走入了玄武閣。擡頭望見真武神雍容的面容,一粟的神色又有些肅穆。大殿中點着長明燈,卻還是有些幽暗。
蕭七東查西看,沉吟道:“這便是‘九霄之閣’麽,這皇宮內為何也要建一座玄武閣?”
“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屬水,真武也是水神。在此建玄武閣,一來可用水神鎮防火災;二來麽,真武大帝本就是朱明皇室的家神,自然要在皇宮內建殿祭祀了……噤聲!”一粟忽地擺了下手,“有人往這裏來了。”
蕭七知他感應力超人,不由一凜,道:“莫非咱們露了行跡,大內侍衛趕來捉拿我們了?”
一粟側耳傾聽,搖頭道:“聽腳步決計不是,這群人排場好大,難道是……太後或是朱瞻基?有趣,這時來不及出去了,咱們且聽聽他們要議論什麽大事!”不由分說,拉起蕭七的手,飄然躍到了神像後。
片刻後,便聽靴聲“篤篤”,許多人正大步走來,蕭七心內發緊,卻聽一粟道:“心如枯木,寂兮廖兮。”聲音似有魔力,頓時讓蕭七心神一靜。一粟又道:“你武功內功根基深厚,修習蟄龍睡是水到渠成,我這便傳你口訣,心息相忘,神氣合一……”
蕭七不知這是否又是一粟的新試手,但這蟄龍睡是他傾慕已久的武當秘傳奇功,忍不住仍是照他所說,運功流轉,片刻後便覺氣血乃至心跳都舒緩下來,偏偏耳目卻靈敏無比。
忽地只覺神像側方透入的光芒大盛,各種燈盞映得神像前方亮堂堂的,一群人已進得殿內。
跟着便聽有人吆喝:“大明太子殿下親來拜祭真武大帝,閑人退下。”
果然是太子殿下。蕭七心中一喜,随即又生疑惑,為何這麽晚了,太子卻來這偏僻殿宇祭祀真武?
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片晌後殿內才悄靜下來。蕭七凝神細聽,似乎殿內只有兩人在神像前方踱步。
“程繼,”朱瞻基的聲音先響了起來,“有什麽事快說吧。”
“殿下見諒!”後響起的聲音略帶沙啞,卻頗為沉穩,“臣程繼有要事禀報,但在這非常時期,宮中到處都是耳目,只得鬥膽将殿下帶到這裏來。”
蕭七聽得程繼這名字,只覺有幾分耳熟,隐約記得這是個大官,卻不知此人乃是內閣要員之末,更曾親自給太後獻計,險些掀翻了朱瞻基的太子之位。
朱瞻基“嗯”了一聲,聲音透着幾分不耐:“你如此小心,也是應該的,到底何事?”程繼緩緩道:“請殿下下旨,擒拿柳蒼雲,即刻問斬!”
蕭七的心“咚”地一跳,險些驚叫出聲,好在一粟的手掌已搭在他背上,一股醇和之氣悠然傳入,才讓他靜下心來。
朱瞻基已低呼起來:“你胡說什麽!柳掌門這一路護送,勞苦功高,怎能擒拿問斬?”
程繼道:“茲事體大,容臣慢慢道來。萬歲突然暴斃,天下傳言四起,都說陛下耽于女色而亡,若下旨歸罪于柳蒼雲,便可盡掃陛下亡于女色的流言。殿下殺一道士而保先帝賢名,何樂不為?”
朱瞻基吸了口寒氣,愕然道:“你……”随即便是急促的腳步徘徊。神像後的蕭七不由心跳發緊,又是擔憂,又是憤怒。
“這還只是其一,”程繼慢悠悠地又道,“其二,漢王蠢蠢欲動,一直畏懼殿下對其下手,只怕會搶先造反,而殿下未及登基,根基不穩,若此時斬殺柳蒼雲,再假意下旨安撫,可麻痹漢王。殿下登基之後自可從容布置,兵發樂安州,擒漢王易如反掌。”
朱瞻基的腳步聲陡然頓住,顫聲道:“柳蒼雲的背後,是武當宗門,武當對我大明一直忠心耿耿,他這武當掌門原是父皇的布衣至交,又怎能突然加害父皇?這罪名搬出去,只怕堵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吧?”
“殿下果然慮事周全!”程繼嘆道,“咱們只是歸罪于柳蒼雲,沒說是他刺殺。只說他擅闖宮禁,藐視天威,出言無狀,譏諷萬歲。萬歲顧念布衣至交的情分,未加治罪,但轉天急怒攻心後突發心疾而亡。如此一來,更成全了萬歲的義氣之名。”
朱瞻基的呼吸登時緊促起來。蕭七的身子卻已突突發顫,幾乎便想躍出神像,一掌将程繼拍得骨斷筋折。
“還有一個緣故,那便是玄武之秘。”程繼慢悠悠地又說了起來,“殿下遠赴武當,原是要取回玄武天機雙寶的,但這二寶至今卻未見蹤影……”
蕭七聽到這裏,微覺詫異,随即釋然:“是了,這兩寶枝一粟搶走之事,殿下還沒有公之于衆……”
只聽程繼又道:“此事說來也頗多蹊跷。但柳蒼雲若被問斬,許多麻煩也盡可推到他的頭上。
“咱們只管先殺人,罪名麽,總會有的。”程繼笑吟吟的聲音有些發飄,深為自己又點破了一個官場至理而得意。
蕭七又驚又怒,雙拳緊攥,便要暴起躍出,忽然間背後那股力道由柔和變得沉厚,瞬間透入自己的奇經八脈,竟讓自己的身子僵硬起來。借着神像四周折射來的一點微光,蕭七看到一粟向自己緩緩搖頭,目光不容置疑的堅定,顯是禁止他出手幹涉。
“柳蒼雲必死!他也只有一死,先皇不但清譽得保,還能成全殿下的仁義之名,何樂而不為?”程繼的話聲始終不緊不慢,“殿下別忘了,當初可是太後她老人家親下的緝拿柳蒼雲之令。殿下這麽做了,便如親口承認了太後決斷英明,她老人家知道後定會歡喜的。”
朱瞻基默然無語。整座玄武殿都靜下來。
這實在是個兩難之擇。一粟的眸子都在灼灼閃爍,可惜看不到太子的眼睛,無法施展透神術探查人心,讓他深感遺憾。一個當朝太子,他要下令斬殺一個于他有恩的無辜之人,作為他登基前的重要舉措,這該是何等艱難的抉擇啊!
“好吧!”朱瞻基嘆了口氣,聲音極輕,但玄武殿的空氣仿佛都顫了顫,“便這麽做,你附耳過來……”
蕭七的脊背陡然繃緊,還不待他有所動作,猛聽得一聲悶哼,猶如一只雞被割斷了喉管卻發不出聲那般低低的慘呼。那聲音竟是程繼所發。
“就這麽了斷,明白嗎?”朱瞻基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來,“比起殺柳蒼雲,殺你是個更好的選擇。”
“殿下……”程繼的聲音還在顫抖,卻微弱無比。
“我一入京師,你便趕來獻殷勤,可你當我真的不知麽?那日就是你在太後面前獻計挑撥,險些置我于死地。今晚你又來獻計,我若真的斬殺了柳蒼雲,便在心內多了一個永遠跨不過去的坎。而你,便會踩着這個坎,堂而皇之地成為我的心腹。可惜,你沒這個命!不過還是要多謝你,你這條毒計,倒讓本王的心又經了一番歷練,好歹找還拿得住,跨過了這個坎。”
神像後,蕭七終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渾身冷汗淋漓。一粟的眸子也灼灼閃動。
朱瞻基的聲音在殿內冷飕飕地響着:“還是你去死吧。我會昭告天下,父皇是壽終正寝,随後再将你抄家問罪。天下人難免會議論父皇之死,但你這堂堂大學士此時被抄家,誰都會猜想是否是你做的手腳。朝野中人大多不信朝廷的昭告,他們只會信自己的猜測,你程大學士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談資。是了,我立足未穩,不宜提早對我的漢王叔動手,我這便致書給他,将一切罪責推到你的頭上,先穩住他的心。你說的是,只管先殺人,罪名麽,總會有的。”
“來人!”随着朱瞻基一聲大喝,殿門轟然被人撞開,鐵騁和龐統并肩沖入,見狀後都是一陣驚呼。
“将程繼給我拿下。”朱瞻基冷冷道,“他深夜誘我到此,圖謀不軌,持刀行刺我,被我奪刀後刺傷了。”
鐵騁更是大吃一驚:“殿下沒有受傷麽?”
朱瞻基冷笑道:“這一路刀山劍海都間過來了,還怕他這跳梁小醜?”
鐵騁連連稱是,見程繼脖頸中刀,已說不出話來,偏那刀的樣式頗似朱瞻基的護身寶刀,卻不敢多問。龐統則上前狠狠補了一腳,叫道:“你這奸賊,虧得殿下身手好!”
“還記得幼軍的規矩麽?”朱瞻基緩緩開了口。
“卑職……曉得。”鐵騁的心突地一跳。
龐統也結巴起來:“是不容有失……務求……”
鐵騁不禁滲出了冷汗,暗道:“太子殿下在這裏殺了人,終究有些不明不白,若要‘不容有失’,難道要殺人滅口?可這殿內外這麽多人……”
“錯了,幼軍的規矩不再是這八個字,而是‘順勢而化,剛柔相濟’!”
“順勢而化,這個卑職聽懂了。”鐵騁大睜環眼,長舒了口氣,“剛柔相濟,卑職明白啦。”
“你們先去吧。”朱瞻基的聲音淡淡,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麽,“我還要在這裏靜一會兒。”
跟着便是一陣雜亂之聲,許久後,殿內才幽靜下來。朱瞻基在神像前跪下,喃喃道:“弟子叩拜神帝,多謝神帝護佑,讓我破除心魔。”
“他曾生出心魔?”一粟的眼芒幽幽閃爍着,看來對程繼這條斬殺柳蒼雲的毒計,朱瞻基到底是動過心的。
“弟子……不仁不義,是我殺了師父……”朱瞻基忽地恸哭出聲。
這一聲似乎發自肺腑,聲音悲痛,又盡力壓抑,只在喉間抽動。蕭七的心卻瞬間繃緊:“太子殺了師父,難道戴老竟是死在他手中?”
神像前響起“砰砰”的叩頭聲,朱瞻基顫聲道:“戴老那晚跟弟子坦承了一切,神機五行的慘劇,起因便是他下錯令殺了葉橫秋。那晚,我的性子太暴躁了,我跟他發了火,弟子很是憤怒,只恨他一個太子洗馬,不該擅自定奪,殺了幼軍指揮副使。弟子憤憤地責備了他。沒想到,這幾句話,竟讓老師羞憤自盡……更可怕的是,弟子隐約已猜到老師要自盡,但我……事先竟未攔阻!”
蕭七的眼前不由閃過那晚戴烨的眼神,暗道:“怪不得,原來太子竟已知道戴老要自盡,卻未加攔阻。這麽做,其實便跟親手殺死戴老一樣。”
一時間,神機五行連環被殺的慘狀在眼前一幅幅閃過,這一切慘劇背後竟都是人心在作怪。人心,竟是如此叵測。
跟着朱瞻基又低聲祈請,讓其父皇魂升天界,絮絮地說了幾句後,便響起緩慢的腳步聲,朱瞻基終于踱出了玄武閣。
殿內終于安靜下來,蕭七已是渾身冷汗濕透。扭過頭來,正碰上一粟空空洞洞的目光,他不由苦笑了下:“老道,你又悟出了什麽?”
“衆生之心!”一粟神秘地一笑,“貧道深切地感悟到,朱瞻基真的曾經動過要斬殺柳蒼雲的念頭。這是他的心魔,好在他斬除了心魔。”
蕭七不由想到奔出武當後神機五行生出的慘劇,五行相克的恐怖襲殺環環相扣,最終竟全因人心的畸變與扭曲。
“一粟,你想聽聽這心魔的故事麽,”他痛苦地一笑,“太子克除心魔,只是這故事的結尾。我這故事,起于人心,終于人心,內裏有連環慘殺,有兄弟反目,有人心惶惶……”
“起于人心,終于人心,有趣得緊!”一粟忽一豎指,“不過先等等,咱們聽聽殿下在吩咐什麽?”
兩人說話的聲音極低,閣外的人全然聽不到,但兩人耳根敏銳,卻能清晰聽到院中朱瞻基低沉的聲音。
“龐統,柳掌門今日說,他又在路上發現了蕭七最新留下的‘太和針’,那是一種武當同門聯絡所用的秘語符號,可指示方位、約定路徑。蕭七在路上與一粟同行,趁機留下了不少‘太和針’刻痕。柳掌門說,看來他二人眼下就宿在京城外一家小客棧內,那店名為‘小登科’!”
朱瞻基的聲音字字不差地鑽入神像後兩人的耳中。蕭七也只得苦笑一聲。一粟卻臉現狡黠之色,笑道:“很好,很好。”
蕭七瞧他神色,似乎也不大惱怒,反是一副早已心知肚明之色,不由奇道:“難道你知道?”一粟點點頭:“朱瞻基知道了咱們的行蹤,便會以為大局在握,不會對我大動幹戈,這兩日間,老道也就由着你去。”
只聽朱瞻基又道:“你帶上神機營,在天明之前,圍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蕭七,奪回雙寶!”龐統急忙領命。朱瞻基嘆道:“這也不算我對一粟失信。只因管八方至今沒有消息回報,看來一清那老魔頭沒有死,一粟和蕭七顯是對此全然不知。若是讓武當雙寶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可就大事不妙了。”
神像後的兩人登時齊齊一震,一粟的臉上更是掠過一層陰郁,低嘆道:“二師兄果然了得,也是我一時大意了……”
院中的朱瞻基又嘆道:“一粟是個瘋子,對他不得不防。記住,蕭七是個可用的大才,你和神機營決不能傷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機五行之首。”龐統連連應承,急匆匆領命而去。
一粟向蕭七低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對你倒極是看重,恭喜恭喜!”
蕭七卻攥緊了雙拳,冷冷道:“多謝殿下擡愛了,不過在下卻心不在此。那老魔還沒有死,很好,感謝老天,給了我為綠如報仇的機會。”
一粟嘆道:“以我二師兄的本事,他若要匿跡潛蹤,你是決計尋不到他的。但此時朱瞻基已安然進了紫禁城,大明局勢已定,依着一清的脾氣,定會轉過來搜尋靈壺寶鏡,破解玄武之秘。過不多久,他自會趕去武當山找尋你我。”
耳聽得外面腳步雜沓,鐵騁已率人陪着朱瞻基出了小院。
“好了,稍時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