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皇宮。
夜色正深,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如墨,一粟大搖大擺地帶着蕭七走在濃墨般的暗影裏,兩人踏上了探尋玄武之秘的“非常道”。
遠處的街面上不時有巡街的兵馬走過,卻難以探查到這兩位武當絕頂高手的蹤跡。
月光清亮灑下,映得眼前諸多精美而神秘的儀器仿佛鍍了一層銀光。
“這裏就是大名鼎鼎的欽天監夜觀天象之所?”蕭七怔怔站在空曠廣大的臺上,四下張望着幾件渾圓精致的儀器。
“應該叫司天臺!”
一粟撫摸着身邊一件圓滾滾的天象儀,嘆道:“此處乃是元代天象學大家郭守敬所建,這裏原本是元大都的東南角,元朝的郭守敬等天象奇才便在這裏觀日月星辰氣色之變,其後明太祖建都南京,諸多儀器便都運往了南京雞鳴山觀星臺,永樂帝遷都回北京後,這裏才草草鑄成了幾套星儀,還簡陋得緊。”
雖有夜觀天象之說,但此時已近醜時,正是夜色最濃的時分,司天臺上卻沒有人在觀星望月。
一粟又道:“玄武之秘上接天學,而天學,則是一個朝代最大的機密。上古時,天學地位殊榮,擔負替君主溝通天地的重任。可惜後來日漸衰敗,只剩下了觀測星象和五行占蔔。其實星象占蔔只是溝通天地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舉凡日月之變,星宿之移,都與國運息息相關,故而一個朝廷定鼎之後,莫不注重觀星臺的建造。這種觀星臺,夏代名為‘清臺’,商代叫‘神臺’,周代稱‘靈臺’。漢朝時在長安和洛陽都建有靈臺。至元朝時,一代大才郭守敬親自選定督建了這座司天臺。永樂帝遷都北京後,這司天臺的地址也并未改變。”
蕭七恍然道:“密語中說的是‘九霄之閣’,不是‘九重之閣’。九霄,原來是喻指離天最近的地方,這地方當之無愧了。不過,老道,這裏雖稱得上九霄,但那個閣字呢,莫非這裏也有玄武閣?”
一粟道:“這裏有一座紫微閣,內裏也供奉着真武大帝,而這尊神像,也是從武當山千裏迢迢地請過來的。”
夜深人靜,司天臺裏悄寂無人,一粟帶着蕭七大搖大擺地轉到了司天臺西邊的紫微閣內。這紫微閣只有一座狹小院落,內裏的規模較皇宮中那玄武閣,差得甚遠。好在神殿內還燃着長明燈,果見臺上供着幾座神像,真武大帝也在其中。
一粟在神殿內轉了幾圈,卻連連搖頭,緩步踱到後院,忽地在一座石碑後頓住步子。蕭七也湊過去細看,借着淡淡的星月光芒,卻見那石碑後,正刻着一幅神秘圖案。
“陳抟老祖的無極圖。”蕭七不由驚呼出聲。
一粟指着石碑下的那行字跡,緩緩道:“這張圖竟還是碧雲師尊親自刻下的。”蕭七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碧雲師祖的真跡,看來‘九霄之閣’必是此處了。不過,這只是石碑的背面……”
二人急忙轉到這石碑正面,卻見碑上有圖有文,刻得滿滿的。
“五岳真形圖!”蕭七籲了口氣。
這五岳真形圖,蕭七再熟悉不過。相傳這道教著名的符箓為太上老君所傳,圖上以奇異符號表示泰山、華山等五岳形象,更配有細致圖說。晉代高道葛洪《抱樸子》曾說:“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須得五岳真形圖佩之。其山中鬼魅精靈、蟲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五岳真形圖據稱有消災致福的奇效,故在天下多處道觀可以看見,武當山上也有兩處。
不過這五岳真形圖仍是極為常見的圖箓,“九霄之閣”這四字密語所指,決不會這樣簡單。蕭七腦中靈光一閃,忽道:“一粟,我武當有一門自古相傳的奇門功法,便叫‘五岳真形圖’吧?”
一粟喃喃道:“那是自然了,武當玄門,只有我和你師尊修煉過這門奇術……”蕭七陡地想到了那日師尊的話,忍不住問:“是了,那日師尊曾說,你曾将這門奇功修煉到了極處,幾乎五髒再造,而容貌大變!”
“正是!世人皆知五岳真形圖上所畫的,乃是五岳地形,其實天地有五岳,人身亦有五岳,那便是心、肝、脾、肺、腎五髒。五髒與五岳一樣,都對應金、木、水、火、土這五行。五岳真形圖修法,便以玄門妙法修養五髒真氣,煉成後可功參造化。只是自古以來,這門修法便有極大的兇險,我這輩人中,也只有我一人獨修此術,我的下一輩弟子是你師父柳蒼雲,上一輩人便只是碧雲師尊……”
蕭七徹底愣住了,不由喃喃道:“九霄之閣,所指的是這塊石碑無疑,但更進一步的玄機呢,是這自古相傳的五岳真形圖符箓,還是我武當秘傳的奇門內功?”
一粟沒有言語,點亮了火折子,繞着石碑前後細看,終于又在碧雲真人所刻的那幅無極圖前站住了,如傻了一般地定住,一動不動。
蕭七看他兩眼,低聲道:“怎樣了?”
“看到‘取坎填離’那個圓環了嗎?”一粟直勾勾地盯着無極圖,聲音帶着一絲恍惚,“在玄武靈壺的葫蘆底部,那個圓洞周圍便畫着這樣陰陽相套的圓環,而在天樞寶鏡背面當中,也有這圓環……”
蕭七也緊盯那圓環,眼前閃過紫金葫蘆那個神秘的圓洞,又閃過寶鏡背面當中那個凸起的圓柱,頓時渾身一震,驚道:“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哧”的一聲,火折子恰在此時燃盡,火苗随即熄滅。
一粟抖手抛了已化作灰燼的火折子,道:“大勢已明,咱們走吧。”
謎題将解,兩人疾步出了司天臺,展開輕功,飛一般掠回了客棧。
回到客房內,一粟先将門窗緊閉,才摸索着去取油燈。蕭七恨不得馬上解開心中的謎團,叫道:“快掌燈,拿靈壺寶鏡來,本公子這便給你指點迷津。”
“那是那是……”一粟已摸到了油燈,卻停住了手,嘆道,“好幽靜啊,這客棧雖然偏僻,但也不會變得這般靜,莫非是龐統他們來了?”
一粟說着提起脖子,似乎要從靜夜中嗅出什麽。蕭七不由笑道:“你多慮了吧,從太子下令到這時,也才不過兩個時辰。”
“太子殿下大權在握,兩個時辰,也足夠龐統調來神機營了!”一粟神色一緊,驀地拉過蕭七的手腕,一起向牆壁撞去。
這小客棧極是偏僻簡陋,各房屋間的隔牆也只是泥牆。一粟弓背一撞,泥牆頓時豁開一道二尺見方的破洞。蕭七目瞪口杲,只覺這老道的勁道拿捏得妙至毫巅,非但牆破洞出,聲音并不響亮,更兼他的動作如桐君閣行雲流水,似乎破牆而過,便如推開一扇門那般輕巧随意。
泥沙崩落間,一粟拉着蕭七飄然掠入隔壁。蕭七更是一驚,隔壁居然空無一人。他清楚地記得兩人出屋前,隔壁還有兩個山東腔調的漢子在大聲笑鬧着,此時卻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內沒有半個人影。
“這已是一座空店!”一粟蹙眉道,“咱們先前只想着進屋解謎,卻沒留意院中的情形……不好!”
他驟然揪住蕭七的手,拉着他一起滾入床下。
猛聽得雷霆般的響聲突發,幾道火光齊向小店內射來。這是大明京師真正的神機營,火力之猛,威力之大,遠勝鐵騁那幾杆破槍。
好在火光只是集中轟擊先前一粟、蕭七所住的屋子,道道火光直擊得窗棂崩碎,泥牆垮塌,濃厚的硝煙硫磺氣息和嗆人的塵土四處亂撞着。
蕭七躲在隔壁的床下,也覺心驚:“照着殿下的吩咐,龐統只應來此救我,可他這般亂轟一氣,哪裏是來救我,簡直是要将我二人一起擊殺!”
“還不明白麽?”一粟尖細的笑聲已傳入他耳內,“龐統不是來救你的,而是要趁亂将你一起殺了。”蕭七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這通震耳的神機槍聲終于停住,一道粗沉的喝聲響起:“放箭!”
“果然是龐統!”蕭七心內驚怒難言,沉聲道,“咱們見機行事。”
一粟點頭冷笑:“敵明我暗,占便宜的是我們,須得速戰速決。”
屋外衆神機營兵士已有條不紊地收了槍,再挽弓搭箭。又是一輪亂箭激射而出,羽箭帶着尖銳的呼嘯聲如密雨般擊在隔壁的牆上、門板、桌案和榻上。
過了不多時,箭雨才慢慢止息。龐統喝道:“進去搜搜,若是看到這兩個反賊尚有氣在,立時格殺勿論。”衆兵丁齊聲稱諾,聲音竟從四面傳來,顯是早已埋伏在客棧四周。
稍時靴聲響亮,燈火通明,十幾個兵丁挑着火把燈籠大踏步沖入屋內。明晃晃的燈芒下,衆兵丁見屋內空無一人,不由大吃一驚。已有人大叫道:“這裏有個破洞,兩個反賊莫不是鑽入那間房了?”
衆兵丁驚呼聲中,紛紛自洞內鑽入,立時又是一通亂糟糟的叫聲響起:“這屋裏面也沒人!…‘小心了,後窗開了,小心反賊已跳窗逃走!”
在數十名神機營精銳和鐵衛們的簇擁下,臉色冰冷的龐統站在客棧對面,在他背後就是一條平整的青石板大道,只要見機不妙,他随時會跳上馬逃之天天。
他這次率着二百多名神機營兵士趕來“解救”蕭七,事先早派人偷偷将店小二拎出店來細問詳情。那店小二随即奉命趕去拍打蕭七的房門,探查動靜後來回報:這兩人的馬匹還在,一個包裹也扔在床上,人卻不知在哪,但顯是還要回來。龐統當機立斷,立時命人将不多的幾位住宿客人“請走”,再布置重兵埋伏四周,舉槍恭候。
此時明明見這兩人進了屋內,急槍亂箭都已射罷,哪知仍未奏效。他的頭上已見了冷汗,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他猛地反手抓向身後的馬缰繩。
抓入手中的缰繩有些粗糙,龐統心急火燎地也沒多想,正待上馬,才忽然瞧見那張木然微笑的臉孔。他一個哆嗦,才發覺手中攥的,竟不是缰繩,而是一只人手。
眼前的臉孔,正是一粟道人。龐統大叫一聲,便待抽身躍開,但覺一粟反手一抓,一股沉渾巨力襲來,頓時半邊身子酥麻。
“別動!”蕭七怒喝一聲,長劍已橫在了龐統頸下。
衆侍衛、兵卒全虎視眈眈地盯着那間千瘡百孔的小屋,聽得龐統的驚呼,愕然回頭,才發現首領已然被擒。
“蕭老弟,”龐統強擠出一絲笑意,“我奉命趕來救你……”
“多謝龐兄好意,原來是小弟誤會了。”蕭七冷笑聲中,卻将長劍緊了一緊,“命你的手下盡數蹲下,丢掉弓箭和神機槍。”
一粟的老眼中精芒閃爍,幽幽笑道:“大胡子,你口是心非,心中所想,絕非是這般。”
龐統跟他眼神一對,登時心神震顫,渾渾噩噩地扭轉過頭來,大叫道:“衆兵丁聽清,你們将槍箭丢下,全都蹲下!”
衆兵丁盡皆呆愣。龐統已狂吼起來:“聽到沒有,給老子蹲下,沒我號令,誰也不得挪動一步!”神機營兵士和衆鐵衛不敢怠慢,忙抛了神機槍和弓箭兵刃,亂糟糟地蹲在了地上。
“龐大哥,上馬吧!”蕭七冷笑道,“有勞你送我們一程!”
一粟已自馬廄中牽來了二人的坐騎,蕭七抓起龐統,扔上了那匹駿馬,順手封住了他的穴位。
其時夜色将明,東方已微現曙光。這地方本是京城外的偏僻之地,不必在乎什麽夜禁和巡夜兵卒。三人縱馬沖出,全然無人攔阻。但疾奔了多時,身後竟隐隐傳來沉悶的蹄聲,顯是有一隊人馬銜尾追來。
“不是我的人馬!”龐統忙道,“近日京師不太平,殿下已命英國公張輔多派軍馬巡視京城內外,這應該是英國公的人馬,或是巡城禦史的人聞聲趕來。”話雖這麽說,他心內已泛出了一絲歡喜。
前方已現出一大一小兩條岔道,小道旁是一片雜木林子。蕭七喝了聲“起”,提起龐統輕飄飄地躍下,揮掌拍中馬臀,駿馬長聲嘶鳴,縱蹄順着大道奔出。一粟也如法炮制,将那兩匹牲口各拍一掌,讓它們縱蹄順小道跑去。蕭七卻拎着龐統,和一粟鑽入了密林。
片刻後果然有一隊騎兵奔近,晨光太暗,兵士們顯然看不清遠處馬上是否有人,略一計議,只得兵分兩路,各自拍馬追了過去。
蕭七“嘻嘻”一笑,這才拎起啞穴被點的龐統,反向奔回,在一人多高的蒿草地裏鑽了多時,才将他重重地掼倒在雜草上。
“老弟,我早說了是誤會,你怎麽偏偏不信?”龐統被解開啞穴後,說話時卻突突發抖。他心下頗為奇怪,為何自己這時竟止不住發抖。 蕭七不語,只是冷冷逼視着他。一粟卻微微一笑:“蕭七,這莽漢的心中藏有秘密,怕被你知道,有趣得很。”
龐統急忙甩開臉,這時才發覺,自己抑制不住的恐懼,全是緣于這古怪道人,跟他一對視,似乎滿心的秘密,都會被他看透。
蕭七心中一動,冷笑道:“恭喜啊龐兄,眼下戴老去了,董大哥也去了,你這便要晉升五行鐵衛之首了吧?”
龐統揚起滿是冷汗的腦袋,擠出一絲苦笑:“兄弟說笑了,我是個粗人,哪裏擔當得起?”
蕭七瞥了一眼一粟,嘆道:“這位一粟道長神通廣大,悟出了一門透神法,專能看破人心。适才他已運功在你心底轉了一遭……”
龐統瞪大雙眼,喃喃道:“天下哪有這等武功?”
“這不是武功,是道術!”蕭七幽幽地一笑,眸中精芒陡燦,“小道也略通一二,讓我看看你心底藏着什麽秘密……咦,小道看到了殿下,你們剛走出一處地方,黑漆漆的,似乎是紫禁城內的一處玄武觀,殿下正在跟你吩咐什麽……”
他瞪大雙眼,裝作用力傾聽之狀。龐統卻已汗出如漿,眼光都抖了起來,喃喃道:“你……”他忽地想到單殘秋那門迷魂術,索性閉上雙眼。
“閉上眼也沒有用,我已聽到了。”蕭七的聲音變得慢悠悠的,“殿下說,你帶上神機營,在天明之前,圍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蕭七,奪回雙寶……決不能讓武當雙寶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咦,難道一清那老魔頭竟然沒有死,是也不是?”
最後這四字,他故意大聲喝出。龐統不由一個哆嗦,顫聲道:“正是,你二人走後不久,柳掌門才發覺一清競已失蹤,地窖內只有被他揮劍斬下的左臂,最奇的是,地上也沒有多少血跡……這老魔頭就這麽憑空消失了。柳掌門說,只怕他覓地隐修,用蟄龍睡療傷了!”
蕭七哼了一聲,和一粟對望一眼,又眯起眼盯住了龐統,緩緩道:“殿下還說起了,他說,蕭七是個可用的大才,你們決不能傷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機五行之首。”
龐統渾身一軟,竟跪倒在地,驚道:“兄弟,你真是活神仙啊!”
“龐兄請起,我哪裏算得上活神仙,這門道術,小弟修習不久,僅能看透一二日內的情形,一粟道長功力深厚,一年內的情形,他都能洞若觀火。要不要他給你看看?”
一粟咳嗽一聲:“不過老道的功力太過霸道,被我以透神法入心的人,多會就此瘋癫。”一粟的臉繃得緊緊的,連蕭七都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不必不必!”龐統連連搖頭,“不必麻煩道長。”
蕭七冷哼道:“那就奇了,如此說來,殿下的本意只是讓你趕來救我,但我瞧你的架勢,卻似要趁亂一通亂槍,将我一起殺了。”
“不是……”龐統又再搖頭,“哥哥真不是要殺你,只是這位一粟道爺神通廣大,哥哥我只得出此下策,先轟上一通神機槍,雖說難免會打傷兄弟,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你又說謊了!你還不知道,在這門透神術下說謊,往往會心神搖曳,大汗淋漓的,瞧你這滿頭的冷汗!”蕭七的眼睛又再眯起,“小弟只得再看看你心中所想,哈,原來是你自作主張,趁亂殺我後自己做這神機五行之首,是也不是?”
龐統一個哆嗦,顫聲道:“我身子胖,自然汗多些,可……我沒……”
“這一通亂槍,讓兄弟明白了一個道理。”蕭七冷笑,忽地大喝道,“原來你一直觊觎神機五行的寶座……其實是你殺了葉橫秋,是不是?”
龐統目光搖曳,如見了鬼般盯着蕭七,顫聲道:“兄弟,你說什麽?”
蕭七嘆道:“神機五行自相殘殺而死,但最初戴烨為何下令要殺葉橫秋?這一直讓小弟疑惑不解,現下才知道,巨靈龐統,太子殿下最信任之人,你才是始作俑者。”
龐統的臉色頓時灰敗一片,忽地圓睜環眼,大叫道:“誰是殿下最信任之人?他……他們壓根就瞧不起老子,當老子是個老粗,朱瞻基、董罡鋒他們從不将老子放在眼內。老子在黃河上這般拼命,事後他們誰跟老子問候過半句話?”
他怒沖沖地晃動着結滿血痂的雙手,怒喘道:“最惱人的是葉橫秋這賊死鳥,似乎跟老子多說兩句話,也污了他的鳥嘴……”他本是個粗人,這時惱怒之下,污言穢語竟滾滾而出。
蕭七冷笑道:“果然,殺死葉橫秋的人,竟真的是你!”
龐統大叫道:“老子真沒殺人,老子又何必親自動這個手?葉橫秋自高自大,那邊還有個比他更加自大的老頭子戴烨。這半年來,我只需不時在戴烨跟前給葉橫秋‘美言’幾句,只說葉橫秋一萬個瞧他不起,那便成了。嘿嘿,他們都知老子是個實誠人,戴烨自是氣炸了肺,這次葉橫秋暴亡,老子早便知道是戴老夫子趁機下的黑手!哈哈哈,可笑這葉大自高自大一輩子,到死也不知死在誰的手中!”
“原來如此,”蕭七頓時心中了然,“怪不得戴烨要命人對葉橫秋突下殺手,除了那道莫明其妙的紫艾煙,更要緊的,是龐統的挑撥離間。便因這老粗最初的一份憋悶郁怒,終于造成神機五行的連環慘殺。”
龐統還在怪笑:“還有餘無涯這廢物,仗着自幼陪着太子玩到大,狗屁不通,也成了神機五行之一,官帽子比老子這副統領硬多了。他娘的,葉大死後,老子便在葉連濤跟前抱怨了烏鴉幾句,果然葉老二便将烏鴉當做了嫌兇……”
望着那張滔滔不絕的大嘴,蕭七卻不禁心內發緊:“這大胡子往日裏氣壯河山,沒想到竟是這等人,莫非人心中都有惡魔,便連戴老夫子心中也有,只看鑽出來的時機而已。”
“這麽容易便全招認了?”他忽地苦笑一聲,“那小弟也就直言了吧,其實天底下本沒有能看破人心的道術,透神法也遠沒那麽神妙,但你的心神早已亂了,不是在今日,在你鼓動唇舌,向戴老造謠時便已亂了……還有,葉橫秋被殺,烏鴉被殺,他們都不會白死的,他們的在天之靈,其實一直都跟着你,披頭散發、滿臉血污地跟在你身後……”
“不,不要說了!”龐統倉皇四顧,忽然間捧着頭號叫起來,“你胡說八道,我……我沒亂,老子沒亂!老子才是真正的神機五行之首,老子才是鐵衛指揮使,真正的大統領!”伴着這凄惶的慘叫,他的眼珠幾乎要脫眶滾出,嘴角更拖下了長長的口水。
他拼力掙紮起身,邊叫邊逃。他背後要穴被點,難以提起全身勁力,卻仍是踉踉跄跄地沖向密匝匝的蒿草深處。
“他瘋了。”一粟望着他的背影,長長嘆息。他雖然不知神機五行連環暗殺的慘劇,卻隐隐地也覺出異樣。
“一點私心,千裏亡命,這便是神機五行的天命麽?”蕭七頹然倒在雜草地上,心中郁郁,忽又爬起,驚道,“星惜正要卧底漢王府報仇,但一清老魔卻沒有死,不知星惜是否已得了訊息,只怕她要有兇險了吧?”
“顧星惜跟漢王有仇?”一粟蹙眉沉吟,随即搖了搖頭,“眼前漢王大勢已去,依着二師兄的脾氣,必不會再去漢王那裏糾纏了。過不了幾日,山河一清便會來尋我們。”
“本公子等着他呢!”蕭七仰望着已亮起來的淡藍色天宇,心中仍在為顧星惜揪心。但他知道,自己絲毫也幫不上她。直到那晚他才發現,其實自己對這神秘美女的內心,知之甚少。
無論如何,星惜,望你一路保重吧。
蕭七二人不敢在此地久留,揚長出了京師,匆匆疾行。黃昏時分,尋到一間荒冷的龍王廟,便趕了進去。
龍王廟已廢棄多年,院中都是一人多高的繁茂蒿草,四處都是狐狼爪跡,沒有半點人影。
殘破的正殿中,一粟拉過那張搖搖晃晃的神案,袍袖輕揮。勁力到處,那層厚厚的灰塵如遭水沖般散落在地。一粟又用袍袖細細地擦拭多時,才自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玄武靈壺和天樞寶鏡,穩穩擺在案頭,道:“悟出了什麽,願聞高見。”
這一路連番遇險,又連番化險為夷,這時候難得清閑,該是解開謎底的時候了。
蕭七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便道:“那本公子便來抛磚引玉,你聽好了。玄機就在無極圖的那‘取坎填離環’上。這種陰陽相套的圓環,在葫蘆底部的圓洞和銅鏡背心的圓柱周圍都有。取坎填離,在道家中,又有龍虎交媾之意。”
他說着将銅鏡中心的圓柱對準了葫蘆底部的圓洞,大小居然堪堪合适。一粟的老眼中閃出激贊之色,笑道:“有悟性,繼續……” 銅鏡之柱緩緩插入葫蘆底的圓洞,竟嚴絲合縫。 “這便是龍虎交媾!”蕭七低笑聲中,輕轉圓柱。“啪”地一響,葫蘆底部陡然張開。壺底正是沿着四圈陰陽環的最大一圈,因構制精巧,平日裏幾乎無跡可尋,若不細看,決計想不到這金壺的底部竟能打開。
蕭七卻一下子愣住了,金壺內并非他想象的那樣,一切洞開,內藏秘圖。金壺的底部張開後,內裏卻現出一張怪異的羅盤。
雖然不是正經八百的道士,但在武當山耳濡目染,蕭七也見慣了各色的羅盤。正式的羅盤內盤應是許多層同心圓,雖然五花八門,但上面刻的均是天幹地支等多種風水要素。
可眼前這個羅盤,絕對是他見所未見,許多圈層上刻的不是天幹地支,而是從一到十之數,更奇的是這些同心環均能轉動,總共八圈。
“這是什麽?”蕭七只得向一粟“不恥下問”。
一粟拈着稀疏的山羊胡,得意洋洋地道:“這是個八輪簧片鎖,雖然做成了羅盤的模樣,但你看它的轉輪和槽口俱在,确是個簧片鎖,且是八圈,須得将八層轉輪的槽口對準,才能打開羅盤,看到靈壺內的玄機。”
蕭七大為懊惱:“賊一粟,你笑什麽,莫非你想出了破解之法?”
一粟搖頭:“這時候可還沒有。”
蕭七道:“這時候沒有,終有一日能悟出來,這又是你的煉心之法?當真是陳詞濫調,俗不可耐。”
一粟毫不着惱,只笑道:“‘太極之源,九霄之閣’,這二謎已解,‘合一最上’呢?”
蕭七立時啞口無言。他自知憑自己的小聰明,若要參悟這玄武之秘,決計無法和精研此道多年的“賊一粟”相比,只得翻起白眼道:“本公子自然知道,但這次該你抛磚引玉了。”
一粟收了嬉笑之色,沉聲道:“太極之源,說的是陳抟的無極圖;九霄之閣,則引出了五岳真形圖。‘合一’便是說,将五岳真形圖與無極圖合一……”
蕭七眼前一亮,卻學着一粟的腔調笑道:“不錯不錯,竟能想到這裏,頭腦堪比十歲孩子,繼續!”
“這兩圖合一,是一大關鍵,”一粟說起玄武之秘,形近癡人,完全不理睬蕭七的奚落,從懷中抽出那張畫着陳抟無極圖的廢紙,“在這無極圖上,其實便含着那張五岳真形圖,看到了麽?”
他的手指到了“五氣朝元”的第三層上,道:“五氣朝元,便是五髒內的五行之氣交感,也便是《存誠銘》中所說的‘五行交徹’。圖中這金木水火土,實則也可說是喻指五岳真形圖中的五岳。”
蕭七心中一震,恍然道:“不錯,五岳真形圖中的五岳,按道家修煉的說法,本就喻指五髒中的五行真氣。如此說來,五岳真形圖,其實就是五層無極圖的第三層。”
“這還只是‘合一最上’最淺的一層意思。第二層意思,二圖合一後指向了五岳,‘最上’顯然便是指五岳之上,那是什麽——只有大岳武當山!”衆所周知,永樂大帝曾親下聖旨,将武當山封為“大岳”,淩駕在五岳之上,故而一粟有此一說。
“果然回到武當山了!”蕭七沉沉點頭,“最上……那便是指武當山的最高處,天柱峰銅殿了?”
“只怕不是!”一塵深不可測地一笑,又指向了無極圖,“別忘了,所謂‘順者凡,逆者仙’,無極圖是修仙所用的逆向之圖,‘最上’實在最下,那就是最底下‘煉神還虛,複歸無極’這一圈!此外,‘合一’還有‘天人合一’之喻。在武當山中,最能展現最上‘煉神還虛’的‘天人合一’之地,卻不在天柱峰,也不是銅殿。”
蕭七聽他說到緊要處又閉口不言,氣得大喝道:“少賣關子,快講,不是天柱峰,那到底是哪裏,是南岩,還是玉虛宮?”
一粟卻又擺出了那副讓蕭七恨不得抽上八百耳光的高深模樣,不搭不理。蕭七大怒,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叫道:“最後那句‘九五之化’呢?”
“九五之化,這時候老道還參悟不透。”一粟又抛出了那句口頭禪。
蕭七心中的疑問卻越來越多:“到底為了什麽,他們要造出這兩件滿是暗語謎題的寶物呢?繞了一大圈,謎題又回轉到武當山,又何必如此費力呢?最奇怪的是,造這靈壺寶鏡之人,看來不是碧雲祖師,便是一塵掌教,他們似乎知道玄武之秘的底細,但為何一塵掌教對太子都是諱莫如深?他們到底在遮掩什麽?”
正自困悶,忽聽一粟懶懶地道:“除了‘九五之化’,還有那‘合一最上’的真實地點,老道都是恍惚不解。到底在哪裏才能天人合一,也只有回到武當,一看才知!”
“道爺,謝天謝地,不管怎樣你終于肯随我回武當山了!”蕭七提起回山,又氣又恨,憤憤罵道,“你這沒人味沒天理的東西,你早該回去,掌教真人的毒傷,或許只有你能治好。”
一粟搖了搖頭:“很難,我兄弟三人中,一清蟄龍睡的功夫最精純,中毒後都是那等下場。一塵師兄年紀大了,近年來操勞教務,只怕很難撐下來。”
蕭七的心驟然縮緊。
“我有預感,”一粟雙眼灼灼閃動,“二師兄正在武當山等着我們呢!”
“山河一清那老賊!”蕭七胸中的怒火又再燃燒起來,忽道,“一粟,我有一事相求。”
聽得蕭七竟罕見地客氣起來,一粟大是稀奇:“請講請講,不必客套。”
“前幾日,你曾說你悟出一套與玄武之秘有關的靈應洗脈法,這門功夫,究竟有何奇效?”
“哈哈,你終于開竅了!”一粟的眸子又耀出光彩來,“這門奇術以自身為小天地,與大天地的玄武法脈相應,以經脈為爐鼎,以神意為藥物,這入鼎調藥之法便是老道我的心神,此法可極快打開中黃大脈,使你小子功力大進!”
“中黃大脈!”蕭七眼前一亮,知道這是道家修煉的一個術語,中黃大脈一開,那便邁入道家修煉的先天境地,許多人苦修數十年也未必能到這等境地。
“只是,”他心中疑惑又起,“這門秘法是你自家獨創,有如此奇效,說不得會有些偏差吧?”
“嗯,若是次序火候掌握不佳,只怕你會經脈受創,要卧床數載。”
蕭七登時怒火升騰,叫道:“你這賊老道,既然如此兇險,還偷偷拿小爺試手!難道在你眼中,旁人都是驢馬,都是你的工具麽?”
一粟臉上神色不急不愠,更沒有半分要道歉的意思。
蕭七破口大罵了幾句,卻又咬牙道:“不過,既然這靈應洗脈有此奇效,那咱們便……繼續!”
一粟歪起腦袋:“你不怕有何失手?”
蕭七的眼前又閃過綠如那道從空跌落的倩影,那股萬念俱灰之感随之騰起,苦笑道:“綠如去了後,我再不怕死了,便跟那老魔同歸于盡又如何,又何必怕什麽卧床數載?”
“心如死灰?”一粟嘆道,“這是入門修道的第一關,唯有摒棄一切,心如死灰,方能修成上乘內功。走吧,咱們白日趕路,睡時練功!”
當下二人便即出發,加緊趕路。想到一塵的毒傷,蕭七心中便火燒火燎,一時盼着掌教真人自己妙手回春,一時又寄望于左近的醫道高人出手,或是尋得了靈藥。
一粟還是老樣子,苦行僧般急趕,并在蕭七的催促下略微縮短了打坐睡眠的時間,也不能再快了,牲口們都受不了。饒是如此,兩人還是換了三次坐騎。好在一粟有許多從鐵騁、一清那巧取豪奪來的銀票。
每次出手施展靈應洗脈法時,一粟總是出其不意,往往蕭七誠心懇求時他不加理睬,有時候蕭七累得呼呼大睡時,他卻會出手施法“整治”,蕭七便在夢中,也會覺得穴位跳動,經脈發麻。
蕭七知道,一粟只是将自己當成感悟天地之道的工具,故而何時出手施法,須得全看他的心情好壞。
此番回山,沒有刺客追殺阻攔,一清更是全然不見蹤影,兩人只是專心趕路,便快捷許多。有時興起,一日一夜便能疾行四百裏路,這真是一路奇崛、風雨兼程的“非常道”。
趕路總是無聊,一粟默查蕭七的氣脈,覺得他真氣鼓蕩、功力大進,不由頗為得意,熱心地建議蕭七趁熱打鐵,再試試他的其他妙術。蕭七哪敢再做他悟道的試手家夥,但又知此人古怪絕倫,興致起來沒準便會乘虛而入,便提出給他講講神機五行的連環慘劇,以做交換。一粟總算應允了。
一路上,蕭七便将太子一行連遭天妖等人的追殺,神機五行人心突變之事斷斷續續地說了。他原本口才極佳,但這是發生在自己身邊的血淋淋的慘劇,讓他的心中只有痛楚,卻無添油加醋的興致。饒是如此,一粟卻聽得津津有味。
這日黃昏,二人在路邊歇息。聽得蕭七終于說完了整個故事和謎題,一粟才知那龐統瘋癫的前因後果,不由長嘆一聲,說出了八個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蕭七自己的心內也是五味雜陳,道:“不錯,人心變化萬千,其中的波詭雲谲,只怕遠勝玄武之秘。
“前輩,”蕭七的本性其實不好罵人,心平氣和時便不喊他“臭一粟”,卻也不願叫他師叔祖,便稱呼起他“前輩”來,“你終日感悟人心,可知道為何人心會如此千變萬化,道心又與人心有何幹系?”
“人心之變,與道心衰微有關。道心的衰微,又都是假儒家的功勞。”
“假儒家?”蕭七還是頭次聽到這名字。
一粟忽地興致大發,侃侃道:“華夏數千年來,雖有過諸子百家,但真能為朝廷所用的,只有儒道兩家。從秦漢至今,朝代更疊,能稱為盛世的,只有漢唐兩朝,實則在這兩朝中都有道家的功勞。西漢初年用黃老之術治國,如張良、陳平等人,都是道家人物。至大唐時,民風開化而有豪氣,國家強盛自信,也與朝廷立道教為國教不無幹系。”
蕭七笑道:“你自己是道士,便将漢唐的強盛都攬到道家身上,未免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