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咔噠”一聲,徐琅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一進去就聞到一股煙味,再一看茶幾上的煙灰缸裏有好幾個煙蒂,不由詫異。
百十年不抽一根煙的人,竟然一口氣抽了這麽多。
聽到開門聲,賀隼轉身,沒說話,只是神情緊張。
徐琅像是故意吊他胃口一般,一點不着急,走到自己的辦公桌旁邊,不急不緩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怎麽樣?”見徐琅半天不說話,賀隼終于忍不住了。
像是計謀得逞般,徐琅笑了笑,放下杯子,側過身便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喜憂參半。”
賀隼神情緊繃地看着他,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慢下來,靜靜等着他的後文。
從來沒有見過他緊張成這個樣子,徐琅滿心想要捉弄捉弄他,但又怕把人給惹急了,自己沒好果子吃,甚是遺憾地嘆了口氣,回到正事上來,“總的來說,她的情況比我們之前預想的要好。你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她沒有出現幻覺,她能把自己跟委托人很清楚地分開。”
說着,徐琅遞過去一個筆記本,“只是我剛剛記下來的,詳細的診斷報告我後面再給你。”
賀隼接過,很仔細看。
“我先大致跟你說一下吧。簡單來講,導致她現在這樣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一直堅信的東西被摧毀了。你可以理解為失去目标,或者信仰喪失。當然,這個一直堅信的東西,可能也并不是經過什麽審慎思考、千錘百煉的得出來的。她的情況來說,更像是她為了讓自己從七年前的那件事裏走出來找的一個寄托。”
“在她的內心深處,被梁家認回去是這個寄托出現的根本原因。有了梁家這個背景,她想要的東西就終于有了一點希望。如果沒有梁家,她的選擇跟于麗麗一樣,也是自殺。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于麗麗的遭遇有如此大的反應。”
徐琅停了一會兒,“這個案子對她來說意味着兩件事。第一是這個案子讓她想到了曾經的自己,現在出現無疑就是把她扯進回憶之中不斷折磨,她極其渴望解脫。所以,第二是她希望通過這個案子的勝訴來找到自己可以繼續堅持的信念和希望。”
“嗯……其實,怎麽說,她是一個求生欲很強的人,但是因為她的這種人生經歷,最害怕就是不知道為什麽要活着,為了什麽活着。一旦看不到任何希望,情況很容易就失控。”
說到這裏,徐琅停了下來,想着賀隼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他剛剛說的這些話。
賀隼一邊聽他說一邊看完了他記下來的東西,而後沉默不語,走到沙發前,把筆記本放到茶幾上,坐下,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松松合合,“治療方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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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問到最關鍵的問題。
徐琅輕笑出聲,“我說,都說了你家這位情況沒有預想的那麽糟糕。我還沒說完呢。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賀隼卻沒有一點心思跟他開玩笑,神情嚴肅,“別讓我質疑你的專業水準。”
徐琅被他這句話嗆得不輕,啞了半天,輕咳兩聲,想到畢竟這是他媳婦,也稍微正經了些,“治療方案這個,賀大總裁,您是關鍵。”
賀隼倏爾轉頭看着他,目不轉睛,似乎是在判斷他是不是又在開玩笑。
被他這副不信任的表情傷到,徐琅解釋,“我說了她其實是一個求生欲很強的人。七年前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寄托。現在這個寄托被摧毀了。而你,就是她現在的寄托。”
稍微停頓一下,“恭喜,本人親自認證你現在是你媳婦心中最重要的人。至于具體的治療方案,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聞言,賀隼心裏漾起一陣漣漪,沉吟片刻,問:“需要我做什麽?”
徐琅想想,“你的主要任務嘛,就是好好陪着她。你們以前怎麽相處現在就怎麽相處。你的喜怒哀樂都可以跟她分享分擔。不用太把她當成病人對待。你的小心翼翼反而會給她造成壓力跟負擔。至于剩下來,我來。“
最重要的部分聽完了,賀隼一直還想着梁韞還一個人在外面,起身,“我知道了。”說着就要離開。
“诶!等會兒!”看他要走,徐琅連忙叫住他。
賀隼聞聲回身。
徐琅笑嘻嘻道:“記得去前臺把費用結一下。九九折,我一向是說話算話。”
賀隼黑沉着臉甩門而去。
看他吃癟的樣子,徐琅心情大好,端起水杯悠悠閑閑地喝了口水。
醫院。
今天是于麗麗醒來的第三天,也是她不言不語地第三天。
在鬼門關走了這一遭之後,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再不像以前那麽開朗活潑,任誰跟她說話都沒有反應。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坐着發呆。
“麗麗,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今天輪休半天,方燕來醫院看她。
于麗麗視線看向窗外,對方燕的聲音沒有一絲反應。
“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易光明被撤職了。聽說是惹了什麽人,不敢再待在C市,躲回老家了。”
于麗麗一動不動,依舊沉默。
方燕就坐在床邊,看着她,靜靜地看着。看着看着,眼眶就紅了,吸吸鼻子,頭低了下去。
良久,方燕擡頭,眼裏含着淚,硬是擠出了一抹笑,從兜裏摸出一張銀/行/卡,牽過于麗麗的手,放到她手裏,“這是梁律師之前讓我給你的。說密碼是你去找她的那天。”
聽到這話,像是想起了什麽,一直沒有任何反應的人手輕輕握了握。
“那你休息吧,我下次輪休再來看你。”
于麗麗依舊沉默。
方燕輕輕嘆氣,起身出去,出去的時候跟于母打了聲招呼才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隐約聽到身後傳來對話聲,方燕回頭看了眼,只看到一個戴着口罩的女人進了麗麗的病房。
因為只有一眼,方燕并沒認出那人是誰。
應該是麗麗家的親戚吧。
這麽想着,方燕收回視線,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聽到有人進來,病床上的人手腕輕輕一翻,掩住手裏剛剛方燕交給她的東西。
一個女人走到她病床前站定,對着不慌不忙地摘下口罩。
看清對方的臉的時候,于麗麗先是一愣,而後雙眼慢慢瞪大,滿是震驚。
來訪的人自報家門,“你好,麗麗。我是趙馨然。”
從來只在電視裏看過的人突然出現在現實生活中,于麗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我可以坐下嗎?”趙馨然指了指床邊的椅子問。
再次聽到她的聲音,于麗麗終于回過神來,坐直了身體,愣愣點了點頭。
趙馨然走過去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抱歉,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進來了。”說完從包裏翻出一盒糖果,遞到于麗麗面前,“這個很好吃,要不要嘗嘗?”
于麗麗一動不動,顯然是在拒絕。
趙馨然并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失落,淺淺一笑,顧自打開吃了一顆,“這個就像是我的藥,心情不好的時候,吃一顆就好了。應該你也知道,我去年剛剛打完一個官司。那件事發生之後,好像連快樂權利都被剝奪了。”
不知道是被哪句話觸動,于麗麗的神情有了波動。
“或許在你看來,我比你幸運,至少我打贏了官司。當然每個遭遇過這種事情的人,能正大光明給自己讨回一個公道都是幸運的。但是你知道嗎?我差點沒命站上原告席。”
于麗麗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就在快要庭審的時候,我的前經紀人,也是除了我的家人跟我最親近的人,幫着……那個侵犯過我人把我騙了過去。”
後面的話似乎有些難以啓齒,趙馨然輕咳一聲,露出一抹笑,繼續道:“我好不容易跑出來,躲進了洗手間裏,結果被他們拖了回去。就像是拖一個破麻袋,而不是一個人。然後我被逼着,看那種片子,不看就會挨打。整個包廂裏……都是那種聲音。”
“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麽,要受到這種對待。要在遭遇這種事情之後,還要被別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說我是活該,說我是罪有應得。可是我的罪是什麽?我犯了什麽罪,應得這樣的對待。”
病房裏忽然響起一聲痛苦嗚咽,于麗麗低着頭,手緊緊攥成拳。
趙馨然停下來,像是在平複自己的情緒,半晌,“我當時就覺得,不活了吧,活着太辛苦了。明明被侵犯的人才是受害者,可是那麽多人卻把受害者釘在恥辱柱上。或許就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所以就要承受這一切。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世界,還有什麽可以叫人值得留戀的呢?”
“啪嗒、啪嗒。”豆大的眼淚落在被子上,暈開一朵朵深色。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人出現了。我給她打電話求她救我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抱多大希望。但是當時我只想到了她。但她跟我一樣,是個女人。可當我看到她出現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到了神。她一個人來了,來救我了。我能看出來,其實她也害怕,可是面對那些人的時候,她又那麽勇敢。我看到,當她拿着一個發卡抵在那個人的脖子上時,那個好像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人……竟然也怕了。”
“他竟然會怕?他竟然會怕?把一個人不當人的人竟然也會怕?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我要做一個讓這些人害怕的人,讓他們不敢再為所欲為。”
“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忽然就想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人都說是我的錯。這就像是一個口子,那麽多人極力撐着這個口子,只是為了有一天自己有機會也可以鑽進去。沒有人關心另一個人到底遭遇了什麽,更多人只是想知道我可以罵誰,我可以指責誰,我可以将誰狠狠踩在腳底下。”
病房裏的哭聲先是很壓抑的,後來聲音漸漸變大,最後痛哭不已。
趙馨然默默将紙巾遞過去,安靜地陪在一旁。
哭了許久,于麗麗才慢慢平複下來。
“今天我來找你,其實有件事想問問你。我最近接了一部戲,需要一個助理,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試試?”
于麗麗腫着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當然,你要學的東西肯定比你在工廠裏要學的東西多得多。”
于麗麗隐約感覺到這個機會對自己意味着什麽,剛剛止住的淚又開始不住往外湧,說不出來話,只是用力點點頭。
“我剛剛問過你的主治醫師了,她說你已經可以出院了。我明天就要進組。抱歉,留給你準備的時間太少了。”
于麗麗連連搖頭,“沒……沒有。”
趙馨然留了自己電話,“不管你是有什麽問題或者改變主意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好。”
趙馨然起身準備離開,剛走到門口,身後乍然響起一個聲音——
“謝謝你!”
趙馨然回頭沖于麗麗微微一笑,“不用謝。我想那個救了我的人,她一定是希望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好。我只是不想讓她輸。”
看着她臉上安然恬靜的笑,于麗麗不由想起有個人曾不厭其煩地陪着自己一趟一趟跑警/局;想起收到庭審通知之後,易光明的老婆帶着一大群人來找她的麻煩,也是那個人把自己牢牢護在身後;想起她無數次的鼓勵和安慰;想起很多很多……
于麗麗驀然握緊了手裏的那張銀/行/卡,卡片深深陷進掌心,她卻絲毫不覺得疼。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感覺身體被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