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卧室裏沒開暖氣,沒開燈,黑漆漆一片。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亮,能隐約看到床上躺了一個人。
梁韞蜷在被子裏,蜷成小小的一團。躺了許久,也沒有絲毫倦意,腦子裏全是林卉的話。
“……我媽媽是未婚先孕,這麽多年,因為我她已經受了太多非議,我不想她這一生都活在別人的非議之中,我也不想我自己活在別人的非議之中。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這樣活着有多痛苦。”
“現在網絡這麽發達,到時候弄得人盡皆知,我以後該怎麽生活?我真的就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我沒有那麽多遠大的理想,我就想着這一生能夠平平凡凡地度過,毫不起眼。而不是每天都要面對周圍人打量的眼光。我只求不要注意到我,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活着就好。”
“可是一旦這個事情爆出來。以後不管我躲到哪裏,都會被認出來。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會不會影響我找工作?會不會影響我的婚姻?是很殘忍,可是也很現實不是嗎?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我真的不想死。或許你們會說,不要去在乎別人的看法就好了。可是人活在這個社會中,真的能做到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嗎?”
“說我自私自利也好,茍且偷生也罷,我也只是想要繼續活下去而已。”
“對不起。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即使知道我的選擇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但是我還是沒辦法站出來。”
“所以請你以後都不要來找我了。”
“……如果你把這些話告訴給警/察,我一個字都不會認的。
“……”
忽一陣寒意從尾椎骨竄上後背,梁韞不由打了個寒顫,又将被子掖得更緊一分。
這個轉機她等了七年,好不容易在快要絕望的時候才出現的轉機,可是現在她卻要眼睜睜地看着這個機會流失。
打了這麽多性侵案子,想到于麗麗,想到趙馨然,想到更久遠的官司,只要被媒體報道出來,從來沒有一個能逃脫網絡上的侮辱謾罵。林卉跟于麗麗和趙馨然都不相同,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對方怎麽樣。
可是能說她是懦弱嗎?
就像林卉自己說的那樣,如果打官司能讓自己受到的傷害減輕,誰不願意一試。可是這個希望太過渺茫。或許到頭來不僅要背着本來的傷害,還要背着沉重得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輿論。
面對她的退縮和放棄,梁韞竟說不出來一句責怪,更可怕的時候,她連說服林卉的念頭都快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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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要這樣放棄這個機會,或許這次放棄之後,小若的案子再也等不來轉機。
她将同情心放在了林卉身上,可她又該拿什麽去面對含冤去世的小若,還有對她有養育之恩的婆婆?
喉間發緊,眼淚無聲在枕頭上蔓延開。
賀隼回到家,看到梁韞的鞋子,可是進門之後,樓下找了一圈也沒有見到人。将外套随手扔在沙發上,單手松着領帶快步上了樓。
“咔噠”一聲輕響,賀隼推開門,卻發現卧室裏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不像是有人在。
鞋在,但是到處沒人,賀隼陡然緊張起來,目光下意識看向窗戶那邊。
關着的。
心口一松。
視線收回來的時候,床那邊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懸着的心慢慢歸了位。
賀隼走進去,随手準備開燈,卻聽見黑暗之中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別開燈。”
伸出去的手頓了下,默默收回來,賀隼抹黑走到床那邊,側身坐下,“怎麽不開燈?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梁韞翻身對着他。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大概是視覺因為黑暗遲鈍起來,其他的感覺就變得敏感起來。
呼吸之間,她能聞到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這種味道,對梁韞來說,比任何一種安神香都好用,不知不覺間繃緊的神經緩緩放松。
梁韞伸出手,在床邊摸索一陣。他像是察覺到她的意圖,擡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幹燥而溫暖,像是晴空萬裏天氣裏的陽光,沒有一點陰霾。
梁韞手輕輕動了動,在他松開一點的時候,五指探進他指間,十指相扣。他的手屬于很清瘦的那種,手指修長。每次十指相扣的時候,總會叫她有一種将融為一體的錯覺。
讓人不自覺地渴望更近,更近。
梁韞坐了起來,摟着他的脖子抱住他,臉埋在他頸間,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一時間,所有的煩心事都離她遠去。整個人只覺得無比輕松。
感覺到她像只小貓在自己頸間噌着,賀隼喉間滾了滾,伸手抱住她,牢牢抱住,“別亂動。”
梁韞依言照做,乖乖靠在他肩上不動,良久,遲疑着開口,“……賀隼,我做不到。”
“什麽?”壓下心裏的躁動,賀隼問。
“我今天去找林卉了。”梁韞大致跟他說了下今天發生的事情。
“我一直都知道社會輿論對受過性侵的人有多麽不友好。可是從一個媽媽輩的人的嘴裏聽到那些話,我還是覺得難以接受。為什麽他們能這麽理直氣壯?做錯事,傷害了別人的人不是他們嗎?怎麽感覺這個世界總是懲罰本本分分的人?”
賀隼輕輕嘆氣,擡手輕撫她的長發。
傻得叫人心疼。
或者說是善良得叫人心疼。
“因為,他們從來不覺得自己錯了。沒有人會去做自己認為是錯的事情。”
梁韞驟然沉默,心裏五味雜陳,頭稍稍動了下,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你知道最讓我心酸的是什麽嗎?林卉跟我說得最多的話是她只是想跟所有人一樣,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地活着。毫不起眼,這個詞實在……所以我做不到,做不到逼她站出來。”
“做不到就不做,不用勉強自己。”
“可是這樣的話,小若怎麽辦?我該怎麽面對小若,怎麽面對婆婆?為了這一天,我等了這麽久,付出了這麽多。還有你,肖策,茱萸,都為我付出了這麽多。我現在竟然狠不下心來,說想放棄就放棄?”
賀隼松開她,傾身調亮了床頭燈。
雖然是最暗的一檔,但是這突然的光亮還是梁韞眯了眯眼,擡手擋了下。過了片刻,适應之後,剛把手放下,臉上就撫上一抹溫熱。
賀隼單手托着她的左臉,“果然,我還是希望看着你說話。”
“梁韞。”
他叫了她一聲就不再說話了,似乎是固執地要她回應。
“……嗯。”
“我知道你已經習慣了什麽事情都自己扛着。但是嘗試着依賴我吧,開心的不開心的通通倒給我。不要對我覺得抱歉、愧疚,如果你真的想要為我做些什麽的話,就讓自己多點開心。你開心我就開心。你想找出小若當年的真相,我無條件支持你,我一直一直站在你身邊。如果中途你累了,或者你有其他的顧慮想要停一停,我也無條件支持,也停下腳步陪着你。只要你開心,你願意,不管付出什麽我都覺得很值得。”
梁韞看着他,半晌說不出來話,眼眶濕潤。
“不都說你脾氣差到爆嗎?現在卻讓我這麽欺負你。”聲音有些沙啞。
賀隼淺笑,牽起她的手,像個小孩子一樣,開心地親了親她的手背,“因為我喜歡你啊。但是你好像總是會忘記。我不介意以後每天早上起來提醒你一遍。”
梁韞忍俊不禁。他總是有一種魔力,能叫人忘了所有煩惱的魔力。
“嗯。”
“咔噠”一聲。
原本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明天一早偷偷離開的林卉聽到聲音回過頭,看到門口站着的那個風塵仆仆的人,驀地愣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小卉……”那人眼眶紅紅的,卻強扯出一個笑,聲線顫抖地叫了她一聲。
短短兩個字,卻叫林卉所有的故作堅強化為烏有。
“媽……”一張嘴,豆大的眼淚撲簌簌滾落,林卉再說不出來一個字,哭着撲進母親的懷抱。
“媽媽來了,不怕不怕。”
夜已深,承載了無數傷痛的醫院也漸漸歸于安寧。
今晚,月色很美。
一夜的深思熟慮,梁韞決定尊重林卉的選擇。
怎麽面對小若跟婆婆是她自己的事情,如果為了自己去逼迫另一個人,太過自私。
從林卉的事情裏抽身退出來,日子仿佛又恢複成往日模樣,每天律所、家裏兩點一線。梁韞努力在調整自己,盡量不要去想林卉,免得又陷入那種糾結無法自拔。
一晃眼,一周過去。
昨晚沒睡好,梁韞今天上班到得有些晚。
一進辦公室,就看到大家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說些什麽,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她進來。
梁韞好奇,放下包,也湊了過去,站在方新桐旁邊,“你們在看什麽?”
方新桐被這突然的聲音吓了一跳,一看是她,松口氣,然後拉着梁韞直接走開,徑直往茶水間那邊走。
大家現在都在看新聞,這邊沒人,方新桐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梁韞姐,林卉的事情被爆出來了。”
畢竟是一家人,方新桐也知道梁韞對林卉的關注。
梁韞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滿是林卉那柔柔弱弱的樣子。
“據說那個程君是幫人頂罪的。”
梁韞心口緊繃,“幫誰?”
方新桐湊到梁韞面前,小聲說了一個名字。
聽到那個名字,梁韞下意識看了眼挂在馬路對面的宣傳條幅。
紅底白字。
她一瞬間明白了,林卉為什麽拒絕配合警/方調查,又為什麽對真正的嫌疑人絕口不提。
今年是交接之年,其關鍵敏感程度不言而喻。思及此,梁韞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猜測——
這個新聞可能就是沖着這個真兇來的,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牽扯太大,而林卉在這其中……
是被人當槍使了!
“新桐,我外出一趟!”梁韞說着轉身往辦公室那邊走。
林卉現在可能有危險。
“诶?梁韞姐?”
“梁韞!有人找!”辦公室那邊有人扯着嗓子叫她。
梁韞一進辦公室,就看到門口站了一個四十多歲,面目和藹的女人。
看到對方的第一眼,梁韞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應該就是林卉的母親。
她為什麽會來找自己?就她一個人,林卉呢?
許多疑惑閃過,梁韞提着一口氣朝着那女人走了過去。
果不其然,對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梁律師你好,我是林卉的媽媽。”
作者有話要說: 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