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床榻間因梁靖的驟然闖入而略嫌逼仄, 他的呼吸落在耳邊, 玉嬛下意識躲了躲。

未曾系緊的衣領愈發散亂, 她趕緊揪着錦被藏住,連同脖頸嘴巴都藏在了錦被裏, 只剩漂亮的眉眼露在外面,低聲問道:“你怎麽在這?”

“為秦骁的事。”梁靖答得簡短。

玉嬛縮在錦被裏,心裏是因他先前的欺瞞而惱恨的。此人行蹤神秘, 神出鬼沒,驟然重逢, 只覺他眉目輪廓很是可惡, 該當狠狠罵一頓,出了她被蒙在鼓裏的惡氣。然而外頭一疊聲追查的動靜愈來愈近, 眼看就要往這邊過來。

秦骁的案子早已了結,玉嬛也不知他還在折騰什麽,不過信任還是有的。

心裏幾乎沒有猶豫,她嘟着嘴巴瞪了梁靖一眼,旋即小聲提醒——

“後面空着, 藏在帳子下。”

因客舍是臨水而建,牆外又有樹木蔥茏潮濕,連累得屋裏都有潮氣,這架子床便不是貼牆擺放, 而是隔了兩尺的距離, 拿厚重的數重軟帳罩着。

梁靖會意, 當即閃身入內, 側躺在床邊,拿簾帳蓋住頭腳。

這邊悉悉索索的動靜才停住,外面便傳來扣門的聲音,是息園裏的仆婦。

“謝夫人,謝姑娘,有賊人闖到附近,可曾驚擾到兩位嗎?”她隔着門扇詢問,聲音恭敬,但手底下卻沒那麽客氣,不待玉嬛和馮氏起身,便徑直推門闖了進來。

好在她懂規矩,沒帶男人,進了屋子,年長的往馮氏那邊去,年輕些的便來看玉嬛。

玉嬛仍是抱着錦被午睡的模樣,半擡眼眸,伸手攏着青絲,“什麽事?”

“是有賊人闖到附近,怕驚擾傷害姑娘,特地進來瞧瞧。姑娘無礙吧?”仆婦笑得一團和氣,她身後的兩位丫鬟則将目光四處打量,瞧着箱籠衣櫃和門背後可能藏人的地方。甚至有位輕狂的,曉得床榻後的空隙,神情猶豫着,似乎要往這邊來搜。

玉嬛心裏一緊,卻是眉眼微沉,冷笑了聲。

“沒什麽事。”她開口回答,态度客氣,聲音卻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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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聽出不悅,礙着她是永王單獨邀請的客人,就沒敢擅動。

玉嬛卻已坐起身子,也不系松散的領口,只趿着軟鞋,走到仆婦跟前,淡笑着道:“倒是方才門扇一開,将我吓得不輕,還當會有生人闖進來,衣裳都來不及穿。這息園是永王殿下的別業,規矩防守都如此松散麽?”

這便是不滿她們貿然闖入的舉止了。

謝鴻畢竟是魏州的父母官,今日受邀赴宴,女眷在客舍小憩,理當客氣招待。

似方才那樣貿然闖入寝卧之處,無異于輕視對方身份,不夠尊重。

仆婦也是情急之下一時沒顧上,被玉嬛提醒,頓時有些讪讪的。

“是奴婢考慮不周,驚擾了姑娘,還請姑娘別見怪。”她屈膝為禮,面露歉然之色。

站了片刻,她已将屋子瞧過,沒見什麽異樣。怕這位嬌養的千金當真計較禮數,到永王那裏告狀,永王失了顏面又心疼這般嬌滴滴的美人,生氣責罰,哪敢再逗留,當即告了聲罪,帶着兩位丫鬟出去。

另一位仆婦也“關懷”過了馮氏,告退掩門。

馮氏随之走來,有點擔心,“小滿,沒事吧?”

“沒事。”玉嬛搖頭,揉了揉眼睛,“只是沒睡醒,娘讓我再睡會兒,好嗎?”

她向來是貪睡的,這等悶熱綿長的晌午,在府裏時從來沒落下過午睡。

馮氏見她無恙,也放了心,自回去坐着打盹,外頭的聲音亦慢慢遠去。

玉嬛回到榻上,哪裏還有睡意,扯下簾帳趴到床邊沿,提起層層累贅的帳子,正好對上梁靖的眼睛。她擺出個氣鼓鼓的樣子,居高臨下地觑他,低聲質問,“梁大哥,還真是巧,這麽快就見面了。怎麽回事?”

咫尺距離,那雙杏眼裏分明藏着不滿,梁靖唇角動了動,半坐起身。

不過這會兒不是算賬的時候。

“令尊的事尚未結束,這是秦骁跟永王往來的證據。”他說着,從懷裏取出一沓書信,約有兩寸厚,拿細線捆着,遞到玉嬛手裏。

玉嬛詫然,沒想到跟秦骁勾結的會是永王,更想不透梁靖怎會來這裏取東西。

書信在掌中沉甸甸的,她藏贓物似的塞進錦被裏。

梁靖續道:“我留在這裏還有事要做,這東西你設法帶出去,免得損毀。今晚找你。”因玉嬛垂頭時青絲從肩頭滑落,貼在他臉上,便随手拈住。

目光落在她柔嫩臉頰,如畫眉眼,那只手不聽使喚地擡起來,幫她捋到耳背後。

這姿勢過于親昵自然,待回過味時,玉嬛臉上一紅,雙眉微蹙,稍露惱色。

床帳逼仄,那樣近的距離,她居高俯身,他半坐擡頭,呼吸近乎交織。

梁靖也知道這舉止不妥,有點尴尬,垂眸清了清嗓子。

玉嬛趕緊坐起身,想了想,揪着床帳便将梁靖埋住。

雖說心裏諸多疑惑不滿,但這裏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他今晚既然要來取東西,自然能慢慢算賬。

倒是這沓子書信……

玉嬛睇了床邊一眼,見錦帳悉索,趕緊拿手指頭按住,低聲道:“不許偷看!”

底下傳來一聲悶悶的“哦”,梁靖拿出當初做斥候的本事,僵着身子一動不動。

玉嬛遂背轉過身去,掀起裙角,解了羅襪,将那沓子書信拿錦帕裹住綁在小腿上,而後再拿羅襪遮掩,左右端詳瞧不出異樣了,才起身穿好珠鞋,去隔壁找馮氏。

……

出了客舍,永王跟謝鴻正在湖邊散心。

方才護衛追查的動靜自然報到了他跟前,永王自問沒在這別苑放值得人盯着不放的貴重物件,便沒太放在心上,只叫人留心搜查,看對方動了哪些東西,又叫随身侍衛戒備,免得碰見刺客。

待馮氏帶着玉嬛過來,還有些歉然。

“別苑裏防備不嚴,方才有賊人闖入,沒驚擾二位吧?”他笑得光風霁月,端貴和氣。

馮氏端方施禮,“謝殿下記挂,沒什麽事。”

“謝姑娘呢?”永王又看向玉嬛,眼底一派風清月朗。

他的目光頗為專注,暗藏光芒,凝視般落在她臉上,從眉眼到唇颌,迅速打量。這目光讓玉嬛有些忐忑,總覺得今日永王所謂游山散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加之先前在梁家召見時的古怪,方才宴席間過分的關懷,讓她心裏不免敲着小鼓。

遂垂眸笑了笑,沒對視他的目光,只屈膝道:“不曾驚擾,謝殿下關懷。”

永王颔首,仍同謝鴻沿着湖岸慢行,談論湖光山色、金石學問。

玉嬛卻是沒半點賞景的興致,心裏記挂着那卷書信,好容易熬到後晌,永王肯放人了,趕緊恭敬行禮告辭。

好在她綁得牢實,哪怕走了半晌,書信也不曾松散,又有堆疊的裙角遮掩,無人察覺。

回府後進了東跨院,待石榴斟了茶,便遣散旁人,垂下珠簾。

內間裏安安靜靜的沒了旁人,她解了羅襪,錦帕裹着的書信還好端端的在腿上綁着,拆下來一瞧,完好無損。只是她當時怕書信滑落,綁得太用力,腿上勒出了兩道痕跡,經這半日行路,有些淤青,輕輕按了下,隐隐作痛。

玉嬛低低嘆了口氣,也暫時沒空管這點傷,只瞧着那一沓書信。

既然梁靖說這是永王跟秦骁往來的證據,自是跟謝家息息相關的。她遲疑了片刻,終是沒忍住,拆開其中一封。是秦骁寄出的問安書信,後面是封回信,看那幹涸的墨跡和紙箋色澤,兩者應該都是數年前的。

陸續又拆了幾封,雖沒寫駭人聽聞的事,但看年月印鑒,竟是每月都能有一封。

秦骁跟永王之間,竟是來往如此密切嗎?

玉嬛暗自心驚,迅速翻完了,仍舊收起來藏着,心裏卻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她暫且按捺,只叫石榴找了消腫化瘀的藥膏,抹在小腿傷處。

……

當天夜晚,梁靖如約而至。

已是亥時二刻,擱在平常,玉嬛這會兒該沐浴歇息的。今晚卻是一反常态,在側間練了會兒字後多吃了碗夜宵,到後園散步消食,從戌時末刻起,便在客院周遭溜達。好在夏夜天氣暖和,孫姑也不怕她受涼,便留石榴陪着,她去備沐浴的熱水。

玉嬛則坐在涼亭下出神,将旁人遣退。

當梁靖的身影越牆而入時,石榴驚得差點驚呼,玉嬛卻瞪了一眼,“來得這麽晚。”

“有點事耽擱了,對不住。”梁靖緩步過來,朝石榴點了點頭。

玉嬛遂站起身,帶着他進了屋子,命石榴掌燈,取出那一摞書信擱在桌上,卻是壓着不肯松手,只睇着梁靖,“物歸原主之前,有件事想問梁大哥——”她半仰着小臉,神情不滿,“既然尊府離這兒只有幾條街巷,當初為何賴在這裏?到底什麽居心?”

梁靖一身黑衣似潑了濃墨,輕咳了聲。

果然,她是要算賬的。

見梁靖不答,玉嬛續道:“當初還說你是茂州人,講了那麽多故事,騙人很有意思嗎?”

“咳——”梁靖長身站着,掃了一眼石榴。

玉嬛也不傻,猜得梁靖是有隐情,便叫石榴先到屋外等着。他兩人相識的時日也不算短,先前梁靖受傷時玉嬛精心照拂,他也肯順着她心意做些讨好的小事兒,沒半分越矩的舉動,石榴信得過自家姑娘,乖乖退出去,掩上門扇。

屋內沒了旁人,梁靖想坐在桌邊慢慢說。

玉嬛卻将小手拍了拍桌案,美目含怒,低聲道:“站好了,先說清楚!”

這霸道的小模樣,啧。

梁靖險些失笑,只好站在桌邊,手撐着桌案,躬身道:“我的身份,其實令尊早就知道。”

“他知道?”玉嬛愕然。

“嗯。”梁靖颔首,“在梭子嶺的事之後,我便坦白了身份。但令尊沒告訴你,為何?”聲音低沉,眉眼冷清,他将一只手臂閑閑撐在桌上,俯身低眉觑她,輕易反客為主。

玉嬛愣了一瞬,回想起來,梭子嶺的事後,父親對梁靖的态度确實轉變極大。而這種能輕易印證的事,梁靖也不至于說謊騙她。秀眉蹙了蹙,她眼底旋即浮起疑惑,念及梁靖種種古怪的行徑,低聲道:“你們是怕我年紀小,洩露此事?”

“聰明。”梁靖倒是坦然認了。

“可是——”

“秦骁刺殺令尊,背後的主使必定位高權重。你這麽聰明,應該看得出來,我府裏在為永王效力,而我跟永王……時至今日,他們仍不知道,當日梭子嶺救人、劫走秦春羅、暗裏查秦骁的人是我。”

他說完,眉目微凝,靜靜看着玉嬛。

見她蹙眉沉吟,沒了那霸道模樣,就勢偷偷坐在凳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外頭風動樹梢,蹭過窗扇薄紗,悉索作響。

屋裏燈盞雖明亮,卻因點得不多,周遭皆是昏暗的,只有桌畔燭光明照。

玉嬛看着對面的男人,輪廓冷硬瘦削,眼睛深邃炯然,如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他刻意遮掩又古怪的行跡,在這番解釋後,漸漸變得清晰——難怪他救人和審問秦春羅時都戴着面具,在秦骁的事上翻雲覆雨,在外卻只是梁家二公子的清貴之态。想來,在梁府效忠永王的時候,他幫着的另有其人。

倘若秦骁真跟永王有牽扯,那麽指使秦骁的、梁靖所維護的人分別是誰,呼之欲出。

朝堂上波谲雲詭,這裏頭的複雜糾葛實在太過兇險,倘若真的洩露一絲半點,叫人瞧出端倪,不止梁靖難以周全,恐怕整個武安侯府都會被牽累。

難怪……難怪。

玉嬛想了半天才輕輕籲了口氣,垂下腦袋,手指頭摳着桌面,悶悶地道:“好吧,這事就算了。當初受傷賴在我府裏,也是為此?”

這事兒就不能明說了,梁靖目光微垂,做勢去撫弄那沓書信,“受傷是真的,後來察覺有人圖謀令尊性命,又暫時沒摸清底細,便賴了幾日沒回家。”

倒還算說得過去。

玉嬛心中疑惑解開,卻還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情有可原,他也還是可惡,她兇巴巴地瞪他,“蒙在鼓裏那麽久,被你們合夥騙,當我是傻子不成。”

“那怎麽辦?”梁靖擡眉睇她,慣常冷清深沉的眼底帶了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玉嬛歪着腦袋想了想,“先前說什麽利滾利來着?全都算成美食還回來!”

梁靖颔首,聲音都帶了低笑,“好。”

書信整齊擱在桌上,梁靖手指頭摸索過去,離她指尖不過咫尺距離,“能還我了嗎?”

“哦。”玉嬛收回手,梁靖遂取了信在手裏,迅速翻看。

——這些信還是秦骁供出來的。

秦骁雖是個粗莽的武夫,事關性命時卻還算留了些心思。跟永王往來的信件若放在秦府,一旦東窗事發,永王必會設法将秦家的東西毀得幹幹淨淨,不留半點痕跡。倒是息園常年空置,又是永王的地盤,秦骁溜進去找地方藏着,神不知鬼不覺。

這回秦骁見永王靠不住,便将藏匿在息園的東西告知陳九,除了信件,還有旁的,堪為鐵證。只是他仗着先前息園防衛松懈,東西藏得明目張膽,偏巧永王今日在園裏,護衛甚多,連累得梁靖不慎露了點馬腳,險些被人發現。

好在有驚無險。

梁靖先前在息園不曾細看,這會兒夜深人靜,他對書信內容當然好奇。

信箋舉起,寬袖自腕間滑落,堆到肘彎,他手臂上一道紅痕醒目,血滲出來留下蜿蜒痕跡,那傷口尚未愈合,細長而極深的縫隙,瞧着就很疼。

玉嬛目光微緊,“又受傷了?”

梁靖瞥了一眼,“無妨。”

這個人簡直……動不動就受傷,也不怕疼。

玉嬛心裏翻個白眼,搖着頭去裏間找藥箱。先前梁靖客居時用過的東西都還在,整整齊齊擺在櫃中,她尋了一段柔軟紗布,找了止血的藥粉拿過去,就着壺中早就放涼的水浸透紗布遞給他。

梁靖默默接了,擦幹淨血跡,撒上藥粉,拿紗布裹傷口的時候卻又犯難。

“一只手不好使。”他說。

玉嬛撇撇嘴,接過紗布,幫他将傷口包裹起來。

她的動作很認真,側身靠過來,頭發垂落掃過他掌心,眉眼微斂,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像是上等羽扇,遮住眼底靈秀,在睑下投了暗影,貝齒輕咬着紅嫩唇瓣,似是小心翼翼。

梁靖五指微縮,目光落在她眉眼臉頰,嗅到少女身上的香氣,燈下美人蠱惑心神。

眼底暗色漸濃,她的指尖觸到手臂,像是羽毛落在心間。

前世身處漩渦,在塞外殺伐征戰,心性磨砺得狠厲剛硬,這樣的溫柔嬌軟是沒想過的。甚至于這傷口,曾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悍将,刀頭舔血久了,只要別傷筋動骨,這種小傷不痛不癢。

誰知道她嬌滴滴養慣了,會這般放在心上?

夾雜着氣惱的關懷,可愛得叫人心癢。

梁靖觑着她,心神微動,猛然察覺玉嬛在綁紗布時加了力道,不由皺眉低聲道:“疼啊。”

“疼死你算了。”玉嬛鼓着腮幫,小聲嘀咕。

梁靖唇角動了動,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撒氣。

處理了傷口,瞧着沒什麽事,玉嬛便将東西收好,“我先回屋,梁大哥慢走不送!”

說罷,徑自出屋關上屋門,留他在屋裏對燈看書信。

屋裏燈燭被風吹得微晃,梁靖擱下信箋,慢條斯理地取下衣袖,眼底仍有暗色,唇角卻不自覺地勾起。

看來她還不知道當年的婚約,否則得知他的身份,不會是這般态度。想來當年韓太師阖府喪命,她襁褓中便失了雙親,謝鴻也不忍她小小年紀便承受真相。不過既已到了議婚的年紀,周遭又有那麽多虎狼盯着,永王今日設宴定也是有所貪圖。

小姑娘沒經過挫折,碰上永王那般人面獸心的,沒準就會着道兒。

這婚約,可不能再耽擱下去!

潛在謝家那麽久,也該堂堂正正地,以梁家子弟的身份拜訪謝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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