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息園的事不曾激起半點水花, 永王固然疑心, 卻也沒能理出頭緒。

他這回督查八州軍務, 中間夾雜着謝鴻的案子,有三四個州尚未親臨視察, 向謝鴻一家示好之後,便擺駕往冀州。臨行前,還特地關照梁家子弟, 問梁靖是否願意随行同往,看看各處軍情, 長些見識。

——梁靖跟太子的交情固然叫他芥蒂, 但這般身份若能拉攏過來,也是大有裨益。

梁靖則恭敬而客氣, 說他回府沒幾日,想多陪伴家人,多謝美意。

待永王的車駕出了魏州城,梁元紹送走大佛暗自松了口氣,又惦記起跟沈家的婚事來。

兒子縱然頑固得叫人頭疼, 沈家卻是巴巴等着消息,那麽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閨中,長輩們幾乎都說定了,就等梁靖點頭, 若是反悔, 傷的是兩家的顏面情分。

誰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 卻撲了個空, 據說梁靖大清早就出門去了。

梁元紹只覺兒子是刻意躲着他,氣得腦殼隐隐作痛。

梁靖此時卻是雕鞍玉辔,缰繩之下,一匹通體棗紅的駿馬毛色油亮,頭顱高擡。

馬背上的人一身蟹殼青的圓領錦衣,質地上乘,拿銀絲鏽了細密的滾邊暗紋,陽光下精神奕奕。若不是數年殺伐後融入骨血的冷硬和時刻緊繃的脊背,單單看那相貌輪廓和閑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态,實在是位端貴的翩然公子。

他的旁邊是長随,左手拎着個有四層共十六個抽屜的食盒,右手則是拜訪的禮物。

謝家門房迎上去,梁靖遞了名帖,說他在茂州時曾受謝家族人照拂,如今回了魏州,特地登門拜訪。

恰逢休沐,謝鴻沒去衙署,正跟妻女在涼亭裏整理一些搜羅來的銅鼎銘文。

聽說是梁靖登門造訪,便叫人請入客廳,匆匆趕過去。

六月将盡,離立秋還差數日,天氣仍舊炎熱,客廳周遭盡是陰翳花木,窗邊一樹合歡尚未開敗,纖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廳中,見着謝鴻,便抱拳恭敬行禮,“謝叔叔。”

“是晏平啊。”謝鴻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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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謝姑娘的,都是些蜜餞糕點,她或許愛吃。”梁靖臉上帶着笑。

謝鴻颔首,沒想到他會帶着東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後院給玉嬛,又命人奉茶擺了些果子。先前梁靖隐瞞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謝鴻畢竟是官場的人,也能猜得幾分,見梁靖獨自登門,寒暄幾句後,便借故屏退旁人。

廳門掩上,周遭再無旁人,唯有茶香袅袅,鮮果清香。

梁靖站起身來,又朝謝鴻作揖,正色道:“小侄今日登門,是有件事想請教謝叔叔。”

他這般姿态鄭重,謝鴻也是神色稍肅,“坐着說罷,何必客氣?”

梁靖卻未入座,緩聲道:“謝叔叔想必也聽說過,我祖父昔日曾有位摯友,是當今皇上的授業恩師韓太師,他膝下獨子娶的是便是令妹。當初韓太師得了位孫女,祖父曾為我和她許下婚約,可惜她命途多舛,沒多久便遭了變故。”

說至此處,他觑了眼謝鴻,那位臉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小侄一向以為她已遭遇不幸,直到前些時日,祖父告訴我,說她或許尚在人世?”

他的聲音頓了頓,廳中片刻沉寂,謝鴻示意他坐着,颔首道:“是。她還活着。”

“當年的約定,祖父時刻記着,不知她如今在何處?”

謝鴻不答反問,“她若活着,你打算按當年的婚約,娶了她?”

“長輩的約定,自當遵從。”

“可令尊未必同意。她是罪臣之後,哪怕當初不是誅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當年的情勢,你想必也知道,韓太師得罪的是如今權勢最為煊赫的蕭家,又是皇上欽定,哪怕稚子無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知道,未必不會招來禍事。婚約雖在,韓家卻已獲罪沉寂,今非昔比。”

謝鴻說話時,目光始終落在梁靖臉上,毫不掩飾地打量審視。

梁靖神情坦然,“這些事,祖父與我都曾考慮過。謝叔叔放心,我既決意娶她,便會盡心照顧,拼盡全力護着她。不管她是以哪個身份進梁家,祖父都會親自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點委屈。”

語氣誠摯,神情篤定,他看着謝鴻,目光沒有半分躲閃。

謝鴻緘默良久,才道:“好,待我問過她的意思,便去拜望老侯爺。”

事前就此說定,梁靖想起盯着謝家的那條毒蛇,又隐晦提醒,“端午那日的案子雖審完了,卻未定論,謝叔叔還是該心裏有數。”

謝鴻聞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多謝你費心。”

這事兒瞧着複雜,追根究底,總不脫奪嫡的那兩位,梁靖既如此提醒,想必往後還會有轉機。謝鴻不願卷入是非,也未深問,送走了梁靖獨自坐在廳中,想着這女婿,一時覺得欣慰,一時又是擔憂。

……

東跨院裏,玉嬛對着那滿食盒的糕點蜜餞,笑逐顏開。

那晚跟梁靖賭氣,抱怨被欺瞞的事,雖見他答應拿美食補償,其實她沒太當真——

當初梁靖隐瞞身份、客居在謝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應是涉及朝堂不便洩露。她被欺瞞後氣氛不滿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卻是另一回事,孰輕孰重,顯而易見。察覺他身份時的震驚氣氛過去,玉嬛靜下心來細想,梁靖是為自保,對她并無惡意,算不上多可恨。

所以這紅漆描金的精致食盒送進來,着實出乎意料。

蜜餞櫻桃、鴛鴦卷、金乳酥、桂花糖糕……每一樣都是她愛吃的。

玉嬛将裏頭蜜餞糕點一溜擺在案上,挨個品嘗,甘甜的、酥軟的、香糯的,齒頰留香。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禁,“這麽些好吃的,夠姑娘用好幾天了。”

“算他有眼光。”玉嬛唇角還沾着糕點碎屑,興致勃勃,命人将能多擱幾天的收起來,旁的分着吃了。想起梁靖,一時覺得那人手段狠厲、背過人時陰森的氣勢叫人害怕,一時又覺得此人還算細心,沒白救。

正胡思亂想,外頭孫姑走進來,将新取來的兩件衣裳搭在衣架。

玉嬛餘光瞥見,便過去瞧了瞧,上頭百蝶穿花,茶白的衣料柔軟細密。

“快立秋了,出了伏天氣就得涼下來,夫人叫早些備好衣裳。”孫姑笑眯眯說着,拿帕子幫她擦了嘴角糕點碎屑,“夫人說,等姑娘閑下來,去她那兒一趟,有話要說呢。”

這話倒提醒了玉嬛,趕緊回到窗邊,将兩幅字練完,才往正院去。

……

臨近傍晚,馮氏跟謝鴻坐在書房,已有大半個時辰了。

金橘領着玉嬛進去時,謝鴻坐在圈椅裏,馮氏據着短榻,背後是謝鴻那藏了許多寶貝的檀木書架,跟前的書桌上筆架如山,懸着數把上等狼毫。旁邊一方水甕,裏頭荷葉清圓,陽光自敞開的窗扇照進來,上頭還有晶瑩水珠。

都是往日的陳設,但氣氛卻似稍有不同。

玉嬛輕快的腳步稍斂,觑着爹娘的神色,似不太對勁,心裏暗暗嘀咕,莫非是她又做錯事了?可最近她安分守己,連府門都沒出過,不曾搗蛋啊。

心裏犯着嘀咕,雙手提了裙角,眼底帶笑。

“娘,你們找我?”

“過來,小滿。”馮氏招手,将她攬到身邊坐着,便朝金橘遞個眼色。

金橘依命出去關了門扇,連外頭正修剪枝葉的兩位仆婦都帶走了,周遭再無閑人。

謝鴻手裏的書已卷得很緊,掌心汗膩,将紙浸得皺巴巴的。他的眉頭也皺着,跟馮氏換個眼色,滿心不忍,卻不得不開口,“爹曾跟你講過韓太師的故事,小滿,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啊,爹講過好多回了。”玉嬛颔首。

謝鴻便嘆了口氣,“故事還有半段,爹從沒跟你講過。那兩個孩子被帶出府後,并非真的下落不明——兩歲的小姑娘活了下來,被她奶娘護着一路往南邊走,後來就碰見了她舅舅……”

漫長的時光,從謝鴻口中緩緩說出來,玉嬛聽着聽着,臉色慢慢變了。

旁邊馮氏心疼,伸手将她攬着抱在懷裏。

玉嬛失神般靠着,等謝鴻說完,她好半天才回過味來,“那個孩子……是我?”

屋子裏安靜得針落可聞,謝鴻長長嘆了口氣,眼裏盡是憐惜。

馮氏握着她手,柔聲道:“從前怕你年紀太小,受不住,但不能總瞞着你。尤其那婚約,我和你爹都不能擅自做主。要不要跟梁家相認,這事還是該由你來定,不管如何決斷,爹娘都會護着你。小滿,爹娘都是拿你當親生女兒來疼愛的。”

極溫柔的聲音,連同按在後背的手,慢慢撫平玉嬛雜亂的心緒。

折轉太大,她一時間理不清楚,但不管出身如何,爹娘待她的好,卻是深深刻在心裏的。她擡頭朝馮氏微笑了笑,低聲道:“我明白的,娘。”

笑容安慰一般,懂事得讓人心疼。

……

冗長的故事講完,謝鴻夫婦都忐忑擔心,有意說點輕松的事,好讓她別太難受。

玉嬛也不想讓爹娘擔心,強忍着不去想身世背後的深意,坐了會兒便先出來。

待周遭安靜下來,那些事排山倒海,便齊刷刷湧入腦海。

玉嬛不知是怎麽走回東跨院的,只是關乎韓家的在腦海翻滾,最疼愛她的爹爹忽然變成舅舅,一時間讓人難以接受。她也明白,哪怕并非親生,這份血緣之親仍舊厚重,如同馮氏待她跟親生母女無異,她早就想清楚了。

更撼動她的,其實是韓家滿門的冤屈。

玉嬛怎麽都沒想到,她會是韓太師留在世上唯一的後人。而她脖頸上挂着的這枚平安玉扣,竟會是襁褓裏定下婚約的信物,牽系着她和梁靖。

她和梁靖,居然在幼時就定過親?

而那個被旁人視為奸臣賊子,她卻因謝鴻的誇贊而景仰惋惜的太師,竟是她的親生祖父?她所謂的姑姑是親生母親,所謂的姑父是親生父親,而哥哥和表哥,也都調換。

這沖擊實在太大,讓她腦子裏一團亂。

回屋後抱膝坐在床榻,玉嬛屏退丫鬟仆婦,獨自垂落簾帳發呆。

馮氏來看了好幾回,見屋門緊閉,好幾回打算推門進來卻生生忍住了。

直到傍晚餘晖斜照,整個東跨院籠罩在四合的暮色裏,屋門才吱呀推開。玉嬛絞着帕子走出來,看到站在甬道上滿面擔憂的馮氏,心裏忽然一陣暖熱。她快步走過去,挽住馮氏的手,低聲道:“娘,我餓了。”

一句話差點逼出馮氏的眼淚,忙吩咐人去擺飯。

晚飯很豐盛,一家三口圍桌坐着,跟往常一樣用飯,過後散步消食,謝鴻講了些逸聞故事,溫馨和睦,跟平常沒什麽不同。

而玉嬛初聞身世的諸般情緒,也在一場沉睡後,漸漸撫平。

年幼的時候她就知道,馮氏不是她的生母,卻将她疼愛到了骨子裏,養恩深重,無分親疏。而今父親成了舅舅,但父女間情分如舊,想來也沒什麽兩樣,她也不必太多心。

爹還是爹,娘還是娘,日子還是得慢慢過。

唯有韓家的事壓在心上,那冤情曾讓幼時的她氣憤震驚,如今更甚。

——哪怕跟爹娘感情如舊,她身上流淌的卻是韓家血脈。

那樣的冤案,沒有人能心平氣和地坐視不理,她更不能。

這般糾結着過了數日,謝鴻有意寬慰開解,瞧着她漸漸的不似最初般藏着心事,想來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随後梁靖登門拜訪,謝鴻将玉嬛叫到客廳。

……

離上回見面,已過了半月多的時間。

比起先前在謝家養病時的虛弱姿态、在息園撞見時的勁裝潛藏,今日梁靖是正經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襲圓領長袍用的是上等蜀錦,章彩绮麗,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織得精美輕薄,更見身形磊落颀長。

不涉争殺時,他眼底的冷厲甚少顯露,修眉之下,那雙深邃的眼睛甚至帶着笑意。

見着她,目光便凝了過來。

十四歲的少女袅袅婷婷,閑居在家時打扮得簡單,煙柳色長裙輕軟精致,上頭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紗,那紗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纖細的手腕上纏着一串紅色香珠,柔潤渾圓,纖手提着裙角,跨進門檻時,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開目光,不自覺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風旁看她。

相較之下,玉嬛就沒那麽淡然了。

兩人雖算得上熟悉,她卻是被父親和梁靖聯手蒙在鼓裏,先前傻兮兮地探問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頭诓騙秦春羅,還賭氣要挾,讓他用美食彌補先前的欺瞞。誰知峰回路轉,不過幾日的功夫,他搖身一變,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這種感覺,委實怪異得很。

玉嬛心裏五味雜陳,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謝鴻,“父親找我嗎?”

“武安侯爺想見見你,晏平特地過來接你的。”謝鴻說着,睇向梁靖。

梁靖臉上帶着點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幾年,總算得知這消息,高興壞了。只是他身體抱恙,貿然登門也太突兀,便叫我過來,請你去一趟。”說罷,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頸間。

紅線如舊細軟,只是今日衣領半遮鎖骨,瞧不見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舊盯着腳尖,聽他說罷,便道:“那我去換件衣裳。”

“不用,這樣就很好了。老侯爺記挂着故人,聽見下落急着想瞧瞧,沒旁的事。”謝鴻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備馬車。

旁邊梁靖卻已道:“我來時帶了馬車,等祖父見過,仍舊将她送回來,謝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謝鴻也沒折騰,梁靖便帶着玉嬛出了廳,徑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門口,果然馬車已備好了,上頭武安侯府的徽記醒目。

玉嬛被石榴攙着坐進去,還沒落下簾子,就見梁靖躬身屈腿,也鑽了進來。

車廂還算寬敞,兩人各據一個角落,也不擁擠。偏門開處,馬車辘辘駛出,兩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廂壁盯着腳尖,梁靖則不時将她打量。千軍萬馬中厮殺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斂,仍有迥異于常人的氣勢,那目光瞥過來,叫人沒法忽視。

玉嬛忍了半晌,忍無可忍,“你總看我做什麽。”

“好奇,覺得高興呗。”

“反正就這麽張臉,又不是沒見過。”玉嬛小聲嘀咕,臉上莫名一紅。

梁靖唇角動了動,沒再逗她。

車廂裏的氣氛卻暧昧了起來,梁靖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來這麽個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識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說父輩定下婚約,梁靖又非奸惡之徒,她該坦然接受。

然而這兩日為韓太師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這婚約,卻總覺得哪裏不對。

倘若真要按當年的約定成婚,她是該以謝家女兒的身份,還是以韓家女兒的身份?

心裏有些煩亂,她随手掀開側簾,借着軒窗漏進來的風透氣。外頭街市熱鬧如常,食店銀樓綢緞莊,鱗次栉比的店鋪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後面。目光随意掃過,卻沒真落到哪裏,直到掃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羅?”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沒錯,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擡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麽?”

“秦骁進了京城,她母女倆就沒了用處。”梁靖觑着她,補充道:“放心,她會很老實。”

會嗎?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對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卻是跟秦春羅打過許多交道的。那人色厲內荏,沒多少手段,卻最愛挑事遷怒,從前就因為梁章而常來折騰她,如今秦骁因謝鴻的事問罪入獄,秦春羅必定滿腔怨恨,豈能心如止水?

不過眼下,秦春羅的事已不值當考慮。

當務之急是,待會見了梁侯爺,萬一那位提及婚事,當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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