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懷王爺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雖甚少插手政事, 卻極得景明帝的信重。這座王府也跟着備受隆恩, 幾番修繕擴建, 天底下的奇珍異寶、名花香草,但凡皇宮有的,景明帝多半也會往這邊送一份。

十數年積攢下來, 王府裏富麗堂皇,雕飾绮煥,哪怕甬道旁不起眼的石頭,都有來歷。

出身皇家,住在這般豪奢的金屋玉殿, 懷王的性子卻頗有點随遇而安的意思——

景明帝若有賞賜,他照單全收,半點都不客氣推辭, 因自小長在皇家,見多識廣目光獨到,常能為賞賜的玩物尋個恰到好處的地方擺着, 跟王府相映生輝。若景明帝不賜,他也不貪圖,手裏的封地良田夠他揮霍幾輩子,也從不做侵吞資財欺壓百姓的事。

至于皇室親族之外的高門重臣, 除了幾個自幼相交、感情極深的故人外, 懷王也甚少沾惹。即便碰上年節壽辰, 籌謀送禮的人拿目光盯穿府門, 他也不收貴重賀禮,只将交情甚密的幾家薄禮收下,權當照顧顏面。

這座王府巍然立于京城,卻很少朝堂的是是非非。

景明帝偏又極信重他,若碰上煩難的事,膝下三個兒子和皇後貴妃都往後站,最後拍板前能跟皇帝密談的,只有這位親弟弟。

這般待遇,令懷王的身份地位皆超然在京城衆人之上,沒人敢得罪。

京城內外,無數人擠破腦袋想攀交情,找遍了門路,卻連王府的影壁都摸不到。

懷王身上也沒驕奢淫逸的惡習,如今四十五歲,素日裏只騎馬賞景、讀書修身,府裏雖養了許多歌姬舞娘,他身邊卻只一位少年結發的王妃,到三十歲時才得了位小郡主,一家子和樂融融,羨煞旁人。

玉嬛今日奉召來時,懷王便是帶了妻女,在臨水亭邊散心。

王府裏這湖是人力開鑿而成,引了活水進來,中間兩三座小島,周遭亭榭無數。

臨水亭是其中最寬敞的一座,八根紅漆柱子皆是上等木材,藻井裏濃墨彩繪,周遭鬥拱次第銜接,一層層地壘上去,被撐起的巨大飛檐便如羽翼舒張,淩空而上。遠遠瞧去,氣象輝煌巍峨,卻不失輕靈姿态。

亭子西側是湖水,東側甬道蜿蜒,兩旁是名品牡丹,這會兒都已開敗。

玉嬛竭力将腦子裏那些奇怪的念頭盡數驅走,規規矩矩地跟着走到亭外。

管事在階下駐足,恭敬道:“回禀王爺,謝姑娘來了。”旋即提醒,“快拜見王爺、王妃和郡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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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婦遞來錦繡蒲團,玉嬛端端正正地跪好,行禮拜見。

湖畔風聲細細,兩邊長垂的細紗簾帳被風卷起,裏面傳來懷王妃的聲音,“免禮吧,快請進來。”溫和而端莊的聲音,帶着幾分親切的味道,待玉嬛進了亭子,便笑吟吟道:“這便是謝鴻的女兒,果然生得好看,快賜座。”

玉嬛屈膝為禮,謝恩後欠身坐着,目光飛速掃過亭內。

除卻幾位華衣麗服的仆婦侍女,上首坐着的是懷王爺,姿容端方,蓄了美髯,身上一襲寶藍織錦的衣裳,沒有永王偶爾流露的威壓,跟尋常的富貴家翁無異。他的左手邊是懷王妃,美人雖老,風韻猶在,氣度尊貴雍容,卻沒架子,像是卷值得細品的山水畫,筆墨纖秣得宜。

右手邊則是跟她年紀相若的少女,承襲了王妃的美貌,一雙眼睛滴溜溜的,正打量她。

跟玉嬛目光相接時,還擠了擠眼睛,目光清亮,似星辰閃爍。

便是那位被捧在掌心,比景明帝膝下幾位公主還得寵愛的福安小郡主了。

這樣一家三口,确實是令人羨慕的。

玉嬛心下莞爾,沒敢調皮,只朝福安笑了笑。

旁邊侍女捧了茶放在跟前,懷王妃便道:“王爺主持編書的事,你應是知道的。謝大人精通金石銘文,王爺聽說你年紀雖小,卻常幫他做事,好奇得很,便召了過來。就是喝杯茶,別拘束了。”

玉嬛溫聲應是,因懷王問起曾碰過哪些碑文銘文,便斟酌着回答。

懷王果然如管事說的,雖只在一人之下,卻态度和藹。

玉嬛最初那點忐忑也漸漸消去,偶爾想起幫謝鴻搜買碑文時碰見的趣事,還會提一提。幾個人圍坐在亭下,湖風微涼,簾帳輕動,漸漸讓她生出故人重逢的熟悉感,仿佛記憶的某個角落,也曾有過這般場景。

只是此刻,她還不敢分神細想。

坐了幾盞茶的功夫,有管事過來禀報,似是有客人來拜訪。

玉嬛瞧着情形,适時起身告辭。

懷王妃便握住她手,笑吟吟道:“福安尋常也愛折騰這些東西,只是不及你靈透。她在府裏閑着無事,你若得空,便多來坐坐,一起做個伴也好。”

這着實令玉嬛喜出望外,當即施禮答允。

福安小郡主則站在懷王妃身後,擠了擠眼睛,“明天叫人去請你。”

……

出府的路跟來時相似,玉嬛一步步走過去,那種熟悉感愈來愈深,甚至令她恍神。但這事兒說不清道不明,她蹙眉琢磨了半天也沒個頭緒,便将兩鬓揉了揉,暫且抛下此事,靠着軟枕,思量起別的來。

到第二日,福安小郡主果然派人來接玉嬛,拉着她到小書房,将些搜羅來的碑帖取出,态度甚是熱絡。

過後,又連着請了幾回。

玉嬛投桃報李之餘,因每次去那邊都能碰見懷王爺,心裏也漸漸洞明起來。

這日天氣轉寒,她從懷王府出來,回到睢園時,馮氏正帶着仆婦們整理入冬後的衣裳,屋角籠了炭盆,暖和得很。丫鬟端來熱茶,玉嬛喝了驅驅寒氣,便将披風解去,到馮氏身旁探頭探腦,“娘,這是上回做的嗎?”

“是上回叫人做的,都送過來了,你的交在孫姑手裏,待會回去試試,若有不合身的,正好叫她們改改。”

玉嬛應着,捧着暖熱的茶杯,将長案上疊好的绫羅翻了翻。

錦緞花色仍是馮氏愛用的那些,裁剪繡工倒好像比魏州的好。

旁邊馮氏吩咐妥當了,回頭見她還趴在案邊端詳,不由一笑,“別看了,穿上披風,咱們去外頭偏廳。有人等着你呢。”

“等我?”

馮氏颔首,取了披風給她裹上,母女倆同往偏廳走。到得那邊,廳裏許婆婆坐鎮,旁邊站了三四位繡娘打扮的人,另擺了許多布料錦緞,一應都是喜氣的紅色。

這是……

玉嬛訝了一瞬,便明白了過來。

身側馮氏笑盈盈的,牽着她手交在繡娘手裏,道:“嫁衣做起來繁瑣,一輩子就這麽一會,可得早點準備着,慢工出細活。勞煩各位先量着,我去瞧瞧料子。”遂走到桌邊,跟許婆婆商議選那些料子好。

留下玉嬛站在那裏,伸開了雙臂,布偶似的叫人量來量去,雙頰微紅。

梁、謝梁家的婚事,在魏州是武安侯爺做主,謝家還須禀過老太爺。

先前玉嬛跟着謝鴻回淮南時,謝二太爺有意将她送進宮裏,為此還跟謝鴻生氣,父子倆別扭了數月,直到出了秦骁刺殺的事才緩和些。待梁靖歸來,兩邊有意結親,謝鴻知道父親還惦記着玉嬛,便修書回淮南,禀明此事。

老太爺起初還不太樂意,覺得以玉嬛的姿貌,堪配皇家子弟,嫁給梁靖可惜了。

奈何山高水長,謝鴻連着三封家書寄回去,态度堅決,沒辦法,只能點頭。

只是謝二太爺在淮南也算頗有權位,自視甚高,信裏特意叮囑,玉嬛年紀尚幼,兩府又都是世族高門,婚事不必操之過急,免得叫人以為是謝鴻在魏州有求于梁家,以女求榮,損了謝家顏面,也叫玉嬛嫁過去後受委屈。

待問名納吉之禮行罷,請期的時候,愣是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算起來還有大半年的時間,馮氏卻生怕晚了出疏漏,早早便準備起來,前兩天才列好嫁妝單子挨個籌備,這會兒便早早做起嫁衣來。

玉嬛對此很是無奈。

總覺得爹娘對梁靖太滿意,迫不及待想把她嫁過去似的。

量罷尺寸,送走了霞衣坊的繡娘們,馮氏心滿意足,帶着玉嬛去瞧她新做的衣裳。

天氣陰着,風刮進脖子涼飕飕的,玉嬛将那披風裹緊,趁着丫鬟仆婦們還在後頭墨跡,湊到馮氏身邊,“今日在懷王府上,你猜,我瞧見什麽了?”

“還能瞧見什麽?左不過是哪位貴人,要不就是銘文碑刻。”

“都不對!”玉嬛身量比馮氏低些,駐足掂着腳尖,湊到她耳邊,“是祖父的手稿。”

這般鄭重其事,所謂祖父自然不是淮南的謝二太爺了。

馮氏微怔,偏頭觑她一眼,聲音也壓低了些,“是……他的?”

玉嬛輕輕點頭,“我瞧着,懷王爺怕是知道我的身份,既不是爹跟他說過,他是如何知道的?”她攙着馮氏的手臂,貼得極近,且喜且憂,“編書的事有永王的身影,他在魏州時曾說要将我引薦給懷王爺,總覺得,這事兒裏也有他的影子,蹊跷得很。”

“若果真是他……”馮氏沉吟間,眉頭便皺了起來。

先指使秦骁刺殺,明面上又籠絡招攬,如今還在懷王爺跟前弄鬼……

“娘也怕他沒安好心對不對?”玉嬛猜出她的擔憂,愈發篤定,便道:“梁大哥住在哪裏?我打算明兒去找他。”

比起埋頭書堆的謝鴻,梁靖身在大理寺,又跟東宮有牽扯,消息能靈通太多。

馮氏想了想,覺得這主意還不錯,便說了梁靖住處。

當晚玉嬛叫人遞了口信給梁靖,隔日吃了晌午飯,便乘馬車去興平巷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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